不能因权衡利弊而浪费更多时间,李星鹭和沈舟云快速出门追上被押送的蔡昊。
给蔡昊搜身的人自然是?沈舟云,只见他动?作粗暴地从上到下查遍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末了还满脸嫌弃地收回手。
“他身上没有任何东西。”
这倒不算意料之外,只是?李星鹭有些担心,假如两人没有从蔡昊房间搜到向超留下的线索,就大概率不能指望齐世安那里会?有什么突破——他们舅甥毕竟都是?狡诈谨慎之人。
抵达蔡昊的房间时,钟夫人正在书桌前沉默坐着,见到李星鹭和沈舟云进门,她连忙自己扶着轮椅靠近二人身前。
钟夫人没有因李星鹭揭穿其丈夫蔡昊是?杀人凶手而迁怒于她,反而表现得局促不安,她自然有些不忍,因而礼貌地问了一句:“夫人独自在房中会?否不便?怎么不见蔡小公子??”
“因为不想让他牵扯进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中,我就让人把他送去姐姐房间,拜托姐夫照看他——你们要找他问话?吗?”
钟夫人面?带忧色,似是?担心她们会?把蔡昊杀人的事告诉她和蔡昊的儿子?蔡琮明。
李星鹭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钟夫人的回答却让她产生了一点疑惑——这房中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显然源自衣柜顶端的那个小香炉,因为气味尚浅,所以?香炉点燃距今应该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衣柜顶端的高度,一个成?年人可以?轻易够到、孩童也可以?借助椅子?等工具够到,唯独坐在轮椅上的钟夫人无法触及。
但如果小香炉是?蔡琮明帮忙点燃的,他的离开房间时就很难不同李星鹭和沈舟云撞上。
没等李星鹭想通这个疑问,沈舟云已经直截了当地道?明了来?意:“我们想要找一样东西,若是?夫人能协助我们,这桩案件就能早日结案,夫人便无须担心波及令郎。”
“……夫君他不喜欢藏东西到我们共有的物品中,譬如枕头床铺,相比之下他的书册、衣物都是?可能的位置。”
钟夫人没有迟疑多久,她理所当然地选择了配合,而且不需李星鹭多说,她就主动?指出了蔡昊藏匿物品的习惯。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李星鹭从衣柜中的一件紫色官袍中翻出了一张折起的纸,当她将?纸张拆开时,一块金箔从中掉出来?。
她一边捻起那块成色破旧的金箔,一边盯着那页纸张——只见四个形貌各异的人物画像出现在纸上,他们的外表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她却无法立刻找出熟悉感的来源。
“这不是?四大天王吗?”
钟夫人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这句话?顿时点醒了李星鹭——四大天王是?佛教的四位护法天神,几乎每一间寺庙都会?供奉祂们,她和沈舟云来?到青山寺第一天参观的那座天王殿就摆着四大天王的巨大佛像。
她也由此对金箔的寓意有了猜测:“这金箔……是?给佛像塑金身的?”
在佛教中,金色代表着尊贵、庄重,因而建造佛像时大多会?给其镀金,即为所谓的塑金身,但是?正如房屋住久了需要装修,佛像也要装修保养,所以?考虑到成?本问题,塑金身时通常不会?使用真金,而是?用金箔等金属材料来?替代。
“看来?我们该去的地方是?天王殿——希望那里真的会?有答案。”
在她之后,沈舟云也将?线索串联在一起,想出了向超留下四大天王画像和金箔的用意,他所指引的地方只有可能是?天王殿。
再一次见到天王殿中的四尊佛像,较之先前,李星鹭的感?受的确有所变化。
先前她直视四大天王时,只觉得被这高大雄伟的佛像压得不敢有任何杂念,可是?这回她却神思散漫——
这大抵是?因为哪怕在佛光笼罩的青山寺中,仍免不了凶杀与阴谋,所以?她逐渐消退了敬畏之心。
“沈大人,我们来?到青山寺的第一天,你为何会?主动?走进这座天王殿?”
李星鹭转身看向身旁的沈舟云,问出当时没有机会?道?明的疑惑。
沈舟云没有立即作答,而是?走到佛像近前,伸手一扫,将?手中被染上的金色颜料和灰尘展示给她:“那时我们参观了观音阁、讲经堂和千佛殿,这些地方虽然意境古朴,但无一不是?经过精心护养保存完好,唯独这天王殿,一眼望去就能看出其中陈旧破损。”
李星鹭恍然大悟,她随即举起手中的金箔与佛像外表的金身比对,果然两者的成?色都一样破旧,看来?金箔的确出自这四尊佛像之一。
“沈大人,你走进天王殿是?因为发?觉殿中设施陈旧的异常,那向超和申宇强呢?”
她不由衍生出一个猜测:“那天我初来?乍到,没有同申宇强打过照面?,所以?他进天王殿后对我的调戏是?顺势而为,至于他来?到天王殿的原因——是?因为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所以?只要有人进来?,他和向超都会?出面?阻止。”
这座庙宇宏大宽广,但内里并无多少布置,如果其中有什么地方可以?藏匿东西,便只能是?四大天王的佛像,而向超所暗示的也正是?佛像。
然而搜查佛像可不是?一件小事,这里是?青山寺,青山寺乃远近闻名的佛门圣地,她们若是?直接搜查、甚至可能损坏佛像,那一定会?成?为被万千信徒唾骂的对象。
“沈大人,你别?告诉我你打算强行搜查这四尊佛像……”
李星鹭注意到沈舟云盯着佛像的目光愈发?幽深,她了解他,知道?这是?他准备动?手的征兆,因而她急忙劝阻道?:“如果从中搜出了什么倒还好说,但要是?一无所获,那我们就会?得到青州乃至于大业所有信徒的咒骂敌意。”
“那又何妨?查案途中难免得罪人,只要能查清案情得到真相,我不在乎骂名。”
沈舟云表现得很坚定,看起来?不像会?被她说服。
李星鹭只能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双臂,不让他有突然靠近佛像的机会?:“你不在乎,我在乎!我不想你明明出于好心、却被骂作恶人……”
就在两人互不退让的对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须臾,钟雁归在一群兵卒的簇拥下踏进天王殿,她身边跟着青山寺的方丈弘忍大师。
“燕回说你们找到了向超留下的线索,内容与天王殿有关?……怎么样?你们在这里有什么发?现吗?”
燕回应当是?钟夫人的闺名,没想到她居然还帮忙搬来?了钟雁归这个救兵——钟雁归是?镇守青州的英国公,但凡是?在青州境内,没有比她话?语权更重的人,如果有她支持,也许她和沈舟云真能在不惹众怒的情况下对佛像进行搜查。
思及此,李星鹭赶快回答道?:“向超留下的线索意在暗示天王殿的佛像有问题,国公大人,请您近前来?仔细看,对比寺中其它庙宇,这四尊佛像是?否过于陈旧?”
“的确……”
确认了佛像的陈旧程度后,钟雁归的面?色有些难看,她当即转身对弘忍大师发?难:“方丈,我每年吩咐官府拨款五万两银钱用于修缮青山寺的景观设施,那些钱都打水漂了吗?还有你们寺里每年收的无数香火钱,难道?真拿去烧了香火?”
“您误会?了。”
弘忍大师神情中有几分惶恐,但称不上失态:“官府拨来?的修缮款全是?那位严施主在支配,贫僧也曾询问过为何每年修缮设施他都略过天王殿,但他说这是?您的意思……”
这个答案让钟雁归愣住了,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来?开口否认:“严卓霖?我没有交代过他,我甚至不知道?是?他主持青山寺的修缮事务。”
但这件事听进李星鹭耳中,却让她越发?确定天王殿有问题——申宇强、向超、严卓霖和蔡昊四人都参与了‘十年前那桩阴谋’,而严、蔡二人又被向超指控为策划者,所以?严卓霖的所作所为一定别?有用意。
“既然这些设施已经陈旧,不如干脆全部砸掉换成?新的。”
钟雁归同样敏锐地意识到这座庙宇的特殊,她也打算对这里进行搜查,只是?她表达得更加委婉。
弘忍大师终于面?色大变,他连声阻止道?:“国公,万万不可,损毁佛像是?对佛祖的不敬……”
“留着这般褪色陈旧的佛像才是?对祂不敬,我想重塑四尊崭新的佛像金身,方丈你应当明白我的心意。”
钟雁归看似圆滑,却态度强硬,既没有给方丈拒绝的余地,也没有留下供人指摘的话?柄。
怪不得她能把持青州大权十年之久,李星鹭感?到敬佩的同时,还忍不住扯了扯沈舟云的衣袖:“沈大人,你看人家?英国公多么游刃有余……”
“在人情世故方面?,我的确不如英国公、也比不上孟表妹,这是?我的缺陷之一。”
沈舟云没有反驳或是?贬低这一能力?,他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
这反倒让李星鹭有些不好意思,她犹豫了一下,随后踮起脚凑到沈舟云耳边低声道?:“没关?系,查案审问时不是?有一套招数‘唱红脸和唱白脸’嘛,你只管唱红脸威慑别?人,至于负责调解的白脸角色,交给我就好。”
世上没有完美之人,如果李星鹭文?武双全,她就没必要与沈舟云合作破案,如果沈舟云面?面?俱到,他就无需李星鹭跟在身旁,所谓搭档,即是?两个兼有优点和缺点的人互补。
两人久违地对视着,气氛逐渐有点朝着暧昧的方向转去,直到钟雁归带来?的亲兵开始拆毁佛像。
几乎是?在佛像金身碎裂的同一瞬间,一股浓郁的腐臭味在整座天王殿弥漫开来?,更令人震惊的是?,截截白骨从中滚落,堆了殿内满地。
“这些?白骨已经脱脂干涸……保守估计这些?尸骨的主人至少死亡十年或以上。”
李星鹭戴上手?套接连观察几截白骨之后得出了结论。
作?为佛门圣地、香客络绎不?绝的青山寺, 寺中天王殿的佛像内里居然?藏尸十年之久,这回不?等钟雁归发难,方丈弘忍大师抢先匆忙开口为己辩解道:“十年前贫僧还?在京城护国寺修行, 并不?知青山寺发生过什么?事情!”
“这我知道。”
钟雁归轻轻撇了弘忍大师一眼, 仿佛觉得他在大惊小怪:“我继承国公府时, 青山寺的方丈还?是?惠能?大师,九年前他因病身?亡, 还?是?我去信京城请高僧坐镇, 然?后你被派来……”
提到九年前这个时间点, 沈舟云的脸色有些?异样,李星鹭心知他是?联想到他父亲在九年前失踪的事情。
她?脱下手?套,随后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提议道:“你父亲是?在启程前往青州之后才下落不?明, 他究竟是?在半道中就已失踪,还?是?抵达了目的地, 不?如问一问英国公?”
沈舟云的父亲沈延年前往青州是?为了探寻妻子孟疏影战死疆场背后的疑点,因此青州的掌权者钟雁归是?他必定要见的人,毕竟钟雁归的父兄也死于青州之战,如若沈延年有机会对她?阐明来意,或许钟雁归会支持他。
不?过沈延年作?为朝廷命官、世家家主,他失踪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假如钟雁归在青州接见过他,不?大可能?隐瞒此事。
纵然?没抱多少希望, 但在李星鹭的劝说下, 沈舟云还?是?开口对钟雁归解释了他父亲失踪前的行程并询问两人是?否会面?过。
“沈延年?大理寺卿?”
钟雁归表现得十分?讶异, 她?摇着头回道:“只听闻他升迁后不?久就失踪,倒未曾听说他何时到过青州。”
得到这个答案, 沈舟云只是?随意叹了一口气,面?色也不?显失落,但李星鹭的手?却下意识地从他的衣袖落到他手?背上,她?犹豫一瞬,还?是?将掌心覆上去握住了他的手?。
而?沈舟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犹自勾住她?的指尖,将两人的手?心贴得更紧。
“方丈,十年前你不?在青山寺,但寺中总有待过十年以上、资历深厚的僧人——”
另一边,钟雁归又开始探究佛像藏尸的事情:“监院呢?寮元呢?我倒要问问,当初究竟是?谁负责建造佛像,又是?谁监督此事?”
令人意外?的是?弘忍大师的反应,面?对这个要求,他居然?显得有些?为难:“国公,监院、寮元分?别在七年前和五年前入寺,十年前青山寺的修缮事务他们也不?知情……”
“那原先的监院和寮元呢?”
青山寺的管理层大换血,钟雁归却仿佛一无所知,只是?一再?追问。
弘忍大师连着咳嗽了好几声,他那张慈和的面?庞上皱纹堆叠,显得更加沧桑:“九年前,贫僧远赴青州,刚接任青山寺方丈一职不?到三个月,寺里负责管理的各个僧侣就先后身?亡,如今资历还?算深的、当初也只是?做些?扫洒杂务的小和尚,想必他们不?会知晓什么?重要的事务。”
“负责管理各方面?的僧侣全都死了?”
不?仅李星鹭和沈舟云,钟雁归对此更加震惊:“我为何从没获知他们的死讯,难道是?报信被什么?人拦了下来?”
钟雁归话中的‘什么?人’指的自然?是?严卓霖,毕竟他能?打着她?的名头持续干预青山寺的修缮事务、将佛像藏尸的事情隐瞒了十年,会使手?段拦下青山寺传出的死讯也不?奇怪。
但是?弘忍大师却神色羞愧地否认了她?的猜测:“不?,是?贫僧做主不?许寺里上报,因为那些?僧侣的死因太过难堪……几乎将所有戒律犯了个遍,这件事若是?外?传,恐怕青山寺会遭到信徒摒弃、从此成为一片废土。”
闻言,钟雁归的嘴角一抽又一抽,似乎怒气不?轻,但如今指责弘忍大师也无济于事,所以她?深吸一口气,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而?一旁的李星鹭却另有疑虑:“那些?僧侣能?够担任管理重职,想来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其中或许有人名不?副实,但全都脏污到把戒律踩在脚下,这可能?性太小了,所以他们的死因很有问题,甚至那位因病身?亡的惠能?大师,也未必真是?死于疾病。”
“李姑娘,我知道你想说他们可能?是?被人灭口,我也有此怀疑,但佛像藏尸和蔡昊等人的阴谋都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他们却是?九年前才接连死亡——如果要灭口,为什么?不?立刻动手?,而?是?要时隔一年才生事?”
想到这一连串的谜团疑云,钟雁归忍不住伸手按了按眉心,似是?在强制提神以保持冷静。
李星鹭自然?答不?出这个问题,与她?手?牵着手?的沈舟云倒是来了一句:“没人比始作?俑者更清楚为什么?,国公不如去问蔡昊。”
说罢,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自顾自地推翻了方才的提议:“不?过在有实证证明蔡昊与这些尸骨的产生有关系之前,他大抵是不会松口的。”
佛像里的尸体与十年前蔡昊、严卓霖等人制造的阴谋有什么关系?十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也许这些?尸骨主人的身?份、死因能?够揭开谜底。
但如今的问题是?,散落在地的白骨数量太多了,而?这里懂得拼接复原尸骨的人只有李星鹭一个,甚至她?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可以从这种棘手?的白骨化尸体中验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她?一边叹息一边松开与沈舟云交握的手?,旋即一瞬间就进入工作?状态,重新?戴上手?套蹲下身?来开始收集尸骨。
把一截截白骨拼接在一起、凑成一副完整的尸骨,这极其考验眼力和耐心,因为相比起还?覆盖着皮肉的尸块,白骨不?容易分?辨其处于身?体的哪个部位,这就可能?导致拼错位置需要推翻重来的情况。
还?有一个难题,即是?这些?骨骼有大有小,拼出人骨的大致框架容易,但如何将碎小的骨骼填充进去形成完整尸骨却很难。
唯一一点值得庆幸的是?这些?白骨被藏匿进佛像前应当属于正常尸体的状态,所以每具尸体都被放置在裹尸袋中,虽然?随着佛像被打碎,这些?裹尸袋从高处掉落在地撒出不?少白骨,但还?在可控范围内,至少她?不?用面?对成堆混在一起、甚至分?不?出哪些?属于同一具尸体的情况。
从拼接尸骨到查验每个死者的死因,李星鹭不?眠不?休地忙活了很久,直到她?的身?体比精神先一步垮下来,她?在倒地过程中被及时拉住,期间顺势往殿门外?望了一眼,柔和的光辉映入眼帘,她?这才意识到此刻已是?清晨时分?。
而?她?昨天来到天王殿时,黄昏的晚霞还?未消散。
她?验尸验了一整夜不?算稀奇,但沈舟云从始至终站在不?远处陪着,这就很不?寻常了——
“沈大人,英国公和方丈她?们都已经回去休息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待着不?走?”
李星鹭被直接拉进沈舟云怀中,在连续触碰冰冷的尸骨后,再?次感受到温热的躯体,她?不?由有些?晃神,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而?沈舟云俯首盯着她?,仿佛丝毫不?介意她?身?上未被皂角苍术完全驱散的腐气,他低声回道:“为了防止你在刚刚那种状态下直接累倒在地。”
“我……我已经得出了一些?结论。”
在验尸过程中李星鹭不?方便喝水,所以久违的开口说话后,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干涩到有些?刺痛,嗓音也随之变得沙哑。
沈舟云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他扶着她?去拿被放到一旁的水袋,然?后动作?轻柔地把水喂进她?口中。
如果是?在平常,李星鹭定然?觉得不?妥、面?红耳赤地要推拒这种举动,但现在沉重思?绪和疲惫笼罩着她?的神智,令她?无法注意到这些?小事。
“佛像里一共藏有八具尸体,三具女尸、五具男尸。”
缓解了咽喉的干渴后,李星鹭立刻开始讲述验尸过程中的发现:“其中七具尸骨的肩胛骨、肋骨、腕骨等位置泛紫且遍布青黑色斑点,只有在服用软筋散后仍然?过度使用筋骨、导致软筋散渗入骨骼才会出现这种症状。”
“因为只有尸骨的缘故,我无法准确分?辨这七个死者的死因,但从尸骨各部位的磨损程度可以看出她?们都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在服用软筋散后还?要过度使用筋骨,大抵是?不?得不?动手?,也许是?在打斗中失血过多或被击中要害而?死?”
她?的口吻中带着些?不?确定,随后又话锋一转:“值得注意的是?,剩下的一具尸骨的死亡时间与其余七具尸骨不?相同——你看第一排的第三具尸骨,头骨碎裂、全身?骨骼中没有泛紫和产生青黑斑点的地方,他很有可能?死于头部受到重击,而?且他的尸骨没有脱脂干涸,说明死亡距今不?到十年。”
听过她?的结论后,沈舟云沉默了很久,这反应让李星鹭不?由猜想他是?否失望于没能?得到明显的线索。
就在她?不?安到几乎要屏息敛声时,沈舟云突然?开口发问:“其中有没有一具年龄在三十三岁左右的女尸?”
“那三具女尸都处在三十岁左右的年纪。”
李星鹭对他这个问题的用意有些?不?解,但她?还?是?瞬间给出了答案。
沈舟云顿了顿,又继续追问道:“那五具男尸中有没有年纪分?别在四十五岁和二十五岁左右的?”
李星鹭点了点头,随后疑惑于他为什么?能?够准确说出死者的年龄。
像是?看出她?的疑问,沈舟云并没有卖关子,他语气罕见地有所起伏,带上几分?激动的情绪:“十年前的青州之战,将领三女四男,无论年纪都和这些?尸骨对得上。”
话音落下,李星鹭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沈舟云询问的那名三十三岁的女尸指的是?他母亲孟疏影,而?四十五岁和二十五岁的两具男尸,想必就是?钟雁归的父亲和兄长。
“你怀疑这八具尸骨中除却死亡时间不?同的那一个,其余全部属于青州之战的七名将领?”
李星鹭理解沈舟云产生这种猜测的思?路——青州之战的所有将领都没有留下尸身?,不?是?其中一个没有,而?是?全部尸骨无存,这本就十分?异常,反观散落在天王殿地上的这些?尸骨,其中软筋散的痕迹触目惊心,无疑在昭示着阴谋的存在。
漠北从来不?敌大业,但若是?在七名将领甚至一些?兵卒都身?中软筋散的情况下呢?十年前的青州之战,七万将士战死,宁王力挽狂澜击退漠北,事实真如这么?多年来民间所传颂的那般吗?
“在只剩一副白骨的情况下, 真的还能还原死者的相貌?”
在沈舟云的坚持下,李星鹭和他一同?回?房各自?休息了一个上午,然后两人又马不停蹄地回?到天王殿, 这一次李星鹭的工作是——还原尸骨主人的外貌。
在没有明确地上七具尸骨属于青州之战中阵亡的七名将领之前, 她们无法宣布十年?前的青州之战存在阴谋, 更别提指控蔡昊和宁王是阴谋的策划者。
面对沈舟云的质疑,李星鹭知道他是出于谨慎和关心, 因此也没有敷衍, 而?是认真回?答道:“当?然能, 因为这七具尸骨的头?骨保存得很完整——每个人五官和面部?的皮肉都附着在头?骨的相应部?位上、受头?骨各部?位形态和结构的影响制约,而?且这些死者都是成年?人,骨骼发育完全,所以只要依托头?骨, 很大程度上可以还原她们生前的相貌。”
“复原相貌有两种方式,一是绘画, 二是陶土雕塑。”
李星鹭手捧起一罐陶土,显然她选择的是后者。
见此,沈舟云不禁追问:“陶土雕塑更复杂、更要细致费力,为何?不用绘画?”
“我?不擅长绘画,还原相貌需要尽可能精确,如若不是技艺高超的画师,哪怕对照着头?骨也会?产生较大偏差。”
李星鹭一边按照五官各部?位的皮肉厚度削出木棍作为固定点,一边回?道:“相比之下, 陶土雕塑更为精确, 而?且我?了解面部?各处皮肉的厚度, 其实不用多么费力。”
测量出人体头?部?各处的皮肉组织厚度需要进?行大量实验,但在现代早已有人作为先驱得出了结果, 李星鹭因此受益直接获取一组数据。
她最先还原的是那三具女尸,因为沈舟云的母亲孟疏影可能就?在其中,他能够第一时间确认尸骨身份。
然而?在认真且小心地用陶土一下下填充头?骨的过程中,李星鹭自?己就?认出了第一具女尸——她见过凉国公,更是与沈舟云朝夕相处,所以本能地发觉这副头?骨的五官轮廓与两人有多处相似。
忍耐到给这副头?骨的眼眶处安上两颗大小适宜的玻璃珠子,李星鹭才转过身去看沈舟云,当?他怔愣的神色映入她目光中,她已然明白她不需要去询问更多,答案尽在不言中。
整座庙宇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中,沈舟云没有说话,李星鹭也没有突兀地去安慰他,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对下一具尸骨进?行陶塑还原。
“我?还以为,我?已经?忘了她的样貌。”
过了许久,一声情绪难明的感慨从她身后响起,李星鹭动作一顿,又听见沈舟云继续道:“母亲的死讯传回?时,我?正值年?少,自?然记事,只是抵不过十年?的时光消磨,若非前段时间与大姨母重逢,或许她的音容真会?在我?脑海中继续模糊。”
“但是你对青州之战的细节记得那么清楚,将领的人数、年?龄……”
李星鹭把眼前头?骨捏出大致轮廓,而?后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望着她难得露出怅惘情态的上司。
沈舟云仍然凝视着属于他母亲孟疏影的那副头?骨,须臾,他叹了一口气:“在我?记忆中,我?和母亲、父亲相处的场景很清晰具体,唯有她们的面容日渐变得空白——寻找母亲死亡的真相和父亲的下落,这大抵是一种执念,我?不会?时刻去想,但我?从没打算放弃。”
话音落下,愣住的人反而?成了李星鹭。
她从前以为至少在亲缘寡淡这方面她能与沈舟云共情,她有父母亲友但鲜少联系,沈舟云也有母族孟家和父族沈家的亲戚,却数年?不曾来往,两人都是孤身在世上闯荡。
直到听到他这番话,她猛然意识到她和他不一样的——沈舟云冷酷刚直,除了面对她之外好似全无人情味,但他其实能够理解案件中各种恩怨情仇的纠缠,因为他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孟疏影和沈延年?是一对恩爱眷侣,假如她们还活着,或许沈舟云的性情与如今截然不同?。
然而?李星鹭的父母是冷漠的、没有温情的,她对家人亲情不存在执念。
说来也有些奇妙,按照各自?家庭的氛围,她应该成为一个冷漠淡然的人,而?沈舟云应该拥有温柔圆滑或是热情肆意的个性,但也许因为她们过早远离了父母,所以后来接触的人和事对她们性情的影响更大。
李星鹭迟疑了一下,随后轻声问道:“这个执念会解开吗?”
孟疏影乃至于青州之战中所有将领死亡的真相如今已经很明了,她们被人用软筋散削弱超然的武艺,纵然意志再坚强也改变不了战争的结局,而?她们自?己则血洒沙场。
那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所以孟疏影等人的尸体不能被送还各自?的家族——一旦有懂行的人发觉尸体的异样,幕后之人的阴谋就会顷刻败露。
究竟是蔡昊和严卓霖为了他们的前途自作主张制造青州之战的失败来衬托后来宁王的胜利,还是宁王主动要求踩着七万将士的血肉堆筑自己的声望?
虽然她和沈舟云已经?注定与宁王为敌,但这个问题仍然重要。
一个在权力场上混得开的政客不可能是全然的好人,宁王在江州和凉州一系列布置所残害的人命,宣文?帝和长公主手上未必没沾过,可是为了一己之私坑害本国军队、导致七万将士无辜送命——这与叛国何?异?一个叛国者怎么可能成为原书中所说的贤明君主呢?
更让李星鹭心情复杂的是,若在以前获知如此滔天大罪,沈舟云早就?履行提刑官职责准备揭露宁王罪状、请命朝廷抓捕其归案,但此刻他的身份却不只是维护法度的提刑官——他还是受害者的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