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明竖着的拇指只能慢慢蔫巴下去。
但他还有话说:“药丸怎么说?阿柿可看见了,他会昏迷,是他自己吞食了药丸。”
李忠还是摇头:“这点也无法证实。如今能确定的,只有残余的茶水中的确混有烈性迷药,可迷药到底是他自行服用,还是被梨娘骗着用下,却验不出来……”
他看着贾明:“贾县丞,无论你对阿柿看到的一切如何笃定,但杀人罪名重若千钧,若是没有实证,我便不能将这个罪名强行压到杨褐的身上。”
贾明心中嘀咕,就梨娘这个案子,放到别的县衙,以目前查出来的这些,直接就能给杨褐定罪,管他认不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酷刑堆上去,最后肯定能画押结案。
偏这个李忠要做的跟别人两样,不肯用刑逼供,还非要找到铁证,活脱脱一个“理”字当头的严官。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但贾明自然不能把心里的这些说出来。他委婉地同李忠提:“您光查没用,您得审犯人,您不想屈打成招,那您就诈他!这犯人啊他都心虚,经不住诈,到时候心一慌,嘴一秃噜,馅就露出来了。”
他说完,干脆毛遂自荐:“太爷,这事儿我熟,您放着,我来审!”
李忠沉面思考片刻,同意了贾明提审杨褐。
但接下来的事却并非如贾明所愿般发生。
任凭贾明一会儿巧舌如簧,一会儿危言恫吓,甚至在李忠频频的皱眉中出言诓骗杨褐“有人亲眼看到了你的行凶经过”并将阿柿此前所说的场景栩栩如生地描说了一遍,杨褐也始终不见丝毫动摇。
他直直跪倒在地,手指死死扣地,放声直喊冤枉,誓死要贾明拿出证据。
那声嘶力竭、血丝充目的凄厉模样,仿佛想要将冤屈喊至云霄,请诸天神明降下,为他断一断案!
一场闹腾下来,贾明的嗓子哑了,后背湿了个汗透,案件却没有丝毫进展。
旁边的角落里,阿柿一直乖乖站着,听陆云门小声地将这些对话一句句译给她。
听到杨褐的喊冤,她皱起了眉,细声细气地认真跟陆云门讲:“可他真的杀了人。我说的是真的。”
少年便也小声回她:“那便要拿出证据才行。”
阿柿板住小圆脸,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她苦恼地叹了口气,然后隔着她过长的袖子,用她被长袖管盖住的手指戳了戳陆云门的手臂,悒悒不乐地问道:“如果始终找不到证据,杨褐又不肯认罪,那李县令最后会怎么做?”
少年的讲解通俗易懂:“通常,若是疑犯不肯认罪、县令又确实无法找出将他定罪的理由,那么,在决定性的罪证出现前,这名疑犯便会一直被关着,很可能会被关押至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但李县令……”
陆云门望向上首,看着那名眉间竖纹紧紧皱起、面色铁黑如阎罗的如山男子。
“……李县令,或许不会这么做。”
少年的话很快应验了。
在几度彻夜不眠,将这起案子的所有线索一遍一遍不断查验、对人和卷宗都翻覆核实过无数遍后,李忠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无法定杨褐有罪。
他要放杨褐出狱。
听到这个消息后,贾明像是气得肺都要炸了,当即炮仗似的冲到了李忠的屋中。
李忠已经许久没有歇息了,便是高大魁梧的壮汉,眉眼间也难掩倦色。但他的坚持仍旧无法撼动:“我既为官掌人命,便绝不可令一人屈死。”
贾明因为阿柿的话,一点也不觉得让杨褐去死是屈死:“万一他是凶手呢?你不让他屈死,岂不是令梨娘屈死了?”
“即便如此,没有实证,我便不能罔顾人命。”
还真是表现得油盐不进哇!
贾明似是被气得不行,一个劲儿地直捋八字胡,但嘴上还是再接再厉劝道:“您换个角度想像,如果他是真凶,这次脱罪后尝到了甜头,以后说不准就会再次杀人。你现在杀了他,就算杀错了,那最多也就罔顾一条人命……哎!哎!”
他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拍着桌子跟他理论,结果就被李忠一句“人命关天,怎可如此算数!”给轰了出来。
贾明骂咧着出门,走路没留神般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狼狈相还正好被侯在门外等他的护卫百善给看了个全。
跟百善对视了一眼,贾明的火气像是又蹭蹭往上冒了不少、正无处发泄,恰巧此时,阿柿举着根饴糖吹出来的小老虎,喜滋滋地跟在陆云门的身边,开心到小虎牙就没有收起来的时候。
贾明顿时就找到了出气口!
“笑笑笑!你还笑得出来!”
贾明冲过来,抬手就指向阿柿:“都是因为你那招魂的本事练得不到家,一个有用的证据都没找到,现在那杨褐就要被无罪释放了!”
他那指头挥得猛,没个准头,一不小心便带着力道碰到了饴糖小老虎,直接将阿柿手里的整根苇管挥飞了出去!
那只神气的小老虎于众目睽睽下,在半空中划了道弧,最后结结实实摔到了坚硬的青石板地上,“卡”地一声,碎裂开来。
阿柿望着四分五裂的小老虎,眼睛茫然地睁大,手还保持着她握着粘饴糖苇管的姿势,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前几天,来县衙浆洗衣裳的漂妇睡觉落了枕,活儿做得慢了不少。阿柿从陆云门口中听说后,便马上拉着他跑去自告奋勇,说要重操旧业,帮着漂妇一起洗衣裳。
陆小郎君遭李忠借调,此时没有差事,便也事事顺着她去。
有了陆云门在旁边翻译,说着北蛮话的阿柿和操着浓重当地口音的大梁漂妇当天就成了好友,聊了许多许多。
漂妇对她喜欢、又很感激,每日都会带些新鲜的吃食给她。今日,漂妇送给她的,便是那根阿柿曾好奇提过的、用饴糖吹出来的糖老虎。
小老虎的脑袋高昂、尾巴翘上了天,很是牛气,威风极了。
阿柿一见到它就表现得爱不释手,从干完活起,她便一直把它护在身前。每次举起它对着太阳、轻轻晃动看光透过来的颜色时,她都十分小心翼翼。
就连几次兴奋地对陆云门夸赞“你们大梁人的心思可真巧!”时,她也不敢大声说,像是生怕说话时的自己太激动,一不留神把小糖老虎弄坏了。
但现在,它却被贾明一挥手给碰飞了。
见阿柿不可置信地在原地发愣,陆云门走向摔落的饴糖,将它从地上捡起。
但他带回来时,老虎糖已经碎成了三段,尾声翘着的尾巴折了,嗷嗷冲天吼的脑袋也掉了。
阿柿看着他掌心里的老虎糖,后牙咬紧,腮帮鼓起,圆眼睛里刹那就覆上了一层眼泪,水光潋潋地开始打转。
就在这时,县衙外突然惊起的擂鼓声打破了院内的僵局。
下一刻,李忠着一身深青色官服推门而出,衣间刺有怒目飞禽,腰上穿着瑜石八銙,行动时脚底生风,官仪威严,直向擂鼓处去!
“光!”
阿柿登时望向李忠,似乎都忘了要哭。
“县令的身上又在发光了!”
目不转睛盯了他一小会儿,见李忠就快要走远了,阿柿着急地立马看向最近对她百求百应的陆小郎君:“这次的光好大好恢弘,又慈悲又威厉,跟以前都不一样,我想靠近多看一会儿,行不行?”
她仰着脸,捏着他袖腕处的一小点布料,像极了只想要讨好主人、多吃一条小鱼干的圆脸小狸花。
少年看向贾明,仿佛不经意地抖了抖手中碎掉的老虎饴糖,令贾明一下子想起自己刚对阿柿做了件缺德事。
他的嘴角抖了抖,告诉阿柿:“只可远远看着,不准贴过去!”
小狸花嗷呜地使劲点头,把碎掉的糖块送给蚂蚁,随后立马拉着身边的陆小郎君,连跑带颠地追向李忠。
几人快要追上李忠时,县衙的大门已经开了。
即便阿柿在稍远处便被贾明逮住、不准她再靠近,但县衙门前停着的那辆贝珠围翠拥的华丽牛车,还是直直地映进了她的眼中。
而那车侧的垂帘上,赫然挂着幅绣有“吴”字的红幡。
贾明见此,轻声地倒吸了一口气。
见阿柿面露不解,贾明边将她往一处假石后头拽,边敛声同她解释道:“看到那红幡了吗?那上面绣的,是一个大梁的‘吴’字。吴!是当今圣人的姓!”
自吴皇后于东都改朝称帝后,“吴”这个在大梁较为普通的姓氏,便瞬间染上了层不一样的光彩。即便是个在田间耕作的贫穷农户,提起自己的吴姓时,面上也会露出种高人一等的荣悦。
更有甚者,据说,一个低贱的吴姓商户,也在几年间靠着与当今圣人所在的吴家攀亲道故,一跃成了豪族,比许多落魄的刘姓皇室都要耀武。
而这家商户,便是出身金川县,发达后靠山修建了吴府老宅,那真是香焚宝鼎,玉楼金殿,奢华得旁人根本不敢靠近。
好在他们独居一隅,也从不欺男霸女,跟县里耕地养鱼的百姓也算互不相扰。
正因如此,吴家今日这般阵仗地出现在县衙前,实在是桩稀奇事。
附近的百姓陆续地围了上来。
街道顿时变得混乱拥挤。
见人群涌近,立于牛车四周的吴家护院们立马竖起棍棒,并不驱赶百姓,但也不准他们过于靠近。
护院们的举动一时间唬住了百姓,但随即掀帘而出、站在牛车之上的那名华服女子,却令人群再次嗡地沸起。
“是柳仙姑!”
“可耳通鬼神的柳娘子?!”
“难怪这几日寻不到她,原来是被请到了吴家供奉……”
柳娘子双目微掩,似是未被世俗所扰。
只见她身着蜀锦石榴袍,额挂金铃串珠,层叠白纱敷面,手中端着座鎏金鹿纹银香炉,身姿极美。
而那炉中檀香烟气缕缕腾起,竟奇异地逐渐幻成神鹿逐日的曼妙烟景,将她本就掩于面纱之后的容貌,融得更加模糊神秘。
李忠肃面不改,站于县衙阶上,沉声问道:“何人击鼓?!”
他声若洪钟,一句喝问响遏行云,震得原本炸锅般的人群倏地悄然无声。
柳娘子端丽答道:“是我请人击鼓,有冤奏与明府。”
“你有何冤?”
“有冤的并非是我,而是一名叫梨娘的女子。她的阴魂此时正在我的身边耳语,请我代她伸冤。”
见李忠没有阻拦,柳娘子额间金铃晃动,偏首侧耳,仿佛开始聆听着什么。
她的右边耳下,有一颗朱砂痣,落在她洁白如玉的脖颈上,鲜红得晃眼。
“我本不叫梨娘,因是家中第六女,故被称六娘。十数年前,我的家乡横遭洪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柳娘子说完这句,停住了。
接着,她美目微凝,向右靠了靠,仍是那副侧耳聆听的模样。
直到停顿的时间长得能令下面的百姓充耳都是自己紧张到砰砰的心跳,她终于又吐出了下一句。
“一名路过的工匠收留了我,为我取名白梨,还收留了一个同样无家可归的男孩,为他取名青蟹。”
“虽然生活清贫,但恩公从未短过我们的吃穿,如亲父一般照料我们。”
所有县民都能看得出来,她此时说话的感觉跟之前很不相同。
一句一顿,不停侧耳,完全是一副先听耳边人将话讲完后,再把这些话重复说出来的样子。
可在他们的眼中,她的身边并无旁人!
“一年后,恩公接了桩大买卖。我们的生活一下子富足起来。”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我收到了恩公的死讯,紧接着,那男孩便同家中所有值钱的家当一起消失了。”
“恩公死后,我身无分文,无亲无故,很快沦为奴仆,被辗转卖到富户、酒肆、艺馆……”
“直到两个月前,我被卖进尤记杂耍班。”
炉上烟气已经浓烈成雾,烧得牛车前白腾腾如云中仙境。
檀烟后的柳娘子仍是一句一停,怪异至极,听得围观众人惊异战战,又崇敬万分,不敢呼出一声重叹。
一条数人大道,竟静得针落可闻。
“数年不见,我们改名换姓,音容都已大变。靠着他手臂上的一处烫伤,我才怀疑起了他的身份。”
“如今的他,叫做杨褐。”
“我留意了他数日,最终还是决定要当面从他口中听一个回答。我一定要知道当年的真相。
那日,在看到他照常进入库房清点后,我端去了一壶茶,开门见山,问他是否为当年故人。
杨褐矢口否认。
我举起茶盏,直言若他不是,便请喝了那杯茱萸茶。”
“多年前,被恩公收养后,我与那男孩在寺中喝过一次由葱、姜和茱萸沸煮的香茶。
不久后,他的皮肤上就起了成片的红色斑鳞,紧接着喘息呼哧急促,如被扼颈,险些丧命,很是骇人,被寺中僧人及时灌药才勉强救回。
那僧人告诫他,他此生都要对茱萸一物极为小心,一旦误食,便会有生命之忧……”
柳娘子的声音仍在一句一停地继续着,李忠的面色却在此时骤然一变。
他急招手下衙役,悄声吩咐几句,令他速回衙内核查。
“……见到茶中茱萸,杨褐自然不敢喝。
他深知自己已经暴露,便恫吓于我,问我独身来此与他对质,难道就不怕不能活着回去吗?
我只能撒谎骗他,说我来之前,已经将我要与他见面的事告诉了杂耍班子里的某个人,如果我此时遇害,最先被怀疑的人便必定是他。
我以为我的话足以震慑于他。可没想到,我刚一转身,他就将我拉回,对我利器相向。
好……”
突然,柳娘子的声音停住了。
她不适地蹙了下秀眉,像是在强忍着什么。片刻后,她抬手盖住右耳,似是要将梨娘的尖叫隔绝于耳。
她不再说话,炉上的檀气却因为她的动作颤得缭乱了许久。
这时,一直端手侯在牛车“吴”字红幡下的男子悠悠走上了前。
“见过李明府。”
他叉手行礼道。
“如明府所见,有一女子亡魂正附在柳仙姑耳畔,求她代为伸冤。此等积大功德之事,我们金川吴家愿意作保,请明府开堂,令二人对质,以求真相。”
男子的礼节滴水不漏,嘴角甚至还含着笑,但他眼底那股赤、裸、裸的轻慢却丝毫没有遮掩,分明就是不容李忠拒绝。
这时,方才得了李忠吩咐的衙役从县衙内跑出,手捧验状,在李忠的耳边低语了两句。
李忠听罢,登时双目威严睁圆,肃面而立如衙前镇邪石狮,不再与吴府纠缠:“速前去公堂,将杨褐提来!”
李忠要开堂替鬼伸冤,此消息传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顿时向着公堂涌去!
阿柿见状,终于找到了机会。
她悄悄地扯了下陆云门的袖口,在陆小郎君的注视下,用两根手指比划出了一个蹑手蹑脚溜走的小人,比划得活灵活现。
见矜贵有礼的少年没有摇头,已经摸出陆云门性情、知道此时的他“没有拒绝就是同意”,阿柿立马笑出两颗小犬牙,拉着他就跑走。
很快,两人就在慢半拍的贾明的阻拦声中,如水滴入海地混进了流向公堂门前的百姓里。
这一次,阿柿前进得非常卖力。
但乌泱泱的人们简直就像蒸锅里粘在一起的年糕块,将前面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就算有陆小郎君抬手护着她,阿柿还是很难迈步向前。
等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人群最前面时,她头顶发髻里插着的小花枝的花瓣都快掉秃了。
这个时候,她就有点想念白鹞了。
要不是陆云门顾虑白鹞会吓到漂妇、把它留在了屋中,它刚才肯定可以大展雄威,用锋利的黄喙啄出条路,把挡在前面的人全吓开。
阿柿把仅剩一朵小黄花的花枝从头顶摘下,握在手里。
接着,她仰起她的小圆脸,一副又期待又好奇地望向公堂正中。
“李明府已经开堂了许久。”
陆云门听了片刻,低头轻声告诉她:“杨褐马上就要将他与案子相关的事交代完了。他仍旧坚称,梨娘的死是她为情报复、自杀而亡……”
“都是胡言。”
毫无征兆地,站于堂中的柳娘子说话了。
她轻而淡望向跪在旁边的囚衣杨褐,额上金玲微摇无声,掌中本来袅袅向上的白色檀烟却突然四散得厉害!
“你为了脱罪,竟不惜在我死后也要玷污我身前的名声!”
杨褐自柳娘子出现后,便一直心中不安。
他心脏高悬,猜不出她为何站在这里。
此时,听到她的话,他抬头看她,目光谨慎又疑惑,但语气悲愤:“你是谁?为何也要冤我!”
“我冤你?”
柳娘子道:“杨褐,你说你与我……”
她微顿一瞬,接着平静继续:“你说你与梨娘曾共度巫山。那我问你,梨娘身上可有仅床榻之上才能知晓的痕迹?”
“自然!”
杨褐笃定道:“她的左乳下有一道割痕。欢愉时她同我说过,她幼时遭遇洪水,长久趴于一块碎裂的木板之上。那道伤疤便是被碎裂木板割伤所留。”
柳娘子:“那道割痕多长?”
“……未曾量过。颇长。”
柳娘子:“可有其他痕迹?”
杨褐略略迟疑:“或许有,但我二人相处次数不多,且都在昏暗之时,其余的便未能留意……”
“多年前,我曾遇到一名文身娘子,她得知我想要遮蔽疤痕,便在其上针印了一只长蝎,光是蝎尾,便长过四寸。若你我之间真如你所说,相识不过两月,那你所见的便绝不是那道旧疤,而是那只长蝎。”
随着柳娘子的言说,杨褐面上血色渐消,惶惶看向李忠。
“李明府。”
柳娘子也不再问他。
她甚至无须再看杨褐,只望向李忠。
“真相已出,请明府为我伸冤!”
李忠因不知两人幼时相识,便先入为主,轻信了“情杀”的动机,默认二人确曾握雨携云。
因此,虽然他在验尸时见过梨娘身上的文蝎,但却从未以此同杨褐对质。
谁料“情杀”一事竟彻头彻尾就是个谎言!
李忠怒不可遏:“来人!”
“县令!”
杨褐急喊。
“我知道蝎子!”
他慌得后齿战战,语无伦次:“那蝎子一眼便能看到,不足以证明我与梨娘的亲近,所以我才说出蝎子下有疤痕……”
“好啊。”
李忠指向桌边一壶。
在杨褐被带上堂前,他便令人将其备好。
“杨褐,此壶中水为茱萸茶。我且问你,你敢不敢喝?”
杨褐嘴唇颤动,答不出话。
李忠见状,令两名衙役将茱萸茶送到杨褐跟前。
随着衙役逼近,杨褐不断摇头,神色抗拒,口中轻喃道“不”。
见两名衙役竟想要将他按住,硬逼着将茱萸茶灌进他的嘴里,杨褐再也顾不上作势!他奋力挣扎,猛地将茶盏推翻在地,惊恐大喊道:“我不喝!”
“你不喝?!”
李忠又将一卷验状拍至桌前!
“此乃案发当日衙门众人检验现场后记下的验证。写下验证的每一人均可证实,正如验状所写,当日杯中所盛,确为茱萸茶!”
“而就在方才,就在这公堂之上,你信誓旦旦,是梨娘在茶中放入了迷药,诱你喝下了。如今茱萸茶在此,你却不敢喝下一口。梨娘身上偌大文蝎,你第一反应却只说伤疤。谎话连篇,漏洞百出,来人将他拖下,择日正法!”
杨褐看着淌在地上茱萸茶水,目光涣散,丧如死狗,瘫软在地。
轻微的一声“哔啵”,炉中最后的一星檀香红点也燃尽了。
白烟在空中悠悠消散,仿佛一声悠远的叹息。
公堂门前,陆云门一字不漏地为阿柿讲完了公堂上的一切。
可阿柿的样子却很奇怪。
之前,他们还躲在县衙假山石后时,阿柿得知外面站着的是那位百善曾经提过的柳娘子,激动得不得了,就算被贾明按着脑袋往回拽,她也还是卖力地往外探,想要看她一眼。
但在他们站到人群的最前方、可以清楚地看到柳娘子以后,阿柿望着她的神情却是又茫然又不解。
渐渐地,她的眉头拧起,沮丧、慌张、担忧,许多不知为何出现的情绪,都堆在了阿柿的脸上。
从头至尾,她一言未发,可却已经失望得连手里握着的小花枝都垂下了。
“陆小郎君。”
这时,小娘子开了口。
陆云门看着她,听到她仿佛是要确定一般地发问:“柳娘子说,梨娘的魂魄就在她的耳边,她说的话,都是梨娘要她传达的?”
“没错。”
“可是……”
阿柿扭头看向陆云门,声音渐渐变大 :“从头到尾,她的身边干干净净,根本就没有亡魂啊。”
无人在意阿柿的喁喁细语,在吴家护院的开路下,柳娘子已经莲步向外。
就在即将迈上牛车之时,柳娘子毫无预兆地停下了。
她微微侧首,如在倾听。
片刻后,她回望问向人群:“郑易学可在此处?”
一个读书人打扮的留须男子应声称在。
柳娘子:“你的父亲托我告诉你,备选的那几字中,‘济’字最好。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注2)他为他的长孙取名郑济,望他永怀济世之心。”
柳娘子声含慈悲,听得郑易学怔忪须臾后,捂住了嘴,泪如泉涌,面须尽湿。
贾明:“他哭什么?”
不久前,堂上正说起“蝎子文身”时,贾明便靠着百善的蛮力开路,和他一起挤到了阿柿和陆云门的身边。
此时,见柳娘子一句话就让郑易学泣不成声,他又按捺不住好奇般,背着手就朝百姓打听起来。
“县丞老爷您不知道!”
一个背着竹篓的妇人立马接了茬。
“那郑大郎的父亲是个厉害的读书人,四十余一便考中了进士。可惜守选了六七年都没等到空缺,还没当上官就撒手人寰了……”
“就你长舌!”
妇人的丈夫对着她恼火骂道:“卜进士就在柳仙姑身旁,你还敢嚼舌,不怕招惹报应吗!”
说罢,他又弓背对着贾明讪笑:“县丞见谅。不语鬼神。不语鬼神。”
阿柿身边,陆云门的翻译一直未断,她的小圆脸也越绷越紧。
她盯着柳娘子,眉头拧呀拧,都要拧出结了。
突然,她乌黑的瞳仁一跳。
“果然……”
她着急地试了试,见没办法越过人群和吴家护卫走到柳娘子身边,只能横下心,冲着没有走远的柳娘子高喊:“不可以拿这种事撒谎!”
她用力地嗓子都有些痛了。
“快说你根本就听不到鬼魂的声音!快告诉大家,你刚才说谎了!”
小娘子的声音又脆又响亮,纵然说的不是大梁话,也还是惹得许多人回了头。
众目睽睽下,和阿柿对视后的陆云门平静地如实翻译了她的话。
“呵。”
陆云门话音刚落,不待其余人做出反应,离阿柿最近的一名吴家护院便露出了讥笑。
他棍棒杵地,对着护院同伴,闲聊般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贾县丞身边有一名颇具神通的北蛮小娘子?”
那名护院扫了阿柿一眼,也二皮脸笑着搭腔:“还有这事?”
“不清楚,但想来只是传闻罢了。若属实,贾县丞有那位小娘子相助,应当早就勘破此案了,梨娘的鬼魂还至于求助无门,找到柳娘子伸冤?”
他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自己无能,却说他人撒谎,这行径是不是过于难看了?”
随即,几名吴家护院附和哄笑起来。直到见县令李忠走近,他们才略略收敛。
不用听懂大梁话,光是看到护院们的嘴脸和贾明的色变,就能知道那些不是好话。
听陆云门一字不差地翻译完,阿柿攥紧了手里的花枝。
“我明明看到了。”
她看向贾明。
“我全告诉你了!”
贾明一脸苦恼地捏捏八字胡。
他当然知道阿柿有没有看到。
而且,阿柿说的跟柳娘子说的都能一一对得上。
可是,这案子确实是靠着柳娘子才破了,他反驳不了吴家护院呀……
“她是真的在撒谎,得阻止她。”
阿柿继续对贾明急道:“已经有很多孤魂缠到了她的身上,再继续下去,她会很危险!”
说着,她又看向柳娘子。
随即,她的目光凝住,悒悒不安似的又蹙起了眉头。
“又多了……那些孤魂已经快缠满她的腿了……”
听了这话,原本看着阿柿的三人齐齐朝柳娘子看去。
眼力上佳的他们都发现了,柳娘子抬脚迈步时,双腿的确变得更沉重了,仿佛坠上了重石。
贾明:“你是说,有东西缠在她的身上?”
“嗯。是孤魂。肉眼看上去,是一团一团的黑气。“
阿柿告诉他,有些在死后没能前往阴曹的魂魄,会一直长久地在人间游荡。因游荡了太长太久,它们早已没了人形,甚至连自己曾经是人都不记得了。
“我阿耶说,它们很喜欢吸食活人的生气,但它们能力微末,除非有什么诱因,不然根本就不能靠近活人。所以,平时就算看到了它们,也当做没看到就行了。”
“可是柳娘子……她不断地在说,说她听到了鬼魂的声音、说鬼魂就在她的身边……残留人间的孤魂听到了她的话,便把她的话当成了祈求、当成了召唤,所以纷纷地来到她的身边。她的谎言成了诱因,把孤魂招来了!”
见几人不说话,阿柿的语气愈发着急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