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中,家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全部惨死在了我的面前。那之后,每一个晚上,我都会被噩梦惊醒,梦到恶鬼扑面,血染山河,而我一旦清醒,耳边身后便会响起恶鬼低语,不停不休……”
“阿柿。”
李忠定住紧缩的瞳孔。
“你能帮我吗?帮我解决那只恶鬼,不要让它再与我纠缠!”
“可是……”
阿柿迟疑,“你不是不相信鬼神之说吗?而且,我没有在你的身上看到任何恶鬼……”
“我要说的也是此事。”
李忠又是一叹。
“自被那恶鬼缠上后,我接连数年浑浑噩噩、瘦如枯骨、几乎没了人形。幸而在几年前,我花了毕生的积蓄,于寺中求得了一枚舍利,有了舍利相护,我才得以安生。你看到的金光,想必就是那枚舍利的镇邪金芒。”
他眉头紧皱,铁面死死板着:“初见你时,听到你能看见我身上的金光,我便知道你定然不凡。可我身为官吏、心怀抱负,便要效仿名臣李国老、以身作则、教化百姓,绝不能当众信奉神神鬼鬼。虽明面上我始终不能承认,但你若愿意细细回想,我其实也为你行过不少方便,并不是真心刁难于你。”
他这段自然不是实话。
李忠为人本就多疑,如今又是多事之秋,便是寻常人随口的一句无意话,他也要在心中翻上三番,将人往最恶毒处去想,对阿柿的怀疑更是重上加重。
也是直到近日,他才终于相信了她的本事。
可这些,却没有必要让阿柿知道了。
就像他永远也不会开口告诉阿柿,无论今日她能否解他的困境,他都不会让她在听过他的这段秘密后活着回到金川县了。
阿柿低头想了一会儿,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不怪你。”
听了阿柿的话,李忠眉间的竖纹松了松。
但紧接着,他便又拧紧了眉心。
“我本以为可以这样度过一生。可如今金光势微,若是没了金光的保护,那恶鬼会不会又寻过来?”
他握紧铁拳,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抖动,声音压着、却难掩悲怆:“我还有满腔报国的心愿,我还要好好地治理金川县,让这里物阜民安,实在不能再过回被恶鬼缠身、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阿柿像是被李忠的情绪感染了!
她也激动地握紧了拳头,语气正义又愤慨:“李县令,你放心。我虽然能力有限,但也从阿耶那里学过如何对付恶鬼,只要能碰到你说的那颗头骨,我就有能帮你的法子!”
听过阿柿的话,李忠思索须臾便探头出去,对驾车的百善言语了数句,声音几乎被盲风暴雨淹没,没有让阿柿听见分毫。
很快,原本在荒凉地打转的马车就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起来,直到破晓时分,一夜未停的它才终于变慢。
此时雨早已停歇,眼前的是一片泥土黏腻的群草山麓。这里地势复杂,常有迷瘴,极度难行。即便是当地的百姓,若是没有入山林的经验,误入其中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那恶鬼的头颅就在前方,车不能行,只能徒走。”
李忠带着阿柿下车,叮嘱她要紧紧跟上自己,随后便带头走进了氤氲如雾的白瘴之中,留下百善在山麓边缘看守马车。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李忠在一棵已经被大藤绞杀枯烂了的野树前停下了。
接着,他从树旁的丛地中摸出把铁铲,用力挖向地下。
片刻后,一扇木板门露了出来。
“阿柿。”
李忠丢下铁铲,稍微费了些力气、将沉重的木板门打开。
“你先进去。”
见里面竖着架可以向下爬的梯子,阿柿跺掉爬到她身上的马陆虫子,毫不犹豫就钻了进去,登登蹬蹬,很快跳到了洞底。
李忠见状,也爬了下去,随手将木板门关严。
门板闭合的瞬间,光亮断若裂帛,彻底被隔绝在外。直到李忠擦亮火石,摸索着点燃了梯子旁放着的蜡烛丁,地洞下才再次有了微弱的光亮。
“路不好走,跟紧我。”
李忠稳稳端着烛台,绷紧的声音在空旷的洞道中荡起渗人的嘤嗡回响。
这条路并不算长,但却幽深曲折,弯绕多得仿佛盘桓大蛇的躯腔。而李忠擎起的灯烛,光火昏暗跳动,仅能照到眼前的一两步。在这晃荡的光影下,两侧狭窄的石壁似乎在不断颤动挤缩,疯狂压迫着人的心神,每一刺踏步都令人无名生寒。
阿柿慢慢地吸着地洞中混着闷臭的浊气,胸腔中咚、咚、咚、咚,跳得越来越快。
终于,在蜡泪淌满烛台时,光亮照到了深处的洞腔。
“到了。”
李忠脚步一停,告知阿柿。
可他停得实在没什么前兆。
于是,紧紧跟着他、生怕落下一步的阿柿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结实撞上了他宽硬的后背,在李忠因吃痛而绷紧背肌时,她的鼻尖也散开了酸楚。
她低头揉了揉鼻子,李忠已经抬步走进了洞腔,极快地用火苗的最后一余火光,点燃了洞腔尽头洞壁烛台上的油灯。
略腥的鱼脂油味在空气中缓缓荡起。
阿柿抬起头,望向里面。
豆大的油灯,能照亮的范围很有限,洞腔内仍旧无比幽暗,能看清的只有油灯下那座漆红高架上摆着的瓮坛子。
瞬间,她定住了目光。
那坛子足有人头大。
坛口处贴满了图样诡异的朱砂黄符,符纸陈旧,卷边泛焦。
而坛子下面则铺满了染血恶臭的动物皮毛,周围罗列着数个黄泥人和樟柳神偶,里面的脏器烂肉隐有露出。
“就是那个坛子……”
李忠走向阿柿。
他眉心紧皱,皱出的疙瘩跳如痉挛。
“那颗我带出来的头颅就放在里面。”
见阿柿没动,他黑面低喝,声音泄出不安:“快些去做!你不是说只要能碰到它就有就我的法子吗?离坛子这样近,恶鬼的法力必是最强,若是护体的金光此刻消失,恶鬼怕是马上便又要缠上我了!”
听到他的催促,阿柿连忙回神。
“是,我得过去……”
她边说着,边急急朝瓮坛跑。
可还没跑出几步,她便仿佛脚下突然踩到了东西,重重地摔倒在了李忠的腿上。
她这下摔得不轻,砸得李忠也双腿吃痛,膝盖打了弯。
“对不起……”
阿柿忍着擦破皮肤的疼,手心撑地想要爬起来,手掌却被什么硌到了。
她下意识般地扭头去看。
躺在她的手下,居然是一大块白骨……
再匍着横看下去,她这才看出,原来,洞腔的边缘,那些草席和灰砾下盖着的,竟是成堆的、数不清的人类枯骸!
将已经出口的惊呼声咽下,阿柿神色惊恐地匆忙爬起,连面颊上蹭到的蛛网都顾不上擦,朝着洞腔口便逃!
可因为被李忠抓了一把,挣脱后的她脚下不稳,冲到了洞腔,撞倒了更多的枯骸!
“原不该让你发现这些……”
李忠低恼一声,一张方脸青黑,艴然不悦。
见阿柿仍想要逃,他从怀中掏出匕首,刀尖直对阿柿:“勿再乱动!”
已经耽误了太久!
从阿柿提到金光变弱起,他就感受到恶鬼的寒意在向他压近!
时间越是流逝,那股寒意便离他越近,进入地洞以后,寒意更是已经丝丝缕缕地在往他的身体里钻了!一旦金光彻底消失,他就又要堕回无间地狱!
李忠两额暴鼓,青筋勾出狰狞的凶相。
“恶鬼呢?”
他的身体寒战不止,好像恶鬼已经贴上了他的皮肤!他再也稳不住往日的庄肃,持刀冲向伏在地上的阿柿:“不想死,就快去把恶鬼……”
突然,李忠喉中的厉音尽噤!
他手肘僵硬,两条腿在迈动间陡然失去知觉,整个人千斤木石一般,直坠坠轰地跪倒在地,竟再也挪不动丝毫!
“是你……”
李忠僵直地望向高架上的那个瓮坛。
他的金光一定没了……
恶鬼来报复他了!
那一刻,被恶鬼缠身的种种回忆涌占心头,李忠对着瓮坛,骇得心神俱裂!
“我错了!”他吼得几乎要将肝胆呕出来,“我错了!求您收起神通,我还像以前一样,我把她杀了,以生人祭您!!!”
“居然还在求鬼呢……”
少女的声音在他旁边珠玉落盘地响起。
那腔调,又薄情,又嘲弄,还带着点懒洋洋,仿佛一只在熏暖漫花中初初苏醒的虎。
“鬼有什么可怕的?你最应该怕的,明明就是活人……”
李忠的脖子已经很难转动了。
他只能呲裂地转动眼珠,眼睁睁看着那只他眼中的羔羊从他的面前走过,慢悠悠地摘下油灯,用火将洞腔中残留的其余蜡烛一一点燃。
光亮很快在洞穴中流淌起来。
也让李忠将阿柿看得更加清楚。
他记忆中的阿柿,粗鄙懵懂、头脑空空,单纯好骗,像是只无拘无束惯了、在绿色林子里蹦蹦跳跳的小松鼠。
可此时,他眼前的少女,抬步、托臂、擎灯,一举一动轻而雅致,气质浑然天成,恍若秾艳牡丹花群中最薄翼如绣的那只金贵玉蝶。
明明还是那张平凡圆润、毫不起眼的陶俑侍女般的脸,可她映于洞壁的侧影,却堪比宫宴图中最耀眼的钗佩贵女!
种种强烈的不对劲拚命涌上李忠心头。
突然,一个迟到冒出的念头刺得他头皮发麻!
她说的,是地道的大梁汉话!
“你!”
在李忠的惊骇中,少女走向红漆高架,捧起瓮坛,三两下撕开了贴满瓮口的黄符。
见瓮口被红泥封死,她便毫不犹豫,在李忠的惊吼声中将人头瓮举起,用力撞向桌角。
砰地一声,瓮被磕出了一大块裂口,里面早已朽烂的头骨也被震得断碎开来。
然后,她不紧不慢,将手伸进了进去,摸索了片刻,取出了一枚桃核大小的雕山玉印。
“李明府为何这样惊讶?”
圆脸的小娘子说着清晰的大梁汉话,言笑晏晏地看向惊愕的李忠。
她的笑还是很甜美,杏目中盛着的也仍是那掬明亮清澈的溪水。可落在如今的李忠眼中,这一切都更加令他毛骨悚然。
“你当初之所以会把头骨整个儿地偷出来,难道不就是贪图她口中的这块除非将头骨打碎、不然无论如何都拿不出的雕山玉玺印吗?”
她语气轻快,宛若枝头最俏丽的黄鹂。
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是恶毒又讥诮。
“要我说,做人,要不就像陆云门那样,心坚意定,不信鬼神。要不就如芸芸众生,信神拜佛,行善积德。可你笃信鬼神报应,相信上天有眼,却又忍不住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既想要这尸颅里的宝玉,却又不敢破开尸颅、生怕遭到报应,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两全其美呢?慢慢地,疑神疑鬼,越陷越深,可不就把自己逼成一个疯子了?”
听到这话,李忠应激一般:“我没疯!”
他在这里杀过太多人,那些死前被凄厉喊出的“你疯了!”的尖叫,在他的耳边此起彼伏,吵得他想要暴起!
“我的父母、妻子、儿子、女儿,他们全被恶鬼害死了!”
“才不是呢。”
阿柿轻描淡写道。
“那一年,洪灾过后,浮尸遍野,官吏推诿,治理不及,以致疫病滋生,极快蔓延,使得那附近的老弱病幼,染病大半。你自小习武,又正值壮年,是家中唯一的壮丁,所以才得以幸免。”
她一步步向他走近,旧服素面,尽显寒酸,可系在双髻发绳上、充当佩珠的那两粒红豆,却丝毫没有晃过,“跟你近亲的邻里死了,欺负过你的恶霸也死了,与你素不相识大梁百姓也死了数万个……同邪祟恶鬼没有关系,人祸罢了。”
把无关紧要的话说完,阿柿将手中的玉玺印抬向烛光,旋转着细细打量。
白玉温润细腻,光亮含而不露,再看看它侧壁上勾刻自七八百年却仍旧完好的窃曲纹与勾莲雷纹,她逐渐愉快又恣意地露出了她的两颗小虎牙:“真的好漂亮,没辜负我多为它花的心思……”
“什……”
“自发疯起,你便到处寻医问药,可这瓮坛的来路不正,你不敢去佛寺道观,只能去找邪术偏门。”
因为满意那枚雕山玉印,又觉得李忠的反应有趣,阿柿此刻的心情不错,便同他多说了几句。
“……五色彩绒樟柳神、白纸方笼素丝线、规矩有误的三牲福礼、错字连篇的天蓬咒符……还真是五花八门,没一个能登上台面。”
少女看着散乱在洞腔中施术痕迹,毫不费力地将它们认了出来。
“我猜,你心中觉得那恶鬼厉害,这些小门招数对付不了它,所以疯病毫无好转。然后,你开始用生人祭鬼。每隔几个月,便会带上一个人、进入这片野山中的瘴林、来到这个地洞……”
说着,她秀秀气气地“唉”了一声。
“要是那个时候,随便找人跟上你,很快就能找到这儿了。可从你买下了那颗舍利后,笃信神佛庇佑的你就再也没有踏入过这片野林,害得我如今想要找到这儿,还要费这么大的周章。”
说完,阿柿弯腰,将她刺入李忠后背和下肢的几根淬了药的牛毛短针一一拔下,妥帖收好。
这时,他的项颈已彻底不能动了。
于是她缓缓地拿出了一根细长的金针,精妙地、完全地将它从尖至尾扎进了他的颅内。如此,用不了片刻,他便会开始神识错乱、真正地被“吓疯”了。
做完这些后,少女才不徐不疾,捡起落在李忠手边的匕首。
“是把利器呢,开刃锋利,削铁如泥。”
她扬着一张天真明媚的脸,语气轻松地仿佛只是在谈论一朵在天空染上夕霞的云彩。
“只要在喉咙上轻轻一割,血应该就能立马喷涌上天。这里的尸骨,都是你用这把匕首杀死的吧?有多少具?”
她直起了身,脚步轻快地走到地洞的四处,开始一个一个地数起地上的头骨来。
“一。”
“二。”
“三。”
她边说边将那些头骨抱起,甚至还很有兴致地试着将它们摞起来。
“三十二。”
她终于数完了。
“比我想的少了不少。”
阿柿轻盈地俯向全身均已僵痹的李忠面前,嬉戏般地转了转匕首,在他的手腕处比划着,眼睛里闪动着愉悦的恶意。
“但割喉杀人实在太无趣了。如果是我,就会先把人的手脚筋挑断,然后一刀一刀,凌迟着细细地放血……”
突然,阿柿听到了鸟喙啄动地道门板的声响。
笃笃笃笃。
还间有一声白鹞呼人的啼鸣。
阿柿顿了顿,哧地笑了一声,随后无比乖巧地席地跽坐,将那柄匕首放到了一旁。
然后,她又将匕首推远了一点。
——终于来了呀。
“我果然还是做不到……”
她从未想过会在金川县遇到陆云门。
谁能想到呢,煊赫至极的的燕郡王的儿子,长安城最是清流的麒麟少年,竟会跑到金川县这种僻野穷地、填一个下品译语人的空子?
可仔细想想,这又的确是陆云门会做出的事情。
无欲无求、坐树不言又梅妻鹤子的陆小郎君,不愧是她自八年前起便最讨厌、最不想见到的人。
可是最近,她改变主意了。
她想见他。
只骗李忠多无聊啊,跟颖悟绝伦又清心寡欲的小郎君玩一玩,那才算有趣。
阿柿低下了头。
她梳着双螺髻,穿着件葱白色圆领的小衫,垂下纤细后颈的模样宛如一枝从玉瓶中探出的、颤悠悠的白色小花,柔弱又轻嫩。
“我果然很没用。”
她一脸自责地咬紧了牙关,抬起乌黑的眼睛,望向满面骇然的李忠。
“你肯定已经看出来了,我从来没杀过人,就算心中再恨,也没办法真的对你下手。”
轻微的一道声响。
地道的门板被撬开了。
“你去认罪。”
她打定主意般看着李忠,“去承认你因为疯病,杀了许多……”
“我没疯!”
逐渐剧烈的头痛让李忠混沌不已,耳边层层叠叠的鬼声和人声更近更响了。它们吵得他想不清楚也听不明白,浑身奋力却动不得身躯,以至青筋狰狞,双目布满血丝:“你明明就能看到鬼!你一定看到了!那个瓮坛里的头骨,那只厉鬼,它已经缠上我了!”
是陆小郎君落到了洞底。
他的腰间常年挂着串五颗成排的辟邪红珠,上面分别刻有五毒。每当他身形大动时,红珠碰撞,便会发出这种上好的、独特的悦耳声。
那串五毒珠是她阿耶为七岁的陆云门亲手篆刻的。她想要,缠着阿耶央求了好久,却还是没得到,所以记得格外清。
“李忠。”
圆脸的小娘子叹了一口气。
“我其实是个不善言辞、性子又闷又腼腆的人,这次撒谎,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很拚命地去演,才骗过了你……”
“我其实见不到鬼。”
她直视着李忠,说出了再真不过的实话,“我的这双眼睛,从来就没看到过鬼。”
“不可能……”
每颗被阿柿垒起的头颅都正朝着李忠,融在朽骨眼眶中的光亮,仿佛无数双来自幽冥的眼睛,催得李忠麻痹的身体更加冰凉,如同被冰灌喉。
他感觉自己的头骨也在一点点如碎冰般裂开,里面滚烫的浆液却灌进了喉咙,让他声音抖喘得想要呕吐:“那只猫,梨娘的案子,小柳枝说谎,还有好多事!你分明全说准了!”
他居然还在相信有鬼。
阿柿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那是……”
她的几根手指缠在一起,似乎很纠结。
最终,少女下定决心。
她认真地、甚至有点严肃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瞒你。”
让我来重新编一个故事。
编一个已经铺陈了许久、专门为陆小郎君而织的故事。
少年急却轻的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
就快要接近最后的一个拐角了。
阿柿盯着李忠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我、是、重、生、的。”
“我、是、重、生、的。”
听完阿柿的这句话,臂托白鹞、手握羊角匕首的鹊衣少年便现身洞腔。
正如阿柿所说,心意坚定的陆小郎君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能见鬼。
从一开始,他就认定她在骗人。
可是,在听过她那段以蚯蚓隐喻危机来临的离别话后,他还是凭着猜测、在为此奔波了一个白日后,又于夜幕来临前绿蓑青箬,守在了她的客栈附近。
随后,他便亲眼目睹阿柿上了那辆马车。
放白鹞、骑枣马,藉着滂沱大雨的遮掩,陆云门一路无声地跟在了那辆疾驰的马车后面。
尾随至瘴林边缘后,他又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巡视的百善,靠着白鹞的追踪,一路追着李忠和阿柿,直至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听到动静,阿柿猝地扭头。
在眼底映出小郎君的瞬间,她的眼泪登时掉了出来。
“你真的来了……”
她起身跑向陆云门,成串的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却全落到了她脸颊边没被擦掉的脏兮兮蛛网上,那副模样,简直惨得不得了。
可她刚跑没几步,少年便翻手用匕首短柄对准她的咽喉,不准她继续靠近。
阿柿杏圆的大眼睛先是闪过意外。
但随后,当对上少年冷静的漂亮双目,她便像是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嘴,乖乖地退到一旁。
可她的行为却令视线受限的李忠有了误解。
他歇斯底里,大喝陆云门:“你们是一伙的?你们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抓你归案!”
阿柿正义凛然,叉手道向陆云门:“陆小郎君,这李忠原是山侧下县春陵县的县尉。十数年前,春陵县内一地塌陷,惊现古墓。李忠为了升官权势,速将此事告知了金川吴家。消息很快‘通天’,传至东都吴府本家耳中。”
她说得流畅又快,字字清晰,仿佛这段话已经在心中说了无数遍。
“吴府本家借瘴病肆虐为由,蒙骗朝廷废县,屠杀知情百姓,血流成河,只为私占墓宝!李忠本人也被邪术所惑,数回将人骗至此处,短短六年,累杀三十二人!”
李忠万想不到,她要揭的竟是这桩旧事。
他的惊愕甚至一瞬压过了他颅内的剧痛:“你怎么会知道……”
“我说过了,我是重生之人。你的罪行,我比谁都清楚!”
陆云门手持羊角匕首,静静看着洞腔内的一地枯骨。
耳听二人对峙片刻,见李忠手脚隐有恢复迹象,他行至大汉面前。
“李明府,得罪了。”
少年以刀柄利落击晕李忠,将他结实地绑了起来。
阿柿看到他将李忠制服,一脸如释重负,像是放下了心中千斤的重担。
见陆云门转身看她,她主动伸出了两只并在一起的手。
“我知道你现在还不会完全相信我。”
小娘子的眼泪分明还挂在面颊边上,可眼睛却盈盈地笑了起来。
“你把我也绑起来吧!”
陆云门循着他做好的记号,将被绳牵着的阿柿和昏迷的贾明带出了瘴林,后又如法炮制,卸了百善的关节将他击晕捆紧,把三人都丢进了马车里。
马车很快跑在了回去的路上。
因是两马并驾,比来时又快了不少。
不时有水洼中的雨水被马蹄溅起,如散落的琼花,打上路边野蛮生长的青叶。
没多久,阿柿从马车中钻出了半个身子,乌润润的眼睛巴巴地望向车驾上手握缰绳的皎皎少年,踌躇了片刻,似想出声,却又没有出声。
太阳还未出,路上雾霜凝叠,马车又行得急,便是拂面的威风也在疾驰中变得猎猎作响。
单薄的小娘子没一会儿就冻得手脚冰凉,原本总是红扑扑的脸颊煞白得吓人,看得白鹞都从陆云门的肩头跳了过去,落在她的肩上,想要用它暖烘烘的翅膀把她包起来。
但它的羽毛硬如针石,扎得阿柿“不小心”地小声呼了痛。
可她马上就抿起了嘴唇,像是怕叨扰到驾马的陆云门一般,强忍住不肯出声。
一直沉默的少年终于开了口:“外面很冷,为什么出来?”
听到他愿意跟自己说话,小娘子便又往外钻了钻。
“我……”
她笑起来,整个人便顿时有了股灵灵的生气,像是朵开在江南枝头的幼年小桃花,脸颊娇稚得几乎能掐出水,看着就叫人很想捏一把。
可她说出的话却大胆得要命。
“我想看看你。”
这种带着天然娇气和自信狡黠的语气与神情,绝不是那个北蛮的阿柿小娘子会有的。
脱胎换骨,不外如是。
陆云门没说话,但还是伸手把会刮痛她的白鹞从她的肩上拎开了。
“陆小郎君……”
惯会察言观色、又极擅揣摩人心的小娘子看出陆云门并没有强硬要将她赶回去的意思,便直接坐到了他的身边。
“你都不问我问题吗?“
自然要问。
可不该是这个时候问。
但少年看着她那对暾暾闪亮的眼睛,看着她那张写满了“我想要说!我想要说!我想要说!”的脸,最后还是出了声:“你想要我问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问,我全招!”
全大梁再也找不到比她此时还要积极招供的人了。
阿柿吐了一口气。
“我终于可以说了。”
她迫不及待般开心地露出了小虎牙,可是下一秒,她却怔住了。
过了片刻,她才看着陆云门的眼睛,带着沉甸甸的目光,郑重地向他娓娓道来。
“也许在你听来会很荒唐,但现在,是我活的第二世。上一世,我死于圣佑十二年的腊月廿八,红蜡做的梅花挂满了树梢,还有三日便是新年。”
阿柿眨了眨眼睛。
“之前我说的并不全是谎言,我的名字,确叫阿柿,我的身上,也的确流着北蛮的血。”
她晃着被捆在一起的手腕,没有一点儿不自在。
“我的父亲是北蛮与大梁的混血,他的母亲,就是一位北蛮人,所以我才会说北蛮话。而我的母亲,是位地道的大梁人,她在随家人逃难时惨遭兵乱、被迫离散,幸好被我阿耶一家救下照料才得以活命。之后,他们日久生情,成了婚,有了我。”
她垂了垂眼睛,说着这段跟她自己毫不相关、甚至是刚刚才编出来的故事,但眼神里却满是浓浓的怀念。
“我家虽不富庶,但阿耶、阿娘都将我视若珍宝,让我过得无拘无束。”
说着,她可爱又有点小得意地露出小虎牙,望向陆云门。
“现在的你还不知道吧,骑马射箭,蹴鞠马球,这些我都玩得可好了。上一世,我跟崔家、卢家那群只敢上驴背的小娘子们比赛驴鞠,可是大杀四方,赢下了一对儿的镂空金蝉给你做冠礼的贺礼呢。”
她说得那么真。
“那金蝉的眼睛,是用七种不同的宝石拼合而成,可却看起来融洽极了,可稀奇了。”
陆云门看着她明澄澄的、小鹿一样的圆眼睛。
他听出来了,那对七宝金蝉是他舅母的嫁妆。
自舅母从清河崔家嫁到范阳卢家后,那对金蝉就一直压在库里,只在八年前被翻出来过,很快便又锁了起来,所见之人不过寥寥。
她是从哪知道的?
不等他细想,小姑娘泠泠然的声音便在此刻忽地低了下去。
“可就在圣佑八年、也就是今年的春末,阿娘收到了舅舅的一封信。当晚,我们所住的长街突起大火,有人趁火光之乱进入我家屠门,只有被阿娘提前送到了别家过夜的我得以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