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少年的眼睛,她声音中的士气顿了一下,但深吸了一口气后,小娘子还是继续说道:“李县令身上会发出鬼很害怕的金光。有他在旁边,我就敢招魂了!”
陆云门缓缓放下茶壶:“既如此,天亮后,我们一同拜访县令?”
阿柿:“嗯!但李县令也也不能靠得太近,靠得太近,鬼害怕,很可能就直接跑掉了。他最好就站在门口,一有不对劲,就冲进来救我……”
阿柿满脸认真地对着陆云门阐述她的计划,陆云门端正坐着认真聆听,旁边的白鹞也注视着阿柿,时不时会动一动脑袋,像是在捧场点头。
全桌只有贾明被孤立在外,本是焦点的他忽然就无人关心了!
他按了按太阳穴,眼神几近放空,只有嘴巴还在无意识地咂吧着茶。
片刻后,突然,贾明“砰!”地放下茶杯。
“好!”
他大叫一声,把其余两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既然已经决定要明早去找李县令,那我们也别在这里耽误工夫了,赶紧各自离开,回去歇息!”
说完,他一口把杯中的盐枣茶干完,抬手便要拉阿柿站起。
阿柿看了眼还在洗刷锅碗、把灶台擦得珵亮的食店主人,问向贾明:“这里的饽饦汤肯定很好喝。我们今晚不去看尸体了,我还是不能吃饭吗?”
“当然不能!”
贾明故意向着陆云门瞟了一眼。
“哪家懂规矩的小娘子会在这种时辰用膳?”
这时的阿柿在陆云门面前可该是很在意体面的。
听贾明这样一说,她立马就用行动表示,自己是一个懂规矩的小娘子!
“我也不吃。”
说完,她低头吹着气,呼噜噜把一整杯热茶全喝完,然后擦了擦嘴巴,跟陆云门告别:“我要回去休息了。”
“我也该走了。”
陆云门随即也起了身,带着白鹞走出食店,牵来了拴在店铺后面的枣红马。
枣红马身上很素,一根时兴的五彩绦带都没系,因此贾明一眼便看到了马搭子侧上挂着的虎皮韣袋。
自然而然地,他也看到了韣袋里面装着一角弓和一槊弓。
被那两张好弓吸引,贾明忍不住在路上几度细观。不久,他心中就有了数,这两弓都是真正擅弓之人才敢用的家伙,绝不是彩饰格弓那种花架子。
如此看来,白日陆小郎君官服蹀躞上那柄鞘刻有飞马灵鹫图的匕首,恐怕也并不是纯充脸面用的漂亮银饰。
他心里琢磨事,目光就在那两张弓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陆云门察觉后开口:“贾少府熟悉弓具?”
贾明嘿嘿一乐,瘦干的胸条一挺,手当即就拍了胸脯:“当然了,这不是一看就知道的事儿嘛!”
他的眼底发青,脚底和声音同样虚弱得软绵绵,但情绪却很高涨。
“我年轻的时候,那可是眼若饥鹰、耳听八方,被我盯上的猎物,一个也别想逃!我家附近林子里的獐子野兔一看到我,哦吼,比看到老虎豹子还害怕……”
毫不谦虚地翘着鼻子说了一会儿,他们走到了一处岔路。
陆云门向左,贾明带着阿柿往右、送她回客栈,几人就此告别。
可回去的路刚走到一半,贾明估摸着陆云门已经走远,便立马用灯笼拦住了大步往前走的阿柿:“停停停,别走了。还真打算回客栈呐?”
贾明满脸不耐烦地以手指敲击着灯笼提杆,在寂静的窄街上发出“笃笃”的噪响。
“我方才说要回去,那就是应付一下陆小郎君。招魂自然还是要今晚偷偷去!”
见阿柿要叫,他抢先责难道:“我带你摸进停尸房,万一被发现了,最先会被问责的人是我。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风险?还不是因为你的本事不到家!”
他振振有词,话又快又密,不给阿柿一丁点插嘴的机会:“万一明天我们跑到李忠跟前大放厥词,你却跟那次吴家井底头骨案似的,死活就是招不来任何鬼魂,你觉得李忠会不会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他肯定立马就把痛斥我的奏章写了,说不定还会把你关起来,定你妖言惑众的罪!”
阿柿:“我才没妖言惑众……”
“别废话!”
贾明横着灯笼杆儿敲了一下阿柿的胳膊,凶神恶煞道:“赶紧走!”
贾明已经不讲道理、还开始用武力威胁了,阿柿自然只能乖乖转身,跟着他重新走上了去县衙停尸房的路。
灯笼没能撑多久便熄灭了。
好在月光明亮。
他们这几道被月亮拉长的身影在夜色中飞快前行,时不时融进树影又分开。
县上门户紧闭,万籁俱静。
除了沙沙的脚步声,便只有几声奇怪的窸窣会偶尔响起。
就这样毫不停歇地走了片刻,贾明将阿柿带到了县衙。
但这只是开始。
进了县衙后,他先是假意把阿柿领往他在县衙内的居所,随后踩着开花的小路兜了一大圈,惊险地躲开从厨房偷跑到小湖边的大鹅,接着又钻过低矮的树丛、粘了一脑袋毛叶刺,这才终于来到了停尸房的门前。
“嘎——吱——”
极力缓慢、小声地将停尸房大门推开一个缝,贾明抬步迈过高高的门槛,示意阿柿也赶紧进来。
“看吧,就是要这样谨慎,才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进到这里!”
压低声音教育完阿柿,贾明将门关紧,用火镰点燃了停尸房剩下的蜡烛头。
漆黑的停尸房瞬间亮堂起来。
房间里整齐地摆着两排板床,但只有一具尸体。
阿柿走到她的头前,轻轻地捏住覆着她的白布,正要揭开。
突然,凄厉的“嘎滋!”一声,停尸房的门被用力推开,李忠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前。
紧接着,两名衙役小跑着跟了过来,站到了李忠的身后两侧。
他们手中高举着火把,火光将李忠本就严厉的面容映得更加可怕,眉心三竖紧皱,简直威严如大殿阎罗。
李忠:“贾县丞!你为何在内?你的侍婢又为何在内?!”
李忠的声音在静谧的深夜中尤为震慑,几乎能将人的肝胆喝裂。
贾明手扶了一下空着的床板,强撑着发软的腿般嗫喏了两声,最后还是将他带阿柿来招魂的事说了。
“贾县丞……”
李忠似是被他的荒唐气到无力责骂,只剩叹息:“万幸我今晚彻夜翻看案卷,想到要来覆核死者伤口……我们将尸体被放在县衙、反覆查验,是为了帮死者求得一个公道,可不是任由你们胡乱糟蹋……”
“胡乱糟蹋?”
贾明似乎被这句话激到了。
“太爷!您还是不信我!”
他一脸不甘地燃起了怒火,如同一只濒死却不肯认命的斗鸡,“我可是连断子绝孙的毒誓都发了,您就不能信我一回吗?!我亲身经历多次,她是真的可以与鬼相通,真的能帮死者伸冤!”
怒吼中,贾明仿佛顿然来了勇气,只身冲到门槛前,张开双臂,死死挡在门口,用他瘦成条的身躯直面魁梧如山般的李忠!
“便是杀人罪犯,被问斩前也有个伸冤的机会,您就算要治卑职的罪,也得让卑职为自己证明一次!”
他凛然一个回头:“阿柿!招魂!”
李忠的视线轻易地越过了贾明的头顶,看到了正对面、站在尸体头顶的阿柿。
分明只是一个娇小的少女,可此时,在她的身后,火把的光亮在惨白的墙面上映出了庞大诡谲的阴影,如鬼如魅。
她低垂着眉眼,从顶部缓缓掀开梨娘身上的白布,露出了梨娘已被合上的双目。
白布仍覆着口鼻,阿柿却没有继续,而是从肩上挂着的包袱中取出了一根古旧的白骨钉锥。
那钉锥不知道是由什么骨头制成的,四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形态各异的眼睛,每一处眼睛的凹陷都覆着腥臭的褐色,凝着洗不净的陈年血迹。
盯着它定睛去看,恍惚间,仿佛有无数双猩红的血眸在同时注视着你,令人不寒而栗。
李忠的左方,年轻衙役握着火把的手臂一颤,火光忽闪,屋子内的一切更加晦暗。
不等李忠的目光从白骨钉坠上挪开,白光一闪,阿柿已经将骨锥锋利的尖锥对准了自己左手的食指。
这一刻,年轻衙役忍不住惊抽一口凉气,指尖感同身受地开始隐隐作痛!
但阿柿却丝毫没有犹豫,直接将尖锥用力扎进了指肚,一大颗血珠顿时冒了出来,却立马又消失不见,如同被骨锥贪婪吞食了一般。
“血不见了!”
年轻衙役惊呼出声。
他的行为极不稳重,却没人对他责备。
所有人都在凝视着面前怪异的景象。
阿柿使劲挤压着那根受伤的食指,却仍旧不见一滴鲜血涌出,仿佛每一滴都被扎在她指尖的骨锥吮了个得干净。
而骨锥身上本已黯淡的血迹也在此时愈发鲜红。
李忠定住鹰目,屏息细看。
那些原本凝固着的血迹竟然动了。
它们像是有了生命般地,在徐徐蠕动流淌。
年轻的衙役声音拔高慌乱:“我怎么看到骨头上面的血在动!眼睛也在动!眼睛在看我!!!”
火光缭乱,李忠咬住槽牙,目光如炬,不动如山!
骨锥几近通体赤红的瞬间,阿柿右手握紧骨锥,霍然将它拔出!
接着,她垂下被骨锥扎破的左手食指,慢慢放到了梨娘的左眼上。
从指尖与眼皮接触到的那个刹那起,阿柿便再也没有动过半分,仿佛真的成了座泥塑的陶俑。
但眼力极为敏锐的李忠却看到了。
在她低垂着的眼睛中,两颗漆黑的瞳仁正在眼眶中撞钟般左右晃动。
逐渐地,它们越晃越快,先是如同一条来回往复着的流淌星河,接着便如两颗毫无秩序、疯狂逃窜的黑色,快到他的眼睛几乎不能跟上、快到他的喉咙被无形力量勒紧、马上就要窒息!
突然,阿柿的嗓子眼发出了一声尖哨,整个人猛地蹲下!
随着她的那声尖叫,方才那张织在这间屋子内的、充斥着紧张、阴森、惊悚的密不透风的网被绷紧到了极点!所有人都止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定在阿柿的身上。
弓成一团的少女仿佛刚从梦魇中挣脱,神情木然,目光也还在涣散。
但她的双手却无意识般地紧紧捂住着腹部的一处。
李忠皱了皱眉。
阿柿捂住的,正是死者梨娘身上最深、最致命的那处伤口的位置。
但她分明还未掀开尸体身上的白布。
“疼……”
阿柿的唇齿间溢出了细细的声响。
“疼……”
贾明听到她的喃喃,转身就向她狂奔,急切到再也顾不上阻拦李忠。
“她说了什么吗?”
他凑到阿柿面前,催促道:“你听到了什么?!”
“疼,她一直在喊疼,我什么都听不清,只能听到她拚命地在喊疼。”
阿柿的声音细如蚊讷,眼睛里仍旧空空茫茫。
“还有,一句话,她说,青蟹杀我。”
“青蟹?青蟹……”
贾明略一琢磨,放开阿柿站起来,面向李忠大喜道:“太爷,这青蟹就是案子的线索!您照着这个去查,必定能迅速破获此案!”
意识到“招魂”结束,年轻衙役终于把他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最右侧,比他年长些的稳重衙役也塌下了紧绷的肩膀。
二人中间的李忠却纹丝未动。
他仍旧摆着那张刚正不阿的严肃面孔,令人看不出他的想法。
沉默片刻后,他开了口,示意贾明他们先从停尸房离开。
听到贾明喊她离开,阿柿费劲地站了起来。
她的样子很奇怪,似乎并不能站直,虾子般地弓着背,每一步都踏得很费力。
就这样,一步又一步,就在她安静又怪异地迈出门槛、低头从两名衙役中间走过时,忽然,阿柿扭过头,盯住了年轻衙役的身后。
年轻衙役不自觉转头,跟着她向自己身后望去。
可他的身后,只有一片空空。
那个瞬间,他仿佛吸进了一口极冰的寒气,从喉到肺,凉了个彻底,冻得他几乎僵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齿间战战地转回了头。
阿柿还在盯着他的身后。
那双墨黑的眼睛在此时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像极了一潭粘稠的黑色死水,任谁看了都觉得心中发瘆。
阿柿:“把那只鸟挪开。”
“什、什么?”
年轻衙役听不懂阿柿的北蛮话。
他现在四肢发凉,连舌头都不大好使了。
“白发老翁。左眉上有铜钱大的黑痣。”
阿柿的眼睛直直地定在他的背后,语气虚如轻烟,似从阴曹地府飘出一般。
“他很生气,暴跳如雷,要你把那只破鸟挪开。”
说完,她无神地转回了头,继续向前迈步,气息越来越弱。
贾明为了将她的话转述给年轻衙役,便停了一步,没有紧跟上去。
就是这一步的耽搁,差点出了大事。
他刚对着已然惊呆的年轻衙役说完最后一句“破鸟挪开”,余光中,不远处的阿柿竟然直挺挺向前栽倒。
贾明瞬间如长臂猴子般迅疾蹿出,快到衙役的眼前都出现了虚影,这才在最后一刻接住了晕倒的阿柿,没让她的前额直接磕到地面!
确认接住了人,贾明定了定惊魂,把地上那颗正对着阿柿额头的尖锐碎石拨开。
随后,他跪在原地,歇了一歇。
歇了一歇。
歇了一歇。
见院子里的两个衙役还站在原地干看着,贾明终于忍不住冲他们吼叫:“怎么半点眼力都没有?赶紧过来把她抬走!”
他愤愤道:“我的腰闪到了!我动不了!”
“太神了!贾县丞身边的那位小娘子,真的太神了!”
这句话,年轻衙役已经在几天内重复了无数遍,听得县衙里的人耳朵生茧,见了他就想绕道。
今儿个,难得又让他逮到一个没有听过这件事的人,他立马谈兴大发,把那晚在停尸房院中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通。
“……白发老翁,左眉上有铜钱大的黑痣,那就是我祖父!而那只鸟……前阵子,我家中的黄莺死了,我想着祖父生前最喜欢遛它、临终前还要把它的笼子放在榻边,于是便偷偷把它包起来,埋到他的坟里了 。我特意摸黑去的!这事没人知道!”
“她说完后的第二日,我在正午找了好多人陪着我,去把黄莺的尸骨挖了出来,没想到它居然正好压在了祖父的棺椁上!你可以去问,咱们县衙好多人都看见了!这也太神了!!!”
而他口中神到不行的阿柿,却已经在客栈躺了好几天。
阿柿昏迷的当夜,虽然扶着腰的贾明百般表示不用为阿柿请医官,但李忠还是为她请了。
那医官七老八十,白眉毛长得能盖过眼睛,略一把脉,便笃定阿柿的昏迷是因为她身体太过虚弱,精血亏得厉害,当即开了一大篇滋补的方子。
可关于阿柿为何总喊腹痛,老医官却始终不得其解,望闻问切用了个遍,也只能看出,阿柿说痛的地方,正正好好就是梨娘那处致命伤的位置。
听过老医官的汇报后,李忠便吩咐他每日过来关照一下阿柿的病情。
来的这几日,老医官越发觉得阿柿这身子亏得太凶,可劲儿地又开了一大堆滋补的汤药,整间屋子漫满了苦药味,看得来这里探望的陆云门都蹙起了眉。
少年问贾明:“那晚分别时,她还精气尚好,怎么会突然虚亏至此?”
贾明呢,自从得知这些药的钱都会从他的月俸里扣,再看着老医官带来的流水一样的账单,已然是一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仿佛更需要吃补药的人是他自己。
直到看见陆小郎君手里提着的新鲜蝤蛑,他才重新打起了精神。
“嗐。”
他似是对阿柿的情况毫不见怪。
“她能看见鬼魂,那是血脉传承,上天所赐。但强行招魂这种事却是违背自然、逆天而行,理所当然要付出代价。”
陆云门:“你们以往,也是如此吗?”
“差不多……但她倒是第一次喊疼。”
贾明琢磨着说。
“我猜吧,这是因为以往我们查的,都是陈年腐尸,不少都成了白骨。他们死了太久,大多都已经记不清死前身体上的痛苦了,更多的是心中怨恨,是那股怨气。所以阿柿在招魂过后,通常都是精力不支、心里难受,倒没见她身体上有多不舒服。而这次,鬼刚死,记忆最深的就是濒死时的疼痛,阿柿被迫感同身受,所以就觉得肚子痛了。”
他语气轻巧,并不十分在意。
“总之,招魂后的反应大差不大,就算不吃这些补品,睡几天也就好了。”
贾明说得相当没心没肺,但事实还真的如他所说,阿柿在睡了几天后,确实好了。
收到消息后,陆云门再次带着白鹞上了门。
屋子里,贾明刚把熬好的药放到阿柿的面前,就听到有人叩门。
他应声去开,谁知门甫一敞,陆云门肩上的白鹞便非常自来熟地越过了两面屏风,直接扑棱到了阿柿的面前,黄澄澄的圆眼珠专盯着她看。
见她不再像之前那样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白鹞欢快地“呦!”了一声,直接跳到了她头顶盘起的交心髻上,把她压得整个人晃出一个趔趄,撞到了放有汤药的案几。
“不能洒!”
眼看汤药即将泼出碗沿,贾明不顾自己还没好全的腰,拔腿冲了过来,将碗牢牢按住,语气紧张到声嘶力竭:“这些汤药可都是钱!”
同一时间,陆云门一个呼哨,白鹞腾飞而起,落回到了少年的手臂。
“对不住。”
陆云门走过来,将白鹞放到阿柿面前的案几上,手指在白鹞的颈后压了压。
他状似没有用力,但本来还对着阿柿发髻跃跃欲试的白鹞却顿时低下了头颅,乖乖在阿柿面前认错,连爪尖都不再乱动。
随后,长身鹤立的少年也向阿柿叉手道歉:“它见到你,总是过于活跃,我本该提早想到,将它约束好才是。”
阿柿连忙摇头,示意自己没有怪他。
但摇着摇着,她就发现自己的一缕碎发垂到了脸颊边。
她呆滞了一瞬,抬手摸了一下头顶的发髻,上面果然已经乱成了杂草。
阿柿从贾明口中得知陆小郎君很有可能会来探望她以后,刚刚特意对着铜镜、认真到鼻尖冒汗、这才梳出了一个自己满意的发髻。结果她都还没见到陆云门呢,她好看的发髻就被白鹞抓成了个稻草窝!
因此,就算对着陆云门摇了头,但她还是偷偷鼓起了脸,悄悄试着把盛满了苦药的碗往白鹞跟前推了推。
白鹞朝前凑了凑,似乎被药的苦味顶到了头,原地晃悠了一下。
随后,它扬起黄喙,对着阿柿,很响亮地“啐”了一声!
接着,不等阿柿反应,它就登登蹬地转过了身,用鸟屁股对着阿柿,坚决不理她了。
没能骗到小动物,阿柿只能自己捧起了碗。
药的苦味冲天,可阿柿却一声未吭,就算期间被苦得鼻子眉毛全皱了起来,但她还是一滴都没剩,把一大碗黑色的药汤喝得干干净净。
陆云门看着她喝完苦药后久久皱成一团的脸,主动将他手中的提篮揭开,露出了一整盘的盐渍杨梅。
那杨梅一看便是精挑细选过的,一颗颗晶莹剔透,红玛瑙一般,看着就令人口舌生津。
阿柿的脸立刻就不再皱巴了,一双水亮亮的圆眼睛简直要放出光来。
可阿柿的脖子刚朝着杨梅伸了伸,贾明的手就已经握住了提篮的把手,把东西拿到了自己怀里。
只见他笑得眼睛都要不见了:“真是不好意思,又让陆小郎君破费喽!”
此前陆云门带着新鲜蝤蛑上门时,贾明也是这样说的。
听到了熟悉的话,少年马上想起那次贾明还曾说过一句“她睡几天就好”。
如今看来,那并不是敷衍的谎话,贾明的确心中有数。
而且大概是补药的功劳,阿柿圆润的脸上养出了点小奶膘,脸颊也红扑扑的,就算刚灌完了一肚子的苦药汤,她看起来也还是朝气十足。
此时,她正望着在门口抓耳挠腮踟蹰着的青年,问道:“他是谁呀?”
一直背对着门的贾明这才回过头,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青年:“你是谁啊?”
敦实青年长着张憨厚的圆脸,两条眉毛又粗又黑,毛糙糙的几乎连成了一条。
听到贾明的问话,他登时站直!
“卑职名叫百善!自幼会些拳脚!是县衙派来保护县丞的护卫!供县丞差遣!”
这人笑起来喜气洋洋,但是嗓门巨大,声若洪钟,而且每句话的尾字都说得特别铿锵,砰砰砰砰的,士气太足,连着几嗓子,就让贾明一脸提心吊胆地捂住了胸口。
贾明仿佛受了不小的惊吓:“你说话轻点!”
百善:“是!!!”
贾明:“……”
不等沉默的贾明再次爆发,百善便掏出了一封信,双手呈上:“我过来时,县太爷听说阿柿小娘子醒了,便叫我给您带封信!”
贾明满脸诧异地接过信,像是把还要教训百善的事忘到了脑后。
而在贾明看信的工夫里,百善不时看向阿柿,目光中充满了崇敬和惊奇,紧张地直搓手。
终于,他忍不住向她凑了凑,恭敬地合起双手,声音都不自觉放低了。
“您就是传说中的……阿柿小娘子?”
阿柿看着他连成一条的粗眉毛,歪了歪头。
百善:“您真的能、能看见……吗……”
阿柿面露疑惑。
百善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苦恼挠了挠眉毛:“我忘了,您听不懂大梁话,但我也不会说北蛮话……”
阿柿求助地望向陆云门:“他是在跟我说话吗?”
经过陆云门的一番介绍和转述,阿柿很快就跟百善对上了话。
“嗯。”
她别开脸,不看陆小郎君,而是看着百善。
“我能看到鬼。”
从陆云门口中听到了答案,百善更激动了。他问阿柿:“您能帮我看看,我周围、我身上,有没有……”
他还是很忌惮、不敢直接说出“鬼”这个字。
好在陆云门和阿柿都很明白他的意思。
很快,阿柿摇了头。
“没有?”
百善不可置信。
他着急道:“您再仔细看看,真的没有吗?”
阿柿悄悄地觑了眼陆云门,随后才一脸仔细地盯住百善,铆足了劲儿般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最后,她还是摇了头。
“什么都没有。”
她看着百善:“从你的身上,我什么也没看到。”
从陆云门那里确认了结果,百善脸上的失望再明显不过:“传得那么神,还没柳娘子厉害呢!”
他的这句嘟囔,合上信的贾明可是听到了。
他耳朵一竖:“什么柳娘子?”
百善答:“几日前,县里来了一位柳娘子!据说她曾于梦中顿悟,从此常常会有魂灵附耳,将阴界之事告知于她!县里拜访过她的人都说她很灵!我昨日也去了!我刚刚走近,不等我出声,柳娘子便问我右膝是不是在阴雨时常有疼痛!她说,有魂灵告诉她,我的右膝上缠有蛇影,每逢阴雨雷动,蛇影便会惊瑟箍紧,因此膝盖便会疼痛连连!”
他一脸心悦诚服:“我少时曾在林间被蛇咬过,我识得那条蛇无毒,便捡起石头将它砸死了!它死时,那尖牙还死死地咬在我的右膝上!跟柳娘子说的,全能对得上!只要我奉上贡品,诚心祈求,她就能将我的诚意传至魂灵,将那蛇影祛除,保我康健!”
贾明按着耳朵痛苦听完,问阿柿:“他膝盖上有蛇影吗?”
阿柿:“没有呀。”
贾明告诉百善:“她说没有蛇影。”
百善:“可我的膝盖真的会疼!”
几次三番的,阿柿的神色不高兴了:“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能看出他的膝盖疼不疼?反正上面就是没有蛇,连被鬼碰过的黑气都没有。”
但听陆云门转述完柳娘子的事,阿柿却又睁大了眼睛:“她在哪儿?我能去看看吗?”
“不准去!”
贾明立马打断了她。
“梨娘案的真凶是谁、青蟹在哪,一个都没弄明白,哪有工夫管什么柳娘子?”
他叉起腰:“吃了那么多的滋补汤药,花了我那么多的钱,你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在这里坐着给我提要求?赶紧出门,跟我去趟杂耍班子……”
说到这里,他终于绷不住般,一瞬间喜上眉梢:“梨娘的案子陷入僵局,李忠终于扛不住给我批了条,同意我带你重新到发现梨娘尸体的屋子里看一看!”
虽然李忠同意了贾明带着阿柿去发现尸体的地方,但这并不妨碍贾明对李忠的不满意还有一箩筐。
这一路上,他对李忠喋喋不休的抱怨就没停过。
“……光同意我们去查案子有什么用?县衙里查到的案子的详情,所有的口供,死者跟谁有仇、跟谁有怨……他李忠一句字都不肯吐,还在信里说什么‘县丞善非人手段,自不必靠衙中卷宗断案’!我呸!这是赤、裸、裸的刁难!刁难!”
他气得直吹他水光溜滑的八字胡子。
“这次我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一定要抢在李忠前面把凶手抓住!”
带着这股子雄心壮志,贾明胸脯挺着,头也昂着,怎么看都像是只斗鸡。
见到尤金娘时,他的斗志仍旧昂扬,开口便是一句阴阳怪气:“呦,怎么劳烦尤班主亲自来接?班子里的管事呢?”
管事自然不可能出来迎人。
他在杖刑中伤得不轻,到现在都还在卧床养伤。
贾明的这话无异于在戳尤金娘的肺管子,以至于尤金娘本来灿烂相迎的笑容一瞬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