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鹞的黄喙锋利至极,对上人都能轻易破皮碎骨,对付根草木棒子自然轻松极了,一嘴下去,便将它“卡卡”拦腰咬断!
若不是陆小郎君及时出手扶住,草木棒子上插的所有饴糖动物都要滚到地上。
拎着白鹞的翅膀跟手艺师傅道了歉,随后,陆云门便掏钱买下了全部的十二生肖,又补上了草木棒子的钱。
但当他把沉甸甸的草木棒子抱到怀里时,他忽然就有些好奇,要是阿柿见到他把整个草木棒子带去时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因此,即便路上有孩童追着他,咂吧着手指想要一根饴糖兔子,他也毫不犹豫地认真婉拒了:“这些饴糖已经有主人了,我要把它们全送给她。”
可等他走去时,阿柿却并不在客栈里。
不过,由于阿柿此前在县衙堂前跟柳娘子的争执,不少百姓都认得阿柿,陆云门沿街打听,没费多大工夫,便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杂耍班子院前的那颗缅桂花树下,仰着脖子,踮着脚尖,像是在对树上的什么人说话。
听到动静,她在花树下转过身。
一看是他,她立马就笑了起来,眼睛闪闪的,两颗对称的小虎牙露在外面,珊珊可爱。
少年也礼貌地对她笑了笑:“怎么不在客栈歇着?”
“我很想做一件事,所以就过来了。”
说完,她还不忘乖乖地强调道:“我是喝完药才出来的!”
然后,她神秘兮兮地跑向陆云门。
“陆小郎君。”
她伸出两只手,期待地望着他。
“你有小鱼干吗?”
陆云门没有。
但是陆云门很快买给了她。
阿柿一拿到小鱼干,便忙不迭地跑到了离缅桂花树不远的一处深巷里,“喵呜”、“喵呜”,沿着墙面不停地学猫叫。
突然,一只硕大无朋的巨物从天而降,一口叼走了阿柿手里的小鱼干!
“找到了!”
阿柿拔腿就朝着逃窜的“偷鱼贼”追去!
见它跃上了一丛野草地,她一个饿虎扑兔,扑上去牢牢地抓住了它的两条后腿!
“陆小郎君!”
趴在草地上的小娘子抬起头,顶着一脑袋的草叶草籽,两只乌黑的眼睛在一片绿意中焱焱闪耀。
“我抓到它啦!”
那是一只称得上“肥胖”的大猫,身上有着黄色和柿子色条纹,呜嗷呜嗷地亮着爪子到处乱挠,尾巴也甩得劈啪啪,一看脾气就非常不好。
但它的反抗一点用处也没有,最后还是被阿柿托着前肢擎了起来。
“就是它!”
阿柿兴奋地跑到陆云门跟前,把气得直哼哼的大肥猫举给陆云门看。
“我帮你找到了那块铁片的主人!”
小娘子的身上全是新鲜的青草味,一个劲儿地往陆云门的鼻子里钻。
“贾明说,那个吴总管原本不想放我离开,是你把我们接出来的。你帮了我,我一定要报答你。我们北蛮人最讲知恩图报了!”
她雀跃地看着小郎君:“我记得你问过我铁片的事,所以,我就想帮你找到铁片的主人。刚才,我去问了缅桂花树上的长舌头女鬼,她本来不肯说,但我答应会在缅桂花树上挂好多她喜欢的剪纸,她就全告诉我了。”
小娘子清亮的声音响个不停。
“……那枚铁片原本挂在一只猫的脖子上。那只猫总是觊觎树上的鸟窝,三不五时地就会爬上去掏,有一次不小心扯断了脖子上的线,就把铁片留在了鸟窝边上。我爬树摔下去时,正好把那枚铁片震掉了。她还给我指了路,说那只猫经常会出现在刚才的巷子里、偷大家的鱼干吃。于是我就拿着小鱼干去找它,果然就把它抓住啦!”
陆云门静静地听完阿柿的话,向大肥猫伸出手指。
大肥猫毫不犹豫!喵牙一亮,吭哧一口咬了过去,凶得像是能打趴一头熊!要不是陆云门的手指收回得快,肯定会被咬受伤。
陆云门按住肩头躁动着要冲过去啄爆大肥猫脑袋的白鹞,默默地打量大肥猫。
“小郎君!小娘子!”
这时,一名衙役气喘吁吁地跑向两人。
不远处,一道一直尾随着阿柿的人影应声闪开,没了踪迹。
“可教我好找!县令有请,二位快快到县衙去吧!”
衙役扶着膝盖换了口气。
“柳娘子已经醒了,此时正在县衙。她听说是阿柿小娘子救了她,便无论如何也要见她一面,不见到她人,她什么都不肯再说……”
说着,他的目光被阿柿手里举高的大肥猫吸引了。
“咦?这不是汪县令养的那只大肥猫吗?”
衙役惊奇道:“汪县令逝后,这猫就跑不见了踪影,我还以为再见不着它了呢。”
陆云门:“你肯定这是汪县令养的猫?”
“肯定。您看这儿。”
衙役隔空指了指大肥猫额前秃掉的那一道疤。
“它自从被汪县令养了以后,便把县衙当成了自己的地盘,但凡见到有野猫跳进县衙,就会冲上去把它的脑袋打破,这就是它有一次以一敌四、把那一家子野猫全打得屁滚尿流时受的伤。”
他津津乐道:“有了它,县衙再也没有遭到老鼠蚊虫的侵扰。汪县令常夸它善解人意,把它当女儿养呢!”
陆云门:“它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阿瓷?还是阿池?”
衙役挠挠帕头。
“我也只听汪县令喊过几次,那字听着怪怪的,我也不确定是哪个。”
陆云门明白了。
汪苍水出身南方的夷州。
那里虽然也是大梁的土地,但却有一套自己的本地话,鲜有外人能够听懂。
而那里的“柿”字,便是近“瓷”类“池”的读音。
从一开始,他要找的就不应该是“阿柿”。
陆云门没有同时把他和衙役的对话译给阿柿,阿柿便乖乖地不打扰他。
神色好奇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后,她就自己玩了起来,开始摸起了手里面的大肥猫。
别看它额头带疤又凶神恶煞,像是个满脸横肉的拦路土匪,它的毛可是又细又软,好摸得不得了。
大肥猫一开始还奋起反抗,但在凶气滔天地对着空气张牙舞爪了半天以后,它还是觉得累了,最后只能板着一张强忍屈辱的脸,用嗓子低吼着“乌鲁乌鲁”,表示自己的不满。
阿柿见状,想了想,弯腰把大肥猫放到了地上。
大肥猫爪子一落地便又想跑。
阿柿咻地把藏在布袋子里的另一根小鱼干掏了出来。
嗅到了小鱼干的味道,大肥猫脚步一顿,猛然一个跳转,呲着牙跃到了阿柿的跟前想要抢食。
但阿柿早就把小鱼干举高了。
“你抢到了就给你吃!”
翘着双螺髻的小娘子举着小鱼干,相当认真地跟大肥猫保证。
大肥猫盯着小鱼干,思量片刻,后腿蹬地,利爪亮出,飞跃扑高,发起猛攻!
阿柿稍一抬手,大肥猫扑空!
大肥猫轻盈落地,扭头甩尾又扑,阿柿再度抬手,大肥猫又一次掏了个空!
不管怎么看,这个场景完全就是阿柿拿着小鱼干在逗大肥猫玩。
但大肥猫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它越挫越勇,追着阿柿满草地跑,不停地朝着小鱼干扑腾,结果最后把自己给累趴了。
见它气得瘫在地上开始咬草,阿柿蹲了过去,把小鱼干送到了它的嘴边。
等它抖着胡须大口嚼起来后,她又试着将它抱了起来。这一次,它只是用前爪搔了搔脸,随后便像融化了一半的油膏般软哒哒地趴在了阿柿怀里,虽然鼻子仍旧哼哧哼哧地不服气,却完全没有要再攻击她的意思了。
陆云门目睹了全程。
他发现,她总是拥有着能获得小动物喜欢的本领。
“陆小郎君……”
正在这时,阿柿也扭头看向了陆云门。
见二人对视,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你‘又’在看我呀?”
因为刚才跟大肥猫的闹腾,小娘子的脸红扑扑的,有朝气得不得了,乌黑水润的眸子睁得圆盈盈,跟怀里那只眯斜着眼睛、满脸都是不爽的土匪大肥猫形成了截然相反的气质。
她乐兮兮地跑到陆云门面前,献宝般地举起大肥猫:“你要抱抱它吗?它可乖了。”
大肥猫感觉到自己要被送出去,立马对着陆云门呲起了牙,就算对上凶态毕露的白鹞也毫不示弱!
压住肩上被激出斗性的白鹞,少年笑了笑:“不,它好像更喜欢你。”
随后,他将衙役方才的话转述给了阿柿:“我们现在得去趟县衙。”
阿柿一路将大肥猫抱到了县衙。
在把一兜子小鱼干吃完后,大肥猫也没有要挠她一爪子逃跑的意思,反而心安理得地一直趴在她的怀里,好像自己已经成了她的猫。
只不过对上别人时,大肥猫仍旧是一副趾高气昂、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模样,总像是在乜着人。
贾明正跟李忠在屋内议事,一见到这猫摆着的臭脸,他顿时就想抽它。
但不等他动,阿柿的目光就在李忠的身上一滞。
她刚迈过门槛的脚随之停住:“光……”
贾明似乎没有听清:“什么?”
“李县令身上的光,变得很薄、很少了。”
小娘子神情不解地皱起眉。
“好奇怪。之前明明已经变得特别亮了……就是审杨褐的那天,李县令身上的光比平时不知道重了多少,就好像……”她找着词儿,“好像人死之前……那个……回光返照!”
她说着,像是很想不通:“那个时候那么亮,为什么现在却淡得像是快要熄灭了一样?”
“呸呸呸!”
贾明觑了眼绷着唇角的李忠,作势要拍阿柿的脑袋。
可就在他抬手的这个档口,柳娘子被带到了。
他于是放下手,引柳娘子看向阿柿:“快看,你要见的小娘子已经到了,这下能老实招了吧?”
柳娘子一见阿柿,当即就红了泪眼。
“小娘子。”
她郑重地跪倒在阿柿的面前,结结实实地叩了个头:“我错了……”
她含泪悔恨:“我对小娘子万般不敬,小娘子却愿施恩救我性命……我不奢求小娘子原谅,只愿此生为小娘子当牛做马,以报大恩!”
陆云门告诉阿柿:“她在同你认错。”
说完,译语人少年便从旁将柳娘子的话为阿柿逐句译了一遍。
阿柿听完:“我不要别人当牛做马。我只要她承认骗人、把欺骗的事情都解释清楚就行了。”
“是。”
柳娘子听了陆云门的转述,立即跪向李忠。
“ 李县令,堂前审杨褐的那日,我自称是听到了梨娘魂魄的声音、才来为她伸冤,确是谎言。我……我根本就没有阿柿小娘子那般的本领,我就是个普通人。”
见柳娘子终于肯交代,李忠板得铁青的脸略有了松弛。他问道:“那你为何能说出杨褐杀人的细节?”
“那是……我……”
许是因为要亲口揭穿曾经的谎言,女子的神情中现出了一丝羞愧难堪。
她垂下了眼帘,脊背更弯了。
“还未曾向县令说明,我不姓柳,也没有被称作过柳娘子。我原是尤记杂耍班的舞娘,大家都叫我小柳枝。”
听到了小柳枝的话,众人的目光这才细细地打量向了她。
她身段极佳,媚若无骨,一把细腰不盈一握,的确像是善于曼舞。
可同时,她却长了一张极为平淡的脸。
端详起来,五官都称得上姣好,可除了右耳下那颗红豆一般鲜艳的朱砂痣外,竟就没有一处能令人记得住的地方。睁眼再闭眼,便能将她整个人全忘了。
“我虽为舞姬,却并非奴身。六月廿九那日,我结清了工钱,收拾好行囊,带着班主赠我的钗裙脂粉准备离开。因不想撞见班子里的其余人、再来一场依依惜别,我便抄了小路。不料路过那间库房的窗外时,正巧看到梨娘端着茶盏推门进屋找杨褐。”
小柳枝面露赧然,“我这人有个毛病,从小就爱听墙角,见他们孤男寡女竟要独处,我一时没忍住,便蹲在了墙下,偷偷地往里看。可我原本只是想听个辛秘过瘾,没想到杨褐会突然杀人。”
果然是不叫的狗咬人最狠,杨褐在梨娘的紧逼质问中一直低沉寡言,没有现出一丝凶意,可真杀起人来,却能毫不手软。
“我当时实在是吓得慌了,也不敢声张,转身抱着包袱跑出了院子。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我已经跑进了野林子,两手空空,身上的包袱竟不知丢哪儿去了……”
“包袱?”
贾明嘴中默默咕哝了一句,突然“叮”地睁大了他绿豆大的老鼠眼,望向正在仔细听陆云门转述的阿柿:“你捡的就是这个包袱?”
小柳枝还在讲述那日的事,贾明因此没敢说大声。结果,全神贯注盯着陆小郎君看的阿柿没能留意到他,反倒是李忠淡淡瞥了他一眼,令贾明只能赶紧闭嘴。
“……我丢了包袱、没了傍身的银钱,却不敢回杂耍班子,也不敢去县衙,最后只得在夜里寻了一座小庙落脚。那小庙无人打理,但白日会有不少人拿着供品到那里烧香。于是,我就躲在佛像或供桌的后面,想靠吃供品捱几天,等梨娘的事情了了,我再回杂耍班。”
小柳枝的声音还在继续。
“可很快地,我发现,去那里烧香的人十分虔诚,他们在跪拜那尊菩萨像时,会说很多平日里从不与人道的心里话,会将自己的情况和所求全数说出。”
说到这,她抬头看了眼百善:“这位郎君也去过。他告诉菩萨,说他少时被蛇咬伤的右膝每逢阴雨便会疼痛,求菩萨显灵,发发慈悲,减缓他的伤痛。”
百善瞠目结舌,茂密的粗黑眉毛高高地扬起。
小柳枝又低下了头。
“就这样,我知道了许多在旁人看来我绝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每天听着他们祈求显灵、显灵,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些衣食无忧的卦姑、师婆,于是便动了歪心思……”
她说,起初,她也只是试着与去庙里去得最勤的老媪假装偶遇,拿她曾向菩萨祈求的事糊弄了她两句。
没想到,那个老媪那么轻易地就信了,不仅拿出饭食和钱财给她,还在听到她只是云游至此、并无定所后,腾出了家中最好的屋子供请她居住。
随后,她有神通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拿着钱食想要见她。
她挑着曾经去过那座庙的人见了,随便说出了几个“秘密”,那些人便对她深信不疑,帮她把“柳仙姑”的名声传了出去。
“我……我就是被猪油蒙了心!本想昧着良心赚几天钱就跑,谁知道这消息竟传到了吴府。吴总管亲自上门将我请了过去,给了我锦衣玉食,希望我能我久居吴府,为吴府祈福避难。
我明知道那是条绝路,应该立马拒绝,可那个时候,我被吴府的富贵迷花了眼,满脑子只想着再多住一日、再多住一日……
没几天,吴总管突然找来,说想要见识一下我的神通。我推三阻四,说我发挥神通很费神,需要再多休息一段时日,他没有催我,却邀请我同去喂狗……”
被活生生丢进獒犬中的羔羊。
想要逃命却被无处可逃的痛苦嘶鸣。
被咬断的脖颈。被撕开的血肉内脏。
獒犬腥臭的、涎水混着肉丝和血水的齿间。
还有看着它们撕咬时露出阴森狂躁笑容的吴红藤。
“……那个人,比看起来的还要可怕!我意识到我偷听的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根本就骗不过他,我得拿出件大事,只能谎称梨娘的冤魂找上了我,想要我帮她伸冤。”
这便有了她在县衙堂前演的那出戏。
“小娘子戳穿我时,我怕极了,若是吴家知道我是个骗子,我恐怕当场就会被打死!所以……我……我就污蔑了小娘子……”她嗫喏道,“可没想到回去后不久,我突然病倒……之后的事,便一概不知了。”
知道梨娘被害的真相,是因为她亲眼目睹了杨褐行凶。能说出梨娘身上那道蝎文的特征,是因为她曾在同梨娘沐浴时见过那道文身,梨娘经不住她的追问,便将自己的几段过往和文身的由来告诉了她。
一切都同阿柿说的一样,柳娘子根本就没有神通,她的身边也从未出现过向她伸冤的梨娘鬼魂。
见这个谜团已经解开事了,贾明立马向李忠告假,说要找人将他衙内住所侧厢的那间危房修缮修缮,回头腾给阿柿住。
许久没有出声的李忠此刻肃面皱眉:“贾县丞,你在公务上已懈怠数日。县里的庶务积压,县学和秋社的祭祀需要筹备,赋税征缴的人手也不足……”
“哎呀呀呀……”贾明支吾道,“原本我也不想修那间侧厢。到处都是窟窿,修起来多花钱呀,还不如让她继续在客栈住着。但我实在不放心阿柿。您也听见了,那吴总管可怕得很,万一他心血来潮,又想来抢阿柿,那我花了十贯钱加一匹绢买到的侍婢可就没有喽!”
天花乱坠地扯了半天,贾明总算拿到了半天假。
为了表示自己对阿柿的关心不是作伪,他还特意托陆云门送阿柿回去。
方才,屋子里说起正事后,大肥猫就跑到了外面作威作福,一颗好好的合欢树被它祸祸得一片惨状,扁平的荚果掉的一地都是。
此时,它正趴在一处枝头上,把那根算得上粗的枝子压得咯吱咯吱,看起来随时都要断。
一见到阿柿要走,它立马从树的高处几步跃下,扑腾着就要往阿柿的身上撞。
看它的冲势太猛,陆云门向前一步,略一弯腰,轻松地将它单手捞进了怀里。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但当大肥猫撞至少年胸前时,阿柿绝对听到了响亮的一声“砰”!
可少年直起身时,仍旧站如松竹,只有在肩头的白鹞和怀里的大肥猫打成一团、还马上就要殃及他另一只手中拿着的草木棒子时,他才露出了一点困扰。
看了看阿柿,陆云门将那根草木棒子递向了她。
阿柿留意那十二个饴糖小动物好久了。
这会儿终于可以近距离地看它们,她立马面露欢天喜地接了过去。
虽然草木棒子也有些沉,但是她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就算打着摆子也要把它扛在肩头。一路上看着孩童们围过来时露出的羡慕目光,小娘子的样子看起来别提有多耀武扬威了。
快走到客栈时,他们聊起了吴府的事情。
“……我其实很害怕。那个脸色白苍苍的总管,身上有很重的煞气,他肯定杀过很多无辜的人。但是,为什么他一见到你的玉佩,突然就变了态度、愿意放我出来呢?”
她似乎很不明白。
“贾明说,得罪李县令都不能得罪吴总管、吴总管比县令都厉害。你……比吴总管还厉害吗?”
少年笑了笑:“并无此事。”
“我还以为你比他厉害,他会听你的话呢。”
阿柿苦恼地叹了口气。
脑袋一耷,头上系着的小红豆珠子都跟着垂了下去。
“你说,他还会再来找我、把我关到他们家里吗?贾明好像很担心,说要想办法把我接到县衙里住。”
“你想要我怎么办?”
陆云门看着她。
向来一言九鼎的少年给了她承诺,“如果你实在不安,我可以暂时将白鹞留在你的身边。它十分机警,也很擅御敌,若是有人要对你不利,它便是冲锋陷阵也会保护你。但这或许会给你造成不便,让你觉得很不自由。”
阿柿直视着他的眼睛,神情懵懵懂懂,像是完全听不懂他话中的机锋。
“可白鹞是你的同伴,它离开你,肯定会难过……”
小娘子面露为难。
“这样吧,如果,如果吴府真的有坏人要来抓我,我真的要被关起来了,到时候,你再出来帮我,好不好?”
“好。”
少年仍旧全随她的心意。
客栈到了。
他在客栈门前停下脚步,看着阿柿道:“回去吧。”
“哦。这个!”
阿柿把肩头的木头棒子举起来。
“你忘了把这个拿走。”
“这是给你的。”
“给我?”
“对,全部都是你的。”
阿柿握着草木棒子的手指动了动,眼睛中那丸澄澈的潭水忽地凝住一瞬。
随后,她的杏圆眼睛里又是一片波光盈盈了。
“陆小郎君。”
她眼巴巴地看着面前自持端庄的绿衣少年,脚尖在地上来回地碾,“我有点舍不得走了。”
陆云门看着她,没有出声。
阿柿扬起脸。
“我猜,今夜会有大雨。下雨时,那些以往怕被日晒而只敢藏在泥里的蚯蚓们多会露头。要是我抓到了蚯蚓,就请你喝蚯蚓汤。蚯蚓做汤,很好喝的。”
入夜,大雨如注。
阿柿在烛灯下转着那群饴糖吹成的十二生肖。
她拿起猴子和猪,把它们当皮影儿一般,你撞我一下,我扇你一掌,舞着舞着便打了起来,影子交错着映在窗纸上。
正玩得起劲,突然,她的屋门被叩响了。
雨重重地砸在木窗上,震得人心中一片寒瑟。
阿柿轻轻将饴糖插回草木棒子,屏气凝神地走至,小心打开了一条小缝。
外面,站着一个戴有雨笠的男子,面容完全掩在了雨笠落下的黑影中。
见阿柿一脸警惕、不肯开门,男子将雨笠抬起,露出了一张长着粗黑眉毛的憨厚圆脸。
“百善?”
阿柿呼出了一口气。
百善可是在她身边跟了许久了,自被光明正大派到贾明身边做护卫后,他更是几乎一直伴在她左右,时常寸步也不离。
她在杂耍班子库房点燃安魂香时,他在旁边。
她说出李忠身上金光异常大作时,他在旁边。
就连她被带去吴府时,百善也全程在场,也算是跟她出生入死了。
“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吴总管找来了。”
她一瞬间卸去了身上所有的紧绷,见他身上的油衣不断滴着雨,便连忙转身:“我去给你拿布……”
“小娘子!”
百善拉住她的手臂!
他压低声音:“李县令在对街巷子的马车里等您,请您悄声去与他见一面。”
“好,那我马上……”
阿柿正应着,突然整个人猛地愣住。
她一脸惊讶地望着百善:“你会说北蛮话……”
百善:“嘘。”
阿柿乖乖地噤了声。
“此事稍后再说。”
百善的声音更低了。
他的手慢慢伸入怀中,语气十万火急、催促极了:“县令有万分重要的事要立刻与您说,请您尽快前去!不可再耽误!”
见他催得这样急、说得又如此严重,阿柿立马点点头,快快地从箱笼里找出蓑衣穿好,跟着悄然收起迷药帕子的百善,走进了雨夜。
大雨滂沱,即便穿着蓑衣,雨粒仍旧打得人睁不开眼。
阿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爬上了那座几乎淹没在黑夜中的不起眼马车。
李忠见她浑身淋得不轻,便将手边草花纹的铜制手炉递给了她。随后,他向外吩咐了一声,全身隐在雨夜中的百善便抽动了马鞭。
很快,马蹄溅水奔行,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向着县城外跑去。
外面雨势不减,寒凉不断涌入马车,冻得阿柿自脱去蓑衣后、便一直捧着手炉。
那手炉小巧、不过蝈蝈罐大,但在她的手中,竟显得大极了。
她的人也是小小的一团,看起来那么的听话乖巧,即便是在柔弱的羊群里,也是最容易被狼群叼住脖颈的羔羊。
“阿柿。”
李忠出了声。
“我今夜找你来,是有一件私事相求。”
阿柿似乎更惊讶了:“你也会说北蛮话?”
李忠道:“我曾在靠近北蛮的地方任过职,习得过几句北蛮话,但自学的东西,难免还是会有错漏,比不得鸿胪寺的译语人。我便干脆装作一字不通,全权交由陆小郎君。如此,他便可少些顾虑,随意放开手脚去译。”
阿柿很不在意他解释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她只对他说的一件事点头:“嗯!陆小郎君很厉害!我说的话他都能听懂!”
李忠笑了笑。
从未弯起的嘴角裂出了一道道细密的沟壑。
马车在百善的驭使下已经奔驰着驶进了空旷的乡野,在毫无人烟的路上兜转,但阿柿像是完全没有发现,只全神贯注地对着李忠看。
“李县令。”
过了片刻,她主动出声。
“为什么你身上的金光又变淡了?”
李忠:“变淡许多吗?”
“嗯。”
阿柿的神色有些难过。
“稀稀薄薄的,只剩下了很浅的一小层,就快要看不见了。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阵风就会吹散。”
李忠:“这恐怕跟我要相求于你的私事有关。”
见阿柿专注聆听,李忠便直接开了口。
“说来惭愧。”
他叹道,“我年轻时,曾发现过一个盗洞。出于好奇,我与好友潜了进去。那是一座不知名的汉墓,距今恐有七八百年,但已被不知哪朝哪代的盗墓贼挖了进去,不剩下什么值钱的物件了。”
他顿了顿,“可就在我们以为要无功而返时,竟意外发现,那是一座双层墓。挖出盗洞的盗墓贼只发现了上面的一层,而下面的那层,则被我们发现了。那座下层的墓室从未被人发掘,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宝。可我却魔怔了一般,什么都没有拿,只将棺材里的人头骨带了出来。”
阿柿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呼吸都屏得很小声,像是十分惊奇他的遭遇。
李忠:“我想,或许从那时起,我便被棺中的恶鬼缠上了。”
他的目光沉进了阴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