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上身真的很危险!我曾经亲眼见过,我们寨子里有一个人,他谎称也继承了与我阿耶相同的本事、到其他寨子招摇撞骗,病倒后被送回来时,只剩下了一口气。我去看过,他整个人几乎被群聚的孤魂吞掉了!包裹住他的黑色烟雾里长出了无数张嘴,用牙齿在他的身上啃食!是我阿耶拼了命,才将孤魂赶走,把他的命救回来!”
她使劲拽着贾明的袖子:“得赶紧告诉她!她现在身上的孤魂还不算多,只是缠住了她的腿而已。只要她不再撒谎,不再招来更多,那些孤魂慢慢就会散开。可如果她继续撒这种谎,很快就要出大事了!”
“好好好!你先松手!”
贾明拉回快要被她扯掉的袖子,随后清了清嗓子,带着满脸的难言之隐劝她:“这事……我们从长计议。”
说完,他便作势要先将阿柿带走。
可他还没拖动阿柿,柳娘子竟走了过来。
她娉婷立于阿柿面前,问道:“你方才为何要对我说那番话?”
她的声音不喜不悲,并未有怪责之意,似乎只是想问一个答案而已。
阿柿:“因为你就是说谎了。你一直在说你的身边有梨娘、还有进士的鬼魂,可你身边根本就没有。”
“小娘子慎言!”
听了译语人小郎君的传话,郑易学最先不忿道:“我为长子取名备选了哪几个字,便是我家中妻室都不知晓。若不是我父显灵,柳仙姑怎知其中有‘济’?!”
郑易学气极。
可柳娘子却没有生气。
“正是啊……”
她温柔地笑了笑,仿佛并不将阿柿的“诋毁”放在心里。
她问阿柿:“你说我身边没有鬼魂,那我为何能为梨娘伸冤,又为何能为郑父带话呢?”
阿柿:“我不知道。可是……”
“咳!”
贾明在她的身后驼下背,背后灵似的小声告诉她:“说这些没用!先证明你自己有本事,后面才有的谈!”
见阿柿不做声,贾明只能硬着头皮般继续教她:“她帮死人带话,你也帮呀。这里这么多人呢,就没有身边跟着鬼的?”
陆云门看着阿柿。
只见小娘子很努力地把眼睛睁得圆滚滚,仿佛真的在找着什么。
但没多久,她就泄了气。
“没有。”
她也有她的理由:“现在天晴日白,鬼不会无端端在这个时候出现。“
贾明:“这附近就一只鬼都没有?”
“只有柳娘子招上身那些的孤魂。”
贾明顿时一脸绝望。
但马上,他就把背压得更低,声音几乎就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编一个也行啊……”
但阿柿却一脸正直道:“没有就是没有。”
贾明和阿柿的这几句私语,陆云门并没有翻译给大家。
这令本就对阿柿不满的百姓们不耐起来,看向阿柿的目光由狐疑变为了不善。
将百姓的反应收入眼底,柳娘子一声轻叹。
“罢了。”
“是我不好,不该与你做口舌争辩。”
说着,她低首看着阿柿,目光慈悲如同菩提。
“但你要记住,虽然你看不见鬼神,但也要对鬼神怀有敬畏之心。不可再拿此事胡说。”
“有理有理。”
不等陆小郎君翻译,贾明先按住了阿柿的耳朵。
他哈哈一笑:“柳仙姑今日辛苦了,就当方才无事发生,快回牛车歇息吧。”
直到柳娘子坐进牛车,他才把手放开。
而在从陆云门口中知道柳娘子说了什么后,阿柿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我……”
阿柿似乎委屈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又不是……她分明……“
她窝心似的甩了甩手,却好像忘了她的手里还拿着花枝,一用力,把最后一朵小黄花也晃掉了。
看着光秃秃的木头枝,她嘴巴一瘪,眼眶里又开始堆起了眼泪。
“不准哭!屈蠖求伸,咱们先回去!”
贾明硬气地说完,继续耸着肩头,小声提醒阿柿:“你看看周围!”
原本,柳娘子华贵端庄,如仙子临凡,而阿柿穿着身灰扑扑的补丁旧衣裳,完全就是个不起眼的邻家小娘子,这两个人里谁更可信,大家心里的那杆秤本就不平。
而柳娘子今日发挥了种种神通,阿柿除了指责柳娘子说谎、其余什么都没做,再想到吴家护卫此前说过,阿柿身上也传出过能通鬼神的传闻,在他们的心中,一切便定论了下来。
“八成啊,这小娘子以前靠装神弄鬼骗到过好处,如今见金川县出了柳仙姑这个真仙,怕自己以后揽不到买卖,便想要污蔑柳仙姑。”
小小年纪,心思恶毒。
不敬鬼神,无可救药。
看着他们指指点点的嘴脸,小娘子憋了许久出不了声,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柳娘子驶远的牛车放出狠话——
“等你被孤魂吞了,我绝对不去救你!”
阿柿很是记着她喊过的这句话,因此几日后,当她在客栈楼外见到那个请李忠开堂审案的吴府男子、听到对方要请她去见一见重病的柳娘子时,她牛气到鼻子朝天,重重地一哼,声音斩钉截铁:“我不去!”
“好好说话!”
一旁的贾明当即冲她瞪眼。
“你知道跟你说话的是谁吗?人家刚才说了,他是金川吴家的总管,曾经在东都的吴家、当今圣上的血亲家里做过事!”
见阿柿似乎没能将他的话完全理清,贾明干脆给她下了铁律:“你就是得罪县太爷,也不能得罪他!”
贾明口中的吴红藤笼袖立着,悠悠地等贾明的呵斥声结束,这才动了动苍白的脸,问向阿柿:“小娘子为何不愿去?”
他说的,竟是口地道的北蛮话!
贾明一惊,随即意识到,那日公堂前,阿柿谈及孤魂的那些话,恐怕全被他听进了耳朵里。难怪他会在柳娘子病重后来寻阿柿。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而跟贾明的恍然大悟不同,阿柿听到吴红藤会说北蛮话,立马一脸惊喜地睁亮了眼睛。
她想了想,指向那个领头嘲笑过她的吴家护院:“我不愿意去,是因为你们家的护院说,我根本就没有真本事。”
“是吗。”
吴红藤不紧不慢地走到那名护院跟前。
“是他吗?”
阿柿看着那名护院突然变得煞白的面孔,神色迟疑地点了下头。
吴红藤也慢慢点了下头。
他在那名护院噤若寒蝉的脸上打量了片刻,突然从旁边护院的手中拿过腕口粗的杖棍,毫无征兆,暴起发狠,对着那名护院的后背脊骨就砸了下去!
紧接着,两棍!三棍!四棍!
骨头断裂的渗人声响和护院痛苦的嘶吼惊得群鸟飞绝,却丝毫没有让吴红藤放轻力道,直到杖棍断裂飞出,血溅了一地,他才停下动作,慢慢站直。
丢开手里那半根碎裂的杖棍,他望向阿柿:“下人无礼,吴某已经处罚了。不知小娘子是否满意、愿意前往吴府了?”
阿柿眼睛里的光早就在第一棍砸下时消失殆尽了 。
她看着地上奄奄一息、连血沫都已经呕不出来的护院,忽然想起了那日鲜红大幡上刺绣的“吴”字。
圣人的吴家。
他并没有对她说出一句威胁的话。可此时日月丽天,他便敢当着当朝官吏、在大街上暴虐伤人。
他要砸碎的到底是谁的骨头,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清楚。
“既然……”
阿柿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抖。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话说得很慢很稳、不让自己发出露怯的颤音。
“既然吴总管明辨是非,替我出气,我当然要去。”
说完,她把明显发着抖的手指藏进掌心,使劲地直起僵硬的脊骨,望向吴红藤:“但我要带上贾县丞和百善。我可能会需要他们的帮忙。”
对视片刻,吴红藤慢慢朝她走近。
离近了后,他微微垂下他那双细而长的凤眼,在阿柿仍旧直视着他的眼睛上做了番打量。
“之前没留意,你倒是长了两颗漂亮的眼珠。”
男人凤目眯起,语气玩味。
“看得让人想将它们剜下来珍藏。”
他身量高挑却瘦削,举步谈吐间甚至会透出弱质文人的儒雅。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他是真的可能亲自动手、将阿柿的眼珠一颗颗剜出来!
阿柿两颗倔强的杏圆眼睛当即咻地盯住地面,再也不朝吴红藤多看一眼。
这反倒让吴红藤失去了兴致,可有可无地让贾明和百善一起上了车。
“人病倒在三日前的傍晚。这几日,吴府为了她请了数十名大夫,不仅是金川县的,州府内但凡有名有姓的,吴府都请来了。可这些大夫如统一了口径般,都说这病十分诡怪,闻所未闻。”
牛车上,吴红藤从怀里拿出张雪白的锦帕,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血,边说着柳娘子的事。
“明明身子没有大碍,除了虚,查不出任何病处,可人就是高热不退。所有的退热方子都试遍了,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发得重,眼看就要命垂一线……”
他见指上那枚铜鎏金银扳指的柳叶纹内渗了血,擦不净,便从银玉般的指节上将它摘了下来,随手丢在牛车的地上。
“小娘子怎么看?柳娘子如今的样子跟你提过的孤魂缠身,可是一样?”
“一样,也是高热。”
阿柿垂着眼睛,看着滚到她脚尖上的那枚染血扳指,小虎牙紧紧地咬着,继续着她的话,“但我已经劝过她了,她非要继续说谎,被孤魂吞了,我也没有办法。我学艺不精,到了这个地步,不一定能治……”
嘴里说着她是咎由自取,但当亲眼看到柳娘子的样子时,阿柿却还是凝重了面色。
那间因放着冰而略显阴寒的屋子里,柳娘子四肢被绑在床上,浑身涨着病态的红。
那红骇人得仿佛烧红的烙铁,是绝不该出现在活人身上的颜色!
她披头散发,指尖蜷曲挣扎,早就干哑的喉中仍竭力地嘶哑着“好热……”、“好热……”,痛苦得仿佛被架烤在烈火之上!
“如果不绑住她的手,她就会撕抓皮肤,似乎是热到想要把自己的皮囊也剥掉。”
吴红藤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随后看着阴影下孤零单薄的小娘子。
“如何?能够救吗?”
他无关痛痒,“若是连小娘子也无能为力,那我也只好吩咐下人备好草席,待她断气了。”
阿柿咬住嘴唇,看了柳娘子片刻,抬起头:“我可以试一试,但是,我需要一些东西。”
她目光坚定,仿佛下了决心。
“最重要的是兵器。必须是杀过人的兵器。最好上过战场,喝饱过血,杀气越重越好!”
吴红藤直接将阿柿带去了吴家放有兵器的库房,让她自己挑选。
库门一开,阿柿向内望了一眼,便直直地走到了一柄巨大的青铜剑前。
那是个看着很古旧的物什,只有剑,没有鞘,剑刃处锈迹斑驳,钝得恐怕连只鸡都杀不掉。
可从始至终,阿柿的眼睛却魔怔一般、直勾勾地只盯着它。
“这把……”
阿柿费劲地把它从高处勾下来,结果青铜剑太沉,压得她险些直接仰摔到地上。
她趔趄了好几步,这才站稳,将青铜剑牢牢抱在了怀里,“……可以用。”
在她的身后,看守库房的老翁自她走向青铜剑起,就几度欲言又止。
见她真的将这柄剑抱进了怀里,他终于忍不住看向吴红藤:“红藤君,那柄剑可是……”
“让她用。”
吴红藤打断道:“吩咐下去,凡是那位小娘子要的,金川吴家务必满足。”
而阿柿也没有跟吴家客气。
当听到老翁问她还需要什么时,她开口便许久没有停下来。
“我要一间没有窗的屋子。”
“一盆红豆,蒸熟碾成泥。”
“毛笔、朱砂。”
“一碗油膏。”
“十二颗完整的鸡心。”
“三根新鲜折下的杨柳枝。”
吴府的下人脚不沾地,天黑前便将她要求一一满足了。
阿柿验过后,令人将已经烧至昏迷的柳娘子抬到了那间无窗屋子的中央。
随后,她捧着那盆滴着血的新鲜鸡心走进屋内,将它们一股脑堆到了柳娘子的胸腹之上。
淋淋的血水迅速渗进了柳娘子的衣衫。
与此同时,屋外突起强风,声如鸮啼鬼啸,将府中四处挂起的红幡吹得猎猎鼓噪。
阿柿徒手抓过最顶上的那颗鸡心,将它按在地上,随后一手握住三根杨柳枝,疯狂地反覆插捣进鸡心里!
她口中快速地默念着听不清的咒决,映在墙上的黑影神情狰狞、状若恶鬼,动作凶狠得几乎将鸡心插烂成模糊的血糜肉齑,血泥喷溅在她的身上,她却恍若未觉!
门外紧盯着她的百善还未见过她的这副模样,被她的突变震到惊呆。
当她猛地抬首扭向屋外时,他心中慌恐,仓惶后退,险些踩上了身后贾明的脚。
可他顾不上道歉,赶紧地又往外退了几步。
因为阿柿朝门边走过来了!
只见原本轻盈灵巧的小娘子此时两肩沉沉,拖着极重的脚步走到门前,费劲地抬起如坠千斤的手臂——
她重重地朝着门板,用掌心狂击三下!
拍得百善心脏狂跳,浑圆臂膀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随后,她抬起漆黑的瞳眸,扫向众人,眼神冰冷如食血野兽:“我走进屋子后,谁都不可以再碰这扇门,直到我把它推开为止。”
说罢,她抓起一把豆泥、和上油膏,泥料般粗鲁地抹到脸上,将面容彻底涂花,接着关上了屋门,只留下了三张鲜红的残手印。
“……”
百善心悸未停,站在原地脚不能动。
半晌,回神后,他惮惮地看向贾县丞:“小娘子……一向如此做法吗?”
贾明一脸的见怪不怪。
“你可真没见识。”
他按按他方才也抖过的精致八字胡,淡定讲道:“她可是北蛮寨子里的巫。那里茹毛饮血,粗俗不堪,他们的巫术,自然也脱不开祭祀和血污。”
百善还想要细问,但就在此时,屋子里开始传出了声响!
刺啦刺啦!极为刺耳!是青铜剑尖在与地面不断刮碰!
屋子没有窗,一旦屋门被关上,外面的人想要得知屋内的情况,便只能屏声去听。
可那声音怪异尖锐,令人浑身不适。
初听时抓肝挠肺,皮痒心悸。听久了便觉耳中嗡嗡鸣鸣,头重脚轻。体弱些的甚至撑不住,跑到院外开始呕吐!
就这样,刺耳的声音响彻了一夜,看守在此的下人换了几轮,直至斗转参横,声音才彻底停歇。
屋内声音不停时,人们不堪其扰,但当骤然安静,他们又不安、奇怪,忍不住慢慢靠近房门……
就在这时,被汗水浸透了的阿柿用她最后一丝力气撞开了屋门!
“好了……”
话音未落,她就站不稳地向前栽倒。
好在贾明和百善就站在门前,两人一左一右分别拉住了她的一侧肩膀,这才把她架了起来。
她身上的汗多得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连张开嘴唇都要费上好的力气。
但她还是强撑着看向面前的吴红藤。
“我已经……把她身上的孤魂赶走了……但……她身上被孤魂缠过的黑气还没有完全消散,也许还会再昏迷一阵……”
吴红藤身边的下人看到他的眼色示意,马上令等在院中的大夫们进屋。
阿柿的目光也随着大夫们转向屋子。
她神色在意,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住了——
“退了!退了!”
屋内传来了大夫的惊呼。
“这可真是惊人。”
几名大夫争相恐后,啧啧称奇。
“这娘子昨日分明命悬一线,不过一晚,高热居然就全退了!”
“太好了……”
阿柿仿佛提在喉咙里的那口气终于泄掉,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软趴趴像一根煮熟了的面条。
屋子里的人病倒,当然不是因为被什么孤魂缠身。
只是中了毒而已。
而她昨晚用下去的解药已经起了效。
接下来,只会更顺利了。
“吴总管。”
看她眼皮沉得厉害,贾明边扶着她,边哈着腰问吴红藤:“我们,可以走了吗?”
吴红藤已经进屋,亲自看过了柳娘子。
人虽虚弱了些,但的确完全没了昨日高热发癫的半分影子……
他不理睬贾明,出声吩咐下人:“去为小娘子备间上好的屋子。”
在贾明愕然的目光中,吴红藤淡淡继续道:“她会在吴府住些日子,叮嘱好府里,要给足她尊贵。”
“怎么能……”
贾明瘦鸭般的脖颈梗了起来。
在阿柿不解的目光中,这位唯唯诺诺了许久的县丞,突然不忿地昂起了下巴。虽然牙根咬得颤颤,但他还是猛地吸进一口气,豁出去了地扯着嗓子:“你……”
“报!”
贾明骂街的脏话还没出口,吴府的门房屈身疾跑进来。
他将背躬弯得极低,臀高高撅着,恭敬至极地向吴红藤呈上一枚玉佩。
“方才门外有一名少年叩门,自称陆七,说是来接阿柿、贾明、百善三人离府。”
那是块双螭拱璧的白玉。
玉石洁白温润,处处巧夺天工。
是二十年前,先帝在燕郡王陆晴山与范阳卢氏长房嫡女成婚时、亲手赏下的对玉之一。
吴红藤盯了它片刻,忽然轻笑一声。
“既然如此,这三位便带着玉佩离开吧。”
“呼——”
贾明松出了好长一口气,长得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把肺里的气都吐空了。
可吴红藤的话还未完。
“阿柿小娘子靠驱逐孤魂救下了柳氏,那柳氏必是骗子无疑了。”
他看向手下奴仆。
“既如此,不必让那群庸医再看了,将柳氏四肢斩断,丢进后院,给府里养的那群獒犬加餐。”
待手下领命进屋后,吴红藤又贴心地将这段话用北蛮语重复了一遍。
随后,他凤目含笑,笼袖而立,等着阿柿的反应。
吴红藤自然并不是金川吴府的一个总管,那只不过是他想隐瞒身份的一个幌子。
正如在金川吴家里住着的老者也并非传闻中的商贾,而是良王吴京元的奶兄。
良王少时得奶兄不少照顾,与他有几分感情,便有所缘故地送他到这里颐养天年。
可因早年间帮吴家做了件腌臜事,如今的奶兄年纪大了,胆子却小了起来。
前段日子,他一封又一封地写信送给良王,一会儿说他招来的倾酒舞姬伸出十指、皆为白骨,一会儿又说府中供奉的石马会在清晨流出血泪、实在不祥。怪异事总也不断。
起初,良王吴京元未当回事,但信收得多了,原本就在家中吃斋念经、广烧香火的吴京元也心中不宁,便将召来了吴红藤这个勾栏婢奴所生的庶子,让他来此将这事了了。
因父亲提过要吴红藤对他的那位年长奶兄依顺关照,所以,到了金川县后,即便发现那些所谓的怪异事尽是老眼昏花、头脑糊涂之人才会说出的荒谬胡言,吴红藤还是“尽心”地为老人将“柳仙姑”请进了吴家,供奉了起来。
他并不在意柳仙姑是不是真的能见鬼通神,只要她有哄着老人相信的本事便可。
可柳仙姑好容易凭着杨褐的案子博得了老人的信任,老人却又听到了县衙门前那个北蛮小娘子的事。
而柳仙姑,居然还真如北蛮小娘子所说,不日便病倒了。
老人那多疑偏执的心病又起,要他亲自验一验北蛮小娘子的本事,若她真有能耐,那他便不要柳仙姑了,他想要那个更有本事的北蛮小娘子。
这本也不是难事。
可陆七要掺和、要护着那个北蛮的小娘子,那这人便留不下了。
白费了这样多的时间,他心里怎么可能畅快。既然动不了陆七要护的人,那便将柳氏斩断手脚,喂给獒犬,只当解闷听个趣了。
想到这,凤眼薄唇的苍白青年笑了。
他长相阴美,笑时恍如鲜艳赤红的毒蛇,总能远远便将猎物的神智迷晕,只有离得近了,才能看到他齿间剧毒的涎。
随后,他便将他要如何处决柳娘子的话告诉了阿柿。
那小娘子惊恐瞠大的双目果然十分有趣,令他更加迫不及待要好好欣赏柳娘子死前那双充满恐惧绝望的充血眼睛!
可就当他打算赶走这些无关紧要之人时,一声鹞唳破空响起,吴府的又一门房跑进。
“禀总管!”
门房进院便道,“陆姓小郎君说,杨褐案卷宗还需揭出真相的柳娘子签押,也请……请红藤君,将柳娘子一并送出。”
吴红藤高涨翻腾的兴致被断,眼底倏染阴鸷!
“他人在何处?”
“仍在门外……”
报信的门房边低首答着,边回想着门外的少年。
那小郎君翩翩年少,风姿郁美,一看便出身不凡,可面对着他这个卑贱的下人,言行态度却不见半分轻慢。
而且,明明站着等了许久,久到自己这个门房都脚底发酸、忍不住偷偷活动脚踝,可少年却始终矜平躁释,端雅得就像纡缓水波中的白鸟,令人心生向往却不敢靠近,生怕惊扰了。
甚至啊甚至,他都有种错觉,仿佛在那位绿衣小郎君的面前,便是这座金银玉器堆砌而成的吴府,也逊了颜色!
所以,当少年托他传话时,他不由自主便应承了下来,此时,对着吴总管,他竟也脑子发热地多嘴了一句:“小郎君道,主人未邀,不敢擅入。因此只在门外静候……”
吴红藤盯着低头说话的门房,不疾不徐,踱至他的面前。
听完这句话,他嘴角上勾,突然起发狠,用力薅住门房头顶上巾,将他的脑袋重重撞向院墙!
眼看门房就要被撞得发乱头破、鲜血淋淋,千钧一发之际,黄喙白鹞如天降神兵,伸出箭镞利爪,对准吴红藤的手一个抓下,当即便在他的手背留下了数道血痕!
吴红藤看了看手上皮开肉绽的伤,缓缓松开手,将吓破了胆的门房丢在一旁,由他瘫倒。
接着,他毫不在意伤口如何,徐步走向大门,任血珠顺着垂下惨白指尖的滴落在地,开出血花。
不久后,他走到了吴府的大门前,居高临下,冷眼望向贽然立于槛下的如鹤少年。
“见过红藤君。”
少年端正,叉手行礼。
吴红藤嘴角挂笑:“陆七,你在这里做什么?”
“州府译语人位缺,鸿胪寺人手不足,我便来代一段时日。”
“麒麟少年,不负盛名,穿龟袭紫,却愿意到这穷乡僻野做个吃糠咽菜的八品译语人。可真是,令吴某佩服。”
吴红藤天生嘴角微翘,口中说着佩服,可细长微扬的眼睛中却只有阴森,将他这副好看的皮囊都染上了灰冷。
“可是啊,陆七,”青年翘着唇角,声音饱含冷意,“我问的,是你此时为何站在这里?你既然决心要做这八品小吏,现在就不该站在我的面前、妨碍于我,不是吗?”
“红藤君言重了。我只是前来寻人。”
少年官吏不卑不亢。
“以大梁律为据,除阿柿乃县丞贾明的私产,其余人,包括柳娘子,皆为自由身,不得私拘。”
白鹞一声啼鸣,纵翅翱天而下,落于少年臂上,如鹰双瞳炯炯威吓,直视吴红藤。
吴红藤又笑了。
他方才出门,是起了杀心。
可见到陆云门的那一刻,他却又找回了心智。
他杀不得圣眷正浓的燕郡王的世子,也杀不了领两百骑兵便敢趁雾攻入东乌厥十万人营帐做尖兵突前的少年将领。
这令他更想马上多做几个人彘,让他的獒犬好好撕啃饱餐……
就在这时,跑马声至。
有信使为吴红藤送上了一封信。
陆云门站得略远,只在信使经过时看到了信封上一抹不甚清晰的花押。
而吴红藤一见到那信封上的花押,眼神忽地变了,满身的戾气尽数消弭,眼中还流露出一分缱绻的意味。
他将十根手指擦得极净,随后才肯接信。
而待将信看完,吴红藤已然和风细雨。
他慢慢将信纸如珍似宝地护在胸口,连看向驭鹞少年眼神都不再淬着阴毒。
“我险些忘了,你也姓陆。便是为这个姓,我也该为你行些方便。”
他得了这封信,如今心中甚为愉悦,即便手背仍旧血流不止,也不再需要以杀人泄愤取乐,“吴府里的四个人,包括柳娘子,都可由你带走。吴家深得皇恩,自当依循朝廷法度,岂会无端扣人。”
那天,阿柿一听到可以走了,两只眼睛就立马又发起了虚,神色迷迷怔怔地好容易撑到迈出吴府的大门,还没看清等着她的陆小郎君,就脑袋“嘎达”一歪,彻底昏睡了过去,吓得贾明火速把她送回了客栈,又是请白眉毛老医官过去,又是掏钱买补药,钱袋子空的只剩下风。
于是,第二日晌午,等她再醒来时,马上有好几大碗滋补的汤药堆到了她的面前,喝得她直打嗝。
而另一边,昨日把她送到客栈便离开了的陆小郎君还不知道她已经醒了。
晌午过后,他带着白鹞出了门,想去客栈看一看她的情况。
走在路上时,少年想到她八成又要喝苦药,不自觉走到了卖饴糖小人的摊子前。
吹糖的手艺师傅今日兴致很好,不仅吹出了曾经的小老虎,还把十二只生肖都吹得活灵活现,颇具妙趣。
陆云门拍了拍白鹞的头,让它去挑一根带给阿柿。
谁知白鹞一飞过去,直接就咬住了插饴糖苇管的草木棒子,就差把“全都要!”三个字喊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