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在问清来意后,还是殷切地主动带着他们前去,一路欢声笑语,有问必答,直到进屋前,她才软着嗓子说出了她如此行事的理由:“贾县丞,褐郎什么时候才会被放回来?”
据方才尤金娘所说,被抓去的杨褐,是杂耍班一名老工在数年前收留的孩子。
那会儿吴皇后刚于东都称帝不久,刘姓皇室宗亲接连掀了数起叛乱,世道艰难且乱,不少百姓家破人亡,南方乞儿遍地,杨褐便是其中之一。
初时,杨褐也只能如劳工般干着粗活苦力,后来尤金娘掌家,偶然看到他皮相好、也听话,便把他留在了身边,心情好时,会给他不少好处。从那以后,他的日子比起从前,便不知好了多少倍。
而那名死去的梨娘,则是尤金娘刚从别人手中买回的舞姬,进到她尤家杂耍班的时间还不足两月,跟谁都不算相熟,根本就结不上足以扯上人命的仇怨。
至于她跟杨褐有何交集,尤金娘说得更是轻描淡写。
“倒是有人看到梨娘曾几次三番想要接近褐郎。但褐郎又不愚笨,怎么会理睬那样一个黄毛丫头?八成是她对褐郎求爱不得,反而生恨,想要将自戕栽赃给褐郎。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自己不把命当命,为了一时心中的痛快,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跟在贾明身后的护卫百善很不认同:“哪有人会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
“怎么没有?我阿娘便是。”
尤金娘笑道。
“我父亲是个入赘的,却很是拎不清身份,班子里诸多舞姬,但凡五官齐整的,他都要沾上两下。对付这种人,狠下心扒他一层皮、把他赶出家便是,我阿娘却可笑,竟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妄图用自己的命报复一个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人,还险些白白将杂耍班几代的基业拱手给一个外姓人。”
百善被她的话惊得嘴巴大张,迟迟不知说什么好。
陆云门却忽然开了口:“这件事,杨褐知道吗?”
尤金娘:“自然。一个杂耍班里的旧事罢了,又不是皇家辛秘,小郎君随意去问问,这班子里,五个人,怕是有四个都知道。”
贾明对陆云门的开口很在意,静等着他再问几句,谁知道陆小郎君只问了这一句,就又沉默了下去。
不过此时众人已经进了屋子,贾明便也不再关心旁人,只抓着阿柿问:“有看到什么东西吗?”
“只有一只红色的狐狸。”
阿柿指着笼子堆空空的一角。
说完,她向那里走去。
像是怕吓到什么,她靠近的脚步很轻很轻。
随后,她慢慢蹲下,嘴唇抿到了一起:“它后背的皮毛像是被烧没了,血和脓混在一起,溃烂了一大片,疼得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贾明跟着踱了过去,捋捋八字胡:“它看到凶手是谁了?”
阿柿扭头看他,一脸“你可真奇怪”:“它只是一只小狐狸,怎么可能懂这种事?”
说完,她在挎着的小布袋里掏了掏,拿出了一根样子很短却颇为粗硕的香。
“这是安魂香。”
见陆云门也走过来,阿柿面露了一瞬间的迟疑,随后还是主动把香举给他看:“这世上有很多动物会在惨死后魂魄不宁、痛苦地留在它们断气的地方。点燃这种香,便可以帮它们解脱。”
接着,她特意加重了语气告诉他:“是我阿耶教给我的,要加我的血才管用。只有我们家的人才能制。”
陆云门认真地点头听她说完,随后也蹲到了她的身边,取下蹀躞上的火石帮她点香。
几乎是火苗刚一碰上香柱,香便瞬间燃了起来,带着颗粒的白色雾气忽地腾起,一股令人反胃的剧烈臭气顿时蔓延开来。
除了及时屏住了气的陆小郎君,屋子里的其余人都变了脸色,纷纷以手捂鼻。
百善更是没有忍住,直接“呕”了一声。
阿柿也感受到了臭气的袭来。
她在被熏得更厉害前、使劲憋住了气。
结果憋呀憋呀,憋得两腮鼓得比藏满了干粮的仓鼠还要圆。
最后,她实在憋不住了,“噗”地泄了气,也跟贾明一样,默默捏住了鼻子。
虽然事情变得很丢人,但在气味不那么浓烈后,她还是在向周围人看了一眼后,认真地向陆云门强调道:“我阿耶制的安魂香可好闻了,是我学得不好。等我多练几次……”
话刚至此,她突然像是额头被什么撞到一般,脖颈猛地后仰,双目凝住,恍若出窍!
陆云门想向她伸手,手腕却被贾明用双手握住。
他向侧一望,只见贾明几乎把他的绿豆老鼠眼瞪出了铜铃大,简直是在用着全身的力气在向他示意,示意他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阿柿。
陆云门点了头。
贾明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握紧陆云门手腕的十根手指放开,随后继续瞪着眼睛,气势汹汹去警告其他人。
在贾明的威胁下,屋子里的其余人也齐齐屏声敛气,安静地望向异常的阿柿。
而此时,阿柿空茫茫的眼睛里已经浮起了一层泪,嗓子中不时含糊地发出几声“呵呵”。
半晌,她猝然垂下了头,积满眼眶的泪水一瞬间砸下,打湿了她的袖口。
“它真的看到了……”
她喘息了一声,哑着嗓子抹眼泪。
“难那只红狐好像明白我在找凶手,它在离开前冲过来,把它的眼睛借给了我……”
说着,仿佛又有数万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冲进心里,她的眼泪再度上涌。
但是这一次,阿柿皱紧眉头,咬着后牙,把哭声咽回了肚子里。
“一男一女站在这里。”
阿柿站起来,红着眼睛,指向屋子无人的一处。
“女人举着茶盏,在对男人说话,说得很急很凶,但男人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听到阿柿的话,贾明像是当即意识到了她在描述什么。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欣喜溢于言表。
而阿柿的声音还在继续响着。
“男人开口,两人说了几句,女人将茶盏放下,转身想要离开。”
“她刚转过身,男人忽然动了。他左手拉住女人胳膊、将她拉得转回,同时右手从刀架抽出一把很刺眼的匕首,在女人毫无防备正对自己时、反手将匕首用力捅进了女人的腹部。女人随即瘫软,失去意识。”
“男人在女人倒地前搂住了女人,把她抱进了一个很深的箱子里。接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袋子,倒出了五颗深色的药丸,用手指碾碎了其中一颗,把碎末洒进桌上的茶盏中,随后吞掉了剩下所有的药丸。”
“他将茶盏摔掷在地,自己也坐进了箱子,合上了箱盖……“
说完这句,她再也压抑不住,瘪起嘴,又开始悄无声息地大滴大滴掉眼泪。
贾明听着她的描述,激动得不得了。
他咧嘴转过头:“干得好……”
结果正好看见她哭到一抽一抽,他赶紧把“好”字的尾音猛吸回去。
“哎唷。”
见她哭得实在不像话,他便一副非常老道地走近安慰她:“斯人已逝,梨娘若是知道你为她伸了冤,她在九泉之下也就能够安息……”
可阿柿却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说话。
她也并不是在为这个哭。
只见她似再也绷不住情绪,带着一脸的眼泪,愤怒地冲到尤金娘面前:“是那杂耍师吃醉了酒,没拿稳火圈才烧伤了红狐!你们为什么要怪那只红狐?!为什么要惩罚它、把它关起来不给吃喝也不给医治?!”
她说着忍不住般哭出了声,哭得最后的声音都分了叉。
“小娘子发什么癫?!”
尤金娘根本听不懂阿柿的北蛮话。
她边嚷边抬手想要推开阿柿。
“她说这里死过一只红狐。”
陆云门突然出声,缓缓走到了阿柿的身侧。
“那红狐受伤后无人医治,也没有人给它吃喝。”
少年声腔冷淡,平平的一句问话竟慑得尤金娘心中瑟然,令她不敢有再有一点放肆。
尤金娘悻悻地收回差点推到阿柿的手。
“大概……是有这么回事。”
她垂首应答:“我们买那只红狐便花了不少钱,后又花了心血对它训养,是它自己不成器,偏要往那火里钻,彻底烫坏了皮。那种畜生,全靠皮毛值钱,既然皮毛毁了,我们自然不会再养着它、白白往里丢钱……”
阿柿听完陆云门的转述,似乎更生气了,气得胸脯剧烈起伏着:“它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它真的很冤枉,很委屈!它只想让喂养它的人知道,它学得很努力,撞到火上不是它的错……”
忽然,贾明从阿柿手中将那根马上就要燃到底的香抽走,丢到地上踩了两脚。
很快,最后一缕烟也在空中消散了。
阿柿的神情一滞,眨了眨眼。
随后,睁圆了眼睛的小娘子呜咽一声,双手捂脸,边长长叹气,边垂下了脑袋。
贾明见陆云门一直在看着阿柿,便同他解释:“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做逆天的事,总是会带来麻烦。”
贾明指了指脚下碾碎的香灰末。
“这香点燃后的烟雾,很容易让她跟死去的动物共情。今天都算好的了。上一次,她为一只活活冻死的草狗点了香。那狗的主人命令它等在原地,寒冬腊月天,它就真的傻站在那儿等,直到冻死,也没等到它的主人回来接它。”
他嗐了声道:“你是没见着,她那时哭得比刚才凶多了,真是张着嘴嚎啕大哭,非要替它去找它的主人、问一问他为什么没有来接它。好在那些情绪都不是她自己的,香一灭就没了,不是什么大事。”
说完这些,贾明还有一句话不吐不快。
“上一次她点的还是她阿耶制的香,那气味幽檀馥郁,比这次的不知道好闻多少倍!她自己做的也太臭了!滂臭啊滂臭!”
贾明说到尾声时,阿柿悄悄地抬起眼睛,觑向旁边的陆小郎君。
结果,她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偷看又被发现,阿柿仿佛顿时就变得手足无措,两只小爪子松松握握了好几下,才最终在身前握成了拳。
“对不起……”
她很使劲地攥着拳头,小声地低语了一句,然后,小娘子才问向小郎君:“我刚才……是不是很失礼?”
陆云门看着她,还未出声,贾明就不识趣地挤到了两人中间,对着阿柿大声鼓励:“胡说什么?你刚才做得很好!现在我可以确定,杀死梨娘的真凶,就是那箱中的杨褐!等梨娘的案子结束,我就带你到县里最好食店去,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
说罢,他迫不及待般想要回到县衙,拿此事到李忠面前扬威。
于是,他果断地甩下了卧床许久、身体不够康健的阿柿,带着护卫百善一路小跑,脚底风尘飞卷地往县衙赶去!
被落下的阿柿只能跟着陆云门慢慢往外走。
她哭红的眼睛虽然好了一些,但情绪仍旧十分低落,走路只望着脚尖:“我发脾气确实很不对,但那只红狐也真的很可怜。直到断气,它想的还是自己辜负了他人的喂养,害怕喂养自己的人对自己失望……”
陆云门看着她,忽然道:“我们找到那只红狐的尸体,将它好好安葬,如何?”
阿柿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小郎君,然后,她使劲地点了脑袋,紧紧跟在陆小郎君身后,看着他打听红狐尸体的下落。
很快,陆云门就从一名杂耍班杂役的口中得知,那只红狐的尸体在今早被装进麻袋,扔到了街边的一条污水沟渠里。
那名杂役正好要去沟渠倾倒泔水,便带上了他们。
沟渠深有两三人高,臭气熏天,蝇虫嗡鸣。好在那个装着红狐尸体的麻袋刚被扔下不久,正被两块大石卡住,没有完全淹进泔水中不见。
陆云门转身寻了根枯枝,想要将麻袋挑上来。
但他回来时,阿柿已经跳上了沟渠内一个残缺酱缸的底端,小心地将那个沾满了污脏的麻袋抱到了怀里。
见他看过来,阿柿仰气头,咧嘴冲他笑。
周围肮脏污浊,她的眼睛却灿如明星,没有沾染一点尘晦,明亮得让人挪不开目光。
陆云门向她伸出手:“给我吧。”
阿柿于是便将麻袋递给了他。
随后,她撑住沟渠的边沿,麻利地想要使力爬上去。
不料,她的脚尖刚刚踮起,她脚下的本就裂着的酱缸底突然彻底碎开。她一脚踩空,手掌从沟渠边滑脱,眼看就要仰面跌进沟渠!
阿柿心脏骤然抽紧。
紧接着,下一秒,她便决定用手护住后脑,全力承受疼痛。
可就在这时,陆云门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臂。
阿柿愣了愣,望向上方。
那个平日里不染凡尘般的端方少年,此时正整个人趴在渠边,胸前干净的锦袍被呕人的污水浸透,连脸颊都溅上了脏泥点。
可他却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地把悬着空的她从沟渠中一点一点拉了上来。
脱险后,阿柿低着头,许久没有出声。
直到她的余光发现陆云门外袍的领口粘了片烂软的菜叶,她才伸出手,帮陆云门摘掉。
可她刚捏住那片菜叶,就跟正在看她的陆小郎君对视了。
其实脑袋上也顶着片菜叶的小娘子,顿时露出了做错事的沮丧。
“对不起,你的衣服脏了……”
原本只有跳下沟渠的阿柿一个人弄脏了衣裳,可现在,坐在地上的两个人都变得脏兮兮的了。
“无妨。”
陆云门看了看她,犹豫再三,抬手将她脑袋上的菜叶取下。
不等她对此做出反应,他便先道:“我们先去安葬红狐?”
“嗯。”
阿柿再次使劲地点了头。
不久后,两人抱着红狐的尸体并排走在了街上。
可平日里总是乐意多看几眼陆云门的县民们,此时却纷纷捂着鼻子,绕开了散发着异味的他们。
眼看就要给县里的百姓添麻烦了,阿柿和陆云门拐上了山坡,走到了附近的一处无主的果林,在一棵密密匝匝开着繁花的柚子树下,为红狐挖了个坟。
见陆云门一个人用匕首挖得更快,阿柿便抱着陆云门的水囊,去山泉的石隙间接了干净的水,带回来尽力为红狐清洗了尸体。
随后,两人一起将红狐放进了坟坑,安静地将它埋葬。
阿柿双手交叠、轻放在红狐的坟包上,头颅微垂,双目闭合,默默地开始念颂。
世间慢慢沉寂下来,林中的光与尘缓慢地流淌。不多时,陆云门的头发便被阳光晒得发烫。
他微阖着眼睛,心中忽然怀念起长安家中的小榭,想要坐在那里,边听着游鱼拍水边看书。
骤然,风向一转,狂风扑面大作。
陆云门睁开双眼。
树林中的无数枝桠随风斜斜扬起,两人面前的柚子树也被劲风刮得晃动,许多颗小而沉的柚子花咚咚咚地落了地,还有一颗对准了阿柿的后脑,直直砸了下来。
想起她上次被花骨朵砸中后的样子,陆云门抬起手,将那颗柚子花接到了手心里。
同一刻,阿柿的颂念结束了。
她“呼”地吐出一口气,扬起头,随后便奇怪地看向陆云门,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在她头顶举着手做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倏地“福至心灵”!
“你……”
她的眼睛亮起来,声音里的雀跃根本藏不住。
“你在为我遮太阳吗?”
陆云门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接住的花亮给她看,示意她,他只是在接花。
可阿柿却没有一点会错了意的灰心。
“柚子花!”
她看着他的掌心,仍旧朝气蓬勃地在开心。
“对呀,我差点忘了,把这种花放进汤桶里,可以祛除身上的异味!”
她对陆云门扬着脸,笑得两颗白色的小虎牙齐齐亮了出来。
接着,她马上蹲在地上,捡了一满怀的落花。
可即使抱着一满捧香气四溢的花,但以他们如今脏兮兮的样子,也实在难以走过大街、回到各自的住所。
看天色尚早,陆云门领着阿柿找了户附近的农家,向农妇租了两个汤桶,又借买了两套干净衣裳,打算沐浴整洁后再上路。
因为拿到的钱十足,农妇将一切都准备得很妥帖,除了她拿给阿柿那件的衣裳——
她拿给阿柿的,是她自己平日里穿的宽衫。
农妇膀大腰圆,身量颇为高大,而阿柿虽然长了张圆润润的脸,但骨头架子并不大,那件宽衫到了她的身上,如布袋似的垮着,袖子连着挽了好几道,却还是不能把整只手利落地露出来,后来穿上的裤子更是裤腿长得拖了地,完全就是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子。
反观陆云门。一件农妇丈夫劳作时穿的麻布缺骻衫,都硬是叫他穿出了“犀带金鱼束紫袍”的矜贵风采。
这样的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怎么看都很奇怪。
但阿柿很快就没工夫在意别人的看法了。
回去的路上,她光是跟这身衣裳“缠斗”,就仿佛耗费了许多的精力,走路踢踢踏踏、累赘得要命不说,还要一会儿撸撸袖子,一会儿提提裤腿。
但即便这样,路刚走到一半的时候,她还是踩到了自己垂地的裤边,直直朝着街边支摊的甜瓜堆里摔去!
千钧一发,她又被陆云门拎住了。
芝兰玉树的小郎君终于叹了口气。
他看着她:“我不该把白鹞送回去,应该让它随时在这里看着你。”
犯了错的阿柿垂下脑袋,手指在过长的衣袖中搅呀搅。
就在这时,被她碰到的摊子上,一枚被堆在最尖儿上的甜瓜晃了晃,在两人面前咕咚落地,摔裂了好大的一个口。
“怎么办,这可是上好的抱腰绿!”
看瓜摊的小娘子年纪比阿柿还要小,一见摔了瓜,顿时慌神没了主意。不等惊呆的阿柿做出反应,她就先露出了一脸的哭相:“我阿耶知道了,肯定要打我!”
阿柿看看瓜摊的小娘子,又看看想要拿出钱袋的陆云门,咬了咬牙,出手阻止了他。
然后,她庄重地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钱袋,丁零当啷地向外倒,直到钱袋空空才停手,足足倒出了五枚铜钱!
接着,她愁眉苦脸、一脸纠结地挑拣了好一会儿,才把掂量着最轻的那枚铜钱递给了看瓜小娘子,随后捡起地上的甜瓜指了指,示意她把瓜买下了。
“这是我自己的钱!”
她向陆云门强调。
“在之前的县城里,贾明不找我的时候,我都会去县里的大户帮佣洗衣,所以也攒了好多钱,就是偶尔会贪嘴,拿去买吃的了……”
说到这,阿柿自觉失言般地抿住嘴,马上又换话道:“我很会浆洗衣物,大家都说我洗出来的衣物特别干净,将来,我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厉害的漂妇!”
说完,她用水囊中剩下的泉水冲洗干净了甜瓜,随后把瓜脆生生掰成两半。
瓜瓤沙甜,一看就十足十地好吃。
左右取舍了一番后,阿柿把大的那一半递向陆云门:“请你吃……”
陆云门试着向甜瓜伸出手。
只见阿柿的眼睛紧盯着那半个瓜,脸颊一点点鼓起,明显是一副很舍不得的样子。
陆云门收回手:“我不饿,你吃吧。“
阿柿瞬间就松了一口气,然后就甜兮兮地笑了起来,一手举着一半甜瓜,啃得不亦乐乎。
咽下最后一口时,她忽然向陆云门扭头。
“陆小郎君。”
“你一直在看我呢。”
陆云门的脚步一顿。
少年的眼尾微微上扬,似是对她的话又意外又惊讶。
“你……没有意识到吗?”
阿柿走到他的面前,扬着脸,面对面地望着他。
“从很久前开始,我说话时,你会看我。我不说话时,你也会看我。我每次偷看你时,几乎都会跟你对视。”
对于一个侍婢小娘子这般无礼又直白的问话,陆云门却极为用心地思考了。
随后,他给了她回答。
“你说的没错。是我失礼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坦诚说道:“我对你好奇。好奇你要做什么,好奇你在做什么,好奇你下一刻又会做什么……实在太好奇,所以不由自主,总想要去看你。”
阿柿:“陆小郎君是一个容易对人好奇的人吗?”
陆云门:“我想,并不是。”
阿柿正经地跟他对视了片刻,突然就露出了她的两颗小犬牙,热忱地对他说道:“没有失礼!完全没有!想看多久都可以!”
她边说着,边开心地踮起了脚尖。
在踮呀踮、踮了好几下脚尖以后,她的开心仿佛还是抑制不住,忍不住般地又在原地转了个圈!
“陆小郎君说他对我好奇,所以忍不住总是想要看我!”
一见到贾明,阿柿就兴奋地比划着手指,开始同他分享起来。
她是跟着陆云门一起进到县衙里的。
因为急不可耐想要告诉贾明,她都没回客栈换衣裳,踢哒着宽大的农妇衣袍就跑了过来。
而很正好的是,她和陆云门才刚到,陆云门就被李忠叫到了屋内,只剩下阿柿、贾明和举着蒲扇在为贾明遮阳的侍卫百善在院子里站着,可以让她马上就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可贾明却没露出一点兴致。
不久前,他兴冲冲地同李忠说完了阿柿看到的凶手场景,却只得了一句“容我再想想”就被劝出了门。
这会儿,他正在等李忠的回信,对着那扇紧闭的屋门望眼欲穿,连脚背上搬着同伴尸体成排走的蚂蚁都没心思留意,对阿柿自然就表现得不爱搭理,也就只看了几眼她乱飞的指尖。
而屋子内,李忠正在向陆云门询问此前在杂耍班子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确认贾明方才讲给他的内容同此前阿柿所言相差无几后,他才喊进了院子里的人,终于将这个案子的详情铺开告知。
据杨褐所言,他甚是冤枉。
那日,他正在那间库房内进行每日的查点,梨娘端着茶盘不告而入。
他正巧口渴,便喝了梨娘递上的茶水,谁知不久后,他便头脑昏沉,四肢力乏,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待他再度醒来,他已经成了梨娘案子的疑凶,连情况都未摸清,便被接连审问,甚至还遭遇了牢狱之灾。
李忠陈述道:“数次审问,杨褐的招供都没有改过,一直咬定他昏迷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连梨娘的死,都是在醒来后从我的口中得知的。”
贾明:“那照他的意思,是梨娘在水中下药迷晕了他,随后将他放进了大箱,自己再坐到箱中,将刀塞到他的手里、捅刺了自己数刀?”
贾明的绿豆鼠眼一转,当即就说出了疑点!
“先不说别的,纵然杨褐在男子中偏瘦阴柔,但梨娘一个纤弱娘子,要怎么将杨褐搬进高箱!?”
“这倒并非不可能。”
李忠拿起几份抄录了杂耍班子众人说辞的供纸。
“我已查实,梨娘虽是舞姬,但也练过寻橦顶竿的力气戏,将一名成年男子搬至箱中并不算难。”
“嘶……”
贾明揪住他的八字胡。
但他立马又说道:“那梨娘这么做的动机呢?若不是有着深刻仇怨,谁会用自己的命去栽赃别人啊?”
“不错。”
李忠继续道:我也以此问审了杨褐数回。最初,他并不肯交代,但因狱中度日过于煎熬,几日前,他终于求助狱卒找到我,向我吐口了一些事,只求我不要将这些告诉尤金娘。”
据杨褐说,梨娘被买进杂耍班子后,他见梨娘貌美,便时常在无人处接近于她,使了些情场的手段,向她倾诉爱意。
而梨娘初来乍到,性子又胆怯安静,对杂耍班子中的人情世故俱不清楚,真以为遇到了可以托付终生的郎君,便在杨褐的哄骗下,连身带心都交付了出去。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近日,梨娘终于得知了杨褐与尤金娘的关系,明白了杨褐对她根本未存真心。
她去找杨褐对峙,杨褐却同她扯破了脸皮,警告她不要将此事张扬出去,不然,不仅不会有人相信,她还会被卖到更下贱的处所。
她无力伸冤,又自我羞恨,悲愤之下,萌生决意,想要玉石俱焚、报复杨褐,也不出奇。
至于杨褐口中“虽说是我破了她的清白身子,但床榻上的那几回都是你情我愿,我未曾逼迫,她也得趣不少,谁料她后来会这么想不开”这类的混账话,李忠便一概略过了。
“……杨褐道,凶案那日,梨娘进门后柔情款款,不复此前对他满是剑拔弩张的恨意。他以为梨娘已经认命,是来向他服软道歉的,便喝下了她端上的茶,之后发生的事便与他此前的交代毫无出入……”
“等等!”
听着李忠的讲述,贾明像是对杨褐恨得牙根痒痒,一直咕咕哝哝啐骂个不停。但听到这里,他却骂声一止,当即拍手道:“这也可以是杨褐杀害梨娘的动机!杨褐深知尤金娘因父母缘故、痛恨男人不忠,担心梨娘将此事捅到尤金娘面前,故而急切杀人。”
他越说越胸有成竹:“太爷,现在动机有了,只用找到证据,那杨褐就是板上钉钉的真凶、我之前跟您说了他行凶的经过,您照着查了没?第一刀是站着捅的,伤痕应当同其余刀伤有所不同才是。”
李忠摇头:“你说的那处伤口被反覆捅刺过多次,已经验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反覆捅刺?”
贾明一转眼珠:“别的伤口都只刺了一次,只那一处站着刺进的伤口被反覆捅刺,这不就是毁尸灭迹吗?”
他大拇指一竖!
“太爷,咱们可以结案啦!”
李忠:“这仅为疑点,并非铁证。既无铁证,便不能以此断定凶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