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会好好想一想。”
但阿柿根本不给他想的时间。
“那我现在问你。”
她立马“咳”地清了清嗓子,学着贾明方才的语气,向他凑了凑,专注地盯着他道:“陆小郎君。你喜欢吃什么?”
陆云门看着阿柿忽然凑近的圆眼睛,稍稍向后退了退。
随后,他垂下眼睛,毫不敷衍地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谦和地抱歉道:“我现在的确还想不到。”
阿柿:“我最喜欢吃雕胡饭配炖羊尾!我还吃过用白梅、橙皮和熟栗子肉捣出来的金齑,酸酸的,蘸蒸肉可好吃了。”
说完,她告诉陆云门:“我把我喜欢吃的分给你。以后,要是再有人问你喜欢吃什么,你就可以这么回答他啦!”
牛车正路过着一片低洼不平的泥路,阿柿坐得不稳,头顶的交心髻小兔子似的摇呀摇,险些晃花了在颠簸中纹丝未动的端雅小郎君的眼睛。
平静的湖面又砸进了一颗石子。
这很不好。
少年停顿了一瞬,随后平静道:“多谢你。”
之后,他神色不变,却又向后坐了坐。
“很不必!”
阿柿却像是完全没有发现少年的疏远,一脸的开心,小虎牙亮白亮白。
随后,她又一脸期待地转向贾明。
“那我们今天会吃雕胡饭炖羊尾吗?”
她振振有词道:“陆小郎君喜欢这些!”
贾明低哼一声。
“做梦吧你。”
不久后,小县街边一处普通的食店中,三人已经围坐在了食案前。
坐榻上,少年仍是腰背笔直地跽坐,而曾像是有心要跟他在仪态上较量一番的贾明,却似乎已经撑不住、顾不上形象地开始盘着腿跌坐了。
贾明自己没了形象,自然就要找个更没形象的,可他一扭头,发现阿柿居然也在学着陆云门跽坐!
贾明狐疑地盯了她一会儿,随后,他就发出了嗤笑。
这位小娘子,压在臀下的小腿麻了似的一直在抖,一会儿往左倒,一会儿往右,任谁看都完全在硬撑,根本坐不稳!
她想做什么,贾明的心里当即有了数。
他捋捋八字胡,出声戳破道:“赶紧把腿放下来吧,坐得跟条虫子似的,还想学人家呢!”
阿柿的耳朵忽地就涨红了。
她使劲低下头,期期艾艾地地把腿垂到了坐塌边,瞄到陆云门没有在看她后,赶紧伸手在小腿上偷偷揉了揉。
这时,饭食被送了上来。
也许是因为有陆云门在,贾明没有苛待阿柿,每人的面前摆的都一样,都是一碗葵叶汤、一碟蒸葵、一碗白米饭。
阿柿在确定不会有新的饭食端上后,眼巴巴地看向贾明,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疑问:雕胡饭和橙齑呢?
“赶紧吃!不吃就饿着!”
贾明低声教训她,“我哪还有钱买别的?!刚才租牛车的钱可是我亲自掏的!要不是你跑去偷山猫、又扯出后面这些事,我根本不用多花这些钱!”
阿柿瘪了瘪嘴,低下头大口扒拉起米饭,吃得香喷喷。
但在狼吞虎咽完大半碗饭后,阿柿看到了陆云门。
姿貌绝美的小郎君神气清粹,持箸用食的举止端正极了,此处明明只是简陋的粗糙食店,可望着他,便仿佛身处五姓七族之家。
她愣了一小会儿,开始悄悄放慢了木箸,学着他的样子细嚼慢咽。
贾明的鼠眼一转,看了个分明,又一次发出嗤笑。
上一次还只是看起来不高兴,这一次,阿柿却像是真被气到了,眼眶一红,眼睛又要变得湿哒哒。
但她自己忍住了,用力咬着米饭,腮帮一鼓一鼓,像极了一只愤怒的仓鼠!
贾明也是“见好就收”,不再盯着阿柿。
食毕,见陆云门放下木箸,贾明换回了大梁的汉话,对着他颇为郑重道:“今日多谢陆小郎君了。若不是你愿意相信阿柿,提出要将她的话转述出来,未必会有后来的转机。”
陆云门笑了笑。
“毛色金亮,背现梅花,那种山猫只能在北方的雪林中捕获。即便抓到的是刚出生的幼崽,等路途迢迢地从北方雪林带到南方此处,它也早该长大不少、不会幼小到还未断奶了。因此,那只小山猫必是成年的雌山猫在附近刚生下的。”
在贾明不解的目光中,少年继续道:“比起尤金娘从猎户手中买到的说法,阿柿所说的更加相符。所以,我便当着杂耍班子的人,将她的话说了出来,权当一试。”
贾明似乎没能理解陆云门的意思,愣怔在了当场。
未等他再开口,一列衙役出现在了食店外的街上,左顾右盼,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突然,衙役的头领跟贾明对上了视线。
“在那!”
随着他一声令下,衙役们纷纷涌进食店,直冲贾明而来!
“你们干什……”
贾明面色慌张地正想大喊,却发现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围住了阿柿。
紧接着,衙役的铁掌便擒住了阿柿的双臂,将它们牢牢压在了阿柿的背上!
一脸错愕过后,贾明终于喊了出来:“你们这是作甚?!”
“回禀县丞。”
衙役头领向他行礼:“您身边的侍婢阿柿,与一桩命案有所牵连,卑职奉命将她带走,还望县丞行个方便!”
两个时辰前。
在一行五人坐着牛车、从缅桂花树下离开后,杂耍班的管事便回了院子,领着几个干粗活的伙计进了原本关着小山猫的屋子,吩咐他们将屋里那个雕着双龙戏寿纹的大箱子抬走。
“手脚都轻着些,别把箱子磕碰了,傍晚彩排开场一锣响,这箱子就得用上!”
蜡黄脸的管事说罢,厌嫌地用粗布帕子捂住口鼻,看了眼角落盖着黑布的笼子堆:“这些畜生的臭味也太冲了……”
他抱怨的话还没说完,一名伙计竟失手将刚抬起的大箱摔回了地面,磕撞出好大的一声“咚”!
不等管事骂起,这伙计先吃惊了一句:“这箱子咋这么重?”
管事当即骂喊:“箱子不重,雇你们作甚!你们晌午吃的饭难道都填进了猪肚子!”
虽然嘴上咒骂,但管事还是走上前,握住箱一侧的提环拎了拎。
这大箱竟真比以往沉了不知多少倍。
他惊疑地拨起箱子上的牛鼻环铜拍子,将箱盖抬起。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冲了出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几人定睛一看,那大箱中蜷缩着无声的一男一女。
男子状似昏迷,生死不明,面上、身上喷溅有大片血迹。
而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把短匕,尖峰两刃正尽数扎在女子的腹内。
那女子则几乎被鲜血浸透了。
她的身上除了腹部插着的匕首,还有数个被匕首刺出的血洞,双目瞠圆欲裂却毫无神采,俨然早已断气。
“嘎!嘎!”
窗外乌鸦的叫声打破了屋中阴冷的凝重。
管事被骇得一个哆嗦,脚尖不慎踢动了大箱。
染着血的女尸脑袋蓦地一晃,那双未曾瞑目的眼睛,正好跟他对上了视线。
下一秒,惊雷般的尖叫在院子轰然炸开——
“杀人啦!”
因为有贾明的斡旋,阿柿没有被押进县衙,而是被孤零零关在了她客栈的房间里。
可外面始终有两三衙役把守,不准她出门离开。
天一点点暗下去,大片的云都染上了暗色。
没有一点声音,慢慢蜷缩起来的阿柿等呀等呀,始终没能等来贾明的影子,只有陆云门来了,给她带了治外伤的药粉和一包刚做好的热乎杂果子。
满脸无助的小娘子,自神色仓皇地看到少年的那一瞬起,眼睛里就顿时生出了泪光。
而在看到他拿来的伤药和食物时,她的泪珠啪嗒就掉了下来,但紧接着,她就低下头,把眼泪使劲擦掉,装出一副自己根本就没有哭过的倔强样子。
直到听到小郎君问了她几个和案子有关的问题,她才抬起头,实话实说地出了声,回答他,自己的确丢了一只鞋,是在偷走小山猫、跳窗时落下的。
至于“在屋里时有无发现奇怪的地方?有没有听到什么其他的动静?”,她都摇了头。
屋子里的她已经换上了日常穿的麻布胡服。
衣裳翻领小袖,一看便是由穿旧的男服改小的,边角都有针线痕迹,但她穿着还是颇为空荡,显得她整个人更加娇小。秾艳的妆也早就卸掉,此时正素着张干净的脸。
陆云门也是这会儿才真正看清了她的模样。
眉骨鼻梁间确有些北蛮人的影子,但更多的,还是像大梁的小娘子。
尤其她的脸颊,圆润润的,虽然同她过于明亮的眼睛相比,她其他处的长相都不算出众,但仍旧十分讨喜可爱,像极了陶俑美人图里最娇憨的偷吃小仕女,谁见了都愿意多看一眼。
可是此时,她的眼睛却一点都不亮了。
杂果子放在膝上,面食被充分烤后的香气十足,空气中还弥漫着它甜丝丝的馅味,但她却一点想要吃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不时地抬眼看看他,一旦对上目光又躲开,仿佛心事重重的,相当没有精神。
屋子里的气氛也低低沉沉的。
就在这时,随着外面衙役的传报和门的推开,一只白色的大鸟迅猛冲撞进来!
那是一只黄喙灰爪的白鹞,英姿神气极了,扑过来的一对利爪简直就是对铁钩子,毫不费力便能将人的眼珠抓出来,又凶煞又霸气!
但一落到陆云门肩上,它马上收拢好自己的羽毛,一下子变成了白白一小团,在少年的耳边,挺着胸脯,呦呦呦呦,清脆地啼叫。
它的出现,倒是让一直惴惴不安的阿柿睁大了眼睛。
陆云门:“因为出了命案,你又牵涉其中,李县令便向州府传了信,要我这个译语人再在金川县多待几日。看来,传信的人把我的行李也一起带过来了。”
见阿柿好奇地盯着他的肩头的鹞鹰,少年便抬起手,让白鹞跳上他的小臂,送到阿柿面前给她看。
白鹞也因此扭过了脑袋,望向阿柿……
两双圆眼睛自此对到了一起!
两个小动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瞳眸中辟里啪啦,雷电交加,好像谁先移开目光、谁就输了一样!
最后,还是白鹞先不理阿柿了。
它“呦!”地响亮啼了一声,紧接着就一头扎进了她膝上的杂果子里,锋利的黄喙把一袋杂果子迅速咬成了面渣,吃相非常猛禽,简直堪称血腥!
阿柿像是被惊到了,整个人呆若木鸡,一动也不敢动。
陆云门也有点意外。
这只白鹞血统极佳,平日里很是高傲,瞧不上的人,若不是有他的命令,它连看都不屑看。
方才,他把它送到阿柿的面前,本意只是想让她近处看看,并非想让它们亲近,也没想吓唬她。
毕竟,照白鹞以往的性子,一定会立刻撇开头、不屑与她对视才是。
可它不仅看了她好一会儿,还在之后主动去吃了她面前的食物……
因为心里奇怪,他伸手去就救她的动作就做得晚了片刻,晚到阿柿看起来已经被吓得连眼神都恍惚了。
“起来。”
陆云门敲了一下白鹞的脑袋。
白鹞马上把头从袋子里伸了出来,呦呦叫了两声,开始扭头梳理起羽毛里的果子渣,把烤干的面渣和里面的红豆渣甩得到处都是。
食渣四溅时,阿柿使劲地闭了闭眼睛,仍旧是害怕到完全不敢妄动的样子。
直到感觉陆云门把白鹞拎走,她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了一点点眼睛。
白鹞已经立到了对面的屏风架子上。
阿柿松了一大口气,轻轻地问陆云门:“那只鸟,它叫什么名字呀?”
“它还没有名字。”
陆云门看着阿柿的鼻子尖。
上面,沾着红豆泥。
她的鼻尖本来就圆翘,红豆泥粘在上面,就像给鼻尖戴上了一顶小小的红帽子,让人很难不去留意。
“这本是有人送予我长姐独子的贺岁礼。”
他平静地将视线从红鼻尖上移开,只看着小姑娘的圆眼睛。
“但她那独子尚且年幼,长姐怕他不知分寸、被它伤到,便把这只白鹞寄养到了我身边。待长姐的独子稍大些,我便会将这只白鹞还回去,由他来为它取名。”
阿柿的眼中现出了不解:“你把它养大,却连名字也不能给它取,还要把它给别人?”
她似乎很为他生气:“凭什么呀?”
陆云门笑了笑,向着白鹞望了一眼:“能与它相处、陪它长大,便已经是一件趣事了。我也从中获益甚多,十分知足。”
“好奇怪呀。”
阿柿问:“你不喜欢它吗?”
少年顿了顿:“为什么这么问?”
阿柿:“如果是我喜欢的东西,我才舍不得再给别人。”
就算毁掉,也绝对不给。
少年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看着她,未出声。
阿柿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仰起头,又开始兴致勃勃地望向白鹞。
忽然,她的神情凝住。
在明显犹豫了一小会儿后,她看向陆云门:“我能给它点一支香吗?”
“它的身上缠着一只很虚弱的独眼鬼。好像是因为被它啄瞎了左眼,心中有怨,所以不肯走。”
她又盯了盯白鹞。
“那只鬼已经很虚弱了,对我造不成任何威胁,只用花一点点力气就能驱赶走。但如果让那只鬼一直留在它身边,很可能会让它变得容易生病。”
陆云门定定看着阿柿。
白鹞甫一出生就被迫同它的双亲分离,因此生性刁恶,刚被送进他长姐家中后不久,便啄瞎了养鹞内监的左眼。
也是因为此事,他的长姐才将这只白鹞交到了他的手里。
可这件事在发生的当天便被捂了个严实,根本就没有传出过。
“对、对不住……”
阿柿见陆云门没有出声,半晌后,她后悔地扯了一下自己胡服的革带。
“是我冒犯了。”
她不安垂下眼睛。
“贾明同我说过的,不可以随便把看到的事情说出来,不然会让别人讨厌……但我真的不是坏心,我只是喜欢这只鸟,不想让它生病……”
小娘子越说,声音越轻虚,就快要让人听不见了。
陆云门略一思忖,向着屏风轻一呼哨。
白鹞顷时展翅,飞落到了他的肩头。
待白鹞收翅后,陆云门看向阿柿:“你想怎么做?”
阿柿的圆眼睛怔怔睁着。
他没有生气,还愿意让她进行驱鬼,可她的脸上却不见欣喜,倒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憋在心口,踌躇得难受。
可最后,她还是将没能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转身跑去屋子角,蹲在一个大箱子前,丁零当啷地翻找起来。
这时,门外又传来了衙役的敲门声,说是李县令在等陆云门的回话。
陆云门看了看阿柿,把衙役的话译给了她。
阿柿好像松了口气,昂起笑脸:“嗯!你去忙吧!”
但对上小郎君的眼睛,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又渐渐淡去了。
须臾,仿佛下定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心,小娘子开了口。
“下次。”
她的声音小小的,“等下次,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有事想要跟陆小郎君讲。”
陆云门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
但走了两步,他还是在门前停了下来,扭头冲着阿柿,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阿柿在他的示意下,一脸茫然地摸了摸鼻尖。
随后,她摸到了一指尖的红豆泥。
在片刻的惊呆后,阿柿发出了一声短促又懊恼的嗷叫!
房门外,面容昳丽的少年忽地笑了出来。
白鹞像是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呦呦地欢快啼叫了起来,还用头颅在陆云门的脸上好一阵儿地蹭!
陆云门笑着抬手摸了它一会儿,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
他看着它,轻声地在问自己:“我……不喜欢你吗?”
我这样,很奇怪吗?
陆云门离开后,阿柿的屋子又变回了针落可闻。
直到明月初初擦过树梢,贾明才跑进了客栈。
他上楼时的踏步声很重,咚咚咚冲到门前,展开李忠的手书,“走走走!”地烦躁把衙役赶走,随后便进来告诉阿柿:“没事了!”
他上楼上得急,累得呼哧带喘,说完这句话后就没了力气,瘫坐到塌上,在茶盘里随便捡了个没用的茶碗,倒满凉水,先仰脖“咕咚咕咚”喝了个爽。
歇够了后,贾明仔细地把他有些散开的八字胡修捏好,接着才再次开口。
“可折腾死我了。”
他散了散圆袍领口。
“那李忠真不是个玩意儿!从杂耍班管事口中把凶案的事儿问完后,就把他丢给了我,让我去查山猫的案子。切,不就是想把我支开,不让我接触凶案嘛……谁稀罕……”
他骂骂咧咧咂了会儿舌,随后又嘿地乐起来。
“好在,那管事刚看见死人,吓得魂不守舍,我稍微厉声吓唬他一下,他就全认了,说那山猫就是他从县伯府偷来的!如今还在县衙里受刑呢,肯定被打得屁股开花!嘿,活该!谁叫他咬死了就是他自己所为,不肯把尤金娘供出来。”
说完,他口干,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凉水。
“对了,山猫已被人妥当送回了县伯府,此时应该已经同它的母亲相聚了……”
这时,他忽然发现,对面坐着的小姑娘面无表情,正睁着乌黑的大眼睛,木木地对着他。
阿柿:盯——
贾明迟疑地捧住了茶碗。
“咋、咋么了?”
阿柿:“我到底为什么被关?”
“哦。这事儿啊。”
这事儿说来也简单。
阿柿会被关,就是因为阿柿的一只鞋,明晃晃掉在了发现死者的屋子里。
“……死的那女子名叫梨娘,是杂耍班新买的舞姬。昏在箱子里的男子叫杨褐,也在杂耍班做活。不过,据说,杂耍班里的人都心知肚明,那人就是个尤金娘养的小白脸,专门陪她……”
他及时咽下了他差点秃噜出来的腌臜词。
“入幕的。”
尸体被发现时,箱子里一死一昏迷。
原本,以当时的场景,昏迷且手握凶器的杨褐自然会最先被当成凶手怀疑。
但杨褐自被发现后,便一直陷在昏迷里,针扎泼水都未能醒。
而这个时候,李忠却在房间里发现了一只女子的高头履,他自然便盯上了这鞋履的主人,最终找到了阿柿的头上。
方才,杨褐终于醒了,向李忠进行了交代。
贾明并不清楚杨褐都交代了些什么,但既然李忠愿意把阿柿放出来,就说明在杨褐的交代中,这案子跟阿柿八竿子打不着。
“这是个机会。”
贾明端着水碗,一脸谋算地向阿柿凑近。
本就低矮的烛头又烧完了一截,灰黑的烛芯垂落,辟啪燃响。
灯影随之摇曳,壁角窗边,映出了许多奇特的影子。
贾明的手指不断忽快忽慢地敲击着水碗,压低了声音,“我离开前,在李忠那儿偷听到了几句话,这案子还没破!”
他道:“李忠不肯相信你能看见鬼,还要上表参我。此次,只要咱们能比他更快破案,他必定会对我心悦诚服,仰仗于我。到那时,咱们的日子就会更好过了!”
阿柿避开眼神,摇头。
贾明的脸皮拉下,再不见丝毫和蔼,半真半假地唬她道:“你可想好了,若你不能在李忠面前展露你的本事,害我被撸了这身官服,那我自然也再养不起你,只能把你卖回给奴隶商贩……”
阿柿猛地抬起眼睛,握紧了自己还留有鞭疤的手腕。
半晌后,屋子里的烛火烧完了。
阿柿头戴帷帽,手里提着个包袱,跟着贾明走出了客栈。
但她看起来还是满身抗拒,走走停停,走一步能退两步。
眼见贾明就要发飙,就在这时,阿柿看到了一家还开着的食店,陆云门正坐在里面,用新蒸好的鱼肉喂白鹞吃饭!
阿柿当即拔腿就跑,一头小野猪似的冲向陆云门:“我还是不想去!”
手背生着块红色胎记的食店主人正在一旁擦拭食案。
她听不懂阿柿的话,只当来了新生意,便向阿柿笑问:“小娘子想吃什么?一碗饽饦汤?”
“不能吃!”
贾明人还没到,急急的吼声就已经至了!
待他气莽莽迈进食店、与陆云门对视了一眼后,他的气焰才稍稍熄落,对食店主人放缓了语气,“我们不需用膳,娘子只管去忙。”
可他话音刚落,阿柿就直勾勾地盯着案上堆尖儿的蒸鱼肉,张嘴说道:“我饿了。”
她看向贾明,胆怯怯地上了坐榻,抓紧食案:“我太饿了,走不动路。我就吃一点点,吃完了我就去。”
贾明:“你不是吃不惯鱼吗!”
“我吃不惯的是有好多刺的鱼,这里的鱼,刺都剔掉了……”
被贾明愈发瞪凸的绿豆眼盯着,阿柿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都不敢出声了。
这时,自阿柿进来后就停止进食的白鹞突然动了。
只见它俯下脖子,用喙把盛满鱼肉的碗往阿柿面前推了推。
但贾明见状,却一点都不留情,伸出手就想把碗推回去。
谁知白鹞当即眼睛瞪圆,猛地俯身就要啄他!
被陆云门捏住翅膀后,白鹞仍旧愤怒不已,对着贾明连连挥动利爪,爪尖根根锋利,竟在烛边现出寒光残影!
见识到了猛禽的厉害,贾明立马噤若寒蝉,一时连阿柿也不敢招惹了。
过了片刻,见白鹞平静下来、又开始了进食,贾明才抚了抚自己的心口,用大梁话向陆云门解释:“实在不是我苛待奴仆,她有事要做,现在吃不得饭。”
他擦了擦八字胡上的冷汗。
“不瞒陆小郎君,我毕竟也是金川县的县丞,县里出了命案,我总也要出一份力。这不,我们正要去县衙的停尸房,见一见梨娘的尸体……”
说着,贾明鼠目一转,瞬间对着少年慇勤了起来,“若是陆小郎君愿意一同前去,我也是万分乐意呐!”
陆云门方才带着白鹞在野外跑马训练。
此时,他正穿着深色猎装,脚蹬乌皮六合靴,瘦劲手腕紧紧束起,漂亮的眉眼间又添了几分少年的俊朗英气。
他见白鹞把它喝井水用的水碗也往阿柿跟前推、而阿柿也真的打算喝,犹豫一瞬,他还是主动为贾明和阿柿都倒了还烫着的盐枣热茶。
随后,他看向贾明:“贾县丞为何要深夜前往停尸房?”
“并非是我要去,是我想要带着阿柿去。”
接着,贾明便又一次讲起了阿柿的事情。
这一次,他不再像白日时那般说一半、藏一半,而是从头开始,将他记忆中的、关于北蛮少女阿柿的一切,和盘托出。
在买下她、发现了她有见鬼的本事后,他便询问了她的过往。
一年前,她还在北蛮无忧无虑生活时,曾为了救一只狐狸,不慎掉进了猎洞,久久无法逃出。
濒临饿死时,她血脉中“巫”的力量觉醒,开始可以看见鬼魂,并也因此获救。
她的父亲发现后,便教了她一些族里的巫觋之术。
但她还未学成多少,她的嫡亲便在瘟疫中死了个干净。
在她学过的几样里,最能派上用场的,便是将死后并未在世间徘徊的亡魂引来的“招魂”。
可她的招魂学得很半吊子,必须得同尸骨接触,才有招魂成功的可能。
“……我知道了这些以后,便翻阅了我家乡还未破获的陈年难案,带着她找到死者的尸骨,让她招魂,请来死者,问清案情。虽不是每次都能成,但能成的时候,也确实管用。”
贾明继续说。
原本,阿柿虽然不太习惯,但也一直鼓着勇气努力配合。但是上一次、也就是贾明在破获他升官前的最后一个案子时,事情出了意外。
被害的那名女子名叫旭娘,自幼便嫁与邻家的读书人,在村中辛苦劳织,供他到城中读书。
几年前,那人考出了成绩,要东去做官,特来接旭娘团聚。
旭娘满心欢喜以为终于要苦尽甘来,谁知那狗辈竟为了另攀高枝,途中将她丢在山匪横行的林间,任她被山匪掳去,蹂、躏至死。
她心中怨愤滔天,几乎已成厉鬼,在大仇得报后陡然失去心智,竟然嫉妒阿柿是生者,想要加害于她。
虽然阿柿靠着她那点半瓶子光当的手段狼狈克制住了旭娘,但也还是被折磨得不轻,案子破后,连着半个月,她每晚都在哭着做噩梦。
从那以后,她就留下了阴影,对与枉死鬼怪的接触极为抗拒,能躲就躲,能赖就赖,非常消极。
今晚也是。
说着,贾明看向阿柿。
留意到凶恶的目光,小姑娘缩了缩脖子,捧紧手里的热茶,对着他信誓旦旦:“我喝完就走!”
但就她那小鸡啄米似呷着热茶的样子,喝到天亮也喝不完。
分明就是想拖着不干。
贾明不理阿柿,一个劲儿地想说动陆云门跟着他们偷溜进停尸房,但陆云门可是按世家规矩教养出来、最克己复礼的小郎君,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荒唐事。
“我们不妨天亮后去见一见李明府,”少年说着,见阿柿已经小口小口地呷掉了一小层茶水,便顺手提壶,为她把茶杯斟满,“可以请明府同我们一起前往停尸房。”
方才贾明同陆云门说阿柿,用的都是大梁的汉话,所以阿柿一直没什么反应。
但陆云门的这句话,说的是却是北蛮话。
所以,她一下就抬起了头!
“可以请李县令一起去吗?”
她的面容几乎被热茶氤氲的水汽笼罩,可瞳眸中的光却夺目得无法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