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柿看向陆云门。
陆云门便将这段话翻译给了她。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儿的话,反正我能听懂。只是,有的时候看得到、听得清,有的时候,看不太到也听不清。”
阿柿知道这是李县令问的问题,所以回答得特别认真。
“通常,我只要吃得很饱,就不太会见到它们。”
她详细地向他说明。
“但自从住进客栈,我就经常吃不饱。端上来的每顿饭都是鱼,可我以前从来没有自己吃过鱼,鱼刺真的好难剔掉、卡住嗓子真的好痛!”
“最可恶的是,每到晚上,客栈后面的街上、就在我的窗下面,总是有个男人在那儿支摊卖大胡饼,边喊边往胡饼里一层一层地塞加了豆豉的羊肉馅,接着就能听到他刷在胡饼外面的油、被烤得滋啦滋啦地响,害得我的肚子特别饿!”
“而它的主人,”她指了指笼子里的小山猫,“每次都会在我最饿的时候从床底爬出来,所以,每次我都能把她的声音听得特别清楚!”
她的声音越说越义愤填膺,仿佛真的是遭了好大的罪,对此气得很不轻!
这时,老牛“昂——”了一声,逐渐停了下了牛蹄。
不等李忠出声问情况,外面赶牛车的衙役便扬声问道:“太爷,地方到了,要卑职敲门叫人吗?”
李忠摇首。
“你一身官差服,又是鲁莽的大嗓门,怕是会惊扰到寻常百姓。”
说罢,他令车内的人都下到车边候着,自己则提着装有小山猫的铁笼,亲自上前叩门。
不多时,松蓬枝簌簌摇摆,一位面容憔悴的素衣妇人打开了门。
小山猫在此前牛车的颠簸中睡得四仰八叉,被李忠提下牛车时虽说醒了,却也还惺忪着没动。
可此时,刚一见到素衣妇人,它便一个轱辘爬了起来,猛然向她扑去,撞得铁笼匡匡作响,笼身震得厉害!
若不是李忠的铁臂大手力量十足,笼子早就提不住了!
妇人的目光自然也落到了大动静的小山猫身上。
定睛后,她握紧了手中的麻布帕子,原本无神的双目中有了惊喜的光。
“壮士。”
她并不知李忠的身份,只觉他威武高大,便如此称呼了出来。
“这山猫何处寻来?可否让我仔细看一看它?”
李忠仍巍峨大山般稳稳提着铁笼,任小山猫在里面闹腾:“你为何要看它?你认得这只山猫?”
“是我莽撞了。”
妇人向李忠行礼。
“上月初,我做事的府上,丢了一只年幼的雄山猫。它的毛色斑点,都与您手中的这只极像。在它的腹部,有一团乳白的毛,左后肢的爪心中则有一粒黑点,还望您看一看……”
她望向小山猫的眼神激动欣慰,分明已经认出了是它,但仍不失礼数地同李忠解释。
李忠此前已细细地检查过小山猫,与妇人所说的殊无二致。
腹部的乳白毛团还算容易发现,但那爪心上的黑点,却需要拨开它爪子上乱糟糟的短毛,好一番端详才能看出。
至此,李忠心中便有了数。
妇人不知李忠所想,仍在解释道:“……它的母亲,是去岁冬时、扶光郡主送给初娘的生辰礼,不知费了多少工夫,不远万里才送到了县伯府上。初娘对那只山猫极为珍爱,身子早已大不好了,但为了能亲眼看到它生子,便一直硬撑到了今年春天……”
提起去世的初娘,妇人眼眶涨红,几度哽咽。
一大朵云在上空笼起,天色倏地阴暗了下来。
树影的颜色更深了,随风映在地上,如同鬼影蛇形。
牛车边,阿柿突然受惊般蹿了一下,撞到了陆云门的胳膊。
陆云门低下头,发现阿柿正警惕地盯着那颗高大的松蓬树下,像只遇到危险的僵硬小鹿,整个人如临大敌。
不久后,像是看清了吓到她的是什么东西,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随即,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接着,她很坚定地对着树下摇头,越摇越卖力,简直把脑袋摇成了鼗鼓!
可下一刻,她骤然停住摇头,又开始专注地继续盯着树下看。
然后,像是听到了感兴趣的话,她的整个身子都向着树下倾去,眼睛也越来越亮,最后甚至开心到踮了好几下脚尖!
“陆、陆小郎君。”
阿柿学着之前贾明对陆云门的称呼,朝着陆云门仰起了脸。
“你能……别让她哭吗?”
她悄悄地指了指树旁的乳母。
“她眼有旧疾,不能常哭,再哭下去,就会瞎掉啦。”
陆云门向那妇人望去。
她正拿着那方陈旧到补丁可见的麻布帕子,不断擦拭眼角。
但她悲戚过深,双目赤红,眼泪滚滚,似乎永远也擦不干。
“我不会让你白做事的。”
说着,阿柿向树下偷瞄了一眼,随后挺起胸,豪气地向陆云门承诺,“你帮我做成这件事,我会分给你顶好的东西!”
看了看她信誓旦旦的脸,陆云门走向妇人,向其行礼:“您可是有目生障翳之症?”
妇人吃惊:“郎君慧眼。”
她道:“四五年前、县伯府尚在东都时,我便生了眼疾,眼中发蒙,看景如看雾。我等奴仆,不配得名医诊治,还是扶光郡主来寻初娘玩耍时、可怜我模样凄惨,费心去寻名医学了金篦术,回来同我施针,这才看清了许多。
陆云门:“可否由我细看看?”
少年风神秀彻,仪态又极佳,令人心生好感,自然得到了应许。
他细观向妇人眼睛。
在发现她左眼中的异样红丝后,少年的眉头极快地蹙了一下。
“右眼去翳尚好,但左眼缀有赤脉,金篦针拨亦不能根治(注1),若不好好休养,眼疾只会愈发严重,直至失明。望保重身体,切不可涟涟流泪。”
他说得郑重,目光明澈,轻易便能令人信服。
妇人记在心里,连声道谢,将泪意忍住了。
就在他们说话间,阿柿已经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那棵高大的松蓬树下,“一、二、三”地数着步子,连跨带跳地向南迈进。
十步之后,正好又是一棵树下。
阿柿捡了颗大些的有棱角石子,对准一块泥土就挖了起来。
挖了好一会儿,直到坑已经被她挖得很深了,甚至陆云门都已经走到她的跟前了,土里的东西才终于露出了角。
阿柿挖得聚精会神,突然落下的影子像是把她吓了一跳,让她连忙用手挡住了土坑!
看到是陆云门,她的手才收了回去。
“你能帮我保密吗?”
她仰着脖子问他。
在陆云门颔首后,阿柿告诉他:“就是那只小山猫的主人,她刚才突然出现在屋门口的树下,想要我帮她劝住她的乳母,不要再哭了。“
她嘟了一下嘴:“我都已经帮她把小山猫送回来了,当然不想再帮她了。但她说……”
她话锋一转,语气忽然就雀跃了起来。
“她说她在这儿埋着一个盒子,里面装着很值钱的项圈,纯金的,上面还有宝石,如果我愿意帮她,那金项圈就是我的了。”
她越说越开心,笑得两颗白尖尖的小虎牙根本藏不住。
“她跟我说了一次金项圈的正经叫法,可拗口了,都我没听懂,但我一听就知道,它肯定特别值钱!”
终于,在她卖力地挖掘下,土里的东西完全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剔犀如意纹的宝匣,通体髹黑漆,即便浮满泥尘,仍能看出表面的光滑莹润。
“快来看。”
阿柿像是没有留意到匣子的不凡,迫不及待把上面的土尘拍掉,然后便将陆云门叫跟前,小心翼翼地将盖子打开。
陆云门看向匣中。
与阿柿说的一样,匣子里放着件赤金的抱双麒麟璎珞项圈,其上嵌有琉璃、砗磲、玛瑙等数种宝石,夺目璀璨,流光溢彩,俨然是件宝物。
但这样的东西,华贵到过分,不像是刘曙这种不受器重的旁支皇族所能得到的。
“这是璎珞。”
陆云门告诉她。
“璎珞?璎珞……”
阿柿在嘴里重复了几声,随后肯定地点头,“对!她叫的就是这个!”
“璎珞!璎珞!璎珞!璎珞!”
她边念叨着刚学来的新词,边爱不释手般地捧着宝匣子,像极了寒冬腊月也没攒下几颗口粮的小仓鼠、突然掉进了一整个堆满了松果的树洞里,眼睛闪亮得像是在放金光!
正在她乐颠颠地亮着小虎牙时,她的目光倏地扫到了不远处的那颗高大的松蓬树下。
当即,她便站住不动,专注地睁大了眼睛。
陆云门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树下,随后还是低了下头,看向身边样子很乖的圆润小娘子。
阿柿静静地向着树下凝望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眼睛变得有点湿哒哒。
“她走了,不会再出现了。”
半晌,小娘子转过身,叹了一口气,眼神里难掩落寞。
“她说,这件璎珞是她最好的朋友送给她的及笄贺礼,是她能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然后,她很温柔地向我道了谢,还给我行了一个好好看的礼。”
说着,阿柿边面露思考、边屈膝比划了起来,分享给陆云门看。
虽然她的动作笨拙,细节也差了些,但陆云门还是认了出来。
他告诉她,这是大梁贵女在只有面见极贵之人时、才会行出的一种最为正式庄重的礼,表示的是极为尊重的敬意。
“贵人?她把我当做贵人了吗?”
阿柿神色震惊。
怔了片刻,她低下头,喃喃道:“我其实也没帮她做什么……她已经是我遇到的很好的鬼了,我不肯帮她,她也只是缠着我哭,不会真的欺负我、害我,但我还是经常很不耐烦地凶她、让她走开……”
她像是越说越难过,嘴巴一瘪,眼泪还是掉了出来。
哭着的小娘子也很乖,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的,只是吧嗒吧嗒不停掉眼泪,显得格外可怜巴巴。
面对面站了好一会儿后,见她的眼泪竟还在掉,在头颅滚地、鲜血四溅的沙场上也不见动摇的少年,此时却开始有些无措了。
他回忆了一下族中小娘子爱玩的事物,从地上捡起两片叶梗较长的叶子,递给阿柿一片:“要玩斗草吗?
阿柿眨眨眼,慢慢把堆满眼眶的泪水憋了回去。
“斗草……是……是小孩子才玩的,我早就……不玩了。”
她因为哭了太久,说话会有点抽噎,但却还是不忘要在嘴上逞强。
可虽然嘴上这么说,她的手却还是主动接过了那片叶子,把上面的叶片择掉,留下光秃秃的叶梗。
然后,她握住叶梗的两端,向着陆云门一伸:“来吧。”
少女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力气却一点都没少。
斗草一开始,她便全神贯注,攥紧叶梗,整个人使劲地向后一拽,“喝”地一声,毫不客气地将陆云门的那根叶梗勒断!
看到胜利,她得意地扬起嘴角,仿佛那股哭劲儿也缓过去了。
“我答应要把宝贝分给你。”
阿柿吸了吸鼻子,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虽然满脸都是舍不得,但她还是指了指璎珞上最大的那颗宝石,然后把璎珞圈伸得远远的,扭头闭上眼睛。
“你把它挖走吧。我们北蛮人跟狡猾的大梁人不一样,我们信守承诺,从来不说谎。”
“我想换一个报酬。”
陆云门同她商量。
“我不要这颗宝石,换成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少年的语气太认真,反倒令阿柿迟疑了一下。
但在盯着最大的宝石看了一小会儿后,她还是点了头。
“你要问什么?”
陆云门看向阿柿的脖子。
此前在牛车上,阿柿忙活着将散开的珍珠串好后,便将那半枚铁片也用线串起、挂到了她的脖子上。
陆云门:“那枚铁片,一直是你的吗?”
阿柿看了看铁片,很诚实地摇头:“不是。”
她告诉他:“它跟我一起从树上掉下来了。贾明说,在你们大梁,捡到了没人要的东西就可以占为己有,所以我就把它戴起来了。”
不是啊……
陆小郎君垂了垂他漂亮的眼睛。
关于“此阿柿非彼阿柿”这件事,陆云门已经猜到了。
他只是想听一听她的回答。
“你在找这枚铁片的主人吗?“
阿柿望着他。
“我可以帮你去问一问树上的女鬼,她说不定会知道。”
“多谢……”
陆云门刚开口,忽然,他留意到了背后极快靠近的脚步。
少年当即停下声音,转过身。
向他们冲过来的竟是尤金娘。
方才,稍早些,阿柿正在陆云门的注视下望着松蓬树下的时候,那一边,与妇人交流完的李忠已经走回了牛车前,向贾明和尤金娘言明,小山猫正是县伯府丢失的那只。
据乳娘说,县伯府中的小山猫,正是在刘曙独女刘初桃去世的第七日不见了。
当时,她正在照顾大山猫进食,一个错眼,小山猫便蹿进了园子的假山。
小山猫顽皮,时常跑去那附近玩,她因此没多担心。
但等她前去假山找它时,它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从假山的是石塔间跳出扑向她。
她与称自己走错路的尤金娘主仆擦肩而过,找遍了假山林,仍旧没有看到小山猫的踪影。
本就因刘初桃早逝而悲痛的乳母更添自责,郁郁而病。
她十分想要寻找小山猫,可刘曙的妻子早亡,刘曙本人又毫无本事,偌大的县伯府全靠刘初桃苦苦经营、但仍是入不敷出。如今刘初桃一走,县伯府彻底没有了能做主的人,成了个巨大的纸糊空架,生活极为困顿,不然也不至于不规矩到连尤金娘都能靠着一吊钱随意入内吊唁。
故而,县伯府早已没了能大费周章去找一只生死不明小动物的本钱,她也只能托女婿在市集上多留意几分。
如今见到小山猫失而复得,她的病都在欢喜中好了大半,只待李忠点头,将小山猫送回县伯府、与它的母亲团聚。
这些细节,李忠自不必与贾明和尤金娘详说。
但贾明光是听了粗略的一两句,就顿时来了十足的精神。
“天呐!怎么会有如此可恶之人,竟真在他人停灵时偷盗,难怪死者死后不宁,向阿柿求援!”
他捂着心口,可劲儿地煽风点火。
“太爷,光是想一想,我这心都抽抽地疼,请您一定彻查此事,对贼人重罚!狠狠地重罚!”
尤金娘自不得已上了牛车后,一路上时有气短、坐立难安。
但在那名妇人真正出现后,她吐出了一口气,反倒镇定了起来。
刚才李忠几次朝她遥指、让那妇人辨认,她都不见丝毫惊慌。
此时更是软了身子,伏低做小,任贾明责骂。
待贾明指桑骂槐完,她才向李忠硬气道:“太爷,县丞说得极对!请您一定要彻查此事,不可放过贼人!”
她正色道:“那小山猫,确是管事带回、说是从猎户手中买到的。奴对他一向信任,便没有多想,还给他批了账。如今细细回忆,才发现此事恐有蹊跷。奴未能明辨,偏信了他的话,是奴的错。太爷尽管去查,若他真做出恶行,自然该得重罚!”
竟是把错直接推了个干净。
如果她那管事就此把罪认下,她恐怕还真能脱罪。
她这招“弃车保帅”丢得果断,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唬得贾明一时间都弱了声。
他吭哧了一下,才狠狠捋着八字胡道:“那我的侍婢呢?你此前可是对她百般刁难!我听说,你还对她动了手,掐得她的手臂上全是伤!”
他添油加醋完,马上转向李忠:“太爷,这下您总该相信了吧,我那侍婢是真的能见到鬼!她这次,可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明明做的是好事,却被这恶人欺负!”
说完,他抓住机会,赶紧把他一直惦记着事儿提了。
“所以,您看……您之前说要上表参我的事……是不是就……”
李忠也正在思量此事。
在让妇人确认尤金娘的面貌时,他出于私心,也让她认了认阿柿的脸。
妇人相当肯定,她从未见过阿柿。且,丢失小山猫的细节,她也未曾告诉过其他人。
因此,无论如何,阿柿都不该知道内情……
不等他沉思完,尤金娘却一脸冤屈,对着贾明愤而发声!
“奴一介寻常女子,哪能如您二人一般慧眼!那时情形如此,奴自然将那侍婢当成了贼。若是县丞因此不肯原谅奴,奴愿去向小娘子道歉!”
说罢,她登时转身,满腹屈辱,冲向阿柿。
这便有了陆云门转身见到的那一幕。
尤金娘冲至阿柿跟前,劈头便道:“我不知内情,对娘子出言不逊,还动手伤过娘子,我向娘子赔罪!”
说罢,不等陆云门将这段话译给阿柿,尤金娘抬起右手,对着自己的右脸便是响亮的一巴掌!
红掌印五指俱全,干脆泼辣,吓得阿柿连连后退!
若不是被陆云门及时提住了她后颈处的绿衫,她就绊倒、摔进土坑里了。
好在此时,李忠沉声喝住尤金娘:“是非曲直,还未查明,何必急著作态!”
贾明拿眼前这个想要以头抢地、把自己撇清的尤金娘没辙,李忠却不怕她的做派。
他连态度都没有丝毫变化,仍是板着铁面喊来衙役,令他们将尤金娘押回牛车。随后,他自己也带着小山猫和乳娘坐进了牛车、打算一同赶回县衙。
但如此一来,牛车便不能坐下所有人了。
这时,贾明总算机灵了一回。
“太爷只管先走!”
他乐呵着道:“我带着阿柿,另赁一辆牛车就是!”
听到贾明的话,原本正在登上牛车的陆云门稍一犹豫,退了下去:“我与贾少府同行。”
贾明脸上的笑险些没能撑住——
以贾明的为人,他当然不可能打算真的掏钱赁牛车。
因此他早就想好了,一会儿他就去租头驴,自己骑着驴,让阿柿跟在后面走。这样省下来的钱,足够贾明再去青楼喝两盅小酒,简直两全其美。
此时却全叫陆云门给毁了!
李忠对此倒是欣然。
他特意走到车前,同陆云门低声嘱咐:“那主仆二人,行为诡怪,让某颇为留意。若他们说了什么,劳烦陆郎君记下,之后告知于某。”
少年官吏颔首应承,叉手送行。
“为什么只剩下我们了?”
事情变得太快,阿柿面露茫然。
望了会儿走远的牛车,她看看陆云门,又看看贾明。
剩下的这三个人都会说北蛮话,倒是可以很轻松地交流。
陆云门回答她:“我此前托一名衙役在原地照料我的枣马。现在,我要回去取马、返回州府。”
阿柿听到他要走,脸上顿时写满了失望和舍不得。
小娘子的表情太明显,没能攒下钱的贾明自然哼了一声,奚落道:“有些人呐,见到了漂亮的小郎君,就以为自己找到了靠山。结果呢,还不是得一个人被落下……”
说着,贾明看到了阿柿抱在怀里的宝匣。
“这是什么?”
他的耗子眼闪过精光,抬手便要拿。
“这是我的东西!”
阿柿马上跑到陆云门身后,躲起来。
她娇娇的一小只,在少年的身后藏得严严实实,连个头发丝都没有露,只有坚定的声音传出来。
“她说只要我帮她给乳娘传话,那个璎珞就是我的!”
贾明看了陆云门一眼。
见少年官吏贽然立着,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他只好作罢。
但随即,他就一副打起了别的算盘的模样,对着阿柿循循善诱:“你看,帮助亡魂多好啊,不仅能积累功德,还能得到别人的谢礼。以后若是有机会,咱们还是继续帮一帮他们……”
“我看起来像是傻子吗?”
阿柿当即就听出了他的意图。
“你说这些,就是为了让我帮你破案、帮你升官发财!你上次喝醉酒,把真心话都说出来了!”
她越说气越急!
“而且,这是第一次有鬼送我谢礼!她是病死的,只是有心愿未了,所以才能对我这么好。你要我看的,都是些含冤而死的厉鬼,那些鬼,每一个,都很可怕!上一次……”
她乌黑的瞳仁猛地一抖,像是陷入到了某种恐怖的回忆里,脸色煞白,仿佛有无尽的恐慌正呼啦啦地涌进心头。
“好好好!不提了!不提了!”
贾明面上闪过不忍。
他大声地对她喊:“反正山猫的事已经解决了,咱们去吃饭!吃到饱为止!”
但原本百试百灵的招数,在此时也不奏效了。
阿柿蹲下缩成一团,把自己藏起来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之后,她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就算贾明在回程时真的满脸忍痛地掏钱租了牛车,还把牛车里唯一的凭几拿给了她靠,阿柿也还是闷闷的,一脸的“我!不!开!心!”。
“咻!咻!”
在贾明拙劣口技的呼唤中,一直在看着阿柿的陆云门抬起头,望向贾明。
贾明马上无声地向他比划起来,示意他帮忙哄一哄阿柿。
陆云门自小便因聪慧敏识得满赞誉,在来到金川县前,他也的确并未发现自己有任何不擅长的事。
可遇到阿柿后,他不解的、好奇的、不擅长的事,却一桩接一桩,如掷向湖面的石子,把他平静无澜的生活,打得水花四溅。
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少年垂了垂眼睛,随后,在牛车外风声骤然隆起时,他抬起车帘,伸手扬向空中,抓住了两片被大风卷挟的连蒂杨叶。
“还斗草吗?”
他分开两叶,将其中叶梗更粗的一片递向阿柿。
阿柿看看树叶,再看着少年堪称绝艳的脸,乖乖地对他点了头。
结果这次,阿柿输了。
小娘子眼睛里因好胜而燃起的光亮倏地没了,灭得干干净净。
贾明:“……”
没用的小郎君!
空长着一副好皮囊!
贾明立马用如此眼神无声地对着少年谴责了两句,随后叹气地捂住了额头。
陆云门也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看着阿柿手中断掉的叶梗,抬眼间,少年露出了他从未有过的、无辜的茫然。
阿柿看了看陆云门,最后还是主动地伸出手指,指着陆云门手中赢了的叶梗,出声道:“我要这个。“
陆云门便把他手里的叶子给了她。
她把叶子放进他之前叠给她的小布船里,然后双手捧着小布船捏了一会儿,很快,神情看起来就没那么不开心了。
贾明看出她神色的变化,当即松吐了一口气。
随后,他犹如灵光乍现,忽然提出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有提过的事情。
“你这身行头是从哪来的?”
贾明看着阿柿,“我可从来没有给你买过这些华裳!”
他像是越想越不安,腿也跟着抖起来:“你很少能出门,手里也没钱,今天怎么会穿着这样的一套衣裳出现在杂耍班子?该不会是对着舞姬打了闷棍,强行剥下来的吧?!”
光是这么一说,贾明额头上的汗都快要下来了。
阿柿:“是我捡的啊。”
她仿佛完全没觉得有任何问题,说得非常自然。
“就是今天,我蹲在离杂耍班子不远处的草丛里,正在想怎么能把小山猫弄出来。一位娘子很慌张地冲过来,把包袱往草里一丢,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林子里了。”
她看着贾明:“你说过啊,在大梁,别人不要的东西是可以随便捡的,捡起来就是自己的了。她丢掉了包袱,肯定就是不要啦。所以我就把包袱拿到了手里。打开一看,里面居然就是杂耍班子里舞姬的全套行头!”
说着,阿柿转向陆云门,露出了一点小小的得意:“我这么聪明,当然一下就想到,我可以穿上它们,混进院子,把小山猫带出来!”
贾明满脸莫名其妙:“还能有这种事?”
但不等他细问,阿柿忽然捂住她瘪掉的肚子,忐忑地看问贾明:“你之前说要去吃饭,还算数吗?”
“……算算算!反正赁牛车的钱都花了,也不差这一顿饭钱了。”
一脸破罐子破摔的贾明干脆也看向陆云门:“陆小郎君,一起吃吧。你喜欢吃什么?”
陆云门:“只要能填饱肚子,我都喜欢。”
贾明:“那……有什么不喜欢吃的吗?”
陆云门摇头。
贾明:“可是,总会有比较喜欢吃的、和比较不喜欢吃的吧?”
陆云门仔细回想后,还是摇了头。
“没有。”
玉砌般的少年,面上带着笑,目光清澈又真诚。
“所有的食物都一样。都很好。”
就是这种感觉。
阿柿静静地望着陆云门。
最开始,她下意识地想要躲开陆云门,就是因为她发现,他这双漂亮的眼睛干净得过分。
仿佛一只是山涧中浴明月、饮仙露的鹤,从未沾染丝毫俗世的烟火,无欲无求,自在又淡泊,就连笑起来,也是清清淡淡的。
跟她完全不一样。
“可是……陆小郎君。“
阿柿摆弄着手里的小布船,将里面串好了的珠子弄得哗啦啦作响。
等陆云门看向她,她歪了歪脑袋,大大的杏圆眼睛里满是想不通,“没有不喜欢的存在,喜欢不就也相当于不存在了吗?
只有当有“厌恶”作为对比时,人才能真切得感受到什么才是“喜爱”。
什么都喜欢,其实,也就是什么都不喜欢吧。
少年的瞳眸微起波澜。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