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看起来胆子很小,还很怕生,但却并不是不爱说话。
相反地,她喜欢说话,也喜欢笑,说到开心劲儿上来时,她的两颗对称的白色小虎牙就会尖尖地露出来,平添了好几分的可爱。
但是……
陆云门第三次望向阿柿裙布上兜着的那枚铁片,沉静的眼神中闪动起轻微的波澜。
金川县的上一任县令,名叫汪苍水,是他的忘年交,病逝于今年四月,正是万物回暖的时节。
年初时,汪苍水曾托人给他送去了一封书信,那是他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陆云门当时并不在家中,直到不久前,他才在归家后看到了它。
汪苍水在信中提到,他收留了一个叫“阿柿”的孩子。那孩子善解人意又很灵巧聪慧,虽与他相伴的时日并不算长久、语言也并不相通,但他却早已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他还在信中写下了许多“阿柿”的性情喜好。诸如她胆子很小且怕生、她喜欢钻进箱子和爬树、她会扑了蝴蝶送给他、还偶尔会做出许多令他理解不了的有趣举动,等等等等,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片月牙状的小铁片。
月牙内侧的边缘,是一排厚度不一的锯齿,一看便是由打铁铸件的爱好者汪苍水亲手打造。
他曾拿着还未完成的它,神采飞扬地对陆云门炫耀过:“这东西呀独一无二,世间只有它的另一半可以同它拼合起来,伪造都伪造不来!”
寄信时,汪苍水终于将它做好了,于是便将月牙形的这半寄给了他的好友,给他品鉴。而铁片另一半的去向,汪苍水也写在了信里——他送给了阿柿,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而此时,疑似是它另一半的锯齿铁片就在眼前这个北蛮小姑娘的手中。
而且,她说,她叫“阿柿”。
陆云门这次来金川县所属的州府,除了临时填补译语人的空缺,便是想要找到阿柿,看一看其近况。
只是,他原本以为,阿柿会是一只柿子色的猫。
担心汪苍水不在后它无人照料,他做好了把它接回家的打算,连《聘猫契》和穿在柳枝上的鱼干聘礼都提前准备好了。
可眼前拿着另一半铁片的却并不是猫,而是活生生的人。
任何事都能迎刃而解的少年,少见地有了些困扰。
但他很快就接受了“阿柿也许不是猫”的这种可能。
毕竟他的那位忘年交确实没有明确地写过“阿柿是猫”,他只是根据汪苍水以往书信跳脱顽皮、爱设谜题的风格推测而已。
若是仔细地逐条对照,信中提到的阿柿的特征,跟面前这个杏圆眼睛的小姑娘也并非完全对不上。
陆云门将手里包鞋的布帕叠成了一只小船,递给阿柿盛珍珠。
这下,阿柿终于不用一直提着兜起的裙子了。
她把珍珠和铁片都装了进去,捧着沉甸甸的布叠小船,开心到忍不住颠了颠脚尖。
陆云门忽然就有点想问她喜不喜欢吃小鱼干了。
但他还是向她继续询问了案子:“为什么要偷山猫?”
被阿柿留在原地的小山猫,已经被衙役还给了杂耍班子的班主。
但班主尤金娘坚持要李县令给一个公道,那么根据律法,即便是“盗而未得者”,也应“笞五十”。若阿柿的偷窃毫无缘由、仅因贪念,自然也该受罚。
阿柿看起来,已经很愿意和他说话了。
她向他解释道:“偷它的不是我,是杂耍班子。我只是要把那只山猫,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陆云门:“你如何知道那只山猫是杂耍班偷窃所得?”
“是……”
阿柿顿了一下,脸颊小仓鼠似的鼓起,神情很是挣扎了一番。
最后,她还是豁出去般地攥起拳头,对陆云门正色道:“是山猫的主人告诉我的。”
很多时候,一旦说出了第一句,后面的话也就不再难以开口了。
“她说,在她死后的第七日,杂耍班的班主带着一名驼背仆人入院吊唁。离开时,他们看到了在院中假山扑蝴蝶的小山猫,见四下无人留意,便悄悄将它迷晕,占为己有带了出去。”
她说着,圆眼睛沮丧地耷拉了下去,嘴里嘟哝道:“我不想帮她……就算帮她把小山猫带回家,我也不能吃上一顿饱饭……”
陆云门听后,侧身一个呼哨,不远处小道上的高大枣红马应声扬蹄,哒哒哒地朝他小跑了过来。
行至阿柿旁边,它停了下来,马脸好奇地朝阿柿拱了拱,像是打算舔舔她的脑袋。
阿柿僵在原地,像是连眼珠都不敢动,直到感觉热烘烘的马舌头已经靠近了,她才抖抖抖抖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马一下。
马被她戳得很不舒服,嫌弃地用鼻子喷了喷气,甩开脑袋,不理阿柿了。
见阿柿没有被欺负,陆云门收回要去拉缰绳的手,安抚地摸了摸枣红马的鬃毛,从马鞍侧取下挂着的布囊。
里面是州府厨子在他出门时塞给他的干粮。
是用豆粉烤干蒸熟做出来的玉露团,上面拌了糖蜜酥酪,还用雕刻的木头模子把它压成了一个个精致的小花。
虽然没什么根据,但他觉得阿柿应该会喜欢吃这个。
果然,小娘子的圆眼睛“嗖!”地亮了。
听到他说让她吃,她最开始还努力地想端庄一些,慢慢地捏住点心拿起来。
但等点心送到嘴边,她似乎就再也忍不住了,啊呜一口,直接吞掉!
陆云门一直用手托着装点心的布囊,等她狼吞虎咽完,又把点心向她递了递:“你刚才说,山猫主人死后的第七日?”
“嗯!”
阿柿似乎对陆云门已经毫不保留了。
她眼睛亮晶晶地告诉他:“我能看到鬼。”
她边吃玉露团,边辟里啪啦地把她能看见鬼、以及她曾用这份本领帮贾明破案的事情交代了。
最后,她挺着鼓囊囊的半边腮帮,睁大着圆眼睛问他:“你看起来很厉害,那些衙役都听你的。你能把那只小山猫要回来、送回它家吗?它的主人说,它的母亲是一只漂亮的大山猫,因为一直找不到孩子,这几天已经不肯吃饭了。”
“你堂堂一介朝廷命官,竟凭鬼神之说断案,简直草菅人命!何其可恶!”
贾明顶着一脑门的汗,急急为自己辩解:“可是太爷,卑职从未抓错过人!那些罪犯被捕后,都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那都是有签字画押为证的呀……”
他之前还想过要不要先隐瞒一时,但现在情况有变,就算是为了自己不被上峰捉着问责,他也得拚命证明阿柿的本领是真的才行!
“她的母亲虽然是大梁人,但她的父族,世代都是北蛮一座寨子的巫觋,她拥有可通鬼神的血统也不是天方夜谭!”
说完后,他压低声音,幽幽地告诉李忠:“我把她买下的当晚,带着她住进了一家旅舍,给她安排了一间小客房。可她刚进去不久就跑了出来,说什么都不肯住,最后实在没了办法,才跟我坦白,说那屋子里有鬼!还指着靠床的那面墙,说那儿有一张被敲裂的血脸,不断嘶吼着伸脖子向外冲,拚命喊要凶手偿命……”
他说着,像是陷入到了那个场景,一个激灵从脚跟窜到头顶,当着李忠的面,打了一个巨大的冷颤。
“她当时的害怕实在不像作伪,我将信将疑,找了几名手下悄悄将墙挖开一角,居然真的刨出了人骨!后来,我们推倒了那面墙,在里面发现了一具完整的陈年尸骨,那尸骨的头颅跟她形容的完全一致!”
贾明看起来越说越害怕,全身缩缩着,说到最后时甚至紧张得破了音!
他赶紧清了清嗓子,使劲地捋了捋八字胡,总算把声音平复了下去,只带着一点轻微的颤。
“公堂上,那店家最终交代了。七年前,一位郎君向他借宿,不慎露出了行囊中大量的银钱,他便动了歪心思,于酒中加了迷药,谋财杀人,并连夜将尸体砌进了泥墙里。后来,他心中不安,又花钱找了能人,买了镇鬼的符钉,钉于墙上,以此钉住冤死鬼魂的手脚,以致鬼魂只能伸出头颅哭啸怒喝……”
李忠知道这个案子。
这是贾明还做主簿时、破获的第一起旧年命案。
那具尸骨名叫李焕,是一家富户的独子,多年前出游失踪。他家中一直没有放弃,拿出重金酬劳,大江南北地寻,只求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也正是因为如此,贾明才在破获此案后迅速扬名。
对于贾明究竟如何破案,李忠也曾私下猜测过——
也许他是从店家的言谈中发现了线索?
又或是从旅店埋尸的墙壁上察觉了端倪?
他带着满腹的困疑,欲向贾明请教一番。
可贾明竟然说,他能破获此案,是因为他身边出现了一个能见到鬼魂的“巫”?
“太荒谬了。滑天下之大稽!”
李忠震声道:“我今日回衙,便要写下奏章,将此事如实上奏!”
贾明立马就急喽。
“太爷,我说得字字属实,没扯一句谎!要是我说了假话,就让我断子绝孙!”
他发毒誓的手都举了起来!
“若她不是真能看见鬼神,那我的见闻要如何解释啊?”
李忠肃穆沉思,一时间也道不清缘由。但他的语气仍旧笃定:“这世间绝无鬼神,你的遭遇必有其他解释!”
贾明苦口婆心地叹气:“我一开始也同太爷您想的一样。看见鬼这种事,自己没经历过,哪会轻易相信?可从那之后,因她可通鬼神而破获的旧案一桩接一桩,从未出过错。我便是心中再有疑虑,也不敢不信了!”
说完,他看向阿柿。
见自己在这边火急火燎地解释,罪魁祸首却开开心心在往嘴里塞点心,他的面上顿时就火冒三丈。
“不准再吃了!”
他冲着阿柿喝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万一吃饱了看不见鬼,我看你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乖乖地在吃东西,莫名其妙就被凶了,阿柿的眼睛里当即就攒起了泪。
但她又像是不敢对贾明发脾气,只能憋着眼泪,鼓着还没咽下点心的腮帮,万分舍不得地把点心放下了。
陆云门抓住了贾明话中的关窍。
他问阿柿:“你不可以吃饱吗?”
“嗯……”
似是委屈突然上涌,阿柿本来快要憋回去的眼泪又要掉出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汪汪地回答他:“我第一次看见鬼,是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所以,只有饿着肚子,我才能看到鬼,饿得越厉害,就能把鬼看得越清楚。”
不说就算了,一旦说起来,她就仿佛越想越觉得生气,突然鼓起勇气,气咻咻地向陆云门告状:“他怕他需要我见鬼的时候我看不到,所以从来不准我吃得很饱!”
“嘶……”
贾明听到了阿柿的话,立马冲她瞪凸了他的小绿豆眼,“你在那胡说什么!?”
“他凶我!”
阿柿想也没想般,旋身躲到了陆云门的身后,一只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袖子,然后才探出头去看贾明。
贾明摸不清陆云门的来路,不敢轻易得罪他,只好收起自己奸恶的嘴脸,和颜悦色走到两人跟前,语气都假惺惺地变和蔼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
他笑着向阿柿招手。
“快出来,你都这么大了还贴在别人身后,对陆小郎君太失礼了。”
这便足以使阿柿可以福如心至地领悟到“贾明不敢得罪陆云门”这件事了。
在确定了陆云门没有要把她甩开的意思后,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呢,就开始神气十足地狐假虎威,不仅在陆云门的身后昂起了下颌,还极快地对贾明吐了一次舌头!
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她面颊上的妆粉蹭脏了陆云门的官袍袖肘,留下了一道显眼的粉白印子。
她脸上的得意瞬间散了个干净。
“你不要骂我!”
她仓惶地撒开陆云门的袖子,孤零零立在一旁。
“我会给你洗干净!”
少女下意识捂住小臂,眼中的惊恐极为刺目。
看着她下意识的胆怯举动,陆云门的目光微沉。
只有经常被打,才会这样自然地做出这种反应。
“我不会骂你。”
少年的语气温和,但神色却极为认真,“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所为,所以没关系。”
但阿柿紧绷的神情没有任何好转。
她还是十分不安地望着他,小鸡啄米似的一直坚持道:“我会给你洗干净、我会给你洗干净……”
“好。”
陆云门不再劝她,而是郑重地对着她笑。
“等我换下这件衣裳,便请你浆洗。”
阿柿的神情终于松了下去,又愿意对笑着露出她的小虎牙了。
贾明在这站了半晌也没能插进话,渐渐地,他那一肚子的火也熄了,整个人看起来有种精力消耗太多后的蔫巴感。
“那位便是我同你说过的县太爷。”
他泄气地垂着八字胡,对阿柿说道。
“他不相信你能看见鬼怪,如今正要拿以前的案子问责我。十万火急,你且看看周围,可有什么鬼怪,能向他证明一二。”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时的贾明只是随口问一问,未抱什么希望。
他都已经垂头丧气、一副已经准备好日后在李忠手下艰难度日的样子了。
谁知阿柿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那里。”
她指向身后的那颗郁郁蓬勃的缅桂花树。
“那颗树上住着一个吊死的女鬼。她的舌头特别长,全部吐出来,会秃噜秃噜掉到肚脐上。刚才就是她突然甩出舌头吓唬我,我才从树上摔下来了。”
她连说带比划,手指用力地拉下眼皮,舌头也吐得十分卖力,努力想学出女鬼的样子,看得贾明嫌弃地直呼“咦”。
陆云门却听得很仔细。
他不吵也不闹,漂亮如剔透宝石的黑眼睛一直专注地望着她。
这仿佛给了她好大的鼓励。
她于是雀跃地继续说:“她还丢花打我!”
她摸了摸被硕大花蒂砸中的脑门,“那朵花就是她故意弄掉、专门朝着我扔的。”
说完,她还给那只吊死鬼做了点评:“是只讨厌的坏鬼!”
贾明因为她的这段话,小胡子连着抖了好几下。
他心想,幸好周围的县民听不懂北蛮话。
不然,要是听到有人说他们供奉了百年的仙树上有一个吊死的女鬼,怕是要气愤到一起冲上来,对着阿柿群起攻之。到时候,他们搞不好会连他一起打!
“原来他就是县太爷呀。”
贾明还在后怕,阿柿这边,却已经开始跟陆云门说起小话了。
“他真的很不一般。”
阿柿在说李忠。
“在我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他的身上发出了十分恢弘的金光,就像庙里面的怒目金刚。鬼很怕这种光,能避则避,不会靠近。”
这时,李忠向几人走近。
阿柿立马兴奋地扯了扯陆云门的袖子。
“你看!树上那个吊死的女鬼,一看到他靠近,立马就提着舌头,躲到树冠的最深处去了!”
她的目光在树冠和李忠之间来回晃了几次,再次看向李忠时,已经是一脸的崇拜。
“我可以做他的侍婢吗?”
她满目期盼地问向陆云门。
“只要跟在他的身边,就没有鬼敢来欺负我了!”
带着一直挂在自己袖子上的阿柿,陆云门将这些对话一字不漏、尽数转述给了李忠。
高大的铁汉李忠,看着面前彩绘陶俑似的小娘子,眉头始终紧锁。
那神情,仿佛是听完了一出闹剧。
最终,他低声肃面自省:“我竟也跟着胡闹了。”
喟叹过后,他命人将尤金娘招来。
尤金娘很快赶来,并带来了她杂耍班的管事。
管事拉着他蜡黄的长脸,驼着他终日佝偻的脊背,一见到阿柿便立即指认道:“就是她!”
“太爷,”他对李忠道,“这个小娘子,近日总在我们院子附近徘徊,一旦有人上前同她搭话,她就会立马跑开,行为十分鬼祟。今日一听班主提到有人偷山猫,我一下便想到了她。”
“您听听。”
尤金娘立马帮腔。
“可见这小娘子的偷窃早有预谋,请太爷一定要对她重重责罚,以儆效尤!”
李忠肃面不变:“你那山猫从何处来?价值几何?”
尤金娘神采奕奕:“是管事是从猎户手中买来的,花了足足四匹绢呢。依律加倍征赃,她得赔我八匹才成!”
贾明本还在低头想办法,一听那钱数,眼珠子当即瞪得贼凸,蔫巴垂着的脖子,立马就斗鸡似的鲠直了。
根据《大梁律》,“诸窃盗,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
这尤金娘张口四匹绢,阿柿便要为此被罚挨百杖!
这是想要阿柿的命了!
“翻天喽!”
他当即大嚷起来。
“我把她个活人买下来,也不过花了十贯钱加一匹绢,如今她偷的不过是一只奶都没断的畜生,居然值四匹!?”
尤金娘不乐意了。
她腰一拧,阴阳怪气道:“叫您知道,这山猫可是东都最时兴的玩意儿,十分受贵人们喜欢,便是用成箱的金银去换也不为过。尤其她偷的那只,虽然还没断奶,但背上已经现出了状若梅花的斑点,极为金贵罕见。这也就是没弄伤它,不然,但凡蹭伤了它一块皮……”
她的余光扫向阿柿,语气不咸不淡,“一个不值钱的女奴,怕是用命也赔不起!”
眼看两人就掐腰当街吵起来。
自贾明说起阿柿价钱起、便一直默不作声的陆云门,忽然开了口。
“是否听一听阿柿的话?”
在得到李忠的同意后,他将阿柿口中关于小山猫的离奇一切都说了出来。
少年的声音清冽如泉,语气又沉稳极了,将阿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告诉他的细碎事情理得很顺,娓娓道来。
连旁边站立如山的衙役,都忍不住抻长了脖子,听得入神。
唯独尤金娘。
随着陆云门将“院中假山”和“扑蝴蝶的小山猫”这些细节逐渐说出,她的气焰一节节下落,交叠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直至指尖发白都没有松开。
但她在脸面上倒还撑得住。
待陆云门说完,她立即娇笑出声。
“你这个小郎君,什么鬼呀、怪呀,说得怪吓人……”
可她说完这句,随后便语塞了。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再如之前那般吆喝出什么,索性直直对着李忠躬身一拜:“奴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事儿全凭太爷做主。”
态度一直明确的李忠,却在此时沉默了下来。
虽说大梁百姓自古崇神惮鬼,庙宇香火不断,但即便笃信鬼神,以尤金娘此前露出的性子,在听到陆云门那番话时,她应是当即高呼荒谬、向他喊冤才是,绝不该是方才的反应。
这事莫非真有蹊跷?
他看向开始拍着大腿喊“冤案啊冤案”的贾明,开口打断道:“某初来金川,左右今日无事,既然你不服,那便随某一起、照那侍婢所说的去探个究竟。”
他也将丑话放在了前头。
“若查出她所说的皆为谎言,便要严按律法对她惩处,不可因她是你的侍婢而有所包庇。你可同意?”
“同意!同意!”
贾明忙不迭地点头,整张脸溢满了喜色,乐得合不拢嘴,眼角都要笑出褶子了。
“太爷英明!”
眼看盖棺定论的案子,在此时似乎有了新的变化。
李忠命尤金娘重新将山猫提笼带来,又让陆云门询问阿柿,如何送小山猫回家。
阿柿虽然参与不了他们的对话,但她仍能感受到方才涌动的暗流。
所以,不管别人是吵是闹,她都一直懂事地安静站在一旁,就算手上忐忑到把小布船都捏得变了形,也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生怕打扰到他们。
因此,在听到陆云门向她问话时,她像是棵被晒到干瘪后、终于淋到了雨水的小蘑菇,整个人一下子鲜亮了起来,“砰”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知道!”
她迫不及待拉住陆云门的袖子。
“小山猫的主人告诉过我,她的乳娘因为生病,如今正借住在女儿的夫家。那个地方就在县城里,我可以带你去!”
“李县令想先知道目的地。”
陆云门低头问她,“你能说出那个地方的名字吗?”
阿柿想了想,用脚抹平了一处地,拉着陆云门蹲下,然后捡起颗石子,在地上画了棵开花的树。
“这里是我们所站的地方。”
她说着,手中石子向南划下。
“从这里开始,我们要一直往南走,走到第一家卖冷淘的铺子前,拐进铺子旁边的小巷,那里有个每日都在家门口煮水的耳背老翁。路过老翁家,直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一处蟹塘……最后,门前立着一高一矮两颗松蓬树的,就是她的家啦。”
说起正事的小娘子既专注又笃定,哪里要拐弯,哪里有座桥,她都记得又牢固又清楚。
陆云门以此向县民打听,熟路的人一听便清楚了,纷纷过来道:
“我知道,那地方不可近。”
“在县城的另一头,若是用脚走,得走到傍晚勒!”
更有一个人,一听门前立着两棵松蓬树,便连那是那户人家都想到了,立马挤到前头去:“小郎君想去的,莫不是曹大郎家?”
陆云门:“您说的这位曹大郎,他家中可有人娶妻?那妻子的母亲曾与人做过乳母。”
“一点不错!”
那人点头。
“娶妻的正是曹大郎。他的那位岳母,听说曾在一户皇室宗族家中当乳母,去年秋收赛神后不久,随着主家刚到邻县。我远瞧过几回,那通体的气派,跟我们这些庄稼户完全不同!”
陆云门向百姓询问时,李忠就站在旁。
听完这人的话,电光火石间,李忠想起了一个人。
县伯刘曙!
刘曙是刘姓皇室的一名旁支,很是庸碌无能,靠投胎承了个县伯的爵位,却在去年卷进了一桩谋逆大案。
经历过牢狱之灾,他虽最终保住了性命,但也彻底被吓破了胆,生怕碍了女皇的眼,惶惶自请南迁。
他此时所住的府邸,正邻金川县。
算起来,他来到此处的时间,也正是去年的秋收时节。
而最巧的是,就在两个月,刘曙久病多年的独女病逝了。据说刘曙自此承受不住,彻底病倒,如今府上还乱作一团……
李忠不禁看向站在陆云门身边的阿柿。
小娘子发现了他的目光后,立马昂首挺胸,一副非常想要好好表现的样子。
“怎么可能……”
李忠眉头紧锁,找人赁了辆牛车,提着装有小山猫的铁笼,带着贾明、阿柿、陆云门和意图推脱的尤金娘一起坐上。
“我们便去找一找她口中的乳娘!”
不多时,一行五人加上两名赶牛的衙役,便在啪、嗒、啪、嗒的沉重牛蹄声中,向着金川县的另一端进发。
稻田的潮气在空中弥漫,筒车辚辚,就在不远处。
路途总算过了大半。
李忠自上车后,便向贾明考起金川县的庶务。
简单些的,贾明还能应付答上,但等被问到了细致的,他便开始了支吾。
自己答不上来、脸都要憋红了,旁边的阿柿却好奇地卷起竹帘、不停向外张望,开心得不得了,这让贾明顿时能将矛头冲向她,直接就是一顿训斥:“坐没坐相,没个体统!”
阿柿正看得兴冲冲,被他骂后,登时一怔。本就圆乎乎的脸小河鲀似的迅速鼓起,眼睛里溢满了水光,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陆云门自牛车挪动起,便一直如浮水白鹤般静谧垂首。
此时,他却忽然扭头,轻声问阿柿:“你没有来过这一片县城吗?”
听到少年温和的声音,小河鲀鼓起的气“咻”地放掉了。
“没有。”
她小声地回答。
“贾明不准我随便离开客栈。去杂耍班子的那几次,都是我偷偷跑出去的,而且只敢在外面待一小会儿。要是被客栈发现、告到贾明那里,他肯定会抓着我、喋喋不休骂上好几个时辰……”
说起贾明的坏话,阿柿简直停不下来,完全就是一只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小麻雀。
连贾明都像是被吵得不想骂她、只想掏耳朵了。
玉雕少年却始端坐侧首,认真地听她说话,没有一丁点的不耐烦。
就在这时,牛车一个颠簸,阿柿正说得起劲、手舞足蹈,手一不小心就打到了自己的鼻尖!
“砰”地一声,结结实实!
她愣了愣,紧接着剧痛袭来。
她立刻捂住酸唧唧的鼻子,整张脸又茫然又悲愤!
那样子,像极了陆云门邻家的那只有点傻的斑点小土狗,让他忽地笑出了声。
阿柿这次离得近,一眼就瞧见了,他笑时,嘴角会出现一个小小的笑涡,让他那股子压在端方下的少年生动劲儿淋漓尽致地全现了出来!
她一瞬间愣住。
筒车隆隆拍击着水花,稚童追逐着沾满泥巴的康国猧子犬,所有的嘈杂都从她的耳边轻轻滚过,一点也没留下。
“对不住。”
意识到自己的笑可能会被理解成嘲笑,少年官吏马上收起笑,礼礼貌貌地向她道歉。
“没打疼吧?”
“没有……”
阿柿摇了摇脑袋,低下头,不好意思似的使劲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另一边,李忠在认清了贾明的斤两后,终于放弃了对他的考校,黑着脸沉默了许久。
这时,他忽然开口:“烦请陆小郎君帮我问一问这侍婢。她一句汉话也不懂,却能跟鬼沟通,莫非那些鬼都能说出北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