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听完这么厉害的事,小娘子的神色却没怎么变。
等于管家说完,她便一脸什么都没听懂,重新又问:“所以,是比裴家要有钱,对吗?”
“……是。是。”
于管家顿觉自己对牛弹琴。
他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直白地告诉她:“就是比裴家有钱。”
他真是想不通了,世子究竟为何对她如此特别?
他私下琢磨了许久,曾怀疑过会不会和世子身上的铃铛、花串有关,可又觉得这些跟阿柿实在联系不上。
终于,他还是在这时忍不住问了出来:“阿柿,你可知道我家世子为何对你如此优待?”
“我就是会被郎君喜爱呀。”
小娘子答得仿佛理当如此。
“我很小的时候,教习娘子们就说了,只要我乖乖地听她们的话、跟着她们学,将来,郎君就一定会喜爱我。虽然她们说的是父亲为我挑的郎君,可既然是郎君,应当都差不多。”
胡说八道!
此时,多少打听到了些消息的于管家已经差不多断定她就是钱万宁的女儿了。
那钱万宁挑的郎君,都是些贪色重欲的浪荡之徒。
世子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绝对不是!
觉得受到了莫大的诬蔑,于管家气愤不已,两根鲶鱼须子随着他的气鼓上下抖动。
就在这时,突然他听到小娘子自言自语般地出声:“那我决定先不回家了。我要留在陆小郎君身边。”
于管家下意识就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是您说的吗?”
小娘子再次理直气壮。
“陆小郎君更有钱呀。”
她说:“虽然,陆小郎君看起来完全不宠爱我,但既然他想要我留在他身边,那以后,他应当就会宠爱我了。”
“不宠爱你?”
于管家光听见了第一句就怒从心头起,差点就打着小娘子的手心、把“你不识好歹!”骂出来了!
世子对她,简直已经宠到要风给风、要雨给雨,就差上天为她摘月亮了!她竟敢说世子完全不宠爱她?!
于管家捂住胸口,气得退出屋去,眼不见为净。
如今能守住世子的只有他这个老仆了,他可不能把自己气病了,不然岂不是拱手让这个妖女得逞!
可第二日,当从知情人口中得知了钱九娘子具体的过往后,于管家却心软了,又是认为不能就这么把她送回家,又是觉得应该想办法把她教回正道。
但就在他听到她提及什么龙凤图、以为她曾学过作画而欣喜时,她却说了那样一番话。
于管家忽觉不对。
攀龙附凤图。
那不是避火——
上了年纪的老管家顿时又心口突突突!
不准对世子说这些污言秽语!
可少年心中记挂的还是阿柿之前说的话。
他看着她:“你说你要养猫?”
“是呀。我之前就跟于管家说过了,我要留在你身边。”说着,小娘子特意转向已经快要心悸晕厥的于管家,冲他颔了颔首,然后才转回到陆云门那边:“可我跟在你身边,总需要一个名分。我想了好长时间,刚刚才想到,我可以给你养猫、做你屋子里的抱猫侍婢。”
照陆家主仆之前的打算,这次前往范阳,应是先向北骑马走小径,等到了河渡口再乘船。
但因为多了个身子娇弱、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小娘子,他们便只能坐马车、走官道,绕上相当大的一个圈子才能到渡口。
不过,这点变故对于主管郡王府多年的于管家来说,实在不算什么。让他感到最为糟心的,还是自决定要跟着世子以后、就彻底露出了真面目的阿柿小娘子。
最初,还只是缠人。
她窗外的院土中不知何时落进了个丝瓜秧苗,缠住旁边长青的小叶黄杨,竟就那么长了起来。此时正是它边开花边结瓜、丝蔓长得最快的时候,每时都在爬呀爬。
昨日,趁小娘子没关紧窗,那须子般的嫩芽便攀进了窗子里,还开出了一朵小小的、嫩黄的花。
而今日,已经是三人出发的前一日了,于管家正因多了她这个小娘子而重新做着启程的准备、忙到就快脚不沾,什么都不做、只趴在窗边呆呆看着丝瓜花的阿柿却将他喊了过去。
“我没见过这个。”
她指着那朵黄色小花,要于管家告诉她这是什么。
于管家说话的时候,丝瓜花心里落下只肥肥的螽斯,她也不见怕,伸手指在它的身甲上碰了碰,然后在它拍翅要飞时抓住它的后腿,举着它继续问于管家:“这是什么?我也没见过。”
如此一来,小娘子这也想知道、那也想知道,问题便没完没了。
于管家看看日头,已近晌午,出发前的事情还有一箩筐没做,又看看小娘子,那张脸上充满着的好奇丝毫没有消减。
感受到自己实在应付不住,他只好托人将世子从正同他品着画的延维郎君那里请了回来。
在他终于能彻底从这间屋子离开时,他听到小娘子正看着世子说她想要摘掉这朵开在她窗子里的花、而世子在劝她不要。
无心再管这屋子里的官司,于管家冲出去便又开始了忙碌。
可就在他忙活完了这一天、想赶在日落前回屋歇歇脚、正走着路过阿柿的窗外时,他就又听到了小娘子“于伯、于伯”的温软叫声,简直就像只不可貌相的可恶的小伯劳鸟!
等他敲着老腰认命走进去时,小娘子正拿着柄不知何处来的腰圆小扇遮在面前,柔柔地跽坐在绘有银泥流萤的的窗子一侧,看着温顺又淑婉,恍若一副典雅美人图。
可她一开口,就娇气极了地开始说她贴身衣物的布料太粗、针脚也糙,磨得她一直都睡不好。
“我本来想着,等养好病就离开,所以一直没有提。可现在小郎君要把我养在身边,那我就实在不能继续忍了。”
听完后,于管家重新把他已经揣进了腰边挂囊里的佛珠拿了出来。
她现在穿的内外衣裳,都是他在世子的吩咐下、托了王家的下人去采买的。
因为立马就要穿,买的自然就是衣肆中现成的。虽说已经是最贵的了,但到底不能与专为官宦人家制衣的布坊娘子和绣坊娘子做出来的衣裳相比。
可她是突然出现的,谁能提前就为她定好布料和绣娘啊!
但为了不让世子为难,他只能厚着老脸,继续同小娘子说里衣的事。
他捻着佛珠,边在心中默念着“心平气和”,边请她忍一忍,说他马上就往河渡口一家相熟的制衣坊送信,为她买下那里最好的里衣布料,再请那坊里曾于宫中侍奉过针绣的娘子为她赶制。
如此,扇面后的小娘子才很不情愿地点了头,不再提起此事。
可紧接着,她就又轻声细语地慢慢挑剔起了沐浴。
“……浴斛中的水很快就凉了。我已经不想再泡在温凉的水里面了,不然就会生病了。”
于管家慢慢吸了口气,将手里的佛珠转得更用力了!
这能有什么办法!
娇贵些的小娘子沐浴,都会有许多婢女在旁侍奉。浴斛中的水稍凉,婢女们便会从几层屏风外提回刚刚烧开了的热水,为小娘子灌进浴斛。
他也想过去找王宅的婢女在她身边侍奉沐浴,可阿柿却说什么也不肯!
此时,他又提了一遍。
但阿柿还是摇头。
“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的脸。”
她仍旧举着那柄画着丝瓜图的腰圆绢扇,只露出双圆圆的无辜眼睛。
“之前不能,是害怕那个掳走了我的人发现、把我抓回去。现在就更不能了,我要跟着陆小郎君,一旦被别人看到脸、认出来,我就得回家了。”
就算他又苦口婆心地劝说她王宅里的下人信得过,可她怎么都不点头。
后来,也许是觉得跟他说不通,她更是起了身、要直接跑去找世子了。
于管家正要拦她,却见她小扇一放,腰圆扇面后小娘子雪白的面颊上,左右对称地画着两朵盛放着的丝瓜黄花,那工整又舒展的画法,分明就是他家世子的……
世子竟亲手在她的脸上画了花子!
于管家当场如遭雷击!
等他从这次震惊中回过神、再想拦她时,却已经追不上了。
阿柿两颊的黄花自然就是陆云门给她画的。
小郎君不准她摘花,说如果摘了这朵花、便会少结一根丝瓜。既然如此,那他自然就要想办法弥补她。比如出去给她买了柄画有丝瓜黄花的扇子,再比如,去为她买了她想要的胭脂花黄。
看到扇子上画的丝瓜花,小娘子自然极了地就勾住了少年。
“我想要把这朵花画到脸上。”
她用绢扇点着自己软滑如乳奶皮子的的面颊。
“我在家中时,身边有个很会画面妆的侍女,时常能为我画出新鲜好看的花子,还很会制面靥花钿。本来,她是给我做陪嫁的,可以一直侍奉在我的身边。可现在,我一个人留在小郎君这儿,都没有人能给我画黛眉、花子了。”
自被陆云门带回王宅后,小娘子就一直素着脸,已经好些日子了。
可她就算半点妆也不上,也好看得仿佛一株清水池中初初发芽的新莲。
面若清莹凝脂,眼角腮颊晕着极浅的粉白,瞳仁中的光如挂在莲尖上的两颗最湛清的露珠,清凌凌的,晃动着明澈的光华,叫人挪不开眼。
“你来这儿,等等我。”
小娘子说着,拉住少年的手,让他坐上她屋中的长条榻,又将少年买回来的胭脂花黄全抱到了榻边他曾用来教她识字、水砚笔墨一应俱全的小案上。
随后,她走到一旁的铜镜前,对镜在脸上扑了层淡淡的妆粉,接着就回到了陆云门这边。
在少年还没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时,她坐上长榻,软软地俯下身,仰面地躺到了少年的大腿上。
躺在那里并不舒服。
少年的大腿十分紧、十分绷,甚至有些硬,都快把小郡主硌得疼了。
可从这儿仰着脸看上去,他实在是漂亮得一塌糊涂。
玉色的脖颈修长瘦劲,透白得几乎能看见里面青蓝的冷冷血管。
睫毛似乎更浓了,乌黑的眸子也比平日看起来颜色更深重,仿佛深埋在地底、从未见过光的玛瑙宝石。
而那颗总是藏在眼褶中的小痣,却在此时那么清楚,诱得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它。
可她的手指连陆云门的嘴角还没碰到,就先被少年捉住了。
他捉着她的手,轻轻地如同拢握着一尾小小的活鱼,只在小娘子还想要挣脱出去时用了一小点力气。
等小娘子的手不动了,他才守礼地将她的手放回了她的身侧,低垂着那双因抑制而格外冰清水冷的眼睛,声音竹叶点水似的淡:“做什么?”
小娘子软软地睁大眼睛,声音也极轻极柔:“等你给我画花子呀。”
她指指案几上的那些东西,又指指自己的脸颊,像是都不明白为什么小郎君要问这么一句话。
她这样来回地动,令少年只能蜷紧了指尖。
“你坐起来,我也同样可以给你画。”
“可我在家中,都是这样画的……”
虽然嘴里这样说着,但小郡主还是在轻轻辗转了两下后便坐了起来。
虽说小郎君的举止仍是冰洁渊清、坐怀不乱,可他的腰腹绷得那样紧,腿上又那样硬,万一提起笔、画不好怎么办?
她可是很期待这位曾为圣人画过庄严佛像的麒麟少年、在她的脸上画出对充满女儿家闺阁意趣的花子呢。
因此,小郡主只是胡乱地、没轻没重地又在少年的腿上压抓了几下,随后,看着少年微微昂起的紧绷下颌,她乖巧地、仿佛无心极了地端坐到了他的面前,扬起了等着他作画的脸。
刚落笔描画一笔,他就听到小娘子不舒服地小小哼了声“痛”。
他僵了下戴着花串的腕,继而便放轻了力。
这下,小郡主不觉得痛了。
可又很痒。
像花房中趁她酣睡时有蛱蝶偷偷落上了她的面颊。
但无论是痛还是痒,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
她想看他好好画出的画,所以便没有再出声捣乱,只是静静眨着眼睛,盯着少年绝美的面容看。
很快她就发现,陆云门竟真的无旁骛地沉浸在了作画里,凝神入定,目不转睛。
这让小郡主觉得更有趣了。
明明刚才,就在她贴近他髀腹间辗转时,他的瞳孔都因突然冲上的欲望而迷乱地扩大了一瞬间。
那瞳仁里的光忽地散开,失去了焦距的眼睛仿佛朦胧乌云间碎满星河,靡丽至极,蛊惑得人想要拉着他继续沉沦。
可不过才过了短短一刻。
他转身对案,洗笔调色,再回来后,便又那只安心定志、沉神静气的饮露仙鹤了。
怎么会有陆云门这种人?
小郡主看他看得更认真了。
她兴致盎然地在心中盘算着要怎么把他拆吃入腹,迫不及待想再多看几次他眼中情动时的浮艳之色。
想得……用力磨了许多次小尖牙。
等少年收笔说他画完了,小郡主马上就在他转身全神清洗笔墨时、从后面抱住了他的窄腰。
少年手中毫尖刚浸满的水蓦地滴打进瓷笔洗,在那碗水中无声地“咚”出一片涟漪。
一圈一圈,如同花褶,荡漾开来。
少年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地沉下呼吸,垂眼看着她抱在他腰间、慢慢碾着向下滑动的手指:“做什么?”
小娘子的声音细软绵甜,带着十足的开心:“您为我画了花子,我很欢喜。我也想让小郎君欢喜。”
笔尖彻底沉进笔洗,少年看着褚黄染料一点点将原本干净的水染得混沌不堪,许久没有出声。
因为太久没得到回应,小娘子收回了手,端坐了回去,神色又茫然、又无措。
片刻后,她垂下头,粉腮慢慢地鼓起,面颊上那两朵柔嫩极了的五瓣黄花都变得圆胖了。
少年沉默地将笔洗完,起了身:“我该走了。”
果然不行。
还是太早了。
小郡主在心中想。
但退而求其次的,她还可以做很多。
下一刻,小娘子抬起头,拉住了站在她身边的小郎君的手。
“陆小郎君是不喜白日吗?”
她扬着那对眼泪汪汪的眼睛。
似乎是为自己做得没有半分错,却还是得小心翼翼地忍住、乖乖重新揣摩小郎君的喜好而委屈极了。
“那我日落时去找您,好不好?“
少年看着她眼眶里的泪。
他拒绝不了她。
刚才,如果她真要对他做什么,最后一定能得逞。
就像他从来也没能真正地拒绝她任何一件事情。
可他不知道,小郡主是绝不做那个“恶人”的。
她永远是在将人逼入绝路后、让他自己选。
她知道陆云门并不是不懂男女之事。
两年前,东都那座由圣人亲令修建的皇家佛堂在半夜突起大火,冲天的火光将半个东都映得如同白昼。
几番波折,在重建时,便有隐士向圣人进言,可于佛堂中置一间不见光的小室,供奉欢喜佛图以求避火。
这事办起来不难,难的是找到那个作画的合适人选。
据那隐士所说,这要求极为严格,除了样貌端正、出身贵重还有许多玄而又玄的生辰命数外,最难合得上的便是既要极擅丹青,又要身心干净,需得清心寡欲、从未尝过男欢女爱。
圣人一下便想到了那个吸风饮露、餐松啖柏般的陆家七郎。
她查后发现他的确符合,便隐秘将他招进东都,与他相关书卷万册,令他潜心作画。
而那间小室,小郡主在决意要同崔郎君定亲时,便由长公主领着去看过了。
她几乎是一进屋子就笑了出来。
真不愧是陆云门。
可真是浩然正气,一片清净。
他心中但凡有一丝杂念,都不会画得这般心如止水、精妙庄重。
怎样做、如何做,他都知道。
但他生性恬淡无欲,立身克己清心,自小又一贯修身养性、束身自爱。所以,他不动心,便不会动欲,面前的烟花风月在他眼中便与山鸟溪流这些寻常的画作别无二致。
他做臣子也是。
毫无欲望。
不结交、不攀附,只做纯臣。
明明凭他的身份与能力,既可得无数趋炎附势者献利,也可得无数赏才识德者追随。他若想要,只用伸出手,朝中与他家族相连的名门臣子、军中与他相伴作战的兵士将卒、清流文坛的中流砥柱都会愿意走向他,那种力量,汇起来可如滔天巨浪,能轻易或推动、或冲伤任何一股势力。
可他偏要避世独居,将所有从权与利中向他伸出的触手斩断干净。
所以,这次,不是她要对他做什么,而是她要逼他去做。
就像方才,至少,他必须开口亲自应允、要用身体给她明确回应,而不是那样默默地、好像没有选择般、被动地承受。只有那样,她才会将手继续伸下去。
而且,最后主动跨过那条线的人只能是他。
有罪的人,犯错的人,只能是他。
可还是要慢慢来。
急不得。
说完那句话,忍着泪的小郡主就趴了回去,捧着铜镜看脸上的那对花子了。
少年在她身后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给回应,默默地退了出去。
可也不过一个下午,他的屋门就被阿柿推开了。
还体弱着的小娘子只跑了一小会儿,就仿佛喘得没了力气。一进门,她便晕晕晃晃如急流中的扁舟,跪伏到他正摆满著书卷的书案旁,画着黄花的面颊压住他正翻看着的书页,纤弱娇柔地说头晕。
她装起可怜,总会让少年心软。
他跽坐到她身边,将那些可能会磕碰到她的笔架砚台都拿远,又低头问要不要再去将医工寻来。
之前在金川县时,医工便说她身亏体虚,需要常喝补药养着。但到宝泉县后,他看她神采奕奕、又见她精通医书,便只以为此前的体弱是她假做的。
可如今,永济州的医工也说她要长久地用药调养。
“不用。”
小娘子轻柔慢慢地说着,撑起趴着的上身,紧接着便正面靠向了身旁的小郎君。
“您让我歇息一阵就好。”
她整个人伏过来,身上却一点力气不肯用,刚一靠上,便绵绵地向下滑。跪坐着的少年只能用手握住她的腰,将她按回了自己的怀里。
为了迁就她,少年总是劲直如竹的身体向她斜倾了下去,阿柿只用向上耸了耸下巴,就把面颊压在了小郎君的颈侧。
她看着少年抿起的唇。
这种时候,正直守礼的小郎君不是应当马上将不合礼数的手收回、提出将她送去榻上歇息吗?
怎么能只是抱着小娘子、不说话呢?
阿柿高傲地垂下眼睛,边感受着他血脉的跳动,边用手指勾缠着他的襕袍,仍是半分力气也不肯用,任他撑着她的腰背,软软地在他颈边呼吸。
直到将他颈间那块雪白的皮肤呼地发了红、仿佛雪地中一朵刺眼到迫人掠夺的红花,盯着那朵花的小郡主才出了声。
“我想要在一直热着的水里的沐浴。”
“嗯?”
垂着眸想要静心少年忽地颤动睫毛。
“今晚,让我在你这里沐浴好不好?”
小娘子央求着,睁圆她黑葡萄似的眼睛。
“于伯给不出一点好办法,我想,还是要把我的浴斛放到你的屋子里,由你给我不停送倒热水。等我沐浴后,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着,她撒开捏着他袍子的手,手臂娇娇地抱住少年的腰:“教习娘子们都说过,我学得很好。只要是郎君喜欢的,我都一定做得来。”
半晌后,少年静静问:“你便是为这个来的吗?”
他看着她。
虽然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去想她为何而来,可此时,他却又忍不住会去想。
他不明白,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能想到的,不过就是有人想拿他将钱九娘子收在身边、对她过于宠爱为由,到殿前谴责他为人不够端正清心。
到时,他的名声大抵是会坏上许多。
可名声这种身外之物,他并不在意。
他也从未想要用这名声去做什么。
如果她只是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实在不必这样费心到付出身体。她不用做任何不情愿的违心事,他愿意尽他所能,帮她毁掉他自己的名声。
这样想着,少年甚至开心起来。
他们要攻讦他的不端,她就总要花上一段时日在他身边、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她的骄纵和偏爱。
在将他彻底毁掉之前,她便不会轻易消失。
阿柿多少猜到了陆云门在想什么。
但这对她来说,其实也没有坏处。
所以,她仍是只答她答的:“是啊。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来的。我要在一直热着的水里沐浴。”
少年看着她:“这件事,一定要做吗?”
“是。”
小郡主故意地语焉不详。
“这件事,一定要做。”
她见少年还是未动,便推了一把力:“若是小郎君不愿意见我沐浴时模样……”
她说着,伸手慢慢解开身上的披帛结绶,让那条绯粉为底、织绣着杂蜂蛾蝶的绮罗帔子从肩上滑下,露出了里面的小花半臂和更里面的、霜般的白色小袖衣。
随后,小娘子用双手将帔子呈向少年。
“我用这个将小郎君的眼睛蒙住,好不好?”
阿柿说她要在陆云门这里沐浴,并不完全是在无理取闹。他的这处屋子,两面环着幽静树竹,侧面便有一口水井,打水、烧水,都是最方便的。
但小郎君却没有去碰她捧在手中的帔子:“我若遮住眼睛,便没办法将桶送到浴斛旁了。”
小郡主自然有她的应对。
“可我听教习娘子讲,榻边嬉戏追逐时,郎君就算被蒙住眼睛,也可以听声辨位,将小娘子抓回去。”
她抱住帔子比划着。
“你有什么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吗?”
她说:“比如,铃铛?”
少年当即便知道她在提什么了。
他犹豫了片刻,沉默地从他贴身的锦袋中倒出了那条拴着金铃的红绳。
阿柿朝它伸出手。
“它不响了。”
在小娘子在他掌心捏住它时,少年还是出声告诉了她:“它已经很久都不响了。”
“是吗?”
阿柿拎高红绳,说她说看不清金铃的里面,要他去点灯烛。
少年便转身走到了对面的白釉莲瓣坐灯台,取出腰边袋子中的火镰,徐徐将火打燃。
就在他用火凑近灯芯、蜡烛火苗陡然生出的那一刻,那阵他许久没有听到、久到仿佛已经隔生的熟悉金铃声,在他的身后清脆响起!
那簇点燃的火仿佛烫进了他的掌心,少年遽然转身。
眼前,小娘子晃着那根金铃红绳,正丁零当啷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在骗我?”
阿柿把她背着陆云门拚命使劲、用尽蛮力甩了好多下才响了的金铃举向他。
“我就轻轻拨了两下,它就自己响了。”
从未舍得对它用力的少年,自然也分辨不出她在说谎。
他走到她的面前,接过她递来的红绳,轻轻地一晃。
“叮当。”
“叮当。”
“叮当。”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真的又响了。
“你是要用这个听声辨位吗?”
小娘子侧耳听了一会儿。
“好像可以。”
她又软又甜地笑起来,脸颊的两朵端正的丝瓜花都因此可爱了许多:“等你蒙上眼睛,我就在浴斛里面摇响铃铛,这样,你就可以循着声音走到我面前了。”
少年看着她,认真地问:“要为你戴上吗?”
他想,虽然宝泉县的那段日子对他来说十分珍贵,可她在那里时,也许并没有那么开心,她未必是真的喜欢终日带着响动的铃铛。
如果她不想,那便不用再戴。
重要的是她,而不是其他的那些外在。
“戴上吗?它不是很好看……”
一脸的勉为其难,但小娘子还是伸出了手。
“不过声音很好听,我想要戴。”
很快,金铃声就被小娘子洒满了屋子。
自阿柿来了后就一直只肯远远呆在树上的白鹞突突从枝上惊跳而起,兀然展翅,直冲屋中!
不过,它在快要飞到阿柿面前时,就又退退退地飞走了。而且,它十分生气,叫声尖尖嚎嚎,简直就像是白白激动后忍不住了在骂人,被烧着水的小郎君安抚了好一会儿,尖利声才停了下来。
而听着屋内声音的少年,却说不清地、格外地安心。
他烧着水,想起她以前时常爱调香制丸,便又去采了兰草,煎水加进了进去。
不久,日落进山,他进屋想多点几盏灯。
屋子里,等着沐浴的小娘子却已经将上身的小花彩锦半臂脱了,只留了件轻薄的小袖衣。
那袖衣透如鲛绡,让她细薄后背肩胛上的一颗红色小痣一下便刺进了少年的眼里。
他当即垂下了眼睛。
而趴在案前的小娘子,正用他之前点燃的那座白釉莲瓣坐灯台照着亮在写字。
她握拳般地抓攥着笔杆,如同从未拿过笔的幼童,笨拙地将笔尖杵在纸上。落笔有的粗有细,字的笔画也大大小小,人、一、叩分离得到处都是,要好好端详,才能认出那是个“命”字。
可小娘子的神情却认真极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做什么入木三分的刻板。
字写完后,她松了一大口气,将笔照着原样放回去。
随后,抬起头,发现陆云门已经回来了,便将手边的书卷和那张麻纸一齐捧了起来。
“你看,我写了字。”
说着,她起身,光裸小巧的脚便从她系至半胸的那条柿蒂绫石榴裙底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