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斜前的巷子里突地跑出个瘦弱的小娘子,怀中抱着顶翻飞的白纱帷帽,直直朝着陆云门所骑的白马跑来,口中清清楚楚道:“请小郎君救我!”
于管家当即啧了一声。
这满大街行人无数,再穿个巷子就能到衙门,怎么直奔着他家世子就来了呢?
呀呀呀。一看就是居心不纯。
这种事也发生过几回。
在长安时,世子骑马外出,就曾有小娘子或喊着救命、或佯装受伤,撞碰到马前。
虽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事情有异,但小郎君仍担心万一求救是真、不愿因此前受骗而误了此次救人,故每一回都会停下,礼貌地仔细将事情问明。
通常,扯谎的小娘子很快就会被他问得支吾,圆不上谎,自己羞赧地知耻离开。
而有些就是想赖的,小郎君也不会姑息,请周围百姓作证,依律将其送至官府。经这一吓,要赖的,便也逃了。
细想起来,这事已经有好几年都没再发生了。没想到,竟在永济州又碰到了。
真是糊涂啊。
于管家看着眼前那个正朝这边跑来的小娘子,忍不住在心中叹道。
小郎君心不动,你们便是鱼沉雁落、机关算尽,在他眼中也不过一具骷髅,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刚感慨完,他悠哉转头,却见世子在对上那小娘子眼睛的瞬间如遭轰五雷,手中缰绳猛地收紧,勒得白马急转嘶鸣,前踢头颅高高昂起,几乎要侧翻过去!
于管家从未见过世子这副模样,着实被惊得愣住,屁股下的小毛驴自顾自哒哒哒往前跑了好一段后,他才手忙脚乱想起来拉绳子。
可这驴看上了前面铺子里卖的沙甜林檎果、倔脾气上来不愿掉头,气得小老头将绳子一甩,自己一路小跑先回到了世子跟前!
当他赶回来时,小娘子的手已经扒在马背上小郎君的袍摆上了:“有恶人追我,请小郎君相救!”
按理说,这时候,他这个老管家就该出面,将这个胆大包天到竟敢对世子动手动脚的小娘子赶开了。
可这回,明显觉察出事情不对的于管家没有动。
他看向世子。
世子正盯着小娘子的眼睛 ,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
于是,于管家也学着世子,仔细瞅向小娘子。
小娘子眉黛青颦,单薄消瘦,小巧的脸瘦得发尖,看着秀气又柔弱,说一句话,能喘上两喘,虚弱得似是快要昏了。
可她神色却四顾惊慌,像极了在阔野平原中被鹰禽追击、四爪拚命刨洞想要躲下活命的小獾,又仓皇又可怜,头发也跑得乱了,与以往他见过的那些精心打扮、怀揣心思的小娘子全然不同,看着竟像是真的在求救。
这时,小娘子逃来的方向,有人追了过来。
小娘子吓得软软叫了一声,向少年身后躲去,却似是不慎地撞到了马臀,激得嘶鸣白马又要扬蹄!
少年面色一紧,当即跳下,将小娘子护在身后,急急御马!
几下将马安抚好后,他又看向了一脸惊魂未定、像是快要被吓哭了的娇弱小娘子。
可半晌,他仍是没能说出话。
而那个追过来的男子,早已被于管家拦下了。
善谈的于管家几句话就事情问了个明白。
那人是隔壁街上汤面店的伙计,对小娘子很是生气:“她进门时,我见她发乱鞋脏,眼神躲闪,就留了个心眼。她见我盯着,便吃得格外慢,一等到我分神招呼客人,她起来就跑,还抢了邻桌客人一个刚出锅的蒸饼!”
听完了事情经过,于管家看向世子。
若事是真的,那倒的确是这小娘子的错,是不是该让她赔礼道歉、自己想办法补偿?
可少年听了,却只看着小娘子问:“蒸饼呢?”
“蒸饼太烫,我拿不住,边跑边丢进了路边的柴堆里,想等逃掉了,再回去捡。”
小娘子的话带着江南独有软糯味道,吴侬软语,既清又轻,细软娇柔。
说完,她伸出手指。
几根细细的指尖上都有被烫红的痕迹。
小郎君看着她的指尖,逐渐绷紧了嘴角。
但片刻后,他还是低下头,从挂在躞蹀的皮袋子中取出了药膏瓶,递给了她。
于管家咂么了下情形,默默转过身,自己掏出铜钱、送走了汤面店的伙计。
等他再转回来时,捧着药膏瓶的小娘子已经戴上了帷帽,声音轻细地向少年福礼:“谢小郎君恩。”
说罢,她身子微侧,竟是就要离开。
“你!”
小郎君终于在一瞬间失态扬声。
但下一秒,他还是慢慢蜷起了已经快要将她抓住的手指。
垂下手,漂亮的少年安静站着,刚刚停歇的漫天大雪好像又要落下。
他用着即便已经极为克制、却还是发着颤的声音,静静地问向眼前帷帽后的她:“你,这样就走?”
以手背拂开帷帽白纱,小娘子露出了疑惑的脸。
她看着少年眼角被泪意催得晕开的昳丽红痕,小心翼翼地抬了抬自己捧着药瓶的双手,嗫嚅问:“这……不是……赠给我的吗?”
她像是不知所措:“是要我现在就用,用完马上还给您吗?”
小娘子表情疑惑,于管家也疑惑啊!
他太疑惑了!
他现在就是这天底下最疑惑的人!
可世子又不说话了。
而且,他像是快要哭了!
老人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世子红了眼圈!
再也不敢自诩见过大风大浪的于管家忙不迭丢掉手里的提着的死老鼠,满脸和蔼地晃着他的鲶鱼须子,凑到了小娘子面前。
“见过小娘子。我姓于,是这位陆小郎君家的管家。”
他叉起手,笑得亲切又温和。
“敢问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这永济州虽然太平,但人独自在路上行走,难免会有难处,若是你信得过我们主仆,不如让我们送你回去?”
捧着药膏瓶的小娘子犹豫片刻,垂首向着于管家福了福:“问于管家安。我姓钱,在家中排行第九,家人都叫我九娘子。”
娇软着吴语的小娘子说:“我没有正经名字,只有阿娘为我起过的一个小名。”
说着,她抬起那双她故意留下的、同在金川县时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的杏圆眼睛——
“阿柿。”
她对着在那一瞬便泪沾睫羽的小郎君,仿佛什么也不懂,无比心平气和地认真告诉他:“我叫阿柿。”
这是已经换了副模样的小郡主在看到少年红了眼圈时最先想到的一句话。
不过,他要哭的样子,可真好看呀。
她有想过,他也许没办法立刻将她认出来。
毕竟金川县里带着北蛮血统的阿柿,跟出身江南水乡、娇弱软侬的小官家女儿,实在差别太大。
但如果他不能立马认出,那她可就要在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再跑掉一回,不能这么容易就待到他的身边去!
但他竟然一下就认出来了。
最开始,直直看着她时,小郎君应该是生了好一会儿她的气。
她还是头一回见陆小郎君生气呢。
他生气的样子也好看,精致的下颚紧紧绷着,像只腾空凌云时的鹤,寒冽清冷,更显得孤洁寡合。
那双总是浪静风恬的眼睛里咄咄闪动着逼人的寒芒,简直就像是两颗剔透的上好玉晶石,漂亮得她都很想摸一摸。
不过,她只用稍微装成害怕地惊一下马,他就立刻又顾不上生气了。就算知道她是故意撞到马上,也说不出责备她的话。
舍不得她走,却也舍不得对她强留。
明明是在被她欺负,连眼角都晕开了红,却还是恪守着他的礼则与品节,不对她发出高一点点的声音。
好可怜。
好漂亮。
就算已经知道被她骗了,就算她对他那么坏,他还是用着那样干净的一颗心在对她。
让她更想欺负他了。
小郡主眨了下发痛的眼睛,呼出的气越发滚烫。
从回到东都,她就寒意侵体,总是害冷,一直在喝温补汤药。这些天,又是接连不断地路上奔波,又是在封邑中几乎通宵地赶查公务,还算计谋划了不知多少事,全靠一口气撑着。
这会儿,见到陆云门,她忽然就觉得暂时可以不用再继续撑着了。
她看了看自她靠近后就跳开老远、直到现在也不愿向她凑近一点的白鹞,按了按怀中能使鸟禽生厌的香料袋子,松下了绷在脑中的那根弦,向着面前人道:“谢小郎君,谢于管家,萍水相逢……”
正说着话,小娘子的身子忽地就如风吹柳絮般晃着倾倒。
少年习惯极了地将她扶住,却在碰到她明显发着烫的手臂时陡然一怔。
“你病着?”
他向她走近,几乎贴着站在她的面前、为她挡住凉风。
一被小郎君暖和地护住,高烧骤起的小娘子,眼睛便有些睁不开了。
她动了动因发热而格外殷红的嘴唇,糊涂了似的反而问他:“我病着?”
“你烧得很厉害,得去寻医工来。”
少年垂下眼睛,碰了碰她炽热的颈间,随后便将身上华贵的紫裘脱下,小心地盖住她单薄的肩胛。
“于伯。”
“哎。”
于管家已经都听到了。
原来,小娘子看着气血不足、虚虚弱弱随时都要晕倒,并不完全是因为逃跑时的气喘与惊惶,而是正病着!
他连忙指向几步外的一处:“那便有家挂了行医牌的药房,信誉极佳。”
“我不能……”
已经虚软到只能靠在少年胸前的小娘子却在此时突然喃喃。
她用最后一分力,将手指勾住了小郎君的蹀躞带子:“不能让我的脸……被……看到……”
看着她的手指,少年平静承诺了一声“好”,随后,他抱着她上了马背,重新用紫裘将她连面容一起牢牢裹住,轻轻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于伯,我带她先回王宅。麻烦您将医工请到宅中,为她诊治。”
领了命,于管家对这事格外重视,亲自拿著名帖,去药铺请了位曾在太医署待过多年、如今年迈才回了故里的老医工。
那医工是为宫中贵人诊过脉的,谨慎又懂规矩,见小娘子所躺榻上的帷帘一直垂着,便只关注脉象,没向小娘子再看过一眼。
而自从将她带回王宅后,陆云门便寸步也未离,只在听医工说她病情时走到了屋子外,面却仍是朝着屋门,没有一刻不在望向着她。
从午到晚,又从晚到早上,他都在不假他手地为她换着敷在额上的帕子。
他不敢睡。
不敢合眼。
即便她说自己姓钱,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就好像要重新留在他的身边一样,可他还是害怕。
他怕他一闭上眼睛,她就不见了。
“好苦。”
快到晌午时,额头总算不再那么滚烫的阿柿终于醒了过来。在从小郎君手中接过几块容易消化的蒸糕吃了后,她就喝了一口于管家端给她的、晾得温度刚好可以入口的汤药。
听到她这声软乎乎的“好苦”,于管家只当她是小娘子使性儿,便在看了眼没开口的世子后,把她当成了自家孙女般笑着哄道:“良药苦口利于病,按时把这汤药喝了,九娘子的病才会去根治好。”
小娘子听了他的话,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口音绵绵软软,眼神却很坚决地说道:“于管家,我已经不叫九娘子了,以后,我就叫阿柿。”
说完,她对着药碗,使劲喝了一口。
可下一刻,她就仿佛真的被药苦得激出了泪,药生理性般地从喉咙中向外呕、好像再使劲也咽不下。落在于管家眼中,这痛苦实在不似作伪,怎么看,都是真的喝不惯。
因此,于管家便将她当做了在家中没有吃过一点苦的娇养小娘子了。
但惯着这点娇气,于燕郡王府也算不得什么。
他笑着问:“阿柿以往生了病,在家中是如何喝药的?是配着糖霜果子,还是石蜜块?”
“药?”
小娘子满脸疑惑。
她一副努力琢磨过但仍不解其意的模样,回了于管家:“生了病,要向福医买饮子。”
她认真地同他讲:“亲自去福医的铺子买饮子、沾上了他的福气、再喝下,病隔天就能好。我不能出门,没有资格去沾福气、只能喝别人买回来的饮子,病就会好得慢一些。”
她还告诉他:“我觉得身体不适,想在永济州找福医,可我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永济州内没有这种……嗯……”
她边说边在回想似的、认真鹦鹉学舌般软软地发音道:“……yong、医。于管家,yong医是什么?”
于管家嘴角的鲶鱼须子一僵,扁扁的嘴巴张合了两下。然后,他怜爱地将还剩下大半汤药的瓷碗拿到了远处的几上,说他去找些甜嘴的果子过来,让她先歇着等等。
可一关上门,老人便变得愁容满面。
太不对劲了。
哪里都不对劲。
这时,世子也走了出来,拿钱找了王宅的下人,客气地请他们去买几块石蜜糖。
满心忧虑的于管家看世子居然神色平常、 甚至面上还有些轻轻的笑,他便到底忍不住了,将小郎君请拿到了无人的院角,说出了他的顾虑。
“……从未喝过正经药,连庸医是什么都不知,可那谈吐行礼,又不像是笃信陋习的粗鄙小户能教养出来的。”
他越想越担心。
“她昨日出现时,头上虽然钗簪全无,但穿着的衣服用的却是重莲绫,非富贵人家、供应不起,又戴着帷帽遮面不肯见人,很像是逃出来的,是不是还该打听打听她的来历……”
他正说着,从墙头跃下的大肥猫踩着他的脚就跑了过去,在他吃痛的“哎呦”声中,对准阿柿屋子半敞的窗就蹿了进去,嘴里还咬着只它没吃完的死老鼠。
等于管家追到屋子里时,大肥猫已经将那只死鼠丢到了阿柿的榻前,还用爪子往她跟前推了推。
见阿柿一直坐着不动,没有去碰那只老鼠,它便张口去叼她的衣袖、想催她快吃,俨然是把她当成了自己这只大猫养的小猫。
“看看。”
于管家这时候反倒很能临危不惧。
他对着小娘子病弱尖尖的小脸笑道:“便是这只猫,都觉得你该多吃些东西补一补。看你瘦的,都快只剩一把骨头。”
“我可以摸摸它吗?”
小娘子看着大肥猫,发音又软又糯,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她看向小郎君:“我的屋子里曾经跑进过小猫,被我偷偷养了几日,但很快就被教养娘子发现,被赶走了。”
“好。”
少年答。
见世子居然应得这样快,于管家顿时提起了心。
他已经用几日确信了,这只大肥猫十分不亲人!
他好吃好喝地供着、想与它好好相处,可它虽然对吃的来者不拒,但只要东西一进了肚子,就会立马翻脸,对着想要借此摸摸它的人呲起尖牙,脾气坏时,还会亮出爪!
可小娘子的指尖刚碰到大肥猫的头顶,大肥猫就直接将自己的整个后背都送了上去给她摸。
等被摸得舒服了,它更是三两下爬到小娘子的怀中,靠近她藏着的香料袋,骨碌躺下翻了个身,把肚皮露了出来,四脚朝天地摊成了一滩。
于管家在心中噎了一下,赶紧趁机将死老鼠收拾了出去。
只剩下两人一猫时,小娘子期期艾艾地又看向了小郎君:“永济州,真的没有福医吗?”
少年想了想,问向她:“如果没有福医,那还有别的治病法子吗?”
“有的。”
说着吴语的阿柿绵言细语,“可以请神医。人生了风寒,那就是被‘风寒鬼’缠住了,只要让神医写个急急如律令的咒符、用瓦片压到灶王爷的头上,跟灶王爷告状说风寒小鬼骂他,灶王爷就会把风寒小鬼灭掉。”
说完,小娘子垂下了眼睛,声音都弱了:“但这个法子,我用不了。”
她神情有些难过地告诉小郎君:“要把符咒上的话,一字一句念出来才行。我不识字,看不懂咒符上的字,不能念出来,灶王爷听不到,我的病就好不了。我只能喝福医卖的饮子,用福气将伤寒小鬼驱走。以前跟我住在一起的八姐姐就识字。生她的姨娘还活着的时候,教她认了好多字,所以,她看到神医写的符咒,就能读出很多,病好的总比我喝福医饮子快。”
说到“识字的八姐姐”时,小娘子的语气中满是羡慕。
被她圆圆的眼睛一望,陆小郎君就明白了她想要什么。他问:“你也想请灶王爷帮你除掉作祟的风寒鬼吗?”
“我……”
病恹恹的娇弱小娘子垂下头,仿佛一串雪白的铃兰花:“我想……可我……不识字呀……”
少年看着她。
她明明识字。
不仅识字,也会写字,写出的字与他的至少有七八分像。
“我可以教你。”
小郎君静静说:“只要你答应我按时喝药,听医工的话养身体,我就去请来符咒,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你读。”
世人皆知,陆小郎君一诺千金,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当于管家从阿柿口中听说了他不在屋子里时发生了这种事后,小郎君已经执笔玉立在书案前,蘸饱朱砂,铺平黄纸,用着连东都圣人都曾赞许过的颜筋柳骨,开始写那些神神道道的咒。
看到这,于管家是真的有些沉不住气了。
世子的字,多少读书人求都求不到,竟用在这种地方!
他走过去,迂回着劝:“这是觉得我们给她煎汤药没用,所以还想用她信得过的法子?可请灶王灭小鬼算怎么回事?小娘子身上的烧还没退完,这一折腾,病再加重了可怎么好?”
最严重的是,世子怎么会就这么任着她、甚至还陪着她胡闹!
圣人可是很不喜这些会误人的歪门邪道。这要是叫有心人传上去,世子的声誉说不定都要受损!
于管家如此想着,先谨慎地四处逡巡一圈,又将院落锁了,这才走了回去。
他想起来,虽然不知具体情况,但世子来了永济州后,似乎就在查一个案子,每个白日都会有段时间独自外出。
可今日,世子却还没有动身。
可以用这个将世子的心分散分散!
于是,他马上就又凑到了少年身边:“世子,您今日不去查案子了吗?”
他猜测,世子查案,应当是在办什么不可外说的公事。而世子为臣严明,绝不会做出因私废公的举动。
少年思忖片刻,却轻轻摇了摇头。
于管家愕然一下,赶紧又想起件能令世子在意的私事!
“您那金铃不是不响了吗?”
他积极道:“我打听到了一位能修铃铛的巧匠,锈了上百年的铃铛经过他的手,都能重新脆响!”
可他没说完,小郎君就笑了。
“不用了,于伯。”
他看向老人:“我知道您想劝我莫要写这咒符,可我想做,很想。”
少年霁月光风,秋月寒江,美好得叫人不忍心拒绝。
于管家嘴角的两根鲶鱼须耷拉着垂下,却没有再出声。
但当少年将符咒拿阿柿面前后,小娘子却似乎学得很不顺利。
除了最后一句的“急急如律令”记得牢,前面光是“天地、山水、城隍、日月”这几个词就好像将她难得不轻,更别说中间那些更长的句子了。
又一次把“山水”念成了“日月”,小郎君还神色平和想重新教她,小娘子却一副很气自己笨地咬住了手指。
但随即,她就声轻绵软地“呸呸呸”起来。
“好苦呀。”
她朝陆云门展开她的十指,声音软侬又好奇问他,“为什么?”
她拿着的是防虫蛀的黄檗纸。顾名思义,是用黄檗汁染的纸,自然带着黄檗汁的苦味。
她手指一直捏在上面,自然也沾上了一点苦。
少年为她解释,去给她拿了水漱口,又用帕子给她擦指尖。
小娘子静静看了会儿垂首为她擦拭手指的陆云门,伸手碰了下他腕间那串玉雕的栀子花。
看到她的指尖落到栀子花上,少年的心也突然揪紧。
他猛地昂起头,喉结在漂亮雪白的颈间用力动了动,极力克制地望着她,轻声问:“这次来,你想要什么?”
“我吗?”
小娘子唇珠沾着晶莹欲滴的水,眼神懵懂,像是完全看不明白小郎君眼中的挣扎。
少年看了她片刻,低下了头。
“没什么。”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那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没关系。
无论她回来是为了什么,只要她重新待在他身边,他就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任何人知道。
“我重新用白麻纸为你写一张。”
他告诉她。
“换一种纸,就不会再苦了。”
因为按时喝了药,小娘子的高热没再起来,但到底病去如抽丝,她连着几日都还有气无力的,看着晕头晕脑,咳嗽个不停。
医工来了几次,又开了一堆的补药。
小娘子就着石蜜糖,倒是每次都能把苦药喝到碗底。
但要于管家看,她的神情中写满了她完全不信这些药有用、还笃笃地觉得自己好起来全靠那张咒符。
这就也就算了,可这小娘子大概是摸准了他家世子对她的确偏待,便开始得寸进尺,不仅不感恩戴德想着报恩,竟还在榻前明目张胆勾着小郎君的手指,西子捧心地柔弱咳着,问他可不可以带她去外面找只公鸡——
“只要抱着只特别有气势公鸡,捏着它、让它不停叫,那公鸡的阳气也可以把病鬼驱掉。”
当自己昏花了的老眼看到世子虽然动了动指尖、但最终却还是任她牵着、没有要将她甩开的意思时,于管家的头皮都发麻了。
他突然也想到外面请个什么神医大仙,让他做法看看,看看他们家是不是进了只作祟的狐狸精!
若非如此,她不过才出现了三五天,怎么就能勾魂摄魄了似的让他冰清玉洁、克己自持的世子意夺神骇!
但不管他心中有多痛,隔日,他们还是出了门,一起往卖鸡的铺子里走。
路上,世子竟还问向带着帷帽的小娘子:“若要公鸡足够气盛,用斗鸡会不会更好?”
买斗鸡怎么成!
于管家捻着佛珠的手都抖了。
他家世子自小洁身自好,怎么现在连赌都要沾上了啊!
“世子!”
他将佛珠往怀里一塞,笑哈哈走到世子身边,“您看您,闺阁中的小娘子怎么会知道斗鸡这种民间野事?”
“这不是民间野事,宫中也会斗鸡。”
这时,帷幔后的阿柿出了声。
她柔声细气地认真告诉他:“我家祖上曾在宫中做过斗鸡供奉,得过先帝的很多赏赐。”
这话是不假,先帝好斗鸡,因此斗鸡便在民间盛行,即便如今坐着皇位的已是先帝的吴皇后,由先帝兴起的斗鸡之风也仍旧未灭。
但这些不重要。
阿柿说了,她家祖上曾在宫中做过斗鸡供奉!
于管家的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
姓钱。江南。祖上做过斗鸡供奉。这些合起来,能对得上的,只有如今由钱万宁当家的临清的钱家。
可这个钱家!
上一代,因善驯斗鸡得了圣人赏识,目不识丁也为官为吏,得了金银满车满斗,本就已经很被清流人家所不齿了。但这到底事也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所得,只是名声不那么好听。
可如今,钱家却是传到了钱万宁这里。
他既没祖上的本事,又不愿让他享荣华富贵的家业就此断掉。为了升官发财,他使出的手段卑污龌浊到连百姓听了都要唾一口!
大梁上层的许多人都知道,临清钱家,以前养的是雄赳赳的斗鸡,如今养的是笼子中的金丝雀。
好端端的富贵人家,专从那些风月场中请人回来为家里女儿做教养娘子,将女儿如饲扬州瘦马般调养长大,再投人所好“卖”出去。
于管家四处的熟人也多,马不停蹄打听了一圈,很快就将事情对上了。
“世子!”
他跑进院子。
“不得了了!”
他压低声音喘着道:“您知道阿柿是谁吗?”
少年猜阿柿过阵子就该说要学写字了,因此,正分别拿着竹管和芦苇管在给她做双瓣合尖笔。
听到于伯的话,他有礼地停下手,抬首答:“大抵,是临清钱万宁的庶九女?”
“您知道您还!”
于管家气急地喘了一声。
可眼前的少年静静笑着,眼底如藏熙春,明净又温和,前阵子凄凄压在他眼中的冰雪竟消弭干净了。
这让于管家满腔高涨的急切也跟着平和了下去。
“您来,您来。”
他叹了口气,将少年向外领,边走便将声音压得极低。
“您既然知道,想来也清楚那钱万宁卖女儿的事迹了。今年春宴起,他便开始为家中的庶九女挑的‘买主’,使人四处宣扬,称那小娘子不仅生得格外百媚千娇,还有他其他女儿没有的妙处。”
他将世子带到了王宅的后门外。
“后来,他更是在宴席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吹嘘,说他这个庶九女,自出生起便被他豢养在珠玉楼阁里,一天门也没出过,一个外人也没见过,对世间百物所知甚少,人情世故也分毫不通……”
说着,他说不下去了,将世子请进了停在不远处的一辆牛车中,见到了坐在里面、因收了足量的赏钱、自愿蒙着眼睛的仆役。
进了牛车,于管家刻意哑下嗓音:“这人曾随他家主子参加过钱家宴席,您请听他说。”
马车中,听到动静,知道该由自己说话了,那仆役忙不迭便开了口,道起了那日他跟随主子参加钱家宴时听到的事。
很快,他就讲到了于管家叹着气说不出口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