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by许姑娘
许姑娘  发于:2024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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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正当他要张嘴圆场说是小娘子胡闹时,世子却只是提醒她这样做需要摘掉帷帽。
在听阿柿说她愿意为了帮助王娘子而露面后,世子竟真的就把那荒唐要求同吕郎君说了!
而王娘子也紧接着就迈进屋子,边说着“那便劳烦陆家娘子了”,边拉着阿柿的手将她带去了隔壁的屋子,这就要开始换衣裳了!
看看离去时开心到连帷帽白纱都在荡来荡去的阿柿,再看看退到屏风后面、真的开始要同吕郎君交换外裳的世子,于管家脑海空空,甚至突地生出了不安。
不要说阿柿此时的身份不明不白,就算她是被钱万宁亲自送到郡王府、没有前头那些同裴家的乌七八糟的婚事,以她的身份,最多最多,也就是个正经的侍妾。
世子总不会是想……
于管家在原地兀自地心焦,其他人却全悄悄地忙了起来。
众人齐着心,迎亲的、送嫁的、男家的、女家的,全都默契极了地开始做起了这桩偷天换日。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声响,以扇遮面的阿柿便在几个仆妇的巧手下同王娘子换好了行头。
最后,在王娘子戴上帷帽时,阿柿小声地告诉了她如何在马车上找到她那把画着丝瓜花的圆扇。
“如果你要用,我可以借给你。但那是陆小郎君送给我的,我很喜欢,之后一定要记得还给我。”
王娘子连声应承,向她深深拜谢。
随后,这位已经乔装了的新妇便走了出去,走到同样已换了衣袍的夫婿身边。
分明是昨日才相识的夫妇,此时却忽地生了默契一般,一齐向着来送他们的陆云门再次拜谢。
“此时天已尽黑,月也不明,正是时候。”
少年叉手,向两人告别。
二人相视,点了点头,接着,也不知是谁主动牵上了谁的手,就这样并肩走出了旅舍。
而正如少年所说,外面一片昏黑,便是有几个火把照着,也看不真切。
当留意到有两三人上了那辆旅人的马车后,守在旅舍外的机灵泼皮倒是留神地去进去查探了。
见穿着婚服的红袍郎君正在旅舍的一处窗边徘徊,他松了口气,叫了身边的同伙回去报信,让前头的人不要碰那辆与婚事无关的马车,以免多生事端。
随后,他便继续盯向那扇窗子。
过了一会儿,他正觉看得无聊,却突然瞧见那个还未却扇的新妇竟以扇遮面、独自就进了新夫的屋子,还将屋子里的其余人都赶了出去,竟像是要提前与夫婿独处了!

王娘子戴着帷帽离开时,阿柿一直静静地坐在窗边一个朱黑髹漆的熏笼上,摸着怀里一只由侍童送给她抱的小雁。
担心这只白雁再跑掉,小童将它交给阿柿前,又用它身上的红罗将它捆了好几道,缚着它嘴的五色绵也被再次勒紧了。
小雁动也动不了,叫也叫不出,只能任阿柿随意去摸,就算被她偷偷拔掉了一两根毛,也只能颤抖着羽毛,伸长脖颈无声地悲鸣。
而阿柿这样昭昭的恶行却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除了小雁实在无法挣扎的缘故外,便是因为周围的仆妇们都在紧张屏息,期盼着王娘子能顺利乘马车出去。
直到那名本就到处玩耍、在外面跟着马车乱跑也不会引人怀疑的侍童报信回来,说马车已经成功走远、没有被任何人怀疑,屋子里的女人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了一张张秾艳的笑颜。
互相欢喜了一阵后,她们才又齐齐地凑上来,向着阿柿道谢。
素着面的阿柿看着她们脸上光艳的妆,提出自己也想要上妆。
听了小娘子的话后,女人们流转着目光、彼此对视了几番,接着便上前了几人,七手八脚地为阿柿敷粉施朱、描眉点唇。
方才忙碌时,她们的心思并不在这位小娘子身上。
可此时,没多久,见她被众人如此侍奉仍神态自若,这群原本自恃是王家家婢而略有些自傲的女子们逐渐察觉出了她的尊贵,越发不敢怠慢,最后竟带上了讨好的语气,争先地夸着小娘子的气度与美貌。
又过了片刻,吕家管事的那名中年男子便带着从旅舍买来的酒肉叩门,请王家的女眷们暂为充饥。
因担心闹出动静、引得泼皮起疑,众人本不敢过于声张,但耐不住突然放松下来后的腹中饥饿,她们便还是将酒肉接进了屋中,并将那些饭食先奉至了阿柿面前。
阿柿对镜,见面上红妆已经画完,便谢绝了这些肉肴,只提了一小壶酒,就以扇遮面,戴着满头珠翠华钗,起身去了郎君们所在屋子。
此时,为了让事情看着足够真,于管家早已随着吕郎君与王娘子一同进了马车、赶往吕府去了。
而经小郡主此前几句话的铺陈,吕、王两家的人都将她和陆云门看成了正经夫妻,对她的称呼全改成了“陆家娘子”。
因此,在听到她问能不能同小郎君独处一会儿时,屋子中的人们自然没有觉出任何不妥,很快地便都离开了。
毕竟,马车已经离开许久了,那群泼皮也没有怀疑过那对新夫新妇早就不在这里。只要这穿着婚服的二人还待在旅舍内不露面,事情便不会轻易有变。
徐徐放下手中的酒壶,等屋门被最后一个退出去的外人合上,小郡主将盖住了她整张脸的圆扇稍稍向下放了放,对望向她的少年露出了她额上那朵艳巧红梅和黛眉下那双桃红肤间的圆眼睛。
而同时,她也看清了穿着绯红婚服的小郎君。
她还是第一次见陆云门这样穿红袍。
实在漂亮得太过分。
明明不染铅粉,那被赤红衬到胜雪的肤光却还是几乎要晃花了她的眼。
见小郎君也仍在看着她,阿柿便放任自己直着眼睛,仿佛被迷惑了般,一路走到了他的面前。
“陆小郎君,你可真好看。”
小郡主盯着自己的猎物,心情实在是愉悦到不行。
“虽然教习娘子总同我说,郎君同娘子不同,是不分美丑的,可我还是觉得,陆小郎君非常好看。尤其现在,看着陆小郎君,我都没办法再看向别处了。”
少年颤了颤眼睫,却并没有将眼睛垂下,而是继续看着眼前的盛装少女。
因自小便常得称赞,他知道自己应当长得很好。
可此时,他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拥有一副好看皮囊而感到庆幸。
庆幸这能让她愿意这样久地看着自己。
“陆小郎君。”
小娘子又软软地喊他了。
她握住他的手指:“你能陪我成一会儿亲吗?”
见少年似有不解,她认真地同他讲道:“我嫁给裴郎君时,只是画了妆容、换了婚服、拜别父母,然后就被送进了轿子里。今天,看到那只白雁,我都不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路上问了于伯,于伯说,他猜那是用于亲迎时奠雁仪式的。他还同我讲了许多什么六礼婚书下婿……我明明也算嫁过人了,可这些,我好像都没经历过。”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如果你想经历,燕郡王府……”
“陆小郎君,你别误会。”
小娘子打断了他。
她冲他笑着,连圆眼睛都弯了起来:“我只是想知道于伯说的那些习俗具体都是什么,想穿着这身婚服,同你一起试一试。”
她缓缓地、软着声音告诉他:“我已经嫁过人了,不可能再跟你成亲。”
“为什么?”
少年轻轻问。
为什么会是“不可能”?
要毁掉他的名声,最好的办法,难道不就是让他与她成婚吗?
如今世道,如果只是让他的身边多了个没有名分的小娘子,就算她的身份是钱万宁家的九娘子,就算他对她万分纵容、万分宠爱,也动不了他名声的根基。
可婚姻不同。
只要他执意娶了她,他的许多东西都会土崩瓦解。
他早就想好了。
这桩婚事,只要她说出来想要,只要她跟他开口,他就可以立马去办。钱家也好,裴家也好,他都能处理妥当。如果她对这件事情有更多的要求,便是再荒唐、再僭越,他也能为她去求来。
但小娘子却摇头了。
“就是不可能呀。”
她望着他的眼睛,勾着他的手,穿着同他成双成对的婚服,却一字一顿地再一次笑着告诉他:
“我可以陪陆小郎君做许多许多事,但我绝对不可能与陆小郎君成婚。”

阿柿说完,不等少年回应,就楚楚可怜地蹙起了额间的红梅:“小郎君是因为我不能与你成婚、而要嫌弃我了吗?”
她说:“我很小的时候,教习娘子就曾向我讲过,大梁有一名姓齐的小官,他很喜欢他的婢女翡翠,但因为朝廷规定,良贱不可通婚,他不能明媒正娶一个婢女,所以他为了她、就决定不成亲了。教习娘子说,只要我用心地学,我就可以同翡翠一样,无论将来是什么样的身份,都可以得到郎君独一无二的宠爱。”
听着她话中的事情,少年抿了抿唇。
她说的小官,是一名姓齐的补阙。
多年前,已权势熏天的良王吴京元到他府中,以帮府中夫人梳头为由,将貌美的翡翠强行借走,再无要送回之意。
齐补阙多次去求,始终无果,悲痛入骨,终日以泪为食。
而那婢女与齐补阙感情甚笃,见归家无望,投井而亡。
吴京元因此震怒,罗织罪名,将齐补阙斩首。
她例中的这两人,都没能得到善终。
而故意说了这件事的小郡主,一见少年神色微沉,就立马委屈地泫然欲泣:“你果然嫌弃我了。送我出嫁前,教习娘子明明说,我已经学得很好了,肯定可以得到郎君的喜爱。可如今,陆小郎君不仅不宠爱我,连教我怎么成亲也不愿意……”
施满红妆的小娘子连泪珠都染上了红霞似的光。少年因此不再提其他,只是问:“你想怎么做?”
“从六礼开始。”
眨了两下眼睛,小娘子的泪光很快就不见了。
她一手举着扇,一手拉着少年,让两人面对面地坐到了酒几旁的绣墩上。
“于伯三两句话便说完了,好多事情只用听的,我完全听不懂。我想知道,我在婚事上都错过了什么。”
陆小郎君便照着礼法,从纳彩开始同她讲起。
但小娘子才不要听那些文绉绉的话。
听着听着,她的圆眼睛就慢慢阖起,犯了瞌睡一般。
半晌后,她小声地嘟哝了:“陆小郎君,好无趣。”
少年的声音忽地便停住了。
在一殿群臣面前也能说得镇定自若的小郎君,此时,却因为小娘子的一句话,无措地愣在了那里。
小娘子无精打采,轻摇着遮面圆扇的手都快摇不动了,手腕的金铃响得很慢很慢。
“你说的这些,跟我又没关系。”
她不满意地看着小郎君,软声缓缓地责备道:“我想知道的是我成婚时漏掉了什么。我是要把我漏掉的补回来。可你刚才说的这些,又是说名字、拿庚帖,又是送什么《答婚书》,都是由我父亲出面在做,同我一点干系也没有,无聊极了。”
说完,她望着黑釉灯台旁因穿了红色而更加艳色绝世的少年。
因为被她嫌弃,少年的眼神中露出了一瞬间的慌。
那一刻,向来詹静如水的小郎君,突然因脆弱而变得更加漂亮,仿佛一只受了重伤而无法再动的鹤,只能被她关进囚笼、任她予取予求。
最喜欢独占东西的小郡主被他的样子引得意动,伸手就抚摸上了少年颈边的白色内袍。
“若是陆小郎君成亲……”
她看着少年的眼睛,轻声地问:“便也是穿成这样吗?”
红纱单衣的少年因被她碰到了肌肤,睫毛颤动不已。
可他仍自持着,端方又庄重,清清正正地同她道:“我应当不会这样穿。吕兄没有官身,家中也无人为官,所以成亲之日,穿绛公服。而我若循常规,应假絺冕。”
看着他,突然有了别的念头的小郡主收回手,不急不躁地让他继续说。
而她的手指离开,少年却并没有感到他以为会有的轻松。
克制着心中不知名的奇怪的低落情绪,他跳过了许多她不想听的礼俗,很快讲到了“迎亲”。
“……下婿。”
边听着,小娘子接过话。
“于管家同我讲过这个。男家人来迎亲的时候,女家的人可以随便用棍棒对着新夫打呢。”
可刚满脸新奇地将话说完,她就垂下了眼睛,一脸落寞地道:“我嫁人时,因郎君贵重、路途遥远,我的夫君根本就没有到钱家来接我,我的婚事里,自然也就没有这个礼俗了。”
少年看着她,刚要说话,小娘子就又抬起了眼睛,催促道:“然后呢?陆小郎君能不能快点来见我?”
陆云门便又跳过了许多。
可小娘子的脸颊还是在又听了一小会儿鼓得愈来愈大。
“我不要听诗。我听不懂。你能不能现在就把我接回家?”
像是不想再听小郎君说诗文的事,阿柿干脆旋身站了起来,费劲地单手搬着绣墩走到门边,然后坐了下去。
“我坐的轿子已经到小郎君的府门前了。”
小娘子举高手中圆扇,将额间的那朵红梅也遮住了。
她就这样端秀地遥遥隔扇、望着少年:“然后我要如何?”
接着,听小郎君讲完“转毡”,阿柿立马就站了起来。
可少年却还在那里站着。
跟他对视了片刻,小娘子认命般地无奈叹了一口气,认真地教起他:“我的脚在走进你家屋内前不能落地,所有你要给我铺毡席呀。”
屋子里这会儿自然是没有毡席的。
少年取下两个绣墩上盖着的大绣帕,铺在了小娘子的脚下。当她踏上第二个时,便将后面的那个再捡起,铺到最前面。
绣帕比起毡席小了许多,想要不踩到地上,需要踮着脚尖走。
小娘子走得摇摇晃晃,但却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声音开心地边走边问少年:“我要这样走到哪里去?”
“原是应进青庐。”
“我知道了。于伯也讲过这个。”
她继续左摇右摆地走着:要在家中院内吉地搭好青庐和百子帐,行礼和圆房都在里面。”
说完,她停了一下,随后就指向了屋中床帏前的屏风:“我们就把那里面当成青庐好了。”
少年便顺着她,一路将她送进了屏风里。
一迈进“青庐”,看到只有被褥、光秃秃的床榻,阿柿便马上将放着果子和酒水的小几给推进来了。
她从盘中抓了一小把果子,塞到身边的小郎君手中:“要边往床上撒这个,边念《咒愿文》,对不对?”
少年告诉她:“撒帐本该是婚前由女家的人来做,《咒愿文》也并非由新夫新妇来念……”
可一看到小娘子“我要做、我要做”的央求目光,少年就顿住了。
片刻后,他垂下眼睛,紧了紧握着果子的手,便将果子向榻上撒了过去:“冬穴夏巢之时,不分礼乐。绳文鸟迹之后,渐渐婚姻……”
少年端凝,矜重正色。
可他正在做的事,却是荒唐至极。
而小郡主,她实在太喜欢看到陆云门的荒唐了。
她笑起来,立马也将手中的果子也撒了出去,清楚地跟着他念道:“……渐渐婚姻。”
可须臾后,她却没有等到小郎君的下一句句。
她转头看他,只见少年也望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
她想起来了。
《咒愿文》的下一句,是要喊出男女家的姓氏。
陆小郎君不想此时念出的还是钱氏女吧?
阿柿看着他的眼睛。
“我突然不想姓钱了。至于姓什么……”
她歪着脑袋想着,边想边用扇面轻轻地点着鼻子,扇上绣的那朵金色的蛱蝶仿佛就停在她小巧的鼻尖上。
过了会儿,她对少年道:“我一时实在想不到要姓什么。刚才,他们都叫我陆家娘子,我觉得姓陆好像也很好。不如今天我就姓陆吧?”
看着她的样子,小郎君笑了:“这不行,《大梁律》……”
小娘子却不听了。
她又抓起一把果子,一边目光认真地看着少年,一边主动地念道:“陆氏女、陆氏儿……”
少年也在看着她。
片刻后,他抓起一小把果子,庄肃地将再次它们撒向了榻,声音静而泠泠。
“凤凰和鸣,宫商叶律。愿白鹿呈祥,感降瑞龙鳞。禀积百钟之谷……”
“禀积百钟之谷。”
小娘子轻轻地同他的声音合上。
“库贮……千宝珠珍。”
“……库贮千宝珠珍。”
渐渐地,两个声音叠到了一起。
“从兹咒愿以后。”
“从兹咒愿以后。”
“福寿千秋之岁。”
“福寿千秋之岁。”
“禄合一万余春。”
“禄合一万余春。”(注)

果子在帐上撒好,念完了《咒愿文》的少年静了片刻,才转身看向身旁。
这时,心情愉悦的小郡主才发现,少年的眼角正微微发着红,似是被泪意冲的。
姿仪风骨分明仍旧净如谪仙,可那张冠绝一时的脸却被“情”染得华艳无比。
“进了青庐,应行拜礼。”
红着眼角的少年郎看着阿柿,目光如渊之清,仍是有礼有法:“我的父亲如今在西北驻守,我母亲的祭牌也被他随身带着。若你愿意,可否拜向西北?”
小郡主对此十分无所谓。
她既对这些繁琐的婚事礼节不感兴趣,也没有将她说出的话当真。
她不过是在找乐子。
所以,在听完少年的请求后,她当即说了声“好”,随他转向了西北。
可站定之后,她却在屋中的西北向看到了那串此前换衣时被陆云门从随身的牛皮囊中仔细取出、如今正放在架上的辟邪红珠——
那串她阿耶在她五岁那年的端午前亲手篆刻的、送去给了陆云门的五毒珠。
那时,听到她说想要,他可是说好了明年端午再做一个同样的给她,可这个承诺,却永远都无法被兑现了。
阿柿盯着刻有蝎子的那颗珠子。
盯着蝎尾毒针上那个细微的裂痕。
她自小起就跟别人不一样。
就像只仅仅化作了人形、本性却没有任何改变的小兽,并不懂得怎么做人。
但她觉察得很快,也学得很快,没多久就让自己变得同那群在她眼中和牛羊猪狗没什么区别的愚人十分相像了。
可她的不同,却很难瞒得过她的至亲父母。
她的父亲渐渐发现,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她就一定要得到,如果不能让她如愿,她就会变得不择手段。
而她的不择手段,隐秘精妙又可怕,无情淡漠得不像是孩童、甚至不像是人,更像是只狡猾残忍、灵慧到了极点的幼小毒兽。
善于隐藏,乐于欺骗,天生无法从心中理解善与恶,又拥有着巨大的聪慧与尊贵。
他很担心,如果任由他的女儿这样长大,也许会孕育出极大的邪与恶。
可因为他还是想保护女儿,所以,他还是为她保守了秘密,就连对妻子吐露担忧时,他也没有将事情说详细。
这就让赤璋长公主有些不以为意。
早慧颖异的孩子总会与寻常人不同,她并不觉得她生下的女儿有什么大问题。
若是不能如愿便会不择手段,那她就满足她的一切。就算是兽,只要吃饱喝足,便不会轻易地无故伤人。
长公主的做法做很有效果。
因为一切都被满足,又发现了自己父亲的“忧虑”,暂时还对这个世界感到新鲜、还能很容易能找到乐趣的小兽很快收起了她所有的尖爪,脱胎换骨般地,身上的恶全部消失了。
可她的父亲却仍旧放心不下。
他并不是要将女儿关进驯兽的铁笼,拔掉她的利齿、磨平她的尖爪,让她哪里都不能去。
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够对她有所约束,让她能在做出失控的举动前悬崖勒马。
他担心她的本性并没有改变,只是伪装着将他骗过了,便决心试探一下她。
他拿出自他篆刻起、女儿就一直缠着他说想要的五毒珠串,说他已经答应要将它送给最和他投缘的陆家小七郎了,如果她想要,他明年再为她做一串一样的。
所以说,他是真的不聪明。
旅舍中,穿着深青婚服的小郡主双手握住了扇柄。
她的阿耶竟完全没有看出来,他的女儿其实根本就并不喜欢那串辟邪珠子。
最初,她的确想要它,但自从他在篆刻蝎尾毒针时划出了那一道细小的裂痕,她对它就再也没了兴趣。
她只不过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知道他是想要试探她,所以,她就装成对那串珠子喜爱无比,每日都去央求他、不要送给陆云门。
然后,在他将它送出去后,她又难过又委屈,不开心了好一阵,但却还是什么都没做、就那样妥协地接受了。
她想让他相信她已经变好。
不过,她总觉得,直到死,他仍旧没有对她彻底放心。
而现在,突然又看到那串珠子,正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又在不择手段、随随意意戏弄着人心的小郡主,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那段时时被人担忧着审视的日子。
扇子后的小娘子笑了笑,兽般的小尖牙在她的唇边闪动。
她双手握扇站在那里,等着身旁的少年跪地,然后随他一起缓缓拜下,最后看了那串珠子一眼。
如果父亲还活着,有他日以继夜的管束和监督,也许此时,他所疼爱的陆家七郎,不至于双膝跪在一间破漏的荒凉旅舍、抛掉了所有的尊贵与礼法、荒唐地跟一个只把他当成玩物的小娘子拜堂。
可谁叫他早早便死了呢。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躬身下拜,小郡主看着在她脚边双膝跪地、即便叩拜仍身姿端如松竹的少年,轻轻地眨了两下眼睛,泪意便涌了出来。
三拜过后,小郎君站起了身,她却不动地立在原地,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扇柄,带着浓浓的哭腔,自言自语般地轻声哽咽:“我从没想过,我能被人这样珍重……”
会说出这句话的,不是这段日子的“钱九娘子”,而是那个曾经在死前向他吐露“真相”、对陆云门来说最为真实的阿柿。
少年的心猛地揪紧。
即使决定不去多想,但他也知道,如果她真的如她那日在缅桂花树下所说,是为了完成任务而被养大,那她的过去一定非常苦。
那些地方,人从来都不被当做人。
可只哭了这两声,小娘子就要咬紧了牙关。
“不对。”
“不对。”
她用圆扇扇了扇眼睛,像是想要快点把眼泪都扇干。
“我就应该被珍重、被宠着。”
她蹙紧着额间的红梅,把眼泪咽进肚子,似乎努力极了地想变回那个说着吴侬软语的江南小娘子。
她昂起头:“教习娘子说过,我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值得郎君日日把我捧在手心,把所有珍贵的宝物都献给我。”
她的语气变了,又娇媚又柔软,又自信又自傲,可她的声音里还是带着哭过的水汽,潮乎乎的,直叫人心疼。
“她说得对。”
心目明洁的少年看着她,认真地告诉她。
“你值得。”
小娘子似乎愣了愣,好容易忍回去的眼泪扑簌簌又掉了出来。
“你别……让我哭。”
她慌忙使劲地低下头,不让眼泪流到她的脸上。
“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我不在意你的样子。无论你的样貌如何,只要是你,对我来说就贵重至极。”
少年平静又虔真地说完,低头拿出块雪白的帕子,递向又将脸完全藏在了圆扇后的小娘子。
“但我希望,我以后能做得更好,能够让你不用、也不会再哭。”
小娘子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吸了下鼻子:“这句话,比所有的却扇诗都好听。”
说完,她盈着满眼珍珠似的泪,边望着小郎君的眼睛,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扇。
化着满面盛艳新妇妆的小娘子面若朝霞,眼中泪水光泽澄莹,明亮又耀眼。
“不是说好不让我掉眼泪吗?“
她用扇子敲了下深深望着她的少年,仰起脸,柔柔地冲他撒娇:“快点把我的眼泪擦掉,不要让它们掉出来。”
少年便顺着她做了。
被小郎君温柔地擦掉了泪,阿柿将圆扇放到一旁:“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因为许多流程都被她弄乱了,少年略理了下、又将她或许会觉得无趣的都免去了,随后才答:“或应同牢合卺。”
阿柿的眼睛当即就瞟向了她带进来的那壶酒,眼珠亮晶晶,随后,她才收回目光,摆出一脸懵懂地看向小郎君:“合今……那是什么?我不懂。”
看到她的动作,小郎君笑了。
“合卺,也称交杯酒。”
他的漂亮,本就是又清又冷的,就算是在笑,冰魂素魄的气与骨也没有少去分毫,仿佛一片覆在云间峰中、从未被人踏过的雪因朝阳而晕开光华,美得仙姿玉质、令人更加不敢亵渎。
可小郡主最喜欢的就是亵渎干净的东西了。
“酒?”
她睁圆黑葡萄似的眼睛。
“我们要喝酒?”
期待地说着,小娘子将身子站得更直了。
“我只听说过酒,却从来没见过。教习娘子不准我碰酒,说只有等我有了郎君,在郎君面前时,才可以喝。以前,我听教习娘子说过许多回,喝酒可以让我……”
说到这,小娘子停住她轻轻软软的雀跃,问小郎君:“我们现在正在青庐中,坐着百子帐,刚才又已经拜了父母天地,我现在就是有了郎君、可以喝酒了,对不对?”

阿柿想要喝酒。
小郎君想起她在宝泉县时醉酒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在接触到她渴望的目光时,去将酒壶拿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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