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成熟了,性情却天真又懵懂,不识世俗廉耻,与垂髫幼女无异。等到了郎君手上,郎君想让她成如何样子,她便能成如何样子。除此之外,别的孩童从懂事起学的开蒙都是念书学字,而她学的则全是青楼娘子教给她的妙功,身子也是专为在榻上侍奉郎君调养的,可谓是……”
“咳!”
于管家止住了剩下的那些淫词艳语,免得污了世子的耳朵。
他对那愣住的仆役道:“说重要的。”
“啊?”
“逃婚!”
“是。是。”
仆役摸着袖中沉甸甸的钱串,紧接着慇勤道:“下面这些,我也是从主人们的闲聊中听来的。这位钱九娘子两个多月前从临清出阁,要嫁给裴群牧使的父亲,路上突遇大雨,婚嫁的队伍便进了座野寺避雨。可等雨过天晴,队伍要启程时,打开轿门,新妇却不见了。”
他讲着讲着,还起了情绪,生动如在佛寺俗讲。
“这哪得了!送亲的、结亲的,一大帮人马上就去找了,也当即就将所有的路都封堵住了,那架势几乎是挖地三尺,却愣是没能再发现新妇的踪影。原定的成亲的吉日,正是裴群牧使父亲七十大寿的当天,是想讨个喜上加喜,不料竟出了这等意外,裴群牧使因此大发雷霆。钱家没法交代,一时也没有能再送去的女儿,正焦头烂额……”
群牧使管大梁马政。姓裴的上任后,便开始放任手下将堆积起来的马粪卖给百姓。这其中油水极大,因此,所有以此捞了私钱的小吏即便按月给他上贡、也都乐得不轻。而裴群牧使对他那个七老八十、终日睡在妓娘子肚皮上、极爱狎弄幼女的爹又格外孝敬。若是用一个女儿就能讨得这一家欢心,对钱万宁来说的确是桩再好不过的买卖。
想到这些,回去的路上,于管家便一个劲儿地同世子吁叹着阿柿可怜。
要是就这么将人送回去,岂不如同亲手将小娘子推进无间地狱?
可一推开他们所住院子的门,鸡飞猫跳的场景就看得他脑仁生疼。于管家又顿时觉得,这么大岁数遇到这种事的自己也很可怜!
院子中间,小娘子正拽着那只绑在公鸡前爪上的细绳,想要把它拖到自己的身边。
可那只公鸡却是拚死抗拒!那模样,仿佛宁愿被绳子勒断脚,也不愿靠近到她身边!
可小娘子却不放弃,也使劲地、拔河般地继续拽,硬是将那公鸡一点点拖近。
可怜那公鸡,爪子死死耙在地上,爪子尖都在地上刮出了火星子、磨出了一道道白痕。
叫声就更别提有多尖利了,就算被刀架在了脖子上,怕也不至于凄厉至此!
好在,一见陆小郎君回来,小娘子就将细绳一扔,在公鸡疯了似的逃命声中,弯腰抱起脚边的大肥猫,分花拂柳地走到了陆云门跟前。
“您的身边需要养猫的侍婢吗?”
她抬了抬抱着大肥猫的纤细皓臂。
“我想过了,我可以给您养猫。”
这话于管家听不懂。
可此时却也顾不上琢磨他不在时又发生什么了。
老人看着眼前,越看越觉出问题。
这小娘子怎么站得离世子那样近?
他皱起眉。
这也太近了!
要是踮起脚,头顶能磕到世子的下巴。那抱着猫的手——哎哎哎!要贴上世子的胸腹了!
“世子!”
誓死守护世子清白的于管家大喊一声,正迈着老腿冲过去,还没关上的院门前就来了人。
但于管家还是离近地看了一眼阿柿。
这几日流水般的昂贵补品供着,小娘子比街上逃命那日稍养出了些气色,虽还是又娇又弱,身若蒲柳,但那张脸确如钱万宁吹嘘得那般,似初发芙蓉,有着股天然的艳丽。
但这也不至于就让世子没了分寸呀!
看!看!
因为没戴帷帽,听到来人,她慌手慌脚地就丢下猫,躲到了世子身后,额头鼻尖都贴在他松竹挺立的背上,一点体统都没有!
就算错都在钱万宁那个当爹的王八身上、小娘子不是故意使坏、是可怜被教成了这样,但这无端端就缠在小郎君身上的行径,也应该纠正纠正,哪能就这么惯着?
而极隐秘地被小娘子的鼻尖和嘴唇沿着脊骨慢慢轻蹭,肩背逐渐发硬的小郎君也觉得这样不妥、想同她谈一谈。
可眼前王延维已经到了。
她不愿让别人看到她的脸,他便不能让她被看到。
小郎君微微抬高因颤栗而绷紧的下颌,正身守心,平息静气,将蜷起的手指根根伸直,向前叉手行礼:“王兄。”
小娘子弯了弯唇角,安静地将前额贴在少年背上,暂时不欺负他了。
而王延维,自扶光郡主将他家传的画作们送回后,他就每天都时时刻刻跟那些失而复得的画们在一起,还是听老奴说陆小郎君打算离开了,这才走出了供画的屋子。
经老奴在耳边念叨后,他也终于知道了这几日在王宅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陆世子带回了个来路不明的小娘子,藏掖着从未露过真容”的新鲜事。
但因为做出这件事的是心迹双清的陆小郎君,所以人们并没有往事情往风流韵事上想,只觉得其中定有缘由,而且八成是跟重要的公事有关。
因此,王延维来了,也极妥当地管住了自己的眼睛,绝不往陆云门的身后多看一眼!
“我还以为你们会再住一阵,因此忘了时日。”
但既然是在办着公事,他便也不好再多留他了。
闲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后,已将肉养回不少的画圣后人提起手中灯笼,笑着对院中人道:“我听下人提起,于伯取走了一只缺了伴侣的鸾鸟灯笼、很是喜欢,我便将与它相和的凤鸟灯笼重新画了,给送了过来。”
说完,他将那只细绢纱上绘有浴火凤鸟的灯笼放到了前去接它的于管家手中:“如此,成双成对,鸾凤呈祥。”
说者无心。
可少年听了他的这话,面上却忽地露出了笑,令人如见满目青山、浮峦暖翠,好看得几乎花了眼。
王延维走后,见身后的小娘子伸出头正盯着灯笼看,少年便问她:“你喜欢吗?”
阿柿点头。
“是凤鸟。”
她一副“我很认得这个”的得意模样告诉小郎君:“我榻边的娃娃瓷盒子就有,将瓷盒盖子打开,里面绘着的攀龙附凤图的最上方就是一只凤鸟。”
于管家一听,心中生喜:“小娘子不懂字,对画倒是有所钻研?”
“我的屋子里有很多画。碗、铜镜、小玉雕、妆奁匣,上面都是。”阿柿答,“每一幅,教习娘子都教我做过,我都能学得很像。”
这几乎是小郡主生得最愉快的一场病了。
比这稍差一些的,就是她没能杀成弟弟、退而将自己弄病、让阿娘照顾了她一整个深秋的那次。
可那回,阿娘虽然一直在她的身边,却还是时不时会同女官问起弟弟的情况,身体在她的身边,心却还是分成了两半。
陆云门不一样。
他的一整颗心都在她的身上。
不懂爱恨便不懂,懂了后,便再也没有将心分出去一分一毫。
看他这个样子,她就总是忍不住想要看他能对自己喜欢到什么程度。
所以,小郡主变得更坏了。
她知道陆云门最不信那些不仅对治病无用还可能害人的神叨法子,那她就偏要装成一副对其笃信的样子,看他会不会陪着她胡闹。
结果,他不仅完全遂了她的意,还亲手帮她将灶台扫得极干净,做得专注又认真。
那她当然就要得寸入尺!
等身体喝药好得差不多了,她就提出要抱雄鸡赶鬼。
但她知道,这法子她肯定用不了。
她怀里的香料可是经由传授她换面技艺的山佬调制的,人嗅不出,但对鸟禽来说却是难闻得要命,驱逐鸟群时一用一个准。
果然,别说抱住了,她只是稍微走近一点,鸡群就像受了巨大惊吓般闹翻了天。
见此情形,于管家顿时将手上昨日还没有、不知从哪儿新变出来的念珠拨得飞快,边拨边用“果然是个吃过很多鸡子鸡孙的狐狸精!”的眼神谴责地看着她。
最后,她挑中的那只雄鸡还是由陆小郎君抱着走了。
可虽是由陆云门抱着,但因为有她在身边,雄鸡还是挣扎不已,最后竟对着陆小郎君绝丽无双的脸要下口啄!
好在白鹞当即就用翅膀将斗胆犯上的公鸡脑袋打歪了。
受到了白鹞的威吓,原本气势昂昂、看着连老虎都能打趴的雄鸡慢慢瑟缩着不敢再动。
可也因此,它被吓得哑了嗓子,怎么都叫不出来。
阿柿背着已经对她百般瞧不上的于管家,在陆云门的眼皮底下、偷偷掐了好几下公鸡的屁股,可是也没半点用处,公鸡该不叫唤、还是不叫唤。
目睹了她的“暴行”,小郎君看了眼站在自己斜后的于管家,默默将公鸡向前抱得低了些,方便她不被发现地继续掐到鸡屁股。
可她一靠近便禽鸟飞绝,就连被训得在战场也能骁勇杀敌的白鹞都不愿待在她的身边,这种事情,如何看都有些奇怪。
在买到雄鸡、往回走的路上,大概是因为屁股被阿柿掐得太频繁,雄鸡突然就要掉出鸡粪,一行人只能用绳子暂将雄鸡拴到了路边的槐树下,让它垂着发蔫的鸡头,将肚子清空一些。
在于管家一刻不离的注视下,阿柿抓着少年腿边的襕袍慢慢蹲下,捡起根树枝,继续戳向鸡屁股,像是还在试图让它叫唤。
很快,她就将那只到连冠羽都不似方才鲜艳的雄鸡折腾得更加半死不活。
而于管家盯着世子被抓出褶皱的袍子,自己的眉心也快皱出褶子了!
他带着还不确定的重重心事,试探着走到阿柿身边,问她会将鸡群吓跑这种事、以前是否也发生过。
小郡主朝着他仰起脸,将面前帷帽的白纱略拂开了些。
总算,于管家终于对她的身份有猜测了。
临清。姓钱。斗鸡供奉。只要她只言片语再透露出些她以前经历的怪异处,应当就足够这位在陆家侍奉了数十年的老管家查得极清楚了。
所以,她便十分顺势地将原因告诉了他:“鸟禽不靠近我,可能是因为我自记事起便一直在吃的甜丸子。”
“每个戊日的前一日沐浴净身、断食绝粮,戊日当天用蜜水将甜丸子服下。”她如实地讲着发生在钱九娘子身上的事,“教习娘子说,这份甜丸子全家只我有得吃,是很好的东西,可以让郎君更宠爱我,等在榻上……”
说着这样的话,小娘子的语气却毫无污浊淫逸,便如在说天上落下了一朵花般,干净又寻常。
而且,说着说着,她就在目光落到不远处树前的一处食肆时慢慢停下了声音,好像注意力全被吸引走了。
因她方才的话而微微沉思的少年,此时也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食肆门前正烤着的,是种名叫“古楼子”的羊肉胡饼。里面羊肉一层一层塞得十足,一口咬下去油香四溢,面层松软又不失劲道,肉和饼的酥香味隔着巷子都能闻到。
“那个,好吃吗?我只见嫡姐吃过。”
小娘子说着,咽了一下口水。
“热着的时候,闻着很香。”
少年自她说话起,便屈膝也蹲了下去,正低头专心地听她说话。
见世子都屈了尊,于管家只好也按着他的老腿蹲伏过去。
接着,他摸了摸那只总算被阿柿放过的、可怜战战的雄鸡,同她介绍了几句古楼子,随后又向她问了起来:“阿柿不曾吃过肉胡饼?难道是家中困顿?可要帮扶?”
要真穷到这种地步,便不会是钱万宁家了。
那他也就能稍稍放心了!
“不是啊。”
小郡主一听就猜到了于管家的心思。
她马上就无情地摇了头。
“我在吃甜丸子,不能沾荤腥。”
小娘子对此似乎觉得理所当然。
“而且,教习娘子说了,牛是很重要的,不能吃,有个人总爱吃牛头,结果死前脚都烂掉了……”
可说着,她的眼睛却又忍不住似的看向了烤着古楼子的大锅。因被蹲伏在侧的于管家挡住了很多视线,她甚至都翘首站了起来,跟只看到眼前吊着条小鱼的小翠鸟差不了多少。
少年也跟着起身,看着她:“那你想吃吗?”
小娘子闻了闻胡饼的酥香,垂下眼睛,声音又小又软:“……想。”
可她说完,又一副担心地抬了抬眼睛,看向小郎君:“可是,脚不会烂掉吗?”
少年想了想,将掉落在她帷帽上的槐角串珠拿下来:“我们不吃牛头,脚应当就不会烂。”
背对着槐树的阿柿,看到他手中的槐角,顿时好奇般地转身向树回望,却差点撞到了慢了两人半拍、正撑着腿慢悠往起站的于管家。
小娘子急急转回去,砰地就栽进了伸手护着她的陆小郎君的怀里。
手心贴着少年精瘦有力的腰,小郡主伸手向后抬了抬帷帽,自然极了地踮起脚尖,靠在他雪白的颈间嗅了嗅,唇瓣几乎擦着他襕袍圆领内的锁骨,耳语般地用回了她在宝泉县那片桂花林中清脆的声音:“陆小郎君,你可真好闻!”
——你身上没有沾到那股难闻的桂花味,我最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了!
这样的似曾相识。
少年的心停了一下。
随后,它更加有力地泵动起来,将热烫的血冲进他的四肢百脉,冲尽了留在他骨骸中的最后一丝悲凉,让他被阿柿呼吸碰触到的皮肤都烫了起来。
“啊啊啊!”
于管家亮嗓子似的叫出了声,嘴边的鲶鱼须子抖得老快,“过得这样快,已经到该吃晡食的时辰了!”
他笑容可掬,急急将世子从这个游蜂浪蝶的小娘子手中救出来:“既说起了古楼子,我们便就到卖它的那间食肆用饭!”
于是,没多久,三人就吃了起来。
阿柿吃得格外秀气,很小口很小口,跟她在金川和宝泉时都不一样。
“原来是这个味道。”
吃完了一口羊肉后,小娘子慢慢饮了清水。
等口中的食物都咽了下去,她亟不可待地轻言细语告诉少年:“服侍我穿衣的一个侍婢,曾带着朝食到我的屋里,背着我偷吃,却掉了一块。我悄悄捡起来吃了,和这个很像。”
她说得十分自在,就像是在同平平常常地跟别人分享曾经发生过的有趣的小事,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那并不正常。
旁边,于管家听得瞳仁都已经放大了,可陆小郎君却只是专注地听,然后安静地食而不语。
于是,阿柿便开始挑食。
她响响地嚼了一粒味道浓重的椒,接着便“呜”地露出了满脸的不喜欢,像是只吃了一颗有毒生豆子、抖着不停摇尾翅的小雀鸟,连着喝了好几小口的水:“这个味道好奇怪,我吃不惯。”
说完,小娘子看着胡饼,一副“虽然很想要继续吃、但又害怕吃到椒”的可怜样子,好一会儿没敢动它。
陆云门看了看她,取过了她的木箸,仔细地将古楼子里的并不算多的那几粒椒挑了出来,放进了自己的小碟。
然后,他把没有椒了的胡饼还给阿柿,低头将挑出来的椒自己吃了。
于管家看着重新开心吃起胡饼的阿柿,心更悬起了,可此时又不好多说,只能使劲灌了口碗中的汤水,将鲠在嗓子眼里的胡饼送咽下去。
但没过多久,阿柿又看中了陆小郎君夹起的那段很清爽的醋芹。
她软着腰肢,俯身过去,一口就咬住了少年的箸尖,边将他的醋芹吃到嘴中,边眸子流转着旖旎的动人水光、直直地勾着小郎君的眼睛,令少年执箸的银雪指尖缓缓地彻底停在了那里。
而旁边,虽然没看到小娘子的眼睛,于管家却还是被唬得当即掷了手中木箸!
“不得体!不得体!”
老人连忙摆着两只手,匆匆地重新向店家要了副干净的新木箸。
“我不嫌弃陆小郎君。”
阿柿转过脸,眼神就变得又清白又无辜了。
她同于管家说:“我愿意跟他同箸而食。”
于管家一顿,紧接连喘气的呼哧声变大了。
三两口将碗中的食物吃完,他马上就找了个借口、牵着系在雄鸡脚上的细绳跑了出去,一看就是去确认她的身份去了。
许久后,小郡主看了眼旁边终于将木箸放下的小郎君,差点就愉快地将小尖牙晃了出来。
本来,她也有想过究竟要不要用钱九娘子的身份。
毕竟,那就意味她不可能让陆云门全身而退了。
可陆云门真的很过分。
他什么都不要,饭蔬饮水,廉静无欲,没有任何索取地纵容她。
不因她是谁、不因她有什么、不因她能给他什么、只唯独喜欢她,跟这个世间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这简直都让她没了办法。
她想要他。
所以一定要弄到手。
至于手段是不是卑劣,当得知真相后、会不会又惹得小郎君生气委屈,那就等到时候再说。先让她在这段日子藉着钱九娘的身份,把他完全变成自己的东西。
是以,刚刚走出食肆,阿柿就睁大着她的圆眼睛,拉住了小郎君的手。
“我走不动了……”
就算满脸都是央求,她的样子却还是乖得不像话。
但少年却慢慢将手抽了出来:“前面可以赁骡子……”
小娘子看着自己落了空的手,想再去抓:“可是我……”
但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少年阻止地握住了手腕。
陆小郎君正在反省。
在宝泉县时,阿柿说她重生、说前世的两人已有过肌肤之亲,这让他在面对她的亲近时总是不知如何是好,因而有许多孟浪行径。发现了她在说谎以后,他更是错上加错,做得很不好。
所以这次,他一定要迁善改过,对她更加珍重,不能再那样轻浮地对她了。
可小郡主怎么会罢休?
他可是一直对他百依百顺,这会竟不让她碰他的手!
“我真的好累。陆小郎君不能抱我吗?”
她说话轻缓软侬,却似是有着不自觉的天真媚意。
“您救下我的那日,亲手将我抱到马上,还一直将我抱到了宅子里。”
“那日,是我无礼。”
皎如日星的小郎君垂首向她道歉。
“急着想带你回王宅寻医,一时失了对你的尊重。”
谁要他道歉啊。
小郡主眨眨眼。
真是固执。
心可以在现在全给她,但身体却不行。
在宝泉县时,她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在勾住他的手时、不立刻被这位三清四白的高洁小郎君轻轻推开。
本以为失去过她一次,一切的规矩应该都已经溃不成军,没想到,冰肌雪肠的小郎君还在固守着他的礼,甚至守得比以前还要严了。
可既然她想要,那就一定都得是她的。
她已经把他拉进了凡间七情的泥沼,接下来,她就要看到他那双黑玛瑙般一尘不到的漂亮眼睛被一点点染上最是红尘的欲念,看他那颗冰壶玉尺般的心在坚贞守礼与沦陷情~欲的痛苦中挣扎。
这比太多的事情都要有趣多了!
见小郎君不肯抱她,她便满眼都是在为此时的事担忧了。
等陆云门真的从前面赁回了一匹骡子,她说什么都不肯过去。
“以前,我只在画里见过骡子,从没骑过……”
她说着,看向面前这匹正低头在地上啃着石板间缝杂草、吃得齿间全是唾液的歪嘴骡子,小心地将脚又往回缩了缩,软软的声音犯愁极了:“我不会骑……”
她刚说完,骡子应时地狂尥了下蹶子,小娘子当即“呜”地躲到了旁边的屋柱子后,圆圆的黑眼睛十分可怜地看着小郎君:“我不敢一个人上去,你把我抱上去,好不好?”
陆云门也在看着她。
他知道她不会害怕骑骡。
便是比骡子高壮了不知多少的野性烈马,他也亲眼见过她御过,乘风一跃,灿若流霞,骑术极佳。
可想到那时她如风一样、仿佛随时都会奔得不见踪迹的身影,那种留不住她的不安又浮上了陆云门的心头。
要是他不能让她如意欢喜,她会不会就不肯跟他回去了?
少年的心一瞬便被惶恐攥紧。
“我三日后便要启程前往范阳了。”
他走到阿柿面前。
“你会跟我走吗?”
他想要对她爱重,可他也想要留下她。
他果然,还是无法再次看着她不见。
翛然超脱的云中白鹤,自愿将长足迈向了人间贪念的泥潭。
“我想要带你走,我想要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如果你跟我走……”
从未因自己贪欲而向他人索取的少年,说得极其艰难,可他又实在太想要她的一个允诺。
就算知道她说的也许不是实话,他还是强烈的想要听到,哪怕只是看到她的一下点头。
“如果你跟我走,我就答应你。我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阿柿静静看着他。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可她不能就这样对他点头。
她才不准陆云门对她的要求提这种条件。
小郡主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您要我跟您走?”
听了这些话,那只专为塌上侍奉而被豢养的笼中玩物、天真又娇媚的钱九娘子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她认真地跟少年说:“陆小郎君,您救了我,给我治病,我很感激您。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地约束自己,不想给您添麻烦。可是,您说想要带我走……”
她慢慢地、郑重地告诉他,就像是想要打消他的念头一样:“我是很贵重的,不能吃苦,要被很精心、很无微不至地照料才行,一定要非富即贵、并且很宠爱我的人家才能养得活。”
不等少年出声,阿柿又开口道:“我本来是要嫁给裴群牧司使的父亲。那是门很好很好的亲事,我期待了好久。但送嫁那天,我不过走出去透透气,就被人掳走了。那人对我很不好,所以我逃了出来。我想回家,想快点嫁过去、得到裴郎君的宠爱。”
“裴群牧司使?”
“是。”
“裴家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漂亮的少年专注地看着她,几乎想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说给她:“我能给你更多。”
“可是,那样的话,你就不能让我自己上骡子呀。”
小娘子看起来并不是很相信他能把自己养好。
她想了想,试一试般地教他,“你应该亲自把我抱到骡子上,扶着我,让我坐稳。”
少年从没有在阿柿清醒且无事时抱过她。
他望着她,她眼神澄澈又肯定,仿佛他若是做得不够好,就会被直接判成不合格。
小郎君慢慢垂下眸子,将修长的手缓缓贴上了她纤细的腰,只觉得掌心仿佛碰到了颗已经擦出了火星的燧石,烫得他的指尖几乎无法用力,手腕那串总是发凉的栀子花玉都透出了玉心里一丝血色。
小娘子却似乎因为他实在太慢而蹙起了眉。
但她还是主动地伸高手臂去勾住小郎君的脖子,黏黏地偎到了他的怀里,然后才软声软语地催着他把自己横抱起来。
耳边是小娘子软到快要化了的“快点抱我呀”,少年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背和腿窝,将她慢慢抱起。
在完全将她抱住的那一刻,少年腾然而生了一种想就这样将她用力抱紧、永不放开的冲动,可他却又怕弄疼她,所以还是压抑着内心的欲望、让指尖虚虚地搭在了她的腰间和膝边,只偶尔会在无意识时碰到她一下。
可就是那几下,轻得仿佛落在她肌肤上留墨作画的毛笔,令小郡主难耐地磨了一下尖牙。
她迫不及待想要更多。
但因为对方是陆云门,所以她还是得再有些耐心。
就像一点点侵占他的心一样,想要得到他这个人,也得徐徐渐进。
她要的是可不是他为了留住她而不得已的付出,她要他清醒地沉溺,要他主动向她说出他想要。
所以,被他抱上骡子的背鞍后,她没有再故意使坏,而是全程将小脸绷得紧紧、安静地僵硬着全身骑回了王宅。
她这样,反而让少年更加放不下心,一路上几乎不停地转头看她。
因此,在回到王宅门前、骡子上的小娘子展开手要他抱时,他再也没有半分迟疑,直接擎着将她接住、抱了下来。
一被少年接到怀里,小郡主抿了抿快要翘起来的嘴角,立马就搂紧了他的脖颈向他诉苦。
“我大腿疼。”
她的眼角都委屈地沁出了泪花:“髀肉被骑骡子磨得好疼。”
“等送你回屋,我就去给你买药。”
小郡主顿了顿,“嗯”了一声。
也是,陆小郎君修身洁心成这样,也不可能说出别的了。这些,等以后到了榻上再教他。
于是,小郡主转身便自己走回了王宅。
看着她走得艰难,仿佛一条被贝壳刮伤了鱼尾、快要游不动了的银雪小鱼,就算知道她应当只是在骗人,可少年还是几次差点脱口说要抱她走。
但他已刻进骨子里的束身克己,最终让他没有开口。
而陆云门刚离开不久,已经为阿柿的身份跑了许多地方、回来等第二日消息的于管家便归来了。
可他刚踏进自己的屋、正要转身关门,抱着大肥猫的阿柿就紧跟着走了进来,率先向他福礼问好。
对方都周全礼节了,于管家自然也得露出个笑模样。
他和和蔼蔼地也向她问了好,然后问她有什么事。
“于伯。”
小娘子开门见山。
“陆小郎君家,真的比朝中的裴群牧司使家还要有钱吗?”
“这是什么话?当然啦!”
于管家丝毫没有透露陆云门的具体身份,但仍是自豪极了地如实说道:“我家世子进殿面圣,都是得允着紫袍、戴金龟的。小小的群牧司使如何与他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