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by许姑娘
许姑娘  发于:2024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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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少年却仍旧选择了把他的真心坦诚地告诉她:“你现在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我什么都不会问。
只要你在这。
阿柿同他对视片刻,收紧了抱住少年的双臂,又将脸软软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此刻,她的耳边只有她的呼吸和他的心跳,仿佛这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什么都不用在意,什么都不用去想。
但这怎么可能。
阿柿的眼底涌动起沉沉的寒光。
她果然被极深地怀疑了。
李群青在她的身边布下了看守的兵卫,这些陆云门都知道、甚至都默许了!
她以为,他大抵是很喜欢、很喜欢她,才会将亡母嫁妆中最珍惜的那套九钗送给她。
看到它们的那一秒,虽然极其短暂,但她的心口真的如同被火舌燎到般、从未有过地萌生了微惧的退意,以致她险些失了态。
说实在的,那样的东西,她并不稀罕,若是她想要,比那更好的,也绝非得不到。
让她在意的,不过是陆云门对她的心意罢了。
可他连那九支花树钗都拿了出来,却还是在怀疑她,甚至让这群人监视她!
这种喜欢也真是不值钱!
还不如她身边的那条疯狗!
说不清是感到了受骗还是不甘心,阿柿的眼圈忽地又涨红了。她带着怒意,死死咬着她的后牙,几乎都要咬到牙齿格格作响。
但下一瞬,她就松了神情。
她重新垂下眼睛。
陆云门疑她,这很正常。如今金川吴家的案子已了,他们担心她会找机会逃走,这也不奇怪。
可惜,如果陆云门不这么做,她是真的打算要温温和和、好好离开的。
但事已至此,那就都不要善终,干脆就撕破脸皮,让她好好地闹一场。
让她利用陆云门这不值钱的喜欢,往他的心里狠狠留一道疤。

两人骑着马缓缓往回走着。
阿柿绝口不提丛林中突然冒出的、帮她杀掉疯马的兵卫,陆云门也没有解释他们为何会出现在那儿。
一种隐秘微妙的、如即将喷发的火山岩石里有呲呲作响声地那般氛围在两人中间蓄势待发。
但阿柿的神情却丝毫看不出异样。
她杏圆的眼睛灵动又莹莹,抱着陆小郎君窄劲的腰,兴致盎然地在林子里发现了只一闪而过的花鹿,一头匍匐在草里的獐,还有那只在树上跟蛇颤抖的母猴。
而在看到她跟李迎未设下的绳套里真的抓住了只兔子时,她更是欢实起劲,拽着陆云门的衣袍,连声要他快去把它拎过来。
很快,她就如意地抱到了那只被五花大绑的灰白杂毛的黑眼珠小兔子,在他们的马跑回马场时,笑着将它举向了忐忑等着他们回来的李迎未。
李迎未自被兵卫送回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陪在她身边的小羊听她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后,却并不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他认为,兵卫的突然出现,可能就是因为父亲刚升了官、容易会遭到一些敌人的暗袭,那些兵卫就是为了保护他们的。
但亲眼目睹小陆兄长反应的李迎未却还是惊魂未定,总觉得十分不安。
直到看到小陆兄长带着和往常毫无差别的阿柿姐姐回来,她才挥散了些心中的担忧,从阿柿姐姐的手中接过了那只兔子。
接着,腾出了手的阿柿姐姐就想要跳下马,却被小陆兄长的胳膊拦腰抱回了马背。
他看向她:“她受了些伤,我会先带她去别院。”
李迎未马上就心领神会:“母亲带了药,我去拿!”
说完,她抱着小兔子扭头就跑了起来。
刚跑了一小会儿,她就忍不住回了次头,看到小陆兄长正横抱着阿柿姐姐向别院走去。
阿柿姐姐的脸颊靠在他的肩头,手上拿着根不知道从哪摘到的、红色的细叶芍药,正开心地比划着同他说话。
好像……没发生什么坏事呢。
女童心里的阴霾很快散开,找到了她们用驴车带来的药箱子,提着它赶去了马场旁供人休息的别院。
阿柿从马背摔跌出去时还是擦伤了膝盖和脚踝,虽说走路没有大碍,但上面狰狞的血磨伤口也足够将寻常的小娘子唬得不轻了。
屋子里,把药抱来的李迎未看到她露出的伤,也很实在地愣了一下,没想到居然会伤得这样狠。
可阿柿的面上却是一点也不在意。
在李迎未担心的目光中,她粲然笑着卷起她的袖子,露出胳膊肘上一道已经很浅的小月牙疤,讲她小时候调皮爬山结果失足跌落、手肘着地还摔断了胳膊。
“我从小就总是横冲直撞、鲁莽得不行,这种小伤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她语调轻快地安慰未未。
“想要骑好马,就总要从马上摔下来一两回。想要抓住小兔子,难免要挨它咬上一两口嘛。”
她想要引藏身在林间的兵卫出现,就是要冒这个风险呀。
当然,如果当时周围并没有人在看守着她,那她也能轻易脱身就是了。
反正她骑着的马匹突然发疯这种事,她遇到了也不是一回两回。
她简直都习以为常了。
说完,她很快地处理着伤,兴致勃勃地开始同李迎未计划起遛兔子。
陆云门一直守在屋外,拿着阿柿进屋时塞给他的芍药红花。
他将花捧得很小心,想着一会儿要还给阿柿,不能将花枝弄折。
鲜红的花在他近银白似雪的掌心里显得赤艳如血,夺目得盖过了他指尖上那道还很显眼的血痕。
但屋门推开后,阿柿握着拴在兔子身上的长绳,只是草草地回眸同他笑着招呼了一声,然后就几乎头也不回地、拉着李迎未走远了。
少年的眼底还映着手中鲜艳的红色。
这样快,她就已经不在意这朵刚才她还喜欢得不得了的花了。
而阿柿也的确忘记了她还落在少年手中的花。
她遛着灰兔、同女童有说有笑地在别院里转了片刻,便装作脱手地松开了绳子。
随着她惊讶的那声“哎!”,被她牵得难受的灰兔重获自由,连忙地就蹿了出去。
她脱手得太自然,憧憬着她的女童一点都没发觉不对,敏捷地就朝着小兔子追了上去,还边跑边特意回头嘱咐阿柿小心腿伤、不要快跑。
但阿柿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
那灰兔跑得逃命似的,快得简直都有了虚影子。李迎未和阿柿两个人追,竟一时半会儿也没能把它逮住。
好在,当她们把它逼进一处别院中的一个小院后,跑得太猛的小兔子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了它正前方的一棵大树!
“嘿!”
满头汗的李迎未趁机扑过去,终于将晕着头的兔子抓住!
在她的身后,阿柿正抬头打量着眼前。
这小院中种着的,居然也是一棵缅桂花树。
不过,与金川县的那棵“仙树”相比矮小了不少,只零零地向天开着几朵细长的米白花,便是绿枝青叶看着也没有那么郁郁葱葱。
树下,李迎未抓住的兔子只晕了一小下,就又开始了活蹦乱跳,差点就从女童的手里挣逃!李迎未连忙逮住它用力蹬着的后腿,却还是阻止不了它使劲扑着两条前腿在树下的草地上奋力猛吃。
阿柿背对着院门,扫了几眼四周,在听到那独特的五颗辟邪红珠的碰撞声时,她微微弯了弯嘴角,边走向女童身后,边将手指伸进她腰侧系在蹀躞带上的褐地刺绣花卉纹囊袋。
指缝间,针的银光暗暗闪动。
一切都悄无声息。
可就在她的手指刚从囊袋口探出那一瞬间,一支箭凌空射来,精准无比地擦过了囊袋系绳垂穗上缀着的那颗绿珠!
珠子赫然崩裂,碎片落了遍地,砸在她的脚背靴面。下一秒,击碎了珠子的箭继续向前,利落地笔直射进院墙,入墙三分,箭身纹丝不颤!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
如果再有异动,下一秒一箭穿喉,轻而易举。
阿柿的手不动了。
她慢慢转身,对上了白鹞的那对澄黄瞠圆的眼珠。
这段日子,她和它玩得那样好,好到她差点就忽视了,这是只在沙场上舔血啄喉的猛禽。
就像她今日才想起来,无论陆云门看起来对她有多百依百顺,他对她的纵容仍旧有着他的底线。
只要她做出可能会对李群青一家不利的举动,他就一定会被逼到无法沉默,用利箭主动破开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层薄雾。
那就是她此时要的。
“陆云门,你在做什么?”
小娘子无辜又惊讶地看向白鹞的下方。
那里,张弓的少年亭亭端立。
弓弦被他看似如易碎白玉般的双手拉到极满,随时都可离弦的箭尖隐隐鼓动着磅礴的万钧之力,正无偏无倚,对准少女。
“把手中的针放下。”
少年的眼中不见悲喜,静得似乎丧失了所有的情绪。
“针?你说这个?”
阿柿面色的茫然地抬起自己的手。
她的指尖正捏着一根细短的银针。
“我看那只兔子的后腿像是抽了筋,想给它……”
解释着,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不解慢慢变为了不可置信的震惊:“你怀疑我想伤害未未?”
少年不应:“把针扔掉。”
盯着阿柿气鼓鼓地将针丢远,他又看向蹲在树旁已经怔住的李迎未:“过来。”
女童犹豫了片刻,看看阿柿又看看陆云门,半天没有动。
最后还是阿柿出声催了她一下:“你就去他那儿!”像是在发脾气一般,声音带着股闹别扭的气劲儿!
李迎未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跑到了陆云门跟前,正想要问问是不是他误会了什么,就被他直接护到了身后。
见李迎未已经站到了陆云门的身后,阿柿生气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她使劲伸出两只手,看着少年:“好了!我现在身边已经没能胁迫的人了,你可以果断我把抓起来!”
见小郎君仍不应答,她忽地就失落了起来。她垂下手,眉眼间也没了神气:“所以,你始终都没信我……”
她直直地望着他:“你之前说不会怀疑我,说要带我走,难道都是在骗我吗?”
说到最后,声音里已有哭腔。
少年看着她,喉咙酸涩得发痛,根本说不出话。
这里四面守有兵卫,就算她用针将李迎未挟持在手,也不可能逃脱得出去。这一点,她不可能不清楚。
她是故意的。
她就是赌他不敢冒险将李群青的女儿置于危境,就是想要逼迫他主动出手戳破她的谎言。
她连演戏都不想再同他演下去了。
少年拉着弓的手腕用力到绷起了条条青筋,胸腔里仿佛胀满了滚烫的血气、疼得他近乎喘不上气。
但他还是平静着声音告诉她:“我昨日,见到了汪苍水。”
原来如此。
阿柿一瞬间就了然了。
汪苍水竟然没死!
她敢那么肆无忌惮地说她是汪苍水的甥女、敢仿照他的字迹谎写信件以此编造重生的故事,不过就是仗着死人不会说话。
可他竟然活着,而且一定已经见到了陆云门。那她的话,自然就全成了笑话。
还真是一点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当然,如果此时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其他人,她无论如何最先想到的都是那人在诈她。
可因为说这话的是陆云门,所以她就信了。她讨厌他,可是,她也信他。
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阿柿脸上的神情却完全变了,认真的委屈和气愤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很不用心的叹息。
“唉,那我可怎么办呀?”
小娘子语气轻松又俏皮,简直像是在撒娇。
她甚至还有闲心,弯腰拾起个大朵的缅桂花,一瓣两瓣地捏扯下狭细条长的花,将它们随风扬洒得到处都是。
“索性,我就承认了吧。我的确一直在说谎,可我也不是自愿来骗你的。”
小娘子玩闹般地、一点正经都没有笑着道,“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年幼的弟弟,他们的性命全在别人的手里,是死还是活,全要看我在外面将任务完成得怎么样。我如果不做,我们全家都活不了喽。”
说着这种话,她的两颗小犬牙竟还愉快地晃在外面:“没有鬼,没有重生,只有一个从一开始就带着任务来到金川县城的骗子。我不叫阿柿,虽然的确有北蛮血统,但并没有什么已经死了的双亲和与吴家的血海深仇。事情就是这样,能说的我都说完了。”
接着,丝毫不见慌张,小娘子成竹在胸地望着少年,仿佛只要她开口、他就一定会应允:“现在,陆小郎君,你放我走吧。”
她指了指院内掩在草木深处的一道小门:“我都看好啦,这儿就是后门,外面有的是马,只要你愿意帮我,稍微打打掩护,说不定我就能逃走了。”
看着她的笑,少年几乎要脱口问一句“那我呢”。
你对我说的喜欢,那些浓烈的、鲜活的情意,难道都是假的吗?
可他没有问。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但凡她对说的喜欢里有一分是真,她怎么能忍心就这样毫不在意地笑嘻嘻地承认、然后又毫不掩饰地要对他利用?
她从未喜欢过他。
心中浮出这句话的瞬间,少年心中的那股翻滚的血气反而凉了下来。
本来尚存的那点可怜的希冀也被彻底掐毁,他的全身都在一点点变凉。
可是,放她走?
那日,恩师问他如果此景出现、他要如何应对时,他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即便撕破脸皮、怨怼丛生,一切的镜花水月都不复存在,他也要把她留在身边,直到将爱和恨都消磨殆尽,所有的情绪尽数平息。
少年抿紧嘴唇,发出了一声急促的短哨。
白鹞应声啼鸣,随即振翅,嘹叫远去,不消片刻就能将更多的人引过来。
小娘子脸上明亮的笑一点点淡去,露出了藏在里面的阴冷与漠然。
她撕下了手中最后的一瓣花,将那枝光秃秃的坚硬干枝卡地折断,随意甩在了脚下。
片刻后,李群青并他的几名亲信兵卫赶到,正正目睹了阿柿与陆云门的对峙。
见此情形,几名兵卫登时抬箭拉弓,闪着寒光的箭镞齐齐对准阿柿的心脏和咽喉。
“陆小郎君,好了不起。”
阿柿又笑了。
褪去了那张天真的皮,她笑得张狂又无情,嘲讽得肆意又锋利。
“我都没能想到,你一早就知道了我是个骗子、知道了自己被我骗得团团转,竟然还能有这般宽大的胸襟,想要为我安排荥阳郑氏嫡房女儿这样的好身份!”
她这话一出,李群青的眼睛里都闪过了一抹惊意。他万没有想到,小陆为她的安排能到了如此地步。
而阿柿还是在笑。
她谁也不看,只望着少年,只对着他笑。
可笑着笑着,她的眼睛里却又凝出了泪。
阿柿不驯地咬了咬牙,面无表情,偏了偏头,狠狠地看着陆云门。
眼泪从她的眼角直直掉下,几乎都没有沾湿她的面颊。
“你既有这菩萨心肠,为什么要戳穿我?你有千万种办法,把我放走,难道不行吗?我……我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吗?!”
她喊着,发泄着满腔的怨与恨,却又仿佛恨不起来似的陡生了委屈,大颗的眼泪还是淌了满脸。
“是,我是骗了你。”
小娘子哽咽着,直盯盯地对着少年。
“我说了好多谎,我想利用你,可是陆云门,你扪心自问,自我到你身边后,我做过什么坏事吗?我所做的,无非是帮你们铲掉了金川吴家这个毒瘤!我让小羊面对自己,我帮未未解开心结,我偷偷在驴车里藏了最好看的几朵花,想要再给你做一个彩色的鲜花手串……”
她越说,委屈的眼泪越大滴大滴掉下去。
她大声问他!
“我的所作所为,值得你现在用箭指着我?!”
小娘子哭得心伤不已,但她的话听在李群青耳中,净是在颠倒黑白、胡搅蛮缠,并不值得动容。
可是,他转头看向一侧。
弯弓的少年望着阿柿,眼角红得不像话。
他的脊背仍旧笔直,骨清神秀,净若仙露,恍惚看去还是那个梅妻鹤子、恬淡无欲的离尘少年。可他指尖那道还未好全的伤口,却在他无法克制的用力中再度崩开,血沾满了箭镞,刿目怵心。
那一刻,李群青就明白了,阿柿的这些话,本就不是说给任何旁人听的。
她就是哭给小陆看的。
她在诛他的心。
“何必剜心至此!”
李群青出声喝止住。
“知道你未说实话后,小陆再三向我恳求,望我念在你来府中后并未作恶,将你从这桩案子里择开。”
对着眼前用心狠恶的阿柿,总是和蔼宽厚的李国老也肃冷了神情。
“他为人克己清正,所言所行,白璧无瑕。为了你,他头一次清楚何为正道却仍选择违德行、徇私情,其中苦痛,无异绞心断骨!正因如此,我也愿尽力成全,出面与他一起打点了所有知道你与这案子有所牵连的人,只盼你能重新开始!可是你!你竟毫无感恩、不见悔意、蛇口蜂针、咄咄对他!”
他震声相问:“你于心何忍?!”
似是被李群青的话喝到了心底,小娘子激烈的情绪渐渐平息。
她默默含着泪,认真地看着陆云门。
他还做了这些呀。
她都不知道。
少年端方,洁如皎月,风骨天成,不似世中人。可听了李群青的话再去看,在他眼中浮沉的,不就是私欲的血海吗?
再吸风饮露长大的兽,一旦尝过鲜血的味道,就不可能回去了。就算是仙仙麒麟,也只能啖肉饮血,终此一生。
想到清风高节的陆云门居然为她去做了卑劣的徇私,她的心里忽然就又变得愉悦了。
“陆小郎君是不是很委屈?很生气?我把你静如止水的生活搅得翻天覆地,却只想着走。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一点都没有体谅你的好心。我是不是可恶极了?”
小娘子神色静静,被泪水洗得澄净的眼睛就像两丸黑色的珍珠,漂亮得能晃进人心里。
她的语气也是轻轻的,睫毛上的泪忽闪,就像清晨垂在花叶梢头的一颗颗欲滴未滴的晶莹的露,仿佛只要周围人的声音稍微大一点,都能将它们惊得落地,摔得粉碎。
“我知道错的是我,可我要怎么体谅你?我根本,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她再一次,望着他,轻声开口道:“陆云门,你就放我走吧。”
少年手中染着血的箭没有丝毫动摇。
看了片刻,小娘子释怀一般,露出了今夏初见时可爱烂漫的笑。
她声音欢快,带着上挑的顽皮尾音:“陆小郎君,你也许不清楚,像我这样的人,从出生起,一切便都已注定,是没有资格自行选择人生的。什么重新来过,什么换个身份,绝无可能。从你知道我是个骗子的那一刻开始,除了尽力逃走,我就没有别的……活路了……”
阿柿说着,向后靠上了那棵缅桂花树的树干,嗅着香得缠人的花,咬碎了今早出门前便在右侧后牙中藏着的一颗蜡药丸。
少年一怔,随即星眸猛地缩紧!
他忍住被弓弦力道反噬的剧痛,砰地急急松箭便冲了过去,掐住她的喉侧,想要遏止她将药丸吞下!
但阿柿口中已经漫起了血气。
“你不放我走,我只能……这样……”
烈烫的血很快滚满了她的喉头,随着呼吸“呵呵”作响,让她无法再说出完整的句子。
但她硬咬着牙,两手紧攥,倔强地看着少年的眼睛。
“我对你……没说谎……我不道歉……不欠你……不欠你……”
李群青早在事发的第一时便火速令人去寻医。
可是,来不及。
陆云门看着阿柿。
他第一次与她见面,她生气盎然地从缅桂花树的枝头摔下,他只用抬抬手就能将她抱住。
他几步退开,没有去接,任她摔了下去。
而现在,也是一颗缅桂花树旁,她就在他的怀里,他却仿佛再也抱不到她了。
极快地,几乎就在几息之间,今年夏天最后的几朵缅桂白花连蒂落了下来。
穿着少年外裳的小娘子,彻底没了生息。

小陆对阿柿显然是生了执念。
此时,阿柿逃了也好,被迫留下同小陆互相磨磋、闹到无法收拾也罢,事情总归还能盼一个“以后”。
但现在,一切却都突兀地终结了。
所有的情感在最激烈时戛然止在了那里,无法消化,也无法排解,只能任它在体内慢慢地流脓腐烂,侵蚀蔓延,一生都无法摆脱,只要稍有扯动,便会痛得肝心若裂。
这可不是任何人想看到的结果。
李群青蹙额,令兵卫将女儿送去了她母亲那边。
而李迎未,自阿柿在她面前忽地换了个陌生样子起,她便愣在了原地。
她愣愣地目睹了阿柿的哭泣与决然,目睹了阿柿的死,直到见到母亲,李迎未才还魂般“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跑马归来的窦大娘只听了兵卫的几句短报,便将女儿发抖的身体搂进了怀里,在她的抽噎声中,听到了这件事的许多片段。
她心中如腾巨浪,但仍旧很稳得住,将女儿哄得安定住了情绪,才赶往了那棵缅桂花树所在的院子。
见到守在那里的丈夫时,窦大娘终于露出了她的伤心和气急。
她悲恸着美艳的眉眼:“这样大的事,你竟没同我通气!”
李群青握住妻子冰凉的手,沉默不语。
他们昨日才确信了阿柿的骗子身份,不过才过了一晚,短短十二个时辰都未到,连她身后牵连势力的一点蛛丝都还没来得及查探,谁能想到事情竟就发展到了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原本想着,妻子和女儿对阿柿那样喜爱,若是能遂了小陆的心愿,大家和气如旧,未尝也不是件好事。
就算到了不得不揭开阿柿很面目的时候,那也不必是今日。何必要在妻子生辰时,让她伤这份心?
他看向树下小陆怀中的小娘子。
他们都小瞧了她,都没能看透她。
她怕是早早地就生了死意,才能将自尽做得如此决绝。
“小陆……”
过了许久,窦大娘蹲到一直没有动过的少年身边,轻声劝他:“外面已经备好了车马,总要将她带回去,把身后事做好。”
见少年恍若未闻,只是低头看着阿柿,如同僵死一般连睫毛都忘了颤动,窦大娘的心中又是一阵忍不住的难过。
她慢慢抚掉阿柿裤子上摔蹭的泥土,如呢喃般低语:“她这衣裳都脏了。她平日里总将自己打扮得那么好看,便是走了,也一定喜欢自己是最漂亮的样子……”
“我不知道……”
垂着眸如丢魂失魄的少年突然开了口。
“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我还什么也不知道……”
他抬起头,看着窦大娘。
这时,窦大娘才看到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眼神里跳动着的茫然的慌。
他分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像是完全不知道、什么也想不通,如坠烟海抓不到一根浮木,张惶又无措。
看得窦大娘突地就涌出一股心酸。
但很快,少年的眼中连那点茫然都消失了。所有的光芒都沉了下去,没入了无边无际、没有半分生机的黑色海底。
“您说得对,总要将她带回去。”
他垂下了湮灭了一切情绪的眼睛,平静地抱起阿柿。
跪了太久的膝盖一下没能撑得起来,但他尽管自己趔趄了一下,还是强支住了上身、没有让怀里的阿柿受到一点晃动。
就连落到她胸口的那朵连蒂白花,也只是在那里转了转,就又静静地躺回了她的心窝。
窦大娘下意识想伸手帮他,但看了看他的样子,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一场生辰宴就这样草草地收了场。
陆云门抱着阿柿,在李群青的陪同下,登上了一辆马车。窦大娘则两手分别拉着儿女,坐回了她们来时的驴车。
可一上驴车,窦大娘的心就又浸进了哀戚里。
驴车里,阿柿来时摘下的那些花还鲜艳着。花球上点缀的黄白小花正在盛放,花冠中那朵红菊开得娇艳,绿意盎然的花篮子里还盛放着她说好会在回家后带小羊一起花笺用的五彩花瓣,一切明明都美好得不像话。
可这样快,猝然地,它们就变得令人只觉得触目伤怀。
看着未未紧紧将阿柿为她编好的花球抱进怀里,窦大娘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解释给了应该知道真相的孩子们。
小羊只是担心地看着姐姐,可未未却还想知道很多事。
“她害了父亲吗?她对我们作恶了吗?”
她反覆地追问,反覆地不解,“那……她真的没做什么坏事啊……小陆兄长为什么不放她走?为什么一定要把她逼死?为什么不能给她一条活路?”
窦大娘看着女儿几乎带了愤怨的眼睛,默默叹了口气。
连未未都不断地在提出这些疑问,小陆心中怕是更会一直一直不停地这样问自己,将伤口折磨得永远无法愈合。
“没人想要这个结果……”
窦大娘望着女儿,循循地继续同她讲着。
天气逐渐闷热了起来,粘稠得不透气一般,蒸得车厢内花的香气更浓了。
而李群青的府中,贾明已经等了许久了。
仆役劝他到屋里歇息等候,他却偏要站在府门的近处,说是要李国老一进门就能看到他才好。
果真,当见到了李群青一行露面时,贾明立马抖擞精神,抹了一把脸上被日头蒸出来的大汗,满脸喜滋滋叉起手,撅起屁股就恭维地朝国老跑去行礼!
“贺喜李国老……”
他敞着嘹亮的嗓子,刚乐呵到一半,却在见到陆小郎君的神色时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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