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by许姑娘
许姑娘  发于:2024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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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又刚刚在良王吴京元妄图求谋太子位时呈上了对他十分不利的罪证,自然又惹得一群人对他恨之入骨,正是最危机四伏的时候,周围有再多的护卫兵士都不为过。
但李群青对少年却没有丝毫提防,他所在的小院,少年连通报也不必、随意便可长驱直入。
就这样,松竹般的少年披着银月步入门扉,径直走向左廊深处的一间厢屋。
但在那间屋子的门口,他却正好见到恩师同一名医官双双合门退出。
看到陆云门,李群青打了个“此时不便出声”的手势,引他一起去了院子另一侧的书房。
“……他服药后已经睡着了。”
在书房坐定,李群青这才向少年说道,“这些日子,他奔波逃亡,时时警醒,终日不安,未曾安稳睡过。方才,我看他难得安睡,就自作主张,没让你进屋。”
“多谢老师。”
少年叉手行礼,随后看向医官:“那名病人,身体如何?”
医官看向李群青,见国老颔首,他便如实向小郎君道:“病人心神损耗甚重,身体也早已虚弱不堪,全凭心中一根弦紧绷撑着,如今那弦骤然松开,人便顿时没了精气,需得好好休养调息。身上的几处伤,多是皮肉伤,按时上药便无大碍,但脚上的烂伤……受伤后未及时医治,还不断奔波,伤上加伤,若上药后不见好转,只怕要刮骨去腐,到时便是灌入麻沸药汤,也要再遭些罪了。”
听到好友如此,少年胸中痛恸。
他沉默地送走医官,垂首站回到了李群青的面前。
师生二人久久未言,屋中只余窗外芭蕉被风吹打的纷乱声响。
半晌,李群青先出了声。
“小陆啊。”
他看着少年手腕上仍旧戴着的栀子花串,历经风霜的面容和眼中都是看破了一切、却仍旧和蔼宽厚的笑。
待看到少年抬起的微红眼眸,他顿了顿,又带着理解与疼惜地笑叹了一声:“小陆啊。”
“学生……”
被恩师这样一叹,少年喉间轻哽,“学生有愧。”
在他走进杂耍帐篷、找到她的那一刻,他本应当将腰间匕首抵上她的喉间,将她编织的谎言一一撕破。
可当他看到她踮着脚、努力伸手向空中抓着时,他想到的,却只是要帮她抓住天上落下的一朵花。
也许在那时,他的心就已经为他做好决定了。
又或许,是在那之前,他见到了扮做僧人的汪苍水,得知她根本就不是汪苍水的亲人,在对她的一切猜疑尘埃落定、知道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却怔怔地握住她笑着为他系在腕上的栀子花串、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用力扯下时,他就再也没找不出任何借口地彻底明白,他对她的照拂,对她的在意,早就不是因为她是汪苍水的甥女,不是因为她身份存疑所以需要他时刻看守。
他只是,想要看着她。
“我已经知道她满口谎言,知道她虚伪恶劣,知道她带着满腹的阴谋算计来到我身边……可我想要留下她。我知道我至交好友悲惨至此,与她背后的势力必定脱不开干系,可我还是……”少年咬着牙,剖开心,只觉全身筋折骨痛,“想要留下她。”
陆云门从来没有说过“想要”什么。
他过惯了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日子,对世间的一切无欲无求、可有可无,不喜欢,也不讨厌。
总是那样超然,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李群青才觉得更加心疼。
为什么把他拉进红尘的,偏偏是一场谎言?
少年却坦然了。
即便痛苦,他还是认清了也承认了自己的贪念。
“老师。”
他望着李群青。
“我向她承诺,只要她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会给她一个新的身份,会护她周全。她答应我了。”
她说了,承君真心,必不相负。
李群青看着少年意定的目光,竟也有些拿不准该如何是好。
一个骗子的应许,如何能信?
可如果陆云门就是想要,那便是让他如意一回,又有什么关系。
李群青问:“你同她说破了她的谎言吗?”
少年:“没有。”
李群青便了然了:“你不想戳破,想要继续,想要维持现状,这不是什么难事。这世间,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只要你想,她可以只是阿柿。可这样一来,你就要从此活在猜疑中。她说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让你去怀疑她是不是在骗你。这一点,你想清楚了吗?”
“我知道,她是骗子。我也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也许都是假的。但我想赌一把。”
说这话时,少年的眼中仍有星芒。
“她如果仅是为了金川吴家的案子而来,如今,她便没了继续留在我身边的理由,一定会找时机脱身。只要她不离开,我就当她是为了我留下。只要她留下,我就不疑她。”
在李群青眼中,这事自然不是这么简单。
阿柿机敏过人,满嘴谎言却从无丝毫慌张,对他府中人事了如指掌,对陆云门更是一清二楚。
这样的小娘子,绝不是寻寻常常的地方能出来的。她的背后,还不知站着怎样的洪水猛兽。将她留在身边,永远都有隐患。
但这些,他的这个学生又何尝会不知呢?
清楚一切,明白后果,还愿意去赌。
他这个做老师的,实在无法忍心再多说什么。
最终,他只说了最后一句。
“要是,她真的做出了脱身之举……”
李群青看着少年,“到那时,你欲如何,你要先想清楚。”
少年久久不语。
片刻后,他叉手而立,深深拜于恩师跟前。

第二日,是窦大娘的生辰,照此前约好的,众人当去猎场骑马。
因此,天刚刚亮,睡得很足的阿柿就到了陆云门的房门外,走走又退退,脚踝处的金铃声很快就让小郎君露了面。
“陆小郎君。”
小娘子向他行礼问安,随后笑着冲他扬起脸,“我能向你借一套衣裳吗?”
此时的大梁,穿丈夫外裳出游骑马的女子比比皆是,寓意着内外一体。
虽然窦大娘早就为她备好了胡服,领袖间用金地牡丹团花锦绣缘饰,小娘子穿上,鲜艳又好看,但既然昨晚陆小郎君做出了会将她带在身边的承诺,那她今日更想穿一件小郎君的外裳前去跑马,应该也没人会责怪她不知廉耻吧?
少年看着面前的阿柿。
发上插了几把精致的月牙妆小银梳,眉心黄星靥子鲜亮,下面穿着窄小条纹卷口裤和小蛮靴,打扮得清爽利落又一丝不苟,但上身却只穿着件单里衣,明晃晃就是来要外裳的。
如果她并不打算留在他的身边,是不是也不必多此一举?
他说:“我记得师母已经为你备好了一套。”
“但我更想穿你的衣裳骑马。”
小娘子张口就说了出来。
但说完后,她像是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眼睛一垂,羞赧地抿了下嘴唇。
但马上,她就拉住他的手指,给自己打了下气似的点了个头,然后郑重地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睛里写满了认真的喜欢。
“陆小郎君,我想穿你的外裳去骑马!”
那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地要告诉所有人,她同他在一起。
少年静静地望了望她,侧身让开:“我不知道我这里会不会有合适你的穿的……”
还没等他说完,小娘子已经欢天喜地地到他的箱笼前找了起来。
她虽然是在翻找,却一点都没有将他的物件弄乱,令人没有丝毫办法对她讨厌起来。
少年突然脱口道:“今日我们就留在府中、收拾行李,好不好?”
“留在府里?不去猎场?”
抱着衣裳的小娘子一脸的不明白,“可今日是窦大娘的生辰啊,我们早就说好要去的……”
少年也意识到他说的这话有多不妥。
他只是……
很不安。
不安她会在树木林立、丛荫遮蔽的广阔猎场纵马逃离。
他发现,看着她时,他其实一点也没有赌赢的自信。
小娘子却自信地告诉他:“你不用担心,我收拾行李很快的。就算明日便走,我也能在今晚将我们的行礼全部收拾好!”
小郎君便不再说什么了,继续静静看着她将自己的衣袍一件件拿到身前比划、再一件件叠放回去。
过了一会儿,阿柿就挑中了一件绣有独角蟠螭纹的圆领小袖长袍。
袖子长,挽一挽倒是能穿,可袍子的腰腹也很宽大……于是,小娘子很快就盯上了少年的蹀躞带。
而且,她眼巴巴地看着,就要他腰上正戴着的那条。
她想要,他就给她了。
小郎君将蹀躞带上系着的龟袋和匕首解了下来,随后就取下了蹀躞,想要交给阿柿。
但阿柿却没有伸手接,而是向着他大大地展开双臂,仰脸冲着他,得寸进尺得不得了:“你给我戴。”
圆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带着点骄纵,但神情里又有那么点期待与忐忑。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手指微微收紧。
但最终,他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低头将他的蹀躞带慢慢拢到了她的腰上。
在被少年手臂虚虚环住的那个得逞瞬间,小娘子立刻情不自禁般地、开心地露出了她的两颗小虎牙。
而在不被人看到的那几秒里,她的眼角却微微垂着,以愉悦且高傲的打量目光,细细看着永远如池中荷莲般涅而不缁的小郎君主动向她折腰俯身,近近看着他靠过来的白鹤似的雪肤侧颈和清俊分明的颌角。
渐渐地,她的眼底滑过了一抹没能彻底得到他的遗憾。
于是,在少年修长的手指快要从她的腰旁收回时,她又明亮起眼睛,亲了一下他的面颊。
见少年看过来,她眼中闪动着羞涩的光,但又毫不退缩地眨了眨眼睛,理所当然地向他提要求:“陆小郎君,你不回亲我一下吗?”
少年乌黑浓长的眼睫颤了颤,却没有动。
果然还是不行吗?
小娘子顿了顿,脸颊小小地鼓了鼓,贴到少年的耳边,放轻声音,带着一点儿的撒娇:“你不亲我,会让我觉得有点下不来台……”
少年却仍旧没有回应。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过了片刻,直到小娘子的脸颊气得越鼓越大,眼神都要生气的凶光了,他才默默地将她腰上的蹀躞带系好,然后认真地告诉她:“我有东西想要给你。”
说完,他走到榻边,用钥打开了一个小箱子,取出了一个绣着鸾凤衔枝的华贵锦盒,展开在了阿柿的面前。
看到里面那九支模样各异的银鎏金镶玉花树钗,阿柿如同被蜂蛰了一般,黑丸般的瞳仁猛地一跳。
但那也只是一个瞬间。
下一秒,她就为自己一时的失态想好了解释的办法。
她抬起头,略显怔怔地、深深望着少年:“你要……把这些送给我吗?”
她的反应说明了一些什么,捧着锦盒的小郎君看着她:“你知道它们的来历?”
阿柿:“你没有告诉过我,但是前世的时候,太孙妃知道你把它们送给了我,非常生气……”
“我们……”
小郎君极少见地、失礼地打断了她。
他漂亮的眼睛里,又现出了昨晚篝火燎燎时在她面前露出的转瞬难过。
但紧接着,他就放轻了声音,目光笃定又郑重地对她说:“我们,不再提前世。”
“……好。”
这样仙姿玉色的貌美小郎君,以往总是萧然尘外、目光清净到不带一丝杂色,令人很难想到,原来当他被红尘蚀咬后,只用眼神中泛着一点被情绪所勾缠的凡俗心念,哪怕只是伤心的哀色,竟都足以艳动天下。
潮湿眼睛里仿佛下着雨的绝色少年,只要开口,怕是想要什么都可以求得到。
阿柿的目光忍不住在他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费了些力气才藏住了眼睛里那股兴奋又恶劣的占有欲。
又被他勾起兴致,想看到他更多的样子了。喜、怒、忧、惧、爱、憎、欲,她都想要在他身上清楚地看一看。
简直迫不及待,越是想,越想要……
可是,十分奇怪呢。
阿柿眨了下眼睛。
以往她提前世,他从来不是这个反应。突然这样,又是这种神情,就好像认定了她是在说谎,一点都不想再听。
而且,他还不想让她去猎场。
这更毫无道理。
明明是早就定好的,他之前从来没有反对过。
不对劲。
“我以后,不再提前世了。我们就过好今生。”
小娘子看了看少年手中的锦盒:“我们不是就要启程去州府了吗?我没有在颠簸中合适盛放它的箱盒,就让它们先放在你这儿,等我们安稳了,你再给我。”
说完,她又抬起脸,圆圆的眼睛里仿佛盛着星,语气庄重又笃志,甚至有种铮铮的傲气:“我知道它们对你意味着什么。陆小郎君,你放心,我对天盟誓,我对你的心意,配得起它们!”
说完这些的小娘子,没多久就将自己随口立下的盟誓忘了个干净。
趁着被她抢走了蹀躞带的小郎君重新梳整的工夫,她追着大肥猫丁零当啷在小院中转了一圈,又推开院门,目光不经意般地在小院四周看了看,折下了一枝开得最好的海棠花,一脸兴冲冲地拿去送给小郎君。
院子的四周很干净。
前日才刚被瓢泼大雨浇得一片泥泞的土地平整极了,一点儿多余的痕迹都看不到,就像昨晚从来没有别人靠近过这座院子。
可是,她之前故意碾散的花泥和丢下的折枝也不见了。
就好像跟什么需要被清理的东西一起、也被清理掉了。
会是什么呢?
小娘子转着手中的红花,一阵风似的笑着跑向怕她跌倒般、向她伸出手的小郎君。
——该不会是府中兵卫深夜看守小院时走动徘徊留下的杂乱脚印吧?

收拾妥当后,照着破出晨雾的初光,阿柿捧着一大把她在来路上摘下的各种花枝,同陆云门一起,跟整装待发的李群青一家见了面。
此时,周边的官吏们都得到了李国老要重返东都的消息,正忙不迭地蜂拥而至,想要讨些亲近关系。
但今日,他们却都只能扑空了,因为李国老已经带着家人、乘着架不起眼的灰蓬驴车、前往猎林旁的马场去了。
驴车行得自然慢些。
不过有阿柿在的地方,总不会令人无聊。
她把怀里多到几乎抱不住的、还垂着欲滴晨露的新鲜花枝们往车里一放,草的清香和花的艳亮一下就让有些发闷的灰篷车厢热闹起来。连带着,昨晚玩得太兴奋、此时还昏昏沉沉没睡醒的李迎未也马上精神了起来。
她凑到阿柿的身边,看着一颗小小的花球在她灵活翻飞的手指间被很快编出,喉咙里的惊叹声止也止不住。
“这可真漂亮。”
窦大娘也忍不住称赞道。
然后,她就得到了阿柿得意扬着小虎牙送上的一盏插了满甸甸盛放花朵的花冠。
接着,阿柿马不停蹄,又用小一些的花蕾、给笑呵呵的李国老献上了花环项圈。
最后,她还用剩下的花枝编了个吊花篮,将所有散落的花瓣都放了进去,托小羊带着。然后就开始绘声绘色地告诉他如何将花瓣分色煮糜、用花汁做彩花笺。
就这样,原本漫长的旅程几乎一眨眼就过去了!未未还在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她的花球,小羊还在吸收琢磨着做彩花笺的细节,灰驴就猝地停了下来,“昂——恩昂!恩昂!”地着急叫唤着、催促要吃的。
掀开车帘一看,果然已是到了马场。
说是马场,其实也就是处私人养马的别院,邻着猎林圈建,跑马起兴便可以突入林中、猎兽尽兴。
里面养的也都是着过籍的健马,不乏有来自西域与高原的良种,甚至还有同康国马的杂交,细细看去得有一二十种。
而这别院的主人是李群青的多年老友,虽然如今人在外出游,但早已下了吩咐,只要李群青来,便可随意出入。
因而一落地,李群青就带着儿子在仆役的恭请下先去了小亭饮茶歇息,窦大娘则牵了头温顺的小马,让迫不及待的女儿骑上遛遛。
同时,窦大娘还不忘告诉阿柿,不用在意别的,只管自己敞开了去玩!
有了窦大娘的话,阿柿便直奔马群去了,刚从照料马匹的仆役手中拿到马吃的粟食,就有好几只马凑了上来,就连平日里脾气最差、难以驯服的烈马也抢着挤到她的跟前,看得马场里的人们啧啧称奇。
那么多高大骁勇、铁蹄随意一踏就能激起一大片尘的壮马啊,光是这么齐齐地涌上去,就好像能把人吞没,这小娘子却居然一点也不见害怕!
不仅不见害怕,甚至,在问清这些马每匹的名字后,她就靠着怀中小筐里满满的粟食,在马群中兜来转去,边逗引着它们一大群围着自己,边趁机一会儿摸摸这匹马的头顶,一会儿抱抱那匹马的脖颈,还不停地跟它们说话,好像跟哪一匹都亲近得不得了。
做着这些时,她还不时睁大她盈着光的圆眼睛,踮着脚尖去找陆云门,仿佛一定要看到小郎君就在附近才开心。
而陆云门也的确一直都在她的身边。
他一直在看着她。
看着她嬉嬉笑笑跟大家打成一片。
看着她神采飞扬地被所有的骏马喜欢。
看着她最终选了匹额前流云金当卢、臀上赤红色云珠的黑色三鬃马。
看着她流畅地脚蹬马镫、跃到鞍上。
看着她流星般奔腾飞出,身下黑马仿佛真的是风入四蹄轻、万里可横行……仿佛再多一刻,她就要飘远不见,再也碰不到了。
少年心中一紧,随手拉住了离他最近的一匹马。
而阿柿还在继续纵马疾驰。
两侧光影如暴风中的云卷般不息奔涌,黑马胸前的杏叶光芒耀眼刺目,马镫处她脚踝上的金铃急晃闹耳嘈嘈,马蹄下草籽尘土如碎浪飞溅,一切都狂躁、急切、激烈。
唯独她的目光,一直沉静地留意着周围。
白鹞始终在她的上空盘旋。
纵使她高高举起手臂、就像之前她们总是玩的那样,白鹞却仍然没有像以往那般俯身靠近。
它还是不近不远地跟着,无声又无息,黄澄澄的似鹰眸子里映着谨慎的光,不像是在同她玩闹,更像是在做着看守。
她猛地勒绳回首,黑马当即一个扬蹄调转!不远处,陆云门骑着匹大梁的矮马,离她不过几仞之遥。
这样的距离,以陆小郎君纵横沙场的本事,转瞬间就能将她击落下马、俘于身前。
毕竟,他可是大梁战场上一颗了不起的明珠呢。
阿柿带着跑马时兴奋的笑,驾马慢慢靠到了小郎君的身边,自信等待夸奖似的扬着脸:“我是不是骑得很好?”
少年看着她红扑扑的笑脸:“你骑得很好。”
阿柿的小虎牙顿时就开心地露了出来。
“那我能带未未去林子里打猎吧?”
小娘子说,“我之前答应过未未,要带她去抓只小兔子养呢。”
这件事,陆云门自然应不了。
阿柿牵着马去问了窦大娘。
她过去时,李迎未已经能独自坐在马上,双腿夹紧马背,稳稳地颠着跑了。
一听阿柿说要带她去抓小兔子,女童的眼睛立马就亮了起来。
窦大娘是最不爱约束孩子的。
见女儿十分意动,又见识过了阿柿的骑术,于是便干脆地甩手将女儿交给了她,随后自己利落上马,“驾”地一声自由自在跑马去了。
见窦大娘离开,阿柿冲未未眨了眨眼睛,伸手就笑着将她拉到了她的马背上!随后,她用力一甩缰绳,在女童兴奋地“哇——”声中,先带着她猛烈地跑了圈马!
接着,小娘子就带着沉浸在刺激中的小小娘子,背着马场仆役听她吩咐拿来的猎绳和诱料,纵马深入林中,挑了块有野兔痕迹的地方,布置起了捕猎的套索。
在阿柿的教导下,从来没学过这些的李迎未很快也变得得心应手,套索做成了一个又一个。休息时,两个人开心地贴在一起,边吃着跟在她们身边的陆云门摘来的野果子,边咯咯地笑着说悄悄话。
一旁,漂亮的小郎君低头拧开水囊,打湿帕子,等着一会儿阿柿吃完果子后用它擦手。
金色的光从树的缝隙间闪动着落下,摇曳得如池塘的波光一般,将土地都映成了一池春日的水。
小郎君踩着春水,看着小娘子被果子塞得鼓囊囊的左脸颊和她弯弯的笑眼睛,不自觉地,也笑了。
这时,小娘子摘下脚踝上那条可能会惊走野兔的金铃红绳,起身跑向少年,一步步搅乱着春水中的波光涟漪:“你先帮我拿着,回家再给我。”
随后,她解开树上她那匹黑马的绳子。
“走啦走啦!”
她起身上马,向着未未伸手。
“把马栓在这儿,兔子可不敢靠近。”
女童闻言立刻起了身,向着阿柿跑去。
可下一秒,她却不偏不倚,正好踩进了她们做的陷阱,一只脚被死死勒进了绳套里!
她立马喊道:“小陆兄长!”
少年拿出匕首,走近蹲身看了看。
那绳套勒得极紧,割时稍有不慎,就可能会伤到女童。
他小心地将刀刃靠近绳子,正要动手,耳边却突然响动了一声窸窣。
就在他扭头的刹那,阿柿俯身贴于马背,闪电似的在林间消失了。
原来,春水下沉满了料峭的寒冰,一旦踏进去,还是会让人冻得刺骨。
少年的手指深深压进了匕首的尖刃,一颗鲜血瞬间从他雪白的指尖鼓出!
接着又是一颗。
又是一颗。
一滴滴血很快淌到手心,从少年的掌侧滑落,染红了他腕上白色的栀子串,又在地上溅出花。但他的神色却愈发淡淡,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女童睁大了眼睛,大气也不敢出。
在她的面前,还在流着血的小陆兄长像是丝毫没感到疼,平静到吓人地抬起他鲜血刺目的手,对着身后的林间发出了个响亮的呼哨。
随后,他又垂下眼睛,继续以极轻的力道将绳子慢慢挑磨断裂。
女童已经明显察觉出不对了。
她摸着自己平安无事的脚踝,做错了事一般地、踯躅地嗫嚅道:“小陆兄长,我……”
可她话未说完,身后的林间,突然就有两名暗衣兵卫飞驰赶到,又将她吓了一跳!
少年漠漠收起手中匕首,垂着的乌黑睫毛上仿佛压着一层沉重的水雾。
“将她带回老师身边。”
说罢,他解开系在树上的马绳,翻身上马,消失在了密林中。
而阿柿那边,在驰骋了一段路后,她就放缓了脚步,闲逛般地坐在马上,慢悠悠四处张望。
无事发生后的须臾,她看向了崖边长着的那一整树累累的紫红桑果。
然后,她露出了灿烂的笑,乘马慢慢靠近了过去。
哒。哒。哒。
一步,两步,三步。
马背上,小娘子面不改色地从袖中隐秘地摸出根毫毛细针,猛地刺进马的脖间!
马随即突然发癫一般,嘶鸣着扬蹄乱奔!
阿柿一瞬间也仿佛乱了手脚,紧勒缰绳却丝毫止不住疯马,整个人被黑马带着直冲向那处高高的断崖!若是以这个势头一起摔下去,连人带马,非死即伤!
就在危急关头,藏身树梢的白鹞发出凄厉嚎鸣,低处四支利箭准准射进黑马的四肢,逼得它瘸跪翻倒!随即,几名男子于林间迅猛扑出,将伤马牢牢制住,一剑劈下,断了它的生机!
血雾漫天的时候,陆云门出现了。
一副惊魂未定的阿柿像是突然找了主心骨,红着眼圈立马跟他告状!
“我刚才好像被丛中的什么闪到了眼睛。刚一闭眼,马突然就失控了!”
听闻此言,一名暗衣兵卫当即望向自己腰间。
方才,他藏在树后,又习惯性地以指推动了剑鞘,剑刃的确可能晃动出了刺目的光。
意识到这些,他立马懊恼地向着小郎君俯身垂首,认错等罚。
小娘子却像是并没有意识到更多,见到陆小郎君就安了心,乖乖地被他抱到了他之前骑着的那匹矮马上。
可当小郎君在前面牵马走了一会儿后,她又抓住了缰绳,看着抬首望向她的绝色少年:“你也上来。”
小娘子的眼圈还有点红,声音也像是忍不住地在发抖,却硬是高高地昂着下巴,一副“我是在恃宠而骄!”的任性模样:“我受伤了,脚踩不住蹬。我不要一个人骑马,我要和你一起骑。”
少年看着她在打颤的嘴唇,许多话想说,却又都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问了一次:“你想跟我一起骑?”
“嗯。”
小娘子用她冰凉的手拍了拍她的身后,“你到这。”
少年便上马了。
他刚一坐下,小娘子便立马扭了扭身,使劲抱住了小郎君的窄腰!
直到这时,陆云门才发觉,他的血仿佛已经被寒冰冻住了许久。直到此刻,它们才重新缓慢地继续了流动。
少年握住缰绳,悄悄地藏起了他受伤的指尖,又将手腕转了转,不想让她看到那朵被血染红了的栀子花。
矮马慢慢地行进一会儿,小娘子像是终于决定不再逞强,小声地在少年怀里、闷闷地告诉他:“其实我是有点害怕,刚才差点摔马,现在不敢一个人骑……”
说完,她抬起脸,轻着声音问:“你都不问一问我为什么单独骑马跑开吗?”
少年的目光顺着她眉心的那点黄星靥,落到了她那双永远单纯天真却已经让人无法看透了的明亮眼睛。
那一刻,他想,她那么聪慧,也许早已猜到了周围的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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