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绝非长久之策。
所以,才过了没两天,他就又来了。
面色青白,眼底带乌,憔悴不堪,一见到李国老就开始诉苦!
“国老啊!”
只见他捂着胸口,嘴唇上的那两撇小八字胡跟着他的哀嚎连连抖动。
“下官这两日过得犹如惊弓之鸟,一见人靠近就觉得他要询问县令去处,吓得后背那是一层又一层地出冷汗,心口更是突突突直跳!这事到解决究竟还要多久?再拖上几天,下官就要熬不住了!”
坐在上首的李群青听了,笑呵呵地劝慰起了贾明,并挥手让陆云门先退出去。
少年行礼退下,关上屋门后便走向了外间的书案,磨砚蘸墨,铺纸压镇。
可待他提起毛笔时,那尖毫却久久无法落下。
少年忽然意识到,原来,他竟不敢去想她的脸。
一旦去想,有关她的一切都会涌到眼前,让他心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了,笑容满面、精神抖擞的贾明走了出来。
“陆小郎君!”
见到陆云门,他抬步就走到了还是未能动笔的垂睫少年面前,搓手犹豫了一下,紧接着便出了声:“那个……阿柿过得怎么样?”
少年的指尖微微蜷动,最终放下了笔。
“她住在府中,由我照看。”
“哦。那就好。”
贾明躬了躬身,凑近小郎君。
“那日,她前世今生的说了一大堆,我也是回去琢磨了好久才弄清楚,原来她压根就不是北蛮卖来的奴隶,是正经的大梁百姓。这我可不知道啊。不知者无罪,如今奴隶如牲货,我却从未故意苛责她,脏活累活也没叫她干多少,除了有时候会让她挨挨饿……”
眼看这话越说越不对了,贾明赶紧捋了两把他油光的小八字胡,自己将话岔开,“总之,劳烦陆小郎君帮我说说好话,我以前若是有些对她欺压的地方,请她别见怪。”
随后,他就立马表起了忠心!
“我这人虽脑子钝些,本性也有些贪懒喜利,但大是大非,我还是能分得出轻重,知道阿柿做的是大好事,我从心里佩服她。这回,我唯李国老马首是瞻,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说着,贾明忍不住似的露出了一脸的喜不自胜,“李国老说了,他之后不久许是会得以大升迁,若是我这会儿能沉住气、把他嘱咐的事情办好,到时候他一定会记得我……”
压下声,他咧着合不上的嘴,按捺不住般地靠近少年:“陆小郎君,你说,我能得个什么赏啊?”
不待陆小郎君回答,贾明突然看到屋外天色竟近月落星沉,立马就“哎呦!”一声,响响地拍了下大腿!
“都这时候了,我得赶紧回去!”
喊罢,他就同来时一样,像是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火急火燎地向外冲去,连声告辞都没顾上同小郎君说。
那晚,用了整整一夜,少年还是将阿柿的人像画完了。
可在画完后,他却没有将自己靠着记忆画出的第一张人像拿给恩师,而是照着自己画好的,极快又流畅地重新临摹了一遍。
确认从这张临摹的画像中看不出他初初落笔时那些难以遮掩的心乱神摇,少年才将这张新的送了过去。
而那张几乎快要让他看清自己的心的画像,则被他收了起来,妥善地放好了。
画像被送走后,又过了些日子。
小郎君床边那成堆枸杞的山尖凹了下去,卧房几扇屏风上的皂罗已经糊好。
白鹞成日跟着阿柿,几乎都成了只她的纸鸢鸟,只要她高举起手,它就会随着她的指尖跑。
平日里又倦怠又凶恶的大肥猫,也能在吃饱了小鱼干的情况下,在阿柿向它伸出手时懒懒地将爪子搭上去,同她握一握爪。
小院子里,也被她添置了许多物件。
稀奇古怪却总能被她说出像这像那的的石头们。游动着各种大小、各种颜色的河鱼的水坛水缸。还有许许多多色彩鲜艳的花。
一旦下雨,院子里便满是叮叮咚咚、高高低低的不齐声响,好像很吵,但又总会令人驻足流连。
那条海螺数珠也做好了,可她却没有戴,而是系到了陆小郎君的寝帐上,还巧心巧意地往螺中塞了助眠的香丸,是清雅的、让小郎君说不出丝毫不喜欢的味道。
偶尔,她也会问起金川吴家的案子,从没得到具体的回答也不恼,只要听到一句“顺利”就会安心地展颜,接着便忙活着去跟窦大娘一起研究怎么把鱼鲊做得更好吃、去向小羊讨教自己的针脚为什么还是绣不平。
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有两日便是窦大娘的生辰。
暴雨倾盆。
窦大娘护送着来到府里颁旨的朝中使臣,赶到了正与金川吴家兵刃相见的李群青身边。
在使臣扬声颁旨、官复了李群青原职后,李国老便将众多金川吴家无可抵赖的证据暴露在了使臣的面前。
这些,阿柿都是在第二天很晚才知道的。
那日,是南边城镇为秋日丰收而举行的祭祀庆典,满街满巷,都是载歌载舞的人。
阿柿同陆云门穿过着一条人少些的小道,发现有两个五六岁的垂髫小女童不顾脚下溅起的泥雨,手拉手嬉笑着跑到家边的栀子花丛边,将掉落在地的、还干净的花一朵朵捡起,包进用水打湿的白绢帕子。
阿柿见状,走了过去,蹲下问她们在做什么,没几句话就同她们混熟了。
得知她们想学着以前见过的小娘子,将花拾掇起来穿好线、用针缝到短襦领上、香香地过完这个庆典,阿柿便立马地向她们借了针线,也穿起了花。
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摆弄了不少时间,总算将花穿好了。
可当小女童说要帮阿柿将花缝到襦领上时,阿柿却拒绝了。
“我不是给自己做的,是给我喜欢的小郎君。”
说完,她冲街角静静看着她的陆云门指了指,随后就向两名小女童道了别,笑着朝少年跑了过去,低头将花串往少年的手腕上系。
那串花的线稍短了些,很难系,以致阿柿的手指时不时就会碰到他的肌肤。
但陆云门却没有躲,而是将手腕抬送到了她的面前、方便她系。
看了她片刻,见她仍旧在孜孜不倦地系着花串,他便没有出声,自己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将她发髻上那支松动了的旧錾花银簪重新簪了簪。
他知道,她来时一无所有,身上的这些饰物,都是窦大娘拿给她的。她嘴上虽然未说,却总是戴得很小心,摘下后还要用心打理,随时想着之后要还回去。如果这支银簪今日不慎落地弄坏了,她心里还不知道要在意多久……
这样想着,少年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方锦盒。
那锦盒一直被他妥帖地珍藏在随身的行囊中,盒外绣着鸾凤衔枝,盒里放着九支模样各异的银鎏金镶玉花树钗……
就在此时,不远处热闹非凡的街上,举着火把的杂耍者仰面吹出了冲天的火芒。
陆云门被那火光燎了眼,下意识抬起头,却忽然地在那片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位穿着旧衲的垂首僧人。
在又一阵响亮的叫好声中,僧人的面容被火光照得通亮,正正落进了少年的双目。
那一刻,少年神色大动。
而专注系着栀子花手绳的少女,却恰好将这一幕错过了。
李迎未同父母在县里的祭祀场露面后,很快就在府中仆役的跟随下到了街上,去约定好的小庙前跟阿柿汇合。
远远地,一见到阿柿,女童的脸上就露出了笑。
“阿柿姐姐!”
她跑到阿柿的面前,指着额头上画着的那朵纤巧的粉色小花,雀跃地告诉她:“我让母亲给我画了跟你一样的花钿,还穿了这条我们一起买的蛱蝶裙!”
李迎未如今喜欢极了阿柿!
这些日子,越是与阿柿相处,她就越会被她的聪慧灵动所折服,总是忍不住找去缠着她,做什么都想同她在一起!
而对阿柿来说,在摸清了对方的性情后,想要得到李迎未这般女童的喜爱与信赖,几乎连一丝力气都不用费。
如今,她们两个人亲近得如同亲生姐妹一般,无论她说什么,对她又敬佩又仰慕的李迎未都会把它当真的,不会有一丁点怀疑,简直就像条只用勾勾手指就会撒欢跑来的狗。
阿柿笑着认真看了看李迎未的花钿,点头夸了通好看,随后将发髻上成对儿的银蝴蝶步摇取下来了一支,插到了女童的发间。
“我们一人一支。”
说罢,她期待地把手递给女童,“快走吧,我都饿了!”
她们要去的地方是宝泉县的一家馄饨铺。
那店家梁老汉曾在长安颁政坊的馄饨曲做过活儿,如今年岁渐大,馄饨铺交给了儿子,平日很少露面,只有到秋收祭祀这样的大节,才会亲自出来掌勺露两手。
李迎未很喜欢吃梁老汉做的馄饨,想让阿柿也能尝尝,提了好几次,所以两人早在几天前就约好了要在庆典当日要一起去吃。
可当两人转身要走时,阿柿却发现此前一直在她身后的陆云门不见了。
见她找人,李府的仆役连忙上前,告诉阿柿,方才陆小郎君看她在与李迎未说话,便没有打扰,而是托了这仆役传话,说他临时有事要办,稍晚些会直接去杂耍帐篷找小娘子。
阿柿四处张望,但这街道上已是人山人海,若不是有这几名仆役下人护着,她和李迎未早就如水面浮萍,不知被波浪推到了何处,更别提找到陆云门的身影了。
见此,她眸光微动,盈盈地向那名仆役道了谢,随后便同李迎未一起扎进人群,连冲带挤地向馄饨铺赶去。
可就算她们紧赶慢赶,等她们到时,馄饨铺里也已是人声鼎沸了。
两人好容易才坐在了铺子角落的一处窄窄小几前,面冲着墙不说,还要挤在同一张粗陋的旧胡床上,屁股都有一半悬着空。
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将馄饨吃得津津有味。
吃到碗底时,李迎未又去要了一小碗,“我要多吃几个,以后也许都吃不到了。”
真情所至地说出了这句话后,女童心中倒是有了忐忑。
她扭头看向咬着馄饨的小娘子:“阿柿姐姐,东都好吗?”
阿柿也扭过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李迎未:“母亲说,父亲要去东都做官了,我们全家都要一起去。”
李群青被贬到宝泉县时,李迎未还没出生,东都对她来说再陌生不过。
可听了她的话,阿柿却露出了一瞬间的怔愣,“你们……要去东都了?”
得到了女童的肯定,小娘子失措似的脱口说了句“这么快?”,随后就很是不安地闪烁起了目光。
静了片刻,她才心事沉沉地垂下眼睛:“也是,是我把日子过糊涂了,应当是这个时候……”
说着,她像是意识到李迎未还在身旁,连忙强打起精神,看向身旁的女童,将面靥那两片粉瓣绿蕊的花团笑得饱饱满满:“’洛城本天邑,洛水即天池‘,东都自然是个好地方。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为了见一见东都的砖瓦呢!”
可李迎未已经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了。
她也有些紧张了:“阿柿姐姐,你也会去东都吧?我记得小陆兄长有家就在东都,以后,我们还可以再经常这样见面,对不对?”
小娘子看着女童,抿了抿嘴,却连假装的笑都挤不出来了。
她低下头,舀着碗里的馄饨。可碗里最后的那颗馄饨却滑溜极了,欺负人似的,怎么都舀不起来。
“我……不知道呢。”
她还是没有抬头。
那双总是明亮的圆圆黑眼睛此时半阖着,像是丧失了睁圆的力气,声音也是轻轻的,“陆小郎君什么都没说,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们马上就要去东都了。”
女童连忙道:“我也是今早睡醒后才听说的,小陆兄长说不定还不知道……”
“是吧?!”
小娘子突然急切地发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从对方的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覆,“他应该是还不知道,所以才没说,等他知道了,就会说带我一起走,对不对?”
可这个样子,只会显得她很没自信、很慌张、心里很没底。
看着女童不解的眼神,阿柿泄气一般松开了指尖紧捏着的勺柄。
勺子与碗沿碰出了清脆的一响。
“对不起啊,未未,我跟你说谎了。”
阿柿看着李迎未,两眸落寞怅惘,“陆小郎君从没说过他喜欢我。他现在收留我,有很多缘故,但等你们一家离开宝泉县,最重要的那个缘故便没有了。他也许立刻就会给我找一个安稳的去处、妥贴地将我安置好,然后,与我再不相见。”
她越说越伤心,情真意切极了,似是在与女童推心置腹、再无隐瞒:“这些日子,我做的所有事都是想让他喜欢上我。这样,在你们前往东都时,他说不定就会因为这份喜欢,让我留在他的身边……可、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怎么办呀,未未,我一点信心都没有,我甚至觉得他可能根本就不喜欢我!”
看到她这副难过又脆弱的样子,看到过她对小陆兄长用情有多深的李迎未一下就被她打动了!
“才不会!”
李迎未当即就激动地要否认。
可她仔细回想,却发觉她拿不出反驳的理由。她只见过阿柿姐姐在小陆兄长的身边说着喜欢,却从未听过他的回应。
对男女之情还很懵懂、察觉不出小郎君隐秘情愫的女童犯了难。
可她还是觉得,在阿柿姐姐身边的小陆兄长与此前很是不同。
他看着阿柿姐姐的眼神、和看向别人的眼神,分明就是不一样!
这时,她忽然想起前不久阿柿姐姐剪了皮影后向她演绎的那出戏。
——小郎君习惯了青梅小娘子的陪伴,以为自己对她并无男女情意。直到一次小娘子突遇危险、消失不见,那名小郎君才在可能会失去她的紧张中意识到了自己的感情。随后,他经历了许多磨难、奋不顾身救回了小娘子,两人自此恩爱无比,终成眷属。
这出戏的前面,不正是同阿柿姐姐与小陆兄长很相像吗!
李迎未顿时有了主意。
“阿柿姐姐,我来帮你!”
这段日子阿柿教给了她许多东西,令她的念头转得飞快:“小陆兄长也许只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对你的情意,我们设一个局,让他误以为你遇了险,他如果非常担心地去救你,那肯定就是喜欢你!”
阿柿听了,面露犹豫。
在李迎未极力地劝了好几次后,她才点下了头,同女童商议起要怎么做。
两人吃着馄饨密谋了许久,待李迎未拍着胸脯、觉得自己重责千斤地和阿柿走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暗了。
两人立马拉着手,向着早早定好要去的尤记杂耍班的篷子跑去。
这尤记杂耍班,就是尤金娘的那个班子。
她们在大江南北小有名气,扒杆、跳丸、走索、吞刀,无一不精,个个惊险刺激,戏幻术更是神乎其技,堪称一绝。
因此,在金川县的风波并未对尤金娘造成多大的影响。
她很快又带着班子辗转来到了宝泉县,也仍旧令县城里的百姓为了张票便抢破了头、摩肩接踵也要挤进她的帐篷,将这并不算大的帐篷显出了承载着人千人万的架势。
若不是县里的许多人都认出了李府的仆役、知道是那位顶好的李县令的家人来了、都笑着催他们快往里面走,阿柿一行根本就没有能站到看台最前面的机会。
不过,最前面的位置虽好,却难免会被班主尤金娘看到。
好在阿柿提前地想到了这一点。
在看台前站稳后,她就松开了与女童紧握着的手,拿起她方才顺路从街边小摊上买的那个兰陵王的杨柳木面具,将它牢牢地戴在了脸上。
就算此时同尤金娘打了照面,那也是相见不相识。
紧接着,锣声一起,琴弦轻拨,杂耍便开了场。
高髻纤裳、鬓朵高翘的舞女推着一名男子走近,踩着乐点将他关进了戏台中央的雕花方柜。
随后,她在柜外紧紧拴上了一圈的铁链,并在最后挂上了个重量十足的黄铜大锁,举手投足,婉婉轻柔。
可锁舌扣紧的瞬间,舞女的足尖略一用力踏地,随即手持锋利宝剑,跳起了力道十足的胡旋!
原本轻快的琴声也铮地变了调,声响震天,如现兵戈铁马,鼓点也猛然激烈昂扬,剑刃的冷光不断在台下观者的眼前极快掠过,然后干脆地刺入柜子四周细窄的孔洞,动作利落潇洒,流畅有力,激得下面的叫好声一波高过一波!
当十几柄宝剑尽数刺入柜中,所有乐声骤停,全场忽地陷入了针落可闻的安静。
在众人期待至极的屏气凝神中,舞女抬起了手,从颅顶高耸着的蛇灵髻上拔下一枚金簪,将簪尾那头特质的钥匙旋进了黄铜锁孔,卸下了沉重的铁链。
下一刻,里面走出了完好无损的男子。
不待众人惊呼,那座临时搭好的高台子上,又一名鲜肤胜粉白的舞女跃了出来,将空着的手心一转,指尖便凭空出现了一根桃枝。
众目睽睽下,那桃枝转瞬发芽生花,最后竟结出了一颗硕大的寿桃!
只见她将寿桃向上空一掷,那寿桃于空中炸开,数不清的桃花花瓣纷纷落下,令人如置身春日桃林。
看着这一段精彩的戏幻术,阿柿连手心都拍红了。见周围的人们都在仰面接花,她也一脸天真地踮起了脚尖,伸手去抓。
可那朵桃花却被她身后一只戴着栀子花串的手先接住了。
小娘子回过头,看到了姗姗来迟的陆小郎君。
她顿时展颜,冲着小郎君露出了笑,开心得连那对总是圆溜溜的黑眼睛都笑弯了。
但紧接着,又一棵寿桃被舞女高高掷起!阿柿惊呼了一声,立马拉了拉少年的手叫他快看,自己也极快地仰头望天,不再去看小郎君了。
少年望着面具后的她,眸子中的色彩晦暗不明。
半晌,他反握住了她松松勾着自己手指的手,微微地收紧了指尖。
许久之后,杂耍散场。
走到了月光下的少年,亲手解下了阿柿脸上的面具。
小娘子灿烂的笑一瞬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此时,因已经很晚,困了的李迎未被府里的人接了回去,一群人一下就只剩下了阿柿和陆云门。
但夜晚的庆典这才进入了高峰。
大片大片的祭祀篝火在空地点起,人们分享着美酒福肉,歌声鼓声声声不止,筚篥排箫阵阵长鸣。
“我们去那看看!”
阿柿指着最热闹的那一处篝火便要去。
她像是还沉浸在方才舞女的胡旋舞中,拉着小郎君的手,走的每一步都兴奋得像是在跳舞!
等到了地方,见野寺旁还堆着些无人奏响的乐具,她便跑了过去,捧着个系有两鼓杖的羊皮羯鼓献给了陆小郎君。
她六岁那年的隆冬,燕郡王陆晴山又一次退敌凯旋。
此次乃是大胜,圣人极喜,因不好为他再加封赏,便在宫中为燕郡王办了一场盛大的接风宴。
那日,极少于宫中露面的陆云门与他的长姐陆品月一道出面、献乐谢恩。
羯鼓、琵琶,绕梁三日,风光无限。
阿柿那日虽然并不在场,但她知道,圣人在听过了那两人的奏乐后便开了金口,说等陆云门再长大些,便由他在宫中除夕的大傩中扮演方相氏驱疫辟邪。
那个资格,一众至尊宗亲想求不得,圣人却许给了他,他那日光彩如何,一望而知。
而现在,她也能看到了。
在夜火中击响羯鼓的小郎君,姿质明莹,肌发光细,在这热闹又混乱的尘间中遗世独立,自辟清明。
过了须臾,在他的周遭,无论男女,都痴痴欣赏起了这名小郎君,烈烈的欢笑声都渐消了。
阿柿看了片刻,走到少年身前,将那兰陵王的面具系在了少年的脸上。
“你不开心吗?”
她看着他。
不知为何,从他的鼓声中,她听出了一抹伤怀与孤寂。
可少年没有回答。
看不到少年貌美的脸,人们又嬉笑着重新奏乐欢歌,鸣鼓聒天,燎炬照地。
阿柿陪他坐了一会儿,就看到篝火旁跳着盘鼓舞的人们向她招了手。
阿柿看了看陆云门。
在听到少年让她“去吧”,她立刻起身上前,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提着裙摆,灵巧地踏上地面的小鼓,跃起落下,足下咚咚,真如火光中一只轻盈的金色蝴蝶,莹莹振翅。
面具遮挡了少年许多的视线,只有阿柿的笑闪动在他的眼中,刺得他这双近些日子被格外照料的眼睛发胀发痛,可他却仍旧没有移开视线。
夜晚的欢愉久久地进行着,人们遗簪堕珥,扬酒欢畅,不拘形迹。
不时有人跑过来想要邀他一起跳舞,小郎君始终未动,不理不应。
直到跳尽了兴的蝴蝶小娘子举着火把飞奔而来,向他伸出手。
这时,狂欢已至末了。各家各户将备好的祭肉洒向空中,在看到成群的鸦鸟落下饱食后,酒醉熏熏、互相搀扶着散去。
少年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又看看眼睛里流淌着星光的小娘子,主动出了声音:“吴家的案子,已经人赃并获。恩师的调令已下,几日后便会离开宝泉县,前往东都赴任。”
小娘子满面的笑忽地一滞,怔怔地看着少年。
“我这些日子能留在这儿,是恩师以宝泉县县令的身份、从州府借调了我这名‘译语人’,待恩师走后,我便该继续回州府待命,直到鸿胪寺将能接替这空缺的译语人派来。”
陆云门将这些都告诉了阿柿。
然后,他问道:“你今后,打算如何?”
他望着她的眼睛:“你以前说,想要留在我身边。现在,你仍然这样想吗?”
小娘子像是生怕自己的真心表露得不够,急急地使劲点了头!
“嗯!”
她坚定地说:“我的心意,永远不会变!”
说完,她似乎琢磨到了小郎君话中的意思,眼睛里猛地涌出了强烈的喜悦。
但紧接着,她又像是怕自己猜错了,一脸紧张、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要……把我带在身边吗?”
见少年没有否认,小娘子笑逐颜开,声音兴奋雀跃到提高了好多:“你愿意把我带在身边吗!”
少年:“如果你想……”
“我想!我想!”
小娘子激动地扬起声,惊得那群狼吞虎咽吃着肉的乌鸦都“嘎嘎”叫着将爪飞离了地。
她的脚尖也踮了起来,发髻步摇上的那只蝴蝶摇摇欲飞:我想待在你身边,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答应我,我便承诺你。”
面具后的少年静静望着她。
他的喉间隐隐作痛,说话时如吞针刀割,但他的声音却没有丝毫动摇。
“只要你一直在我的身边,我就总能护得住你。”
这话有些怪,小娘子刚刚露出迷茫的目光,少年又道:“你原先的身份户籍或有不便,我会为你重新安排一个新的身份。”
他说:“你提过的太原王氏的庶四房,我不熟悉,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求一个荥阳郑氏嫡房女儿的身份。”
阿柿曾撒谎说过,上一世,陆云门为她安排了一个去路,那就是进太原王氏的庶四房、被那对独女亡故的夫妻收做义女。
虽说太原王氏的庶四房已经凋敝多年,但毕竟顶着个太原王氏的名头,成为那家的女儿,谈不上有多富贵,但总归能保一辈子衣食无忧,足够引得世上的许多人疯一般去争抢了。
去那里为她要一个身份,已经是她能想到的、志洁行芳的小郎君会为心爱小娘子做出的最大的破例。
可他现在提的,居然是荥阳郑氏的嫡房女儿。
就算家中权势在握如陆小郎君,在世族五姓的面前,也不可能只手遮天,太原王氏庶四房的身份倒还好说,可荥阳郑氏的嫡房?他们家嫡房的女孩儿,可是皇亲国戚都未必能求娶得到。
这绝不是他想要就能要到的,他一定要靠付出些极大的东西才行。
会是什么呢?
她还真有点好奇。
但可惜,她已经不打算待在这里了。
虽然对陆小郎君还没有厌倦,可金川吴家的案子已经结束,她不能再继续留在这儿玩了。
她还有许多更有趣的事情要去做呢。
不过,为了感谢陆小郎君帮她打发掉了一段原本会十分无聊的日子,她决定好好地离开,尽量不让小郎君太伤心。
“我不在乎这些。”
她认真地看着陆云门,字字清晰地告诉他:“身份、地位、财富、权势,我都不在乎。只要能继续待在你的身边,怎样都可以。”
小娘子的眼中,隐隐现着泪光。
她后撤一步,无比正色地向少年行了一个极郑重的礼。
“承君真心,必不相负!”
承君真心,必不相负。
夜深时分,陆云门在睡沉了的阿柿的屋外静静站了许久,转身走出她的院子。
在他踏出院门时,李群青的四名亲信兵卫登时以拇指推剑出鞘!
待看清是他后,四人又立时将剑光收起,向少年稍一行礼,随即悄无声息匿回黑夜,继续看守着屋子。
少年神色无悲无喜,继续向前走着,踩过已经落了满地、将道路铺成金黄一片的桂花,拐向李府一座仍旧燃着灯火的芭蕉小院。
小院四周,也立着凛凛兵卫。
即便那些兵卫在看清少年面孔、又看到他腰间蹀躞悬挂的龟袋时恭敬退开,也能在他们的动作中听到兵戈碰撞之音。
肃杀之意,弥漫遍地。
李群青不再是那个不被人重视贬谪县令。他如今恢复高位,又成了圣人面前的肱股之臣,每一句话都举足若轻。曾经害过他的、对他落井下石的,每一个人都应当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