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by许姑娘
许姑娘  发于:2024年11月21日

关灯
护眼

郑婉的贴身侍婢闻声前来,正要驱人,却在打开门闩时望见了走来的阿柿。
少女鸦鬓如云,蝉衫似水,高头履上被制成数瓣的履头交相重叠,加饰着金银的云露花草,穿上如踏百合一般,步步生花。
认出来人的瞬间,那侍婢惊而惶惶跪拜,随后听了阿柿的吩咐,才想起要回去通传。
不消一会儿,郑婉便到了。
女子年纪三十有余,容貌掞丽,举止稳重谦和,神色恭谨逊顺,头上高冠卷云,肩披浅黄银泥飞云帔子,穿戴一丝不苟,但却未施粉黛。
细细看去,可见她额角血肿未消,面上落有倦色。
同阿柿行礼问安,女子始终不动声色,直至两人相携进了自己的屋中,郑婉绷着的眉眼才放松了下来。
但先出声的还是阿柿。
她随意坐到郑婉的小案边,嗅了嗅,张口就问:“才人在新调什么香吗?”
“你总是来的最巧。近日刚调好的,还未给其他人闻过。”
郑婉拿过案上一个鎏金卧犀纹的云头形银盒,熟稔地笑着说道,“我原是打算多调几种香,等下月崔家去长公主府向您纳彩时送上。但您既然问了,我总不好再藏。”
她将银盒亲手打开,里面香粒滚滚,一股花香气馥郁漾出。
“栀子香啊。”
阿柿的眼前忽地闪过了某个少年带着栀子花串的漂亮手腕。
那位小郎君,就连透过雪白凝脂露出来的青蓝色的血管都很好看。
她突然就很想看他。
可她此时却看不到。
这令小贵人一下子就有点不高兴了。
果然还是应当将他跟其他她想要的东西一起、放进她的金屋子里才对。
但她下个月就要三书六礼地开始准备成婚,总要先不出差错地把婚事应付完,才好再想怎么把年少貌美的小郎君弄到手。
旁边,郑婉已经打开了香炉的盖子。
见里面的火几乎灭了,她抬手取来了香箸,拿下云母隔后,拨弄起了炉子里的香灰。
见她在忙,阿柿便招了酡颜过来,从她捧着的盒子的最上面拿出了卷书。
“自五月端午宴后,外祖母就令我重修班昭《女诫》。”
阿柿对郑婉叹气道。
“你也知道,我在诗赋才学上始终不开窍,虽寻了不少在文字上有些名气的人到身边,可一想到要拿给外祖母,心中总是没底。且我这修书大张旗鼓,揽了那么多人、闷在别院里谁也不见地忙活了好几个月,若是有半分的不够好,那都没法交代。思来想去,还是要把成稿拿给如今世上文采最好的人看上一看才行。”
郑婉知道这不过是阿柿找来的借口。
但她对自己的才华饱有信心,对阿柿也不见外,因而也不推脱,手上戳着炉内香灰的香箸都未停:“你若信得过,便将它们搁在这儿,明日我叫人送到你的别院去。”
阿柿立马应了。
随后,她从盒子中拿出张压在下面的白藤纸,看着香灰中微火复燃时“兽焰微红隔云母”的美景,将写满了墨字的纸推向郑婉,露出了一脸的开心:“前几日,我一直在寻的医者被我找到了,那人对女子调养身体颇有些手段,你先览览方子,要是得用,回头便让他去你的私宅替你看看!”
郑婉看了最上面的几味药,便明白这方子调养的是什么了。
她轻捏起银盒中的香粒,投进炉中的云母隔上。
香气扑地腾起,随着轻烟袅袅直上。
“多谢你有心。但我这身子已经伤透了,便是再贵重的药,对生养子嗣也不会有用。”
郑婉自襁褓时便因家人罪责被牵连没入掖庭,自小尝尽苦寒,伤了身体根本,宫中名医遍地,却都断言她此生难以有孕。
这些,阿柿自然清楚。
就是因为清楚,她才在郑婉面前花了这样大的工夫。
“同子嗣有什么关系!让你调养身子,难道就是为了子嗣吗?”
小娘子似是恼了。
“我是见你每逢月信至,总是身体虚凉、神色倦怠,这才费心劳神地去给你找了方子!”
她拉住郑婉的手,专横地冲她生气:“你看,明明天还热得不似入秋,你的手就冰得骇人!我可不关心你能不能生养,我只关心你这个人,你得活得长长久久,得一直陪着我。大不了,将来等你老了,我来照料你就是!”
小娘子自带一股养尊处优的凌人盛气,睁大着圆圆的眼睛,较真又有气性,张扬又跋扈!
可郑婉却因此笑得弯了眉眼:“好了,我知道了。”
这位小贵人在旁人处,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
在圣人面前,她安分守己、端凝细谨,虽表面乖巧伶俐如一朵解语花,但说出的话是一个字都不会出错。
在臣子面前,她则善良有德、美好文雅,有着不俗的聪慧、值得传颂的贤名。
只有在郑婉的面前,她才会露出这种张牙舞爪的骄蛮劲儿,许多话不过脑子似的向外说。
“不加遮掩”。
“不虚假作伪”。
“只有在这儿才会一点也不担心地展现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看这样对她又信任、又亲近的小娘子,郑婉从来都没办法心生一点讨厌。
这可是她看着长大、自牙牙学语时就会悄悄将自己的点心掰下一半、塞给饿着肚子的她说“才人你也吃”的孩子。
她笑着道:“去岁重阳,你在宫里喝醉了酒,偷躲到了我那儿,听见为我诊脉的宫中医官说我子嗣艰难,便眉头皱了一整晚,还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叫我不要伤心,说将来有你给我送终,决不让我孤独终老。”
小娘子似是有些想不起来。
但她却轻声“嗯”地应了,恼意也消了不少。
她看着郑婉,声音里只剩下些小别扭:“我那并不是醉话。我阿耶去得早,阿娘总是在忙,时常将我送进宫里,都是你在照顾我,你同我阿娘又交好,若不是规矩所束,我便是称你一声‘姨母’,你又有什么当不起?”
她说着,昂起脸,露出了很孩子气的笑:“我早就想好了,以后,等你和阿娘老了,我就把你们都请到身边,咱们三个一起过!”
“咱们三个过,那你的夫婿呢?”
郑婉对她笑:“崔家的那位郎君可是你自己挑的,想来是得你的欢心。”
“我找夫婿,不过是因为成了婚,才好多为外祖母做些事,”小娘子声音里的别扭劲儿又涌了出来,怎么听都像是在嘴硬,“我才不管他呢。”
郑婉又笑了。
她很领她的情,却并未将她的这句孩子话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这可是阿柿在这间屋子里、说的最真的一句话了。

笑罢这些,郑婉捏住银炉的仰莲瓣宝珠钮,将炉盖徐徐改了上去。
原本横冲直上的香雾顿时没了气势,只能细细慢慢地从镂空卷草纹的溢烟孔里缱绻流出。
闻着缓缓缠过来的栀子香,阿柿放低了声音,向着郑婉靠了靠,从蝉衫透出来的雪白手臂软乎乎地同始终端庄着的女子贴到一起,如同那只因天性而时常倚赖着母亲的小山猫。
“我听说了大殿上的事,不安心了好一阵。今日他们将这书修完,我总算有了个能来看你的由头。”
阿柿仰起圆圆的眼睛,望向郑婉额上的伤,面露心疼,“我都没想到,你的伤竟然这样重。我之前还想了好些额黄面靥的花样,想着若是伤好得不全,可以画上遮盖一番。可你的伤这样重,根本就不能碰脂粉……”
说着,小娘子狠狠拧起眉,“那个杜苏方将你害成这样,竟半分责罚也没受到!”
她谈吐间偏心着郑婉,这话说得自然并不十分讲理。
但郑婉此次受伤,的确跟这个姓杜名苏方的年轻人脱不开干系。
那人年纪轻轻便进士及第。女皇爱惜他的才能,对他数次提拔,使他于今年春时就成了宰相。
自得了这个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名头后不久,他就开始以探讨诗文为由,往郑婉在东都的私宅里送过许多回书信。
因他确实长得还算一表人才,文章又写得颇为舂容大雅,郑婉便挑着同他回过几封。
那日,郑婉照例在殿前为圣人记录百官的朝奏,正逢这位杜宰相上前奏事。
郑婉想起他在最近的信中提到,他新得了块新玉,会在上殿时佩上,想请才人赏鉴,于是便在他腰间的那块鸳鸯团花白玉上多留意了几眼,谁料正巧被圣人看到,当即额上便挨了刀。
而那惊变发生时,杜苏方退下得极为断然,连多一个的眼神没有朝她身上望。
“……我知道你出事后,立马就差人去查了。原来,那杜苏方竟同时跟好些与他年岁相近、容貌艳美的贵人娘子通着笔墨,有时连内容都是重样的。”
阿柿忿然作色,“我一听说,更觉得怎么都气不过!他害你惹得圣上发怒,自己凭什么安然无恙!”
郑婉得知杜苏方竟还同时给他人写着信后,微微变了脸色。
见此情形,阿柿眨了眨眼睛,倒不再动怒了。
“但话说回来,他也是个可怜人,妻子自三年前病逝后,他便没有枕边人了。”
小娘子挽住郑婉的手臂,愈发像块糯米糍糕似的黏到了女子的身上,面靥那团圆乎乎的鹊鸟又俏皮又甜软,但她的眼睛却不漏痕迹地一直在打量着女子的神情。
“说来也巧,上个月初,咱们东都有一位夫人丧了新夫,如今席边正空。我左思右想,竟觉得这两人说不准是有天定的姻缘呢!”
说着,阿柿似乎觉得这是个绝好的主意,连嘴角都弯了起来。
都是聪明人,郑婉一听便知道阿柿说的是哪位夫人了。
杜苏方如今年纪不到三十,而新近又丧了夫的那位阿菖妇人,虽说靠着个得圣上宠爱的儿子、屋中已是堆金叠玉,却早就年过六旬了。
郑婉看了看阿柿,不露神情:“这也着实促狭了些……”
“郑才人舍不得?”
小娘子问得一脸认真,仿佛只要郑婉有一丝迟疑,她马上就会改变主意。
郑婉却摇了头:“虽然听着有些促狭,但真过起日子,倒未必不是良配。”
郑婉与杜苏方书信,不过图个解闷罢了。
她在圣上面前一向慎始慎终,却因个解闷的玩意儿犯下了如此大错,本就令她气闷不已,说是万般悔恨也不为过。
此时阿柿赤诚极了的告知和忿忿,想当然地挑起了郑婉心中已被压下的怨怼。
但郑婉还是提了一句:“不过,毕竟是位宰相……”
阿柿彻底看透了郑婉的心思。
因此,她昂起面孔,骄恣地气焰嚣张道:“宰相有什么,自圣上掌国起,大梁换了几十个宰相了,掉过脑袋的便有十几个。反正在我这儿,除了外祖母和阿娘,郑才人你就是最重要的!他害你受罚,我这样做,已经算是很便宜他了!”
锱铢必较、有仇就报。
在这里,小贵人丝毫不掩饰她拥有的无边权势,还有她对郑婉肆无忌惮、没有底线的偏袒。
郑婉看着她,会心地笑了。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其他东西!”
阿柿说着,从酡颜的手中提过了一个金银丝提梁茶笼,里面盛着的是郑婉母亲未出嫁时在家乡常喝、却难在东都买到的新茶。
“这个给你。”
她将茶笼放到案上。
“还有这个。”
她又拿过座琉璃被体的观音小像,与郑婉曾与她提过的、她幼年在掖庭为婢时得贵人赏赐、却被其他年长官婢抢走的那个十分相像。
“这个也有……”
小娘子欢欢喜喜地放个不停,很快就把小案的一角堆满了。
“总叫你这样挂念……”
郑婉没有拒绝阿柿拿来的东西。
等阿柿停了手,她才将身边的两满盒栀子香粒一并交给了她。
“你先将这些带回去,等新的做好,我再托人给你送。”
无论对着谁,郑婉的笑总是像此刻这般淡淡的。
自被女皇从掖庭的苦痛深渊中拉出后,从少女时起,她便对女皇忠心无比,尊奉圣意。
对其余的人,无论是刘姓的太子、二皇子,还是吴家的那些受宠的皇亲,她谁也不信、谁也不跟,恪尽职守,时时戒慎。
可面对着这个她看着从小长大、将自己真的当做至亲之人的小娘子时,她却总会生出一种舐犊的私情。
即便她的笑仍然又淡又轻,可只要看着阿柿,她的双眼就不自禁地会浮现出深切的喜爱。
她还记得,自赤璋长公主诞下麟儿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作为女孩的小阿柿都被府中的人忽视着,暗地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可女童心疼自己刚经历过生育之累的母亲、不想给她添乱,也怕自己此时说了会惹母亲厌恶,因而将难过都咽进了肚子里,活得小心翼翼,不知道多令人心疼。
那段时间,但凡小阿柿被送进宫中,郑婉便几乎时时陪在她的身边。
从那之后,这孩子便彻底向她敞开了心扉,给了她在那冰凉巍峨、猜忌丛生的皇宫中的极少的温情。
此时,若是别人拿着杜苏方的事来为她抱不平、或是要给她金贵宝物,郑婉必是正颜厉色,拒之门外。
可因为说这话、做这事的是阿柿,她便也不再藏着那颗裹在层层硬壳后的心,不用做那个永远肃然危坐的郑才人。
“……这些香是只做给你的,旁人谁也没有。”
郑婉告诉阿柿,“自己留着或是拿去送人,都算好用。”
郑婉这话说得并非自傲。
满东都的人都知道,郑才人做的香向来一粒难求,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阿柿自然也明白。
因此,她立马就满心喜欢地将盛香银盒接到了手里。
郑婉可真好呀。
阿柿的指尖在鎏金银盒的卧犀纹上轻轻地滑着。
八岁那年,因为种种原因而决定不把弟弟弄死后,阿柿不得已地放弃了独占母亲。
接着,她就开始给自己挑选、可以作为母亲而独占的猎物。
很快,她就盯上了郑婉。
当年,郑婉还不是如今这样掌着朝堂实权、能够起草诏令的天子近侍,她上面还有许多更加年长、更得女皇信任的女官。
极偶尔地,她能在圣上面前侍奉几次笔墨。但多数时候,她都只能内殿里伺候那位前来找外祖母练字的小郡主。
可郑婉的才华却有着无法遮掩的光芒。阿柿认为,郑婉将来绝不会屈居于此,如果能将郑婉用好,对她实现那件她觉得最有趣的事,会起到不小的作用。
再者,郑婉在宫中毫无根基,没有倚靠。
唯一的亲人是常年寡居在私宅中的母亲,因很少见面,能给在她亲情上的慰藉也总归有限。
所以,一点儿“因为弟弟出生而备受欺负“的谎话,一些可怜的示弱和对温暖的渴望,就足够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阿柿自然不会在长公主府里受到一丁点的委屈。
赤璋长公主下过铁律,在那座府里,除了长公主本人以外,谁的尊贵也不会超过阿柿。
妄图动摇那条铁律的人……
倒也不是没有。
但他们,应该已经连尸骨都找不见了吧。
可长公主府里面的事情,郑婉怎么会知道呢?
而且,最棒的是,郑婉没办法生育自己的孩子。这样,就算不把她关到金屋子里,郑婉作为母亲的那一份也只会属于自己。
这样的郑婉,实在是太让她喜欢啦。
“既然得了宝贝,我也该满载而归了。”
小贵人爱不释手地抱着银盒,虽然嘴上说着要走,身体却还是很舍不得似的靠在郑婉身边。
“为了修书,我在别院闷得不轻,听说今年百梅公主府上的酥山做得极佳,我回去时一定得绕路去看看。再不去,便连今年最后的一点夏气都要过去了。”
“你是要……”
郑婉听到“百梅公主”几个字,心中便大约有了猜想。
但她倒并不担心阿柿。
这位尊贵的小娘子比寻常人不知聪慧了多少,做事妥帖到便是识人无数的郑婉也挑不出什么纰漏。
也正是因此,她在她面前的肆意放纵才格外珍贵。
“当然是要请百梅公主从中牵线……”
阿柿凑到郑婉的耳边,在栀子沁人心脾的馥馥香意里、如实地同她说起了悄声的话。
垂在两鬓的翠微玉叶随着小贵人的笑闹而微微晃曳,但却始终没有碰撞出一声响。

与郑婉辞别后,阿柿就坐上马车,如她所说的那般,在返回别院的途中,向着百梅公主的府宅拐了拐。
可临近府宅时,她的下人却送来了消息,称百梅公主方才一直在宫中与圣人叙话,这会儿刚要离宫,若是阿柿此时去,能待客的便只有百梅公主的新孙媳。
此刻,阿柿那镜花绫做成的联珠鹧鸪纹黄裙上,正堆着无数簪步摇钗供她挑择。
珠宝玉石同她裙子上的柿蒂花相相团簇,奇丽无比。
听了酡颜传来的话,小贵人不时在钗簪间拨弄着的指尖便停在了一支金镶宝凤钗上。
“这样正好。”
她的唇角弯了起来,对镜将钗亲手戴上。
“千载难逢呢。”
说起百梅公主刘百梅,虽年岁与圣上相仿,但论辈分,原本,圣上也该随先帝称她一声姑母。
可自眼睁睁看着“吴”姓称皇、身周围的刘姓宗亲血流成河,刘百梅就彻底吓破了胆。
发现独子竟跟逆谋牵连,为了避嫌保命,她便不顾儿媳正值临盆,一刻都没有犹豫地跑到女皇面前、供出了独子和与他勾连的党羽。
为独子收尸时也只是胡乱用草席卷了,还满脸厌恶地朝着那尸身狠狠唾了三口。
随后,她巧媚逢迎,不断为女皇献上延年益寿的丹丸、养颜涂泽的秘方,还频频送上可心舒意的美貌少年,因而终于是在女皇铲除异己的杀戮中活了下来,这几年更是时不时会被圣人叫去宫中叙旧谈天,有了些权势荣华。
去年,她还特意费了番力气,为孙子求了个“吴”姓的小娘子。
那个小娘子,阿柿见过,被家中娇养得有些烂漫到不食人间烟火。赤璋长公主当面给她赏礼,她规矩道谢后、自然极了地随口喊了个下人去接。
这举动,赤璋长公主并未入心,却当场就将头顶悬剑、临深履薄了半辈子的百梅公主吓得白了脸。
后来,不过半载,那名小娘子就扔下张“情志不和,去之”的和离书回了娘家。
自那时起,百梅公主便似乎有了新的计较。
此次为独孙新聘回来的这个,几乎算不得有出身,但听说十分“务实肯干”,被刘百梅养在身边悉心教养,却还不到能见人的时候。
若非这会儿去,今日怕是还见不到呢。
这样思索着,阿柿被酡颜扶下马车时,老远便瞧见了那人跑着从府中迎出,口中热忱至极地躬身拜着:“拜见扶光郡主!”
那小跑着的脚步急切到,连簇拥着的她的仆役都险些无法跟上。
阿柿抬眸,只见新妇穿了一整身的成都织五色小团窠锦,花哨得像只开屏孔雀,令她那张稍平凡些的面容完全模糊掉了。
但她那双细长眼睛里想要将事办好的精明火热,却裸露又浓烈地生着辉。
扶光郡主!
是扶光郡主!
新妇看着款款落地的花容少女,脑中牢牢回想着公主祖母向她说过的话。
如今圣人最喜爱、最信任的人,便是赤璋长公主。
虽然长公主面对女皇,也是时时畏惧自检,但论其地位权势,私下说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军国要务,许多都有她参与的影子。
而她生下的那位小郡主——
“那就是丝毫委屈也没受过的琼枝玉叶了,连我也未能将她看透多少。日后,你若见了她,只管惧与敬,除了取悦奉承,不要多说半句话,不要多存一丝自己的心思。”
因此,即便小郡主和颜悦色,新妇也是半分怠慢都不敢,先是大礼相迎,接进屋中,又慇勤备至地亲自呈上酒水:“不敢拿常物招待郡主,这是今夏圣人赐下的郢州春酒和朝中的颁冰,为郡主解渴。”
阿柿小酌一口,浅浅地露出了一点笑。
她坐着望向新妇,眉眼温和柔顺,声音轻而缓缓:“我以往总觉得这酒味有些烈。夏日炎炎时加些冰屑,味道竟这样适合。”
新妇看着眼前的小贵人,眼睛都有些直了。
饮酒时,那只柔荑手臂分明动得那么宽舒松缓,没有丝毫刻意的矜持克制,可她身上的阔袖竟没有半分晃,只有浮光掠过,令上面绣着的那只口衔灵芝的白鹤如遇风般轻盈腾云,毕露仙姿。
原来公主祖母说的竟是真的。
这世上真有人从骨子里便带着清贵秀雅,容貌姿态都美到了极点。
一颦一笑,玉叶金枝,芳兰竟体,不恶而严!
看着扶光郡主,新妇越发显得自己卑卑不足道,似乎连在她面前吐出一口浊气都是极大的冒渎唐突。
听贵人说想吃府里的酥山,她便使劲地命人将府里所有的吃食流水般地铺张上来,真的是一片“金错银盘贮赐冰,清光如耸玉山棱”。
可小郡主只是缓悠悠地尝了几口,神色始终温润而泽,却不见言语。
直到那碗沙糖冰雪冷元子摆上来,才终于博了贵人一笑。
那一刻,新妇直觉眼前如花簇锦攒,灿烂芳馥。
阿柿咽下口中的元子,问了这道点心的名字。
听新妇说过后,她微微颔首,和和气气:“正是这个。我在宫中侍奉外祖母时,曾听她身边的那位芙蓉郎君提过,他母亲自尝了你们府里的这道点心后,连着好几日赞不绝口。可惜我一直不得闲,到了今日才吃到。”
被小郡主方才的笑晃晕了头,新妇忙不迭出声:“若是郡主喜欢,只管常来……或是您想吃了,就遣人来说一声,我立马就让厨娘过去……”
新妇正说得热切,门廊外,仆役脚步声起,百梅公主正向这儿赶来。
阿柿闻声望去,来人戴着顶通天百叶冠子,鬓边满是珠玑,脚踩着薄底无跟的伏鸠头履子,步态轻盈曼妙,面上伏贴地敷满了脂粉浓胭,冷不丁瞧上去,恍若还是犹存风韵的半老徐娘,丝毫猜不出她早过已过了耳顺之年,只有在仔细端详她的眼边嘴角时,才能看出那一丝慢慢流出的老态。
阿柿还记得多年前,圣人登位临朝、皇城血雨腥风,百梅公主仓皇跪在殿前求圣人治罪亲儿。
那时的她,蜡黄枯槁,发顶多生花白头发,赫然一名垂暮老妇。
到底是权势养人,不过几年光景,容貌已焕然一新。
阿柿看着她步入房中,神色柔婉和缓:“我来您这儿叨扰了许久,尝了好多佳肴。这会儿,见您一面,我便该走了。”
这让百梅公主那一肚子的阿谀话都没能说出了。
可百梅公主却笑得更加和蔼:“望您不要嫌弃府里招待不周。”
说罢,她笑着走近:“今日圣人还提过郡主,说是一想到郡主即将婚嫁,心中就不舍得厉害。”
她这话没得到小郡主什么反应,反倒令她的孙媳想起那小郡主的未来夫君是如何的平平无奇。
由此,她精光乍现,自作主张的话脱口而出:“祖母,不如让郡主从我们府中带几个听话的小郎……!”
话未说完,一满碗刚从冰池取出的清风饭实实在在泼到了她身上!新妇衣衫浸透凉冰,冻得寒意四起,却噤如寒蝉,一跪倒地,战战不再敢动。
动完手后,百梅公主立刻佝背向阿柿告罪:“郡主恕罪!都怪老身没能将她教好!”
珠辉玉丽的小贵人静静受了全礼。
过了片刻,她和风细雨地笑着站起,把快要将双膝屈到地上的百梅公主扶了起来,又从云鬓间抽出那支钗子。
“一家人,多大的事儿呢?”
她将钗子轻送到百梅公主手中。
“我同您家的这位新妇颇为投缘,这便做我送她的新婚贺礼。”
赤金钗首的宝相花托上,镶着一颗硕大华美的瑟瑟宝珠,品相在西域进献的贡品中都很少见,小郡主却看也不看就赏了过去。
卑躬屈膝将始终柔静着的小郡主送走,百梅公主立刻将门窗紧闭,看向仍跪在地上的狼狈孙媳:“快将扶光郡主同你说的话,一字不差与我说上一遍!”
待听孙媳复述得详细,百梅公主绷紧出细细皱纹的凌厉嘴角才稍稍缓和。
“芙蓉郎君的母亲?阿菖夫人?”
没了外人,她不再振奋着矍铄精神,衰老的眼皮松垂了下去,三白眼现出了几份凶狠。
很快,她的目光就在手中钗首上那颗流转着光华的宝珠上凝住,不消片刻,便笃定开口:“郡主也为阿菖夫人挑了人!她挑了谁?”
她看向那碗沙糖冰雪冷元子,伸手捧起盛着元子的青釉褐绿彩绘碗,慢慢转着打量上面那幅浓淡相宜的“卧冰求鲤”图。
这长沙窑出的彩绘瓷,在她的府中也算珍品,每逢扶光郡主这般的贵客临门,府里都会将它拿出来招待。
小郡主以往,应当也见过几次。
想到这,百梅公主登时转向孙媳:“郡主还碰过哪些碗碟?”
跪着的新妇连忙起身,将它们一一捧出。
碗碟边沿上,或是瓜果散在雪池上,或是猫鸟嬉闹聚成团,都是些在瓷上常见的图案。
可再配上那幅“卧冰求鲤”,在百梅公主这种活成了精了的老妇眼中,事情便极清楚了。
她轻哼了声:“杜苏方。”
新妇能被百梅公主挑中,自然也有她的灵透处。
此时,她一点就通:“可不正是杜苏方!杜苏方的祖宅于寒冬腊月结出了春瓜,几只雏鸟还在那宅中狸奴的暖和蛮毡上做窝、并少见地与那只狸奴处成了好友。这事被人传到了圣人那儿,圣人便将这几件奇事当成了孝行感应,表彰了他的家族乡里!这消息我分明听过,可若不是祖母叫出了杜苏方的名字,我便是想到天边,也想不出来!”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