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by许姑娘
许姑娘  发于:2024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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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看少年怀中的小娘子,像是也察觉到了不对:“阿柿怎么了这是……”
说着,他便有意想要上前探看,却被李群青身边的兵卫拦下。
随后,随着李群青在他面前的几句低语,贾明呆在了原地。那对总是算计打转着的绿豆眼僵了起来,半晌没能再动。
直到周围的人都散了,没人再留意他,他才迈出了脚步,一如往常如同耗子老鼠那般低着头、搓着腰,不起眼地溜开了。
驴车跑得比马车慢了许多。
迟后回府的窦大娘照料好睡着的女儿,接着便起身去了李群青的书房。
她到时,正见到李群青在对着手中的物件端详。
“这是什么?”她问。
“有一名打铁匠找来,说是之前阿柿花钱在他那里做了货。”
李群青将东西托向妻子。
窦大娘接过。
是一枚银钩。
李群青继续道:“她要打铁匠在这银钩的内壁刻字。那匠人见银钩不是凡品,不敢轻易下刀,多练了数次才下手,因此耽搁了两日,方才送到。”
听了这话,窦大娘便细细看向了银钩的内壁。很快就在上面看到了由阴阳文刻着的“长毋相忘”。
长毋相忘。长毋相忘。
情长意久,永不相忘。
这枚此时才送过来的银钩,这银钩上引自汉都王与淳于定情的四个字,简直就是这世间最恶毒的话,不逼得人伤到摧心剖肝,不肯罢休。
窦大娘摩挲了片刻,看向丈夫:“我给小陆送去吧?”
她问:“他此时在哪?”
“县中的殓房。他将阿柿带去后,便一直守着。”
窦大娘惊诧:“这是何必?为何不早早地为阿柿殓容、让她入土为安?”
“是小陆的意思。他说,她既然选了死,大抵还是想要护住她的父母弟弟,如果我们掩住了她的死讯,让她背后的人联系不到她、以为她有了叛心,反倒辜负了她的死。不如一刻也不要耽误,一点风险也不要冒,第一时就将她的死讯传出,也算是他能阿柿做的最后一件事。”
窦大娘明白了。
她轻叹了叹,不再作声。
那殓房原是县里一座荒庙,没有家人来认的尸体都会放到那里,前后门户大开,时不时便会有过往赶路的人经过。若是将阿柿背后的人及时留心,自然会知道阿柿已经死了。
可他既想让人清楚阿柿的死,自己却又守在那儿不肯走。
何其矛盾。
矛盾得让人怜惜鼻酸。
窦大娘握住银钩:“我还是……”
“国老……”
就在这时,李群青的亲信到了门外。
“府外来了州府的差役,称有公事要办。”
殓房内,陆云门守在阿柿的身边。
屋外杂草遍地,虫唤鸟鸣不绝,可小郎君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世间安静到空旷又孤寂。
他抬起头,眼前是一片泥塑的神佛。
他知道阿柿不信这些,不然就不会装神弄鬼、满口誓言诓骗。
而他,本也不信的。
但在静静看了那些眉目慈悲、普度世人的神佛后片刻,他还是前去擦净了香案,点了香。
上香前,少年想了想,却想不出有什么所求。
他活到现在,除了阿柿,从来就没有过想要什么。但现在她也不在了,他再一次没有了“想要”。
明明应是无欲又无求,可他还是一根又一根地,固执地不肯让佛前的香火燃尽。
不久后,又一根香烛灭了。
阿柿的身体早已不再发热,指尖冰冷得连他的掌心也捂不暖。
“小陆。”
在门外看了许久的窦大娘还是开了口。
她将少年唤到身边,又令仆役将她从府里带来的冰放到了阿柿的身旁。
“有冰护着,她的身体便能再安稳许久。”
接着,她告诉他:“有封以南鹘文字书写的信件要你去译。似乎是急件,送信来的人正在府里等着,你一译好,他就要再策马送回去。”
她知道,无论心中如何悲苦,小陆都绝不愿耽误公差,拖他人受累。因此,她便来跑了这一趟,将事情告诉他。
果然,少年还是走向了她为他备好的马。
“小陆!”
眼看陆云门就要上马,迟疑了一下,窦大娘又叫住了他。
“这个。”
她从怀中拿出那枚银带钩,将它的来历向他道明。
少年认出了银钩。
那日李府夜宴,他们饮酒藏钩,阿柿从他那里拿走的,就是这一枚。
他向她要过一回,她左顾右他地转了转她明亮的圆眼睛,紧接就拿着小扇开始扑蝴蝶。
薄纱织就的粉白圆扇挥在日光下,仿佛飘闪出一片流动的璀璨磷粉,小娘子扑了空的气愤哼叫和不时猛跑时大响的铃铛声在小院子里荡来荡去,吵得水缸里都有了纹。
那时,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再也没有提银钩。
长毋相忘。
长毋相忘。
少年看着银钩内刻的四个字,久久未发一言。
随后,他恭敬地向窦大娘行了礼,策马而去。姿仪仍是清雅美好,无可挑剔,可那双漂亮到能令人失神的眼眸中却不见一点光亮,仿佛蓄着一团死气。
沉默着,陆云门回到了恩师的府中,将那封南鹘文的信点水不漏地译好。
随后,他又将那信看了几遍,才交托了出去。
接着,他马不停蹄,驰骤返向殓房。
可在离殓房极远的地方,他便看到了那方向的空中冲天的烟气与火光!
少年勒紧手中缰绳,纵马转向一条无人小路,疾驰奔往,人们呼着“救火”的叫喊声由远及近、灌进他的耳中!
但即便已经骑得这样快,待他赶到时,看到的却仍是火灭后烧得半塌的殓房。
“陆小郎君!”
一声掐住嗓子般喊出的尖锐怪调响了起来。
少年木然地循声望去,殓房外几米远,灰头土脸的贾明瘫坐在那里,身上的袍子被火星子燎得千疮百孔,几处发梢也被烫得卷起,狼狈至极。
他拖抱着阿柿的尸体,气喘得简直没了半条命:“快……快来……”
说着,他像是两眼发花,彻底瘫软了身体。
少年顿时松开了马绳,奔去接过了阿柿。
“我……我想着,走之前,再……再来拜祭一回……”
半晌,贾明才勉强将气喘匀。
“刚来、就看见、大火……真是、要了命……”
少年专注又小心地全神看着尸体。
被贾明粗蛮地拖扯着逃离,尸身被碰撞了许多次,到处都伤,脏得也很厉害。
少年抬起手,想要把她脸上的灰擦掉,却在触碰到她肌肤时猛地一顿。
她的尸体已经在僵硬了。
少年的喉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垂下他被泪意刺红了的眼睑,重新为她擦拭起了面颊。
这场火的源头很快就被查明了。
附近农户的小童顽皮又大胆,不慎点燃了殓房后的干草堆,火势顺风扬起。
大梁南边的屋子多用竹木,因此这卷起的火舌迅速燎燃了周围成片的屋子,转瞬就要将周遭的人家吞没。
这时最危急要救的当然是住活人的农户宅子,没人能顾得上这座殓房,只有喊破了嗓子也没能求到人的贾明自己冒着风险冲了进去,拚死将殓房里的尸体的抢了出来!
房子自然也毁了许多。好在火起时农户们都在外务农,伤的只是些屋子,没有伤到人,李群青离开宝泉前定能将此事安排好、给予他们足够的照料。
听着这些声音,陆云门继续将打湿的帕子拧得半干,一点点擦拭着她的手。
手上的脏灰被轻柔地拭去,手背上块块鲜红刺目的尸斑清楚地浮现了出来。
她啊,是真的死去了。
漫长的白日终于过去,夜还是照常地来了。
月儿近乎是圆的,银光洒满了江。
江上,一艘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船里,一名细腰盈盈却面容寡淡的女子轻摇抬手,点燃了一盏鎏金莲瓣玉鸟纹的银烛台,右耳下那颗红豆一般的朱砂痣在光下越发鲜艳。

突然,船厢微晃,金鸭香炉上原本悠悠袅袅的烟气忽地摇曳,缠上了旁边花卷草纹玉壶春瓶里那株含苞的昙花。
女子连忙看向一旁,随后松了口气——
百宝嵌花鸟榻上,那名小娘子正娴静地卧着,未被惊扰。
看着她的睡容,耳下红痣的女子举止更轻柔了。
她摘下头顶回鹘髻上那根可能会发出声响的珠翠步摇,轻悄地踩着脚上的昂头重台履子,倒掉了案上那折枝花虫刻花金碗里稍有些凉的水,重新换上了碗温热却不烫口的,待人随时醒来都能喝上。
在她又换了数次水后,榻上的小娘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酡颜。”
随着小娘子的轻语,被唤做酡颜的红痣女子软身拜到她的跟前,稳稳将茶碗奉上。
假死药的药劲儿一向狠烈,此时,阿柿的头还晕沉着,整个人慵慵懒懒。
她垂着眼睛,徐徐起身,漫不经心地接过茶碗,像极了一只花林间饮醉了蜜酒、斜斜靠枝落停的金蝶,手指尖儿都透着金贵的风雅。
呷了几口水,润了润喉,阿柿将金碗随意递到侯在身边的酡颜手上,目光触及了自己的指尖。
这会儿,她身上本该沾满的尘土烟灰都被洗去了,但裹在她身上的这层虽然算是白皙、但仍见粗粝纹路的“皮”却还是牢牢的,不见半分脱落。
已经有些看腻了呢。
看到她端详手指时的神情,侍奉她许久的酡颜自然就妙心地明白了她想要的。
女子转身悄声去了外间,片刻后端了个浮雕凤鸟纹的银盆架于榻边,又抱来了个又沉又大的金银奁具方匣。
接着,洗身的浴斛也被搬了进来。
她看着腰身纤细柔软,是一副再弱柳扶风不过的模样,却仅靠着单薄的双臂,就又快又稳地不断提着沉重发烫的木桶,将浴斛灌了个半满。
落地脚步轻盈,也未曾溅出过一滴水。
明眼人此时便能看出,这竟是个练家子。
不久,浴斛和银盆里的水便都灌好了。
酡颜又捧来了一面宝相花纹镜,跽坐在浴斛外的一旁,双臂高高举起宝镜,头却死死低垂,只敢瞧着地上花毯的彩绣游鱼,不敢将脖颈抬起一分一毫。
而坐在榻边的阿柿只是淡淡地看了酡颜一眼。
接着,玉软花柔的小娘子便抬手摆弄起了方匣里的瓶罐粉盒,将它们定序定量地放进银盆的水中。
几声金银瓷器的碰撞响过后,她将舀完撒下了朱红粉末的银匙搁到一旁,把手指伸进了几近澄清的水里。
不过搅动了几下,浸在水中的指间皮肤上便“啵啵”地出现了轻微的气泡。
紧接着,那层皮忽地如蜡般开始融化,露出了里面白如霜雪的青葱指尖。
于是,阿柿便将那些瓶罐中的药汁如法炮制地倒入了浴斛水中。
随后,她褪尽了身上的裙衫,也进了浴斛。
随着细小气泡的浮动,手臂上留下的鞭伤,手肘上那道很小的小月牙疤,膝盖和腿窝上的小痣,手心里那条横贯了左右的掌纹……
所有跟那个有着北蛮血统的阿柿相关的痕迹都在渐渐消失。
阿柿打湿帕子,对着酡颜托起的宝镜,一点点擦拭起了自己的脸。
南疆的秘术。
明明连骨相都可以调变,可里面的血色、青筋,还有跳动着的蓝色的血管,却全都能够晕透出来。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每次看到这件事的发生,阿柿都仍觉得这世上的奇妙之事真是智慧无穷,这样的手段实在太有趣了。
看着镜子里许久不见的自己的脸,金昭玉粹的小娘子终于露出了她苏醒后的第一个笑颜。
“酡颜。”
“婢子在。”
“抬起脸。”
侍婢抬起了头,看向了阿柿。
她侍奉的这位贵人,自小雪肤花貌,冰肌玉骨。素面时似芙蓉出水,娟好静秀,盛妆时便是夜中的一颗明月珠,举手投足,仪态万方,真真是琼枝玉叶,王公贵戚。
可此时,她恍若无人地露出本性,愉悦地嘴角勾起,整个人的气质便陡然生动地艳了起来,连那对纯善天真的圆眼睛也染上了千娇百媚的波光。
这样笑着的她,有时如一只桃腮杏脸、勾人摄魄的小狐狸,有时如一头得了逗趣猎物、饶有兴致折磨着它的小花豹,毫不遮掩地散发着种难以形容的疯劲儿和邪气,愈发让人想到湿地林间里含着剧毒的艳丽蘑菇,舒展着她的菌盖,轻蔑又愉快地看着一个个翻倒在她身侧的猎物。
但看着这样的主人,酡颜却安下了心。
只要她还愿意笑,还愿意对这世间的事物感觉到愉悦,那便一切安泰。
女子卸下了自从在殓房见到阿柿后便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块大石,恢复了往常相处时的样子,恭顺中带着亲近地望着阿柿,主动问道:“您可是要我去做什么?”
阿柿笑着伸出湿漉漉的手指,用浸着药的指尖在酡颜耳下的红痣上浅浅地划了一下,那痣的鲜红便瞬间黯淡了下来。
“要把你的易容去掉呀。“
阿柿笑着,嘴边漾出了两个天生的小酒凹。
“离开了金川,总不能还让你继续再做小柳枝。”
船沿江又向北行了两日。
途径的地儿总像是憋着一场雨,愈发得闷热。这让小娘子的愉悦劲儿很快过去,神情又变得倦怠淡漠。
午后,酡颜拿出个趴伏状黑白条纹猫的空心瓷枕,将过了冰的清清冷水从一侧的猫耳朵里灌进去,让小娘子倚靠,接着又端来了一碗浓浓的热汤药,放到了小娘子的榻边。
因着假死药对身体的伤害不小,阿柿又通医理,知道自己还会虚弱些时日,所以这两日一直不断地在喝药。
过了会儿,药凉了凉,她刚喝了半碗,今早同母亲一同登上了船的小山猫就跳到了她的身旁,一个劲儿地用脑袋在她身上蹭来蹭去,想要她摸一摸。
这正是县伯府里的那只 ,是她的手下拿着她的花押印鉴,刚从刘曙府里带回来的。
一段日子不见,它又长大了些,不过还是一样地喜欢她。
但阿柿对它的举动并不理睬。
她慢慢将药喝完,看了眼放在手边的那个璎珞项圈,才在小山猫难过到呜咽着快要趴下时,轻轻碰了碰它的头顶。
刘初桃的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年少时颇有些才华,得赤璋长公主青眼、曾为长公主做过些事情。
后来,她嫁了刘曙,也带年幼的女儿拜见过几回长公主。长公主见过那孩子做事得体细致,性情温顺,倒是肖母,便挑了来给阿柿做伴读。
两人自幼相识,算是作伴长大。
她知道阿柿的虚假、偏执、自私、恶毒,知道她满口的谎言和满腹的算计,知道她的一切本性。
阿柿在她面前,不需要一点伪装。
去年县伯刘曙卷入逆谋案、即将举家谪去偏远西南时,她曾亲自去见过刘初桃,直言她无心插手县伯刘曙的事情,但她可以保刘初桃留在东都,不受一丁点波折。
那时,刘初桃的身体就已经孱弱不堪了,想要活得长久,需得时时静心调养。
可若是随父南下,她拖着这样的病体数日奔波,去的是从未去过的湿热的南边,还要劳心费心地在陌生的地方重新建府,父亲又是个完全扛不住的事的无能之辈……
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刘初桃心思细腻,这些事绝不会想不通。
可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父亲无能,知道他如果独自被贬去南地,县伯府在他的手里,很快就会落到任人宰割的田地。
割舍不掉父女亲情、也不想让县伯府就此毁了的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最终还是决定亲自随府南去,靠自己还剩下的半口气撑起县伯府,让县伯府能在南边站稳脚跟。
见她主意已定,阿柿便不再管了,让酡颜拿出了那个盛着璎珞项圈的盒子给她做饯别礼,随后没有再对她多说一句话。
那个时候,离去前的刘初桃含着泪向她郑重无比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便是阿柿在刘初桃乳娘门外对着陆云门所行的那个了。
她没有说谎。
那的确,就是刘初桃对她行的礼。
彼时,她们都知道,刘初桃一旦南去,两人此生只怕就再也不能相见了。
这一拜,便是诀别。
很快,刘初桃随父离开了东都。
不久后,阿柿就听到了风声。果不其然地,卷进过逆谋风波的刘曙刚到南方不久,当地的小官小吏便开始顺意“圣心”,时常在小事上对县伯府刁难,以致掌家的刘初桃过得十分艰辛。
阿柿听过后,什么都没说。
既然是刘初桃自己选的,合该她自己承担。
可过了些时日,她还是在她自小养大的一只母山猫有孕后,将它长途跋涉、于刘初桃的生辰那日送了过去。
这举动自然极其有用,县伯府的日子一下子就好过了许多。
但刘初桃的身子仍是彻底垮了,气若游丝地熬过了一个冬春,最终还是死在了圣佑八年的四月。
临死的前一晚,她写下了她自两人分别后、写给阿柿的第一封信。
也是她这一生的最后一封。
在信里,她温婉柔静地向她说着她来南方后的见到的美丽景色和好吃食物,说小山猫的活泼与淘气,说乳娘的眼睛好了许多,说她将阿柿临别时送给她的璎珞项圈埋在了离乳娘家那颗高松蓬十步远的树下土里。
“这十步远,是按我自己的步伐得来的。若是您,应当刚好是十三步。但要是分别后的日子里您又长了个子,那十三步便不准了。到底是十一步还是十二步呢,我也猜不定……”
一句一句,不急不躁,轻轻柔柔,家常话似,仿佛她们还在儿时的夜晚,边摇冰纳凉,边面对面听着蝉鸣说着话。
看完那封信时,阿柿的神色没怎么动,只是淡淡地吩咐手下人去县伯府吊唁时多上几炷香。
也正是那日,她的手下看到了尤金娘主仆偷走小山猫的全程,让她有了出现在李忠面前的理由。
“嗷哼!”
终于得到了阿柿的垂怜,小山猫马上一个轱辘钻向她的怀里,呜呜嗷嗷地又开始想要她更多的宠爱。
但它却不敢像以往那般用力,小心翼翼地蹭着,如同试探。
这小山猫没有信中所说的那般顽皮,信里提到的蜜糖腌的螃蟹,她专门去尝了、味道不过寻常,刘初桃乳娘家门前的松蓬树香不好闻,就连那个所谓“吹捏得特别神气的饴糖小老虎”,也不见有什么新奇,在金川县县衙被人轻轻一碰,就飞出去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而且,她从松蓬树下迈到埋璎珞处,分明只用了十步。
刘初桃。
就算是死了,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
只会给人添闷。
她要赶快再找点新的、有趣的事做。

又是入夜,旅途中的船总算游驶过大半,酡颜手执腰圆形的小团扇,侍奉着正在翻看这段时日东都发生事宜的夭夭贵人。
阿柿身边的灯火永远是最通明的。
枸杞油灯奢靡地烧着,油灯夹层中的冷水清澈得不见一丝烟浊。
可随着被她丢开的黄麻纸逐渐堆积如山,看着一个又一个装满了信的盒子空掉,小娘子眼神里的无趣愈发浓烈。
几个真珠宝钿方形金盒被掀翻在地,一颗从盒子上磕掉了的、从大食国海岛千里迢迢运来的昂贵真珠在地上滚晃了许久,楚腰蛴领的小娘子才终于看到了有意思的事般,总算露出了笑。
她吩咐酡颜:“去将前日郑才人受伤的更细消息拿来。”
说完,她要过了酡颜手中的团扇,朝着一旁正玩着珍珠的小山猫扬了扬。
小山猫被她冷落了许久,一见她愿意理睬自己,马上就丢开了爪子下的真珠,奶声奶气地“嗷呜”了一嗓子,急冲着就踩上了小娘子铺地散开着的云鹤金银泥裙。
有了好玩的事情,阿柿也不在意被它爪尖刮花了千金衣裙。
她随意地倚榻侧卧,左手支着雪白的面颊,右手拿着小扇高高举起,薄罗衫子轻如雾的袖子顺着她的右臂滑下,露出她细腻柔滑的肌肤。
扇子轻摇,扇面泥金泥银勾画的缠枝葡萄晃动起来更有意趣,很快就逗得小山猫在她的身边立了起来,伸着爪子勾向扇面,两条腿蹬着转来转去。
可没多久,酡颜便带着阿柿要的东西回来了。
阿柿用小山猫打发完了闲时,自然就要将它赶走。
但小山猫正得着宠,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突然就不被喜欢了。它根本不肯走,两爪死死地抱住扇面,不愿撒手!
这时,它那一直安静卧在屋角、油皮光亮的大山猫母亲抬起了头颅。
只见它矫健迈步、轻跃到了小山猫身后,不顾它小小的四肢有多能扑腾,叼住它的后颈就把它拖到了角落,对着它的脑袋呼呼连拍几下,不准它胡闹!
这倒让阿柿想起来,自这只大山猫被一起从县伯府带上船后,她还没有同它亲近过呢。
它这样懂事又听话,自然该得到她的奖赏。
不久后,新一盏枸杞油灯被点亮。
阿柿边看着酡颜新捧来的信卷,边抚摸着大山猫光滑的皮毛。
这只生啖血肉、曾同她一起纵横猎场的猛兽,此时正温驯地匍匐于她的沉香履旁,任她轻抚搔弄,没有多往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山猫望过一眼。
这一待,便是许久许久。
纤柔的少女靠在庞大的山猫身上,睡得极为香沉,竟直到第二日傍晚才转醒。
一醒来,她就发现,缠了她许多日的假死药的药劲儿终于消失了。
她顿时就笑了,桃花人面,千娇万态。
拿起手边放着的、记录着郑婉殿前失仪的黄麻纸,小娘子兴致极佳地又看了起来。
才人郑婉。
虽说位份只是先皇的才人,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当今圣上做吴皇后时、将郑婉弄到身边侍奉的一个手段罢了。
如今,郑婉可是圣上极重用的心腹,时常侍于圣上身旁,内掌诏命,百司奏表多要经过她手。
可就是这样一位聪达敏识、才华无比的女子,前几日却在朝臣议事的大殿上惹恼了圣上、被她用那柄浮雕龙纹的象牙裁刀砸伤了头,这会儿正以母亲病重为由,在东都外的道观中“为母祈福”。
发生了这样难得的事儿,阿柿自然得去凑凑热闹。
这样想着,她坐到铜镜前,唤了声“酡颜”。
刚从外面走到屋门前的酡颜便立刻轻而急地跪到了她的身边。
方才,船靠了岸,酡颜收到消息,从岸边接过了一个礼匣,取出了夹层中装着的那支小巧的翠管。
摸过雕琢在翠玉上的凹凸后,她拧开翠管,倒出了里面写满了蝇头小字的藤纸。
阿柿看了眼酡颜手中的东西:“你兄长的信?”
“正是奴婢的兄长。”
酡颜将密信同那支翠管一并呈上。
“他说您此前安排他所做的收尾的事,他一直循序做着,可有一事出了差错。他想去牢中对杨褐灭口,却晚了一步,杨褐已经被陆云门带走了。”
查到杨褐……
就算以为我死了,还是要彻查我的来历呀。
阿柿忽然又对已经被她抛到脑后的小郎君有了新的兴趣。
“无妨。就让他查去。我想看看他能查到什么地步。”
小娘子并没有向酡颜伸手,而是把打开了面前的一个小小的钿银盒,从里面挑出了几片做成圆圆鹊鸟的茶花油子:“被李群青遣去调查‘阿柿’身世的人还在路上吗?”
酡颜应答:“是。照您之前的吩咐,在那报信之人的路上设了几处阻碍,令他迟迟不能行进。”
阿柿朝着挑好的茶花油子呵了呵气,对镜贴上了自己的面颊。
她的容貌日渐盛艳,去见郑婉,面上要加些孩子气才好。
贴好后,小娘子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涌着天真劲儿的圆黑眼睛同面颊上圆滚滚的鹊鸟相呼应和,显得人剔透玲珑,灵巧可爱。
她满意地盖上钿银盒子,瞥向酡颜:“不必再堵着送信的人了,就让他将信儿带回去。”
说罢,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笑靥艳如团簇繁花:“酡颜,你说,你兄长这些天一直在李群青和陆七的近处,会不会令他们起疑、被猜出是我们的人?”
酡颜垂首不敢答。
阿柿也不在意:“告诉他,若是他身份被发现是假,随即自裁就是,不要给我添麻烦。”
这样恶毒的话语,被这位如花似朵的贵人小娘子说得轻描淡写。
酡颜知道理当如此,但仍难免喉中生苦,正要称是,小娘子却又出了声。
“但……”
阿柿转了转眼睛。
“要是他能顺利瞒住李群青和陆七、直到回来,我就免去他的失察之罪,不用他对汪苍水未死一事负责。”
恩威并施,恩威并重。已为兄长失察之罪担忧数日的酡颜此时只觉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当即重重拜下,几乎感激涕零!
可不等她开口谢恩,阿柿就将匣子中的缠臂金赏给了她:“你之后要同我去道观见郑才人,这般素寡打扮,实在失礼。”
接着,小娘子又笑着将她拉近到面前:“圣上那刀掷得不轻,郑才人受伤的额角怕是会留疤,快让我在你的额上试画些能遮疤的花图,到时候画给郑才人看!”
接下去几日,顺风顺水,船只畅行,一路驶近东都。
上岸后,阿柿悄无声息地到她建于城外的别院里换了马车,接着便带酡颜去了道观。
郑婉地位显贵,就算是在“为母祈福”,在观中也自有别致独院。
但这藕花池边的独院是不待客的,门扉紧闭,叩也叩不开。
看了看沉静如水的小贵人,酡颜继续叩门,锲而不舍,咚咚声吵得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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