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by许姑娘
许姑娘  发于:2024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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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百梅自然听得出孙媳是在刻意趋奉。
但因着已经想通了扶光郡主的来意,她此时舒心,便也不去驳孙媳的花腔。
“这里面还有一环。”
甚至,她还愿意再教一教孙媳。
“有位太子宾客在我们的宴中酒醉后,曾大骂过杜苏方,说那‘孝行感应’本是太子为他求来的恩典,可在吴家金川事发、太子一党纷纷上奏请圣上重惩吴家时,杜苏方却做了缩头龟、不敢得罪吴家,惹得太子府众人对其很是不满。”
刘百梅有意不说透,留新妇在原地自己琢磨。随后,她将门推开,招来管事仆妇,将筹备赏菊宴的打算吩咐下去,并嘱咐一定要把邀人的帖子妥善送到杜宰相府、告诉他席上有不少佳丽贵女将至。
而阿菖夫人那儿,她就要亲自跑一趟去请了。
自之前的那位夫婿故去,阿菖夫人的生活已经素白了许久,也该看些鲜艳颜色,挑挑院子里时兴的新花儿了。
做完这些,她看向重为她斟了满盏冰寒郢水醪的孙媳:“你可有想到什么?”
见祖母面上怒意已经尽消,新妇毕恭毕敬、讨好着将酒盏奉上:“孙媳记得,前几日,太孙妃也派了人来,有意要借您的手,送一个自己的人给阿菖夫人为婿。”
百梅公主接过酒盏,指上翡翠玉环同酒杯银壁相错,发出清脆叮响。
“是有这么回事。”
她呷了口酒。
前些天,太孙妃遣了名贴身的女官来到她府上,向她介绍了名俊俏尚武的振威校尉,并极含蓄地表示,希望她能借一场赏菊宴、将这人引荐到阿菖夫人面前,但却不必提他背后的人是谁。
可这事儿任谁都清楚,等那年少强健的小武官将阿菖夫人哄得腰酥腹软后,必会开始多为太子说好话。
枕边风总是有用的。
阿菖夫人听多了太子府的好话,将心偏向了那边,她那极孝顺的儿子自然就会在塌上将这偏心的风吹到女皇的耳朵里。
女皇对此本就犹疑,时而是今日觉得由姓“刘”的太子承大统好,明日又觉得还是该让“吴”姓的子侄得这天下。这种时候,身边人的一丁点的细语,都可能会影响到最后的结局。
因此,在太孙妃的女官走后,百梅公主万般慎重,辗转反侧了数日,仍迟迟没有将主意定下。
可扶光郡主一走,百梅公主却立即做了决定。
新妇于是接话道:“那太孙妃的吩咐,我们便不做了吗?”
“怎么不做?我这不是正要按太孙妃的心意、办一场赏菊宴吗?”
百梅公主笑了笑,意味深长,“可阿菖夫人最后看上谁,却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正如在被她看上后,那人愿不愿与她为婿,也不是那人所能左右的。”
杜苏方如今前途大好,虽为人风流,却绝不会愿意跟年过六旬、身为女皇面首母亲的阿菖夫人有什么瓜葛。
但只要她们用些不好见光的手段,将他送到阿菖夫人那儿,使他得了阿菖夫人的青眼,接下来的事,便就都由不得他了。
若论俊俏风采,他可比那小武官更胜一筹。
新妇心领神会,很快明白了这里外的好处:“可巧那杜苏方得罪了太子府!若他与阿菖夫人成了婚,必会痛苦万分,落得个声名尽毁的下场。到时,太孙妃虽然有憾,但也解气,咱们在面子上总归能圆得过去。”
她承欢献媚地对着百梅公主笑道:“这可真是两全其美!扶光郡主和太孙妃在暗地里打了擂台、彼此却不知,我们在两边都讨到了好处,她们却还都要承我们的情!”
可她说着,却见百梅公主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
新妇笑意顿敛,惶惶不明:“孙媳可是说错了什么?”
“我且问你,”百梅公主道,“太孙妃的名是什么?”
“是品月二字。”
“小字呢?”
“这……”
“瑟瑟。”
百梅公主看着郡主赐下的那金钗首上的瑟瑟宝珠,将钗子用力簪进了新妇的发髻。
“你记住,太孙妃的小字,正是瑟瑟。”
“金川吴家犯下的案子,在东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圣人所下的惩处却仍旧雷声大、雨点小,局势不见半点分明。百梅公主苦心钻营至今,一步也不敢踏错,怎么肯在这时就轻易站定了太子?”
马车里,成对瑟瑟金钗中的另一只被阿柿拎在手中,朝着匐在她黄裙上的小山猫左晃右晃。
小山猫刚得以从笼子里被放出来,终于长了记性,只敢眼巴巴地看着从眼前摇过的金钗,却不敢伸一点爪子去碰。
阿柿于是丢开金钗,将小山猫抱到了怀里,慢慢地用手指为它梳毛,舒服得它的喉咙里都“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感觉小山猫放松了下来,阿柿又将它放回了膝上的黄裙,捏住它的两只小小的前爪,继续一脸认真地同它说话。
“太孙妃依仗身份,料定百梅公主不敢得罪自己,便想要硬拉她同舟。百梅公主拒绝不了又不敢应下,这两日只怕是每时每刻都在寝食难安。我给她出了这样好的一个主意,该向她要点什么做报答呢?”
小山猫自然回答不了。
它用它湿漉漉的圆鼻头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小娘子白如霜雪的手背。
然后,它悄悄抬起头,耸立着耳尖的黑色簇毛等了许久,见她没有要赶它走,就赶紧又低头蹭了蹭。
酡颜垂首侍在一旁,很快便听到小山猫再次在小娘子的溺爱中叮当作响地扑起了那只金钗子。
也是直到方才,她才明白了小郡主为何要走这一趟。
这位小贵人,从头到尾,要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让太孙妃得逞、不想让那位常侍女皇枕席的芙蓉郎君为太子说好话。
可她却借此,先从郑才人那儿揽了功,后让百梅公主既心甘情愿替她做事、又要记她这份“解其燃眉之急”的情,而且还没留下半点话柄……
“酡颜。”
小郡主的声音忽地响起。
“你在想什么?”
酡颜应声抬首,对上了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明亮眼睛。
“婢子在想,”酡颜的喉咙紧了紧,“不知道那名新妇能不能将话传得妥当。若是她没能将话传对、传全,令百梅公主猜不出您的意思……”
“那百梅公主就会在将新妇休回家以后,带着那名做出冰雪冷元子的厨娘和厨娘的身契来找我了。”
小郡主毫不在意地笑着,伸手点了点小山猫的鼻头,嘴角浮出的那两个圆圆小酒凹显得她极为可爱。
“百梅公主的胆小,可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对吧?”
在外面奔波了这么一天,阿柿回到别院便歇息去了。等第二日她醒来时,郑婉修过的《女诫》便已经被送了回来。
阿柿听后,马上就搁下了要做的其他事,净手端坐,拿起书册细细地读了起来,许久都没说话。
“到底是郑婉……”
读过一遍后,阿柿放下书册。
她找来修书的人,已经算是些很有名气的了,东西写得也不错。
可文章经过郑婉的手,却还是顿然就扬葩振藻、惊采艳绝。
真羡慕外祖母,能让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人侍奉在身边。
说起来,这样的人,阿柿倒是还知道一个。虽不及郑婉这般华丽如绣虎雕龙,云锦天章,但以他的年纪,写下的那几篇诗文也堪称是潘江陆海、惊才风逸。
那人,自然就是被赞成“天上麒麟”的陆小郎君了。
阿柿看向酡颜:“你兄长有送来什么新的消息吗?”
她这话问得十分巧。话音刚刚落,就有封密信被送了过来,里面写着的,大多都和那位文经武纬少年郎有关。
阿柿刚看了没几眼,她杏圆的眼睛就倏地睁大了。
“他难道真的是在为我服丧吗?”
因为兴奋,小娘子许久没有露过的那两颗小虎牙竟都尖尖地晃了出来。
她看向酡颜:“你兄长说,直到他写信时,陆云门还是终日穿着素色衣饰,未沾半点荤腥。之前,他也是这样,手腕上的栀子花串枯萎了也不肯离手,后来见花串实在留不住,便自己用白玉雕了串形貌俱像的……我好想看看呀!”
她笑得愉快极了,直到把那封信全部看完后,嘴角都没有放下。
“几乎把能查的都查到了,毕竟是陆云门呢。”
小郡主的眼睛里闪动着勃勃兴致的光。
“让你的兄长回来吧。”
她开心地吩咐酡颜。
“记得,叫他将那名真正的贾少府放回去。被我们假扮的山匪在山中捆了数日,贾少府想必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给人听,就让李国老和陆小郎君好好听一听,说不定他们能有新发现!”

金川县内,暴风骤雨,池满水溢。
原本沉在池子里的蟹笼被高涨奔涌的雨冲断了系绳,随水卷得遍地。
陆云门踩着快要没膝的低洼水地,跟卷着裤腿的农汉一起,将关养着螃蟹的竹笼从疾水中一个个找回,头上遮雨的青箬笠帽被狂风吹得猎猎翻起。
“多谢小郎君!”
待蟹笼找齐,农汉抹了把被雨水冲打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质朴地扯着大嗓门,连声地同素衣少年道谢:“等九月母蟹脐圆籽满时,我就给您送些过去,请您和你家那位喜欢吃糖蟹的小娘子尝个鲜!”
少年看着农汉的笑脸,缓缓叉起手,英英玉立,无声地向他拜别。
一路上,小郎君又在雨中帮县民修固房屋、清出道路,过了许久才回到恩师府上。
府里,窦大娘也带着一双穿着油衣的儿女在雨中忙着。
原本李群青在收到调任后,早几日就应当动身。但南方雨季忽至,日夜不断的大暴雨让农田尽涝,潮水疯长。
李群青担心处理不当会成水患,便上书女皇,请求暂缓离任,随后开始带人不断巡查圩堤、积极排水、清点县中可发放的存粮,誓要先与宝泉县共度过这段艰难。
这会儿,他的妻子儿女正齐心将在那只在莼菜池塘里被狂风吹得四处冲撞、激起雨浪无数的小舟拽到了岸边。
李迎未自告奋勇,在母亲的帮助下拉紧舟绳,小舟拴到岸旁粗壮的树干上,打了个十分牢固的绳结。
“怎么淋成这样、连个斗笠也不戴?!”
这时,窦大娘看到了路过的小陆。见了他的样子,她连忙朝他扬声:快回屋!叫人给你烧些热水!”
催促完向她行礼的少年,窦大娘又转回来,笑着夸赞女儿:“这结扣打得好!便是再大的风雨也刮不开!”
此时,女童也瞥见了附近的陆云门。
深吸一口气,被雨打得快要站不稳的女童放声大喊:“这是阿柿姐姐教我的!”
就算当即便被窦大娘拍了一下后背,喊完了话的女童也仍旧满脸倔强不认错。
自阿柿姐姐不在后,她屡次去陆云门与阿柿姐姐住的小院,向他索要阿柿姐姐留下的东西。
但陆云门却一样都不肯给她,还让那只白鹞盯着小院四周,一看到她靠近就昂天啼鸣。
后来,趁那只可恶的白鹞被陆云门带出门,她翻墙摔进了那间院子,跌得膝盖都肿了,才偷拿走了陆云门挂在床头的那串海螺数珠。
可当天,陆云门就登门找到了她,凛如霜雪地问她有没有见过那串海螺。
李迎未有些做贼心虚,但心底又觉得没错,当即就大声道:“那是阿柿姐姐做的东西!你不配留着!”
听到海螺数珠在她的手中后,少年身上那股仿佛快要溃碎的情绪慢慢平复。
他神色静静地看着她:“那是我的东西,请还给我。”
李迎未没吭声。
她现在很讨厌他。
阿柿姐姐死后,她因为想她,哭了好多次,可阿柿姐姐对陆云门比对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好,他却在阿柿姐姐死后不见半分悲伤,甚至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请还给我。”
少年声音清冷地重复,仍是不带半分情绪,可那双漂亮眼睛的瞳仁深处却仿佛涌动着无尽的死气与执念。
那股透骨的寒峭令看不懂人心的女童也心生退意,最后不情不愿地将海螺还了回去,还得了少年的一声多谢。
可等陆云门走后,李迎未就后悔了。
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阿柿姐姐,因此之后每次看到陆云门,她都一定要找机会较劲地冲他喊阿柿姐姐的名字。
她不准他这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天晚上,倾盆了许多天的大雨终于变得细如牛毛。李迎未打着油伞路过庖厨院子时,在里面看到了火光。
她探头进去,见陆云门正站在灶炉前。
锅里的枸杞粒有些焦了,稍微靠近点就能闻到,少年却只是垂眼看着那一粒粒红,眼睫都仿佛忘了颤动,无声又无息。
听到女童伞沿不慎磕到门扉时的声响,少年侧首抬眸,那双总如悬着明珠的清亮眼睛里空空茫茫,一片死寂。
可接着,他却不见丝毫慌乱,往锅中徐徐加水,继续做着枸杞茶,如往常那般平静又端方。
女童忽然意识到,他或许不是对阿柿姐姐的死无动于衷。
这些日子,除了日常问安和那次争抢海螺数珠,她几乎都没有听到过陆云门的声音。而且,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笑。
以前,他虽然话少,给人的感觉却是澹泊寡欲、平和清净,是个眠云卧石、安闲自在的少年。
可如今的他,静得发冷,犹如雪堤冰封,死灰朽木。
李迎未正在心中犹豫,枸杞茶便煮好了,陆云门转身份给了她一碗。
女童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等将茶吹得不烫了,立马喝了一口,随后恶狠狠道:“一点也不好喝!比阿柿姐姐做得差远了!”
可刚说完,女童的眼圈就红了。
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明白了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埋怨小陆兄长了。
“我也读书,也懂道理,我知道她编造身份、撒谎来到我们身边,怀揣的目的肯定不可告人。但我真的很喜欢她,我没办法把她当成坏人……”
女童的眼泪掉进茶碗里,让本就有些焦苦的枸杞茶更加苦涩了。
她看向陆云门,问出了她想问好久的话:“阿柿姐姐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查她的事?”
“我在找她的名字。”
少年捧着茶碗,神色淡淡地望着外面淅沥小雨敲打着一朵朵白色的木芙蓉。
“我想知道她是谁,来自哪,以前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那你都查了什么?”
女童问。
“住在芭蕉小院里那名生病的僧人是不是跟这些事有关?”
“我从头开始,查了所有。“
少年转过脸,毫不轻慢、对等地回答着女童。
“你说的病僧,是我的挚友汪苍水,之前,他是金川县的县令。”
今年三月,汪苍水收到了一封血书,里面以十多年前、春陵县被吴家屠县时逃出的百姓的口吻,诉说了当年他们不知为何、在半夜被放火屠县的凄惨遭遇,求汪县令查明真凶、为他们主持公道。
虽然觉得这封血书来历古怪,但汪苍水本就是个对一切都极富探索精神、得到了线索就一定会追查到底的人,因此他毫不犹豫便开始了调查。
接下来的探查格外顺利,分明是十多年前的案子,蛛丝马迹却残留无数,仿佛有人在前方为他铺路一般。
不过数日,他就查到了春陵在被废县前后、曾有金川吴家的队伍从中运出大量古物。
但在只身前往春陵县内查找墓穴时,他却被看守着那里的吴家人发现。
虽然一直无比谨慎,也顺利从一群棍棒的围追堵截中逃了出来,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被吴家认出了身份——
在逃出春陵废县后不久,他就发现有人在他的饭食中下了翠雀花毒,幸而他当时忙碌,只匆匆吃了一两口,院中又正种着可以煎水解毒的慈竹叶,这才逃过一死。
随后,他又屡次遇险,回回犹于虎口逃生。
生死间的徘徊,磨掉了他曾经过人的胆量,他最终使计金蝉脱壳,却自此再也不能露面。
因着吴家的势力,他不敢相信任何人,终日奔逃躲藏,如惊弓之鸟,便是剃度成了游僧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直到在宝泉县祭祀庆典的那日见到了陆云门。
而他的到来,完全戳破了阿柿的谎言,让所有人明白,没有重生,也没有鬼神,阿柿所展现出的一切不能被人理解的奇异之处,都有它能够解释的缘由。
因此,阿柿死后,陆云门便立即去寻了小柳枝。
遍寻无果后,他又找上了杨褐,从他的口中问出了些东西。
“杨褐本是个因洪水流离失所的孤儿,快饿死时,同另一个孤女一起、被一名金缮匠人收留。”
三人在永济州定居,共同生活了一年,那名原本困窘的匠人却突然在一个男人来访后富裕了起来。
杨褐对此留了心,当那个男人再次来到家中后,他便悄悄地躲起来偷听,得知那男人从古墓中偷盗了一件值钱的陪葬物。他给匠人钱财,是要匠人小心除掉陪葬器物上的墓主家纹,再用金缮补好,以便他能顺利将那件陪葬物卖掉。
听到那陪葬物能值足足千金后,杨褐立马动了心思!焦急等了好几日,终于家中无人,他摸进了匠人的屋子,偷窃出了那对瓷瓶。
可他抱着瓶子正要离开,却被回来的匠人撞了个正着。匠人大惊又失望,边伸手夺走瓷瓶、边痛惜大骂着要将他送去官衙。
事后,杨褐回想,那瓷瓶本就是偷盗来的,匠人哪里会真的因此将他扭去官府,八成只是气话。
但那时年少的杨褐却又怕又急、气血上涌,操起手边的砚台,一下下狠狠打死了匠人。
“从此,他便藏着那对瓷瓶,四处乞讨,直到被尤记杂耍班的老工收养。多年后,他找了个机会,将东西卖给了一名外域的商贩,后来,便再也不知道那对瓷瓶的下落。”
女童听得入神,回味后才想起来问:“可这些跟阿柿姐姐有什么关系?”
“她知道的很多事都可以用她曾处心积虑、提早有过调查来解释,但有两件事却极难事先通晓:一是梨娘之死的真相,二是‘柳仙姑’的始末。”
如今他已经知道,小柳枝自李忠被捕当夜就人间蒸发,那当初“柳仙姑”的出现,便多半是她和阿柿一唱一和,为李忠演的一出戏。
她是阿柿的同伙。
但杨褐却不是。
杨褐不是,那梨娘被杀就不在她们的计划中,可她们却能准确地说出梨娘与杨褐少时的瓜葛。
“所以我想,小柳枝隐姓埋名在杂耍班中数日,为的不是查梨娘、就是盯杨褐。梨娘已死,我便只能去问杨褐。从他的话中,我发现,匠人开始富裕的时日,正是春陵县被废之后不久。”
听到这,女童也猜到了!
“匠人金缮的那对瓷瓶,就是从春陵县的古墓里偷出来的!”
少年颔首。
女童激动:“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只查到了此处。”
少年坦诚相告。
“杨褐既说不出买到瓷瓶的商贩来自何方,也回忆不起当年将瓷瓶送来金缮的男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这条线便就此断了。接下来,待新的译语人到任后,我会前往匠人被害时所在的永济州,查一查那时的卷宗,看是否能有新的发现。”
少年其实还查过很多。
谁能看到尤金娘偷走小山猫的过程,谁可能知道刘初桃璎珞项圈的埋藏地,为什么她会将他的字学得那么像,为什么她能知道他身上的那些痕迹……
他一一都查了。
但他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不是可能的人太多、无法排尽,就是没有任何眉目、一个人也找不出。
“会顺利吗?”女童问。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向问她道:“你还记得金川县的贾少府吗?
“贾县丞?”
李迎未记得这个人,他的嘴上有两道很滑稽的八字胡,总是时不时伸手将胡子捋得油光发亮。
“暴雨淹没农田的那夜,我们认识的那位贾少府消失了,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放在恩师书房案上的雕山玉玺印。而昨日,有一名男子赶到了金川县的县衙,称自己是来金川赴任的县丞,翻越山头时遭山匪强掳,在山野间被蒙眼塞耳关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女童愣了愣,震惊恍然:“那个小胡子是假的?”
少年点头,声音仍旧静如死潭:“我此时做事后诸葛,再回忆‘贾明’,便想起他时常会用手指颇有律拍地敲着物件,笃笃呯呯,很像是在用暗语传递信息。”
在李迎未的印象中,她只短暂地跟那个贾县丞碰过一两面,那人不是在晃腿,就是在抖肩,反正总是动个不停。
若是叫她瞧见他用手指四处乱敲,她肯定也只会见怪不怪,根本不会多想。
可这样的一个人,身份竟是假的!
他隐在阿柿姐姐身后,瞒过了她父亲和小陆兄长两双眼睛!
这时,女童明白了,他们所面对的敌人非常强大,令小陆兄长也无法轻言自己能查到多远。
但女童还是觉得,小陆兄长一定能将事情查到水落石出。
她相信他。
默默地一口一口把苦苦的枸杞水喝完,李迎未郑重地看向陆云门!
“等你以后查出了她的名字,能不能来信告诉我,我会一辈子都记得!”
事实上,李迎未的信任并非盲目,陆云门的确将许多事都查到了。
但有些事,却不是他靠查便能查到的了。
因为事情的开端,源自今年元月时南鹘国公主的来朝。
在南鹘国为赤璋长公主送上的贡品中,有一对青瓷魂瓶。
长公主府的小郡主博闻强识,一眼便觉得这对魂瓶不似南鹘国物,反而与记载中大梁八百年前那段时期的众多陪葬冥器十分相像。
她仔细地看着魂瓶,很快发现上面有一处不太对劲的金饰,似是被人精心敲去了什么,再用金缮将缺口补好。
因那金缮工匠的手艺极佳,做得浑然一体,若不是小郡主有心专门盯着,也未必能察觉蹊跷。
这就有些意思了。
很快,小郡主找来了鸿胪寺的南鹘译语人,让他询问南鹘使团这对魂瓶的来历。
那译语人却在小郡主的眼皮底下与使团的人暗通款曲,想要将那对魂瓶来自大梁的事瞒过去。
这种伎俩一下就被精通南鹘语的小郡主识破了,她不动声色听完了她想要的,接着就另找由头、发难鸿胪寺。
也正是因此,隶属在鸿胪寺下的所有非大梁血统的译语人,都遭到了驱逐。远在西南州府、有着一半北蛮血脉的普善被迫离开。
而随后,小郡主得了长公主的应许,带着众多得力手下,顺藤摸瓜,极快地就事情查了个底朝天,许多地方都比陆小郎君顺利了不知多少倍。
譬如,杨褐不知道那群商贩是南鹘人,可被小郡主找到的南鹘商贩却清楚记得,那个卖给他们青瓷魂瓶的男子来自尤记杂耍班。
于是,小郡主将跟随了她多年的酡颜派到了尤记,很快便将杨褐以及他的过往扒了出来。
再譬如,陆云门之后打算跋山涉水前往永济州,详查匠人被杀的案子。
可永济州,正是赤璋长公主的封地。小郡主几乎不用费任何力气,就将那件案子的所有细节弄到了手里。
而不过将卷宗翻了一遍,她就发现,在匠人死后,有个人屡次想要进入匠人的家中,似乎是要找什么东西、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而这个人是谁,也很快有了回音。
他叫赵仁,在案发的不久前,还是南方一处叫做春陵县的下县典狱,可匠人死后,短短不过半年,他就走了吴家的路子,一跃成为了州府的录事参军事,从八品上。
发现事情或许跟吴家有关,小郡主当即来了兴趣,没多久就从赵仁的口中撬出了事情的始末。接着,她就把人通通派去了金川和春陵、查找足以给吴家定罪的证据,并将金川县的汪苍水选做了帮他们调虎离山的替罪羊。
证据很快便齐全了,整件事就差一纸状告送到圣人面前。
但也因为事情查得太快太顺利,查案时的那点愉悦完全冲不掉她听到刘初桃死讯后心里的那股烦闷劲儿。
这时,小郡主想起了那枚赵仁曾提过的、被含在墓主人头颅口中无法取出的雕山玉玺印,突然就对它想要得不得了!
因为那枚玉玺印是被跟赵仁一起发现下层墓穴的李忠偷走的,小郡主立马盯上了李忠。等将这人的事情查得七七八八后,她便招来了她郡主别院的内监总管,让他冒用即将赴任的贾明的身份,与她一起在金川县玩上一阵。
这一次,她玩得……
非常开心。

两日后,数天不绝的雨水终于彻底停歇,只残留下一片清冷凄凉。
州府接替普善的新译语人已经赶到,陆云门收拾了行囊,准备前往永济州。
而他去永济的理由,于今日一早多了一个——他收到了一封因暴雨而在路上耽搁了许久的书信。
少年执信向恩师请辞:“我想前去探望我的故交,王延维。”
李群青略一思索便想起:“是三百年前那名‘画圣’的后代子孙?”
得陆云门肯定后,李群青赞道:“我记得他,于作画上造诣不浅,颇有先祖遗风!”
陆云门称是。
“他沉迷书画一道,多年如痴如狂。数日前,他家中传下来的多卷画圣真迹全被圣人借去了东都宫中,他认为此生再不能与那些墨宝相见,便忧心成疾,缠绵病榻许久了。”
小郎君如实相告:“他的族弟想起此前我曾在延维府中临摹过一幅画圣真迹,便来信相求,望我能带着那幅临摹去见一见延维。正巧,那幅画我正带在身边,也不时会看,此次便可顺路将它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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