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by许姑娘
许姑娘  发于:2024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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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请府里仆役帮她取些冰、让她将冷淘冰镇一番时,女童李迎未带着一名妇人走了过来。
那妇人提着个罩布篮子,步履急急,一听李迎未说庖厨门前站着的便是阿柿,当即就过来向她行了大礼:“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
听了这话,不必那名妇人多说,阿柿便晓得了她的身份。
这人八成便是昨日那名被她阻止吃鱼的屠典狱的妻子。
但阿柿表面却怔愣了一下,看看妇人,又看看女童。
于是,妇人紧接着便将自己是谁说了出来,后就说到了屠典狱的病:“……昨晚安问事将他送回来后,立马说了席上发生的事,我听后,今日一早就带他去看了医,竟同小娘子说的如出一辙,若是昨晚他真在宴上吃了许多鱼,只怕性命难保!”
说着,她取下肘间的提篮,恭敬地双手递向阿柿。
“小娘子厨艺精湛,我自己做的粗陋食物拿不出手,这是我家人从家乡捎过来的海物,说是对身体大有裨益,望小娘子一定收下!”
是晒干了的海参啊。
阿柿见了,一点也不客气,惊喜地笑着接了过去,“这个可以滋养眼睛,我要做给陆小郎君吃!”
见她爽快收下,屠典狱家的娘子终于心安地露出了笑,再三道了谢,随后便退下了。
但李迎未却没有。
她在庖厨院中踟蹰片刻,还是走进了屋,向站在砧前切菜的阿柿开了口:“您懂医?”
听到背后的声音,阿柿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向未未:“算是习得一些。”
女童抿唇又想了想,还是说了:“我弟弟在胎里时被我抢走了太多血肉,自生下来,便体弱不足、需常静养,不能奔波、也不能玩闹,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康健起来?”
原来如此。
这就是李迎未的心结。
她内疚自责地觉得是自己抢走了弟弟的健康,所以,弟弟体弱不能跑,那她便是再喜欢,也不应该跑。
阿柿一瞬间就想清了这些,但她只是知道这种情感,但却总是不能理解。
她同李迎未这般大、还将母亲之爱当做最喜欢的东西时,光是看到初生的弟弟开始占据母亲的目光,就动过数次要以意外之由把他除掉的念头。
可眼前的李迎未,居然仅仅因为自己比同胎弟弟强壮就感到内疚、甚至在做自我惩罚,真的很好笑,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给她利用的。
阿柿神情认真、一丝不苟地将李迎未的话听完,一脸感动地抱住了女童!
“未未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说完,她躬身拍拍女童的小后脑勺,接着就极快地从砧板上捏了几片芫荽叶,作势就要送到未未的嘴边,“这是我很喜欢吃的东西,也分给你吃!”
“我不吃!”
未未反应过来,满脸惊恐,礼节都有些顾不上地向后退去!
李迎未当然不会吃。
昨日阿柿已经留意过了,虽说她并不挑食,但芫荽叶却是半点都不沾。
阿柿热情地笑道:“你不用客气,我这里足够吃了。”
“不是的……”
李迎未跟她保持着距离,警惕地表示,“是我不喜欢吃……”
“怎么可能。”
阿柿的神情笃定极了。
她像是完全听不进女童的话,“洗净用冰镇过的冷淘,佐以芫荽茵陈,我能吃上一大盘!”
说着,她咽了咽口水,圆眼睛亮晶晶的,神情真诚极了。
可讨厌芫荽味道的李迎未光听着就觉得好难吃。
但看到阿柿姐姐说得那么开心,她还是尽力不让自己露出不妥的表情。
“谢谢您。”
李迎未循循善诱地跟阿柿讲道理,“我知道您是好意,想把喜欢吃的东西分给我,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吃芫荽。我对芫荽,就没那么喜欢……”
她怕伤到阿柿的心,还又补了一句,“我很喜欢生食莱菔嫩叶,但小羊就不爱吃。所以,并不是芫荽不好吃,只是人各有喜好罢了。”
看着她,阿柿扑哧笑了。
她蹲到未未面前,看着女童的眼睛,认真地问她:“小羊喜欢跑、喜欢跳吗?”
李迎未愣了愣。
阿柿:“我觉得小羊并不喜欢做这些,也不喜欢到处玩。他喜欢安静。”
李迎未下意识反驳,“那是因为他身体弱……”
可刚说出口,女童就意识到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地沉默了下来。
阿柿温和地弯起了嘴角,不再提小羊丝毫,只是说:“在我眼中,芫荽冷淘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冷淘,你不可能不喜欢吃。你不吃,肯定是因为你担心你吃了、我就吃不饱了。这样一想,我心生愧疚,便是再喜欢芫荽冷淘,也吃不下了。”
她故意装模作样地叹气,“好好的一碗冷淘呢,就这样浪费了。”
李迎未安静地听完她的话,没有做声。
但阿柿知道她在思考,便也不打扰。
过了片刻,女童没有再谈论此事,而是把她最挂心的问题又问了出来:“那,您有办法让小羊的身体好一些吗?”
阿柿摇头:“没有病症,便只能靠调养。”
她劝慰未未:“既然小羊胎里就弱,想必李国老和窦大娘早就请良医为他看过,照着调养,会越来越好的。”
女童有些失落,但还是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打起精神,问了句在阿柿听来很奇怪的话:“您和小陆兄长闹别扭了吗?明明之前你们都会在一起。”
阿柿圆眼睛里流动的盈光停滞了一瞬,接着就被戳中心事般地将头低下了。
小娘子捏着自己的手指,在小了自己许多的女童面前,赧然得像是几乎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吐露了出来:“我昨晚喝了酒,有没有……做什么蠢事啊?”
少年立在庖厨院口几株盛开着白花的木芙蓉旁,冰肌玉骨,不逊花容。
不远处,越说声音越小的小娘子垂着脑袋,羞红了面颊,几乎要把自己的脸埋进了膝盖里。
看着这样的她,少年想起了昨晚她醉眼朦胧吻过来的刹那,忽地在簌簌花枝间垂下了眼眸。
不久前,在饮完仆役送来的枸杞水后,这位小郎君便架着白鹞,想去往后山的林间令它猎食。
可走着走着,他却总是不自觉望向庖厨的方向。
最后,他还是一声呼哨让白鹞飞腾回院,自己走向了庖厨。这路上,就遇到了同屠典狱娘子走在一起的李迎未。
一行人一直走在一起,可在走到庖厨院外时,少年却又停了下来、没有进去,这便叫李迎未看出了端倪。所以方才,她才会问阿柿是不是同陆云门闹了别扭。
而阿柿,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
一想到陆小郎君也许就在不远处看着,她先是回忆了一遍自己对李迎未说出的话并无差错,接着就变回了那个无比爱慕、因此无比在意陆小郎君的小娘子,令李迎未一下就笑了:“原来你是在害羞这个!”
原先,她眼中的阿柿姐姐总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可这会儿的她却手足无措,意外地可爱了起来,让她觉得与她更亲近了。
“除了走路东歪西倒,倒也没什么。”
女童说话的语气都比之前更亲近了,随意了许多,“不过,您的酒量实在是不算好,若是没有放心的人在身边,以后还是少饮酒得好。”
“我真的没有犯蠢吗?”
小娘子像是还在忐忑。
“我阿娘说,我醉了以后,常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疯得不行,一刻都离不开人呢。而且,我心中总是隐约觉得,我昨晚像是做了好多不得了的事情……”
女童又笑了一会儿,想了想,将阿柿姐姐昨日饮酒后做的事情全罗列了一通,“……我看到的就是这些。”
从她口中说出的,的确都不算是什么荒唐事。
阿柿像是稍稍放下了心,不好意思地笑着对着她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央求她不要将刚才的事告诉陆小郎君。
得了女童的应承后,她就把还未做完的早膳抛到了一旁,缠着李迎未陪她将昨夜吃剩下的海螺洗净,说是想一个一个地细细挑好、打孔做成海螺数珠挂在颈上。
李迎未自然点了头。
但两人刚开始淘洗海螺,她突然想起自己还要念书。
她已经在这儿耽误不少时间,再不回去,今日的功课便完不成了!
于是她赶紧同阿柿说了句告辞,接着就一刻都等不及地跑走了。
阿柿正伸出胳膊、想要让她帮她系紧缚袖的绳子呢,话还未出口,下一刻,李迎未就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她看着女童消失的院口,张着嘴巴顿了顿,叹了口气。
但紧接着,她稍一偏头,忽然就对上了花树下少年团栾般的双目。
小娘子的眼睛瞬间明亮了。
但下一秒,她又像是想要躲闪,立即将眼睛瞥向了面前地上一颗被日头晒得光亮亮的圆黑卵石。
少年漂亮的嘴唇抿了一下。
这样也好。
他对自己说。
如果在金川县吴家的案子有定数前,她都一直是这个样子,他就能生活平静地看守她了。
这是最好的。
就在这时,坐着淘洗海螺的小娘子站了起来,将那颗鹅卵石踢向了他。
甲虫般的石子轱辘轱辘,不差分毫地停在了他的乌皮靴尖前。
见少年还是不主动开口,小娘子东看西看,又找到了好几颗石头,通通朝着少年的靴子踢了过去,但没有一颗真的撞到靴子上,总是只差一点点。
做完了这通任性又不知所谓的事情,阿柿缚袖的绳子又变松了不少,袖子很快就要滑下去了。
这让小娘子似乎更懊恼了。
她看看手指上淘洗海螺留下的污渍,气得跺了下脚。
一直看着她、看到头上都落了花的少年叹了口气,行至她的面前,低头为她系紧缚袖的绳子。
“你在做什么?”
系着布绳,他垂着眸主动出了声。
“我想做海螺数珠……”
第一句话还有些别扭,但很快,小娘子的声音就又变得欢欢喜喜,小虎牙白亮亮地晃了起来,“把这些海螺洗干净,挑出好看的打上孔,就可以串起来做数珠了,里面还能塞香丸呢,我以前……”
听着小娘子滔滔不绝的声音,为她系好布绳的少年坐到她方才坐着的胡床上,将手浸进冷水中,帮她洗起了海螺。
小娘子有些惊讶似的呆呆看了他一眼,随后,她笑得更甜了。

洗净后被精挑细选出来的海螺刚被摆在簸箕里晾上,之前得过阿柿吩咐的仆役就将冰带到了。
阿柿于是利落地将此前还未做完的芫荽冷淘做好,跟陆云门两人分食。
少年一贯仪节端雅,食而不语,阿柿看着,便也没有出声,但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却不时地抬起来望向他,一脸很想要说话的样子。
被她望了几回,少年咽下口中的冷淘,向她道:“想说便说吧。”
有了他的这句话,阿柿便再也按捺不住般、立马同他讲起了李迎未的事情。
她先是将方才她和女童的那些对话说了一遍,随后一脸心疼地叹息道:“……我就疑惑,她为何同我前世遇到她时看起来相差许多,原来,前世这会儿的她心里有着块这么重的石头。”
据阿柿此前说的,前世时,因陆云门在查证金川县吴家的案子时并没有叨扰恩师,所以阿柿同李国老一家相识的日子要比这一世晚上不少,倒是跟她现在所说的能够对得上。
少年停箸,看着她:“你前世见到李迎未时,她便已经是你所说的活泼性子?”
“嗯,那个时候,她的这个心结就已经没有了……”说着,小娘子久久地夹着片芫荽叶子没动,眉头微微得蹙起,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我想,我大概知道这个心结是为何解开的……”
又想了片刻,她放下木箸,眼神笃定地望向面前云容月貌的小郎君:“我要去见一见小羊!”
说罢,她顿了顿,眨了下眼睛,扬起两颗小虎牙、自信地又向他道:“具体的,因为我跟小羊有个约定,所以现在不能告诉你。但如果顺利的话,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随后,一晃眼,便是晌午后了。
陆小郎君到了府里特意备好的书房,为李迎未和李逢羊讲功课。
博古通今、文采俱佳的小郎君引经据典,将枯燥的诗文讲得引人入胜又通俗易懂,令女童、男童都听得全神贯注,只有坐在后面窗边的阿柿似乎听得昏昏欲睡。
插在鬓上的翠朵子东摇西晃,小娘子努力地捧着脸颊、盯住前面少年漂亮端秀的脸,但眼神却还是逐渐变得虚飘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使劲地憋住了一次快要打出来的哈欠,憋得两只圆眼睛里泪汪汪。
后来,她像是实在坐不住了,干脆明目张胆地从她背着的小背囊里捧出个绣棚,开始穿针引线。
她的这些小动作,陆小郎君自然尽收眼底。但他并未表露什么,直到李迎未和李逢羊都开始提笔习字,他才走到了小娘子的书案边。
此时,距阿柿开始刺绣,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她的表情已经从无聊困乏变到焦头烂额,眉心那颗的小小圆花钿蹙了起来,一张小圆脸板得要多紧有多紧。
少年看着她这个样子,心中好奇地望向绣棚,随后稍地一愣。
锦布上,一团糟。
小娘子模样十分专注,却绣得毫不得章法。那针就像不听使唤一般,明明锦布上已经画好了绣样,照着绣上就好,却怎么都绣不出条像样的线。
她自己也是一脸的不满意,没绣好便挑了线头重新绣,次数多了,就将锦布弄得千疮百孔,可重新绣上去的却还是一团乱麻,到处都是线头疙瘩。
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少年终于问出了声:“你不会针线?”
她做起其他事来,分明心灵手巧,聪慧极了。
“那个……”
小娘子心虚模样地斟酌着,“不能说是不会,只是没那么擅长……”
怎么看都像是在嘴硬。
被小郎君看着,她捏针的手指更用力了,愈发绣不好。
在又拆掉了一条绣线后,她看起来更加忧愁了。
“昨日听问事家的娘子提起,不久就是这儿的秋日祭祀了,我恍觉要到八月,就想赶紧缝制一个绣着五彩蝙蝠的眼明囊,到时候去盛柏叶上的朝露,给陆小郎君拭目。可谁知道,一只蝙蝠会这么难绣,眼睛这里怎么都绣不圆!”
看着她指尖上被针划伤的多道细痕,少年向她伸出手,要过了绣棚,随后端坐在她的身旁,照着画好的绣样,不徐不疾绣出了蝙蝠的眼睛。
小娘子在一旁看得屏息凝神,两只黑溜溜的圆眼睛睁得老大,就像条在眼前枝头看到了只停落蝴蝶的小狗。
少年是会用针线的。
他在外行军时,衣衫有了破损,都是自己在闲时缝补的。
此时,他绣出的每个针脚都十分端正平整,毫无瑕疵,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但刺绣毕竟不是缝补,想要绣得精巧,还是需要精妙的技法才行。少年从未学过,绣出来的那只蝙蝠眼睛就过于平实、缺了些有趣的生机。
阿柿看着看着,就忽然技痒一般、兴致勃勃冲他伸出手,要给他绣的蝙蝠眼睛“画龙点睛”。
结果刚拿过绣棚没用几针,她就弄巧成拙,几乎要把小郎君的刺绣毁掉了。
李迎未和李逢羊拿着他们写好的字来给小陆兄长看,自然便也看到了绣棚里的刺绣。
李逢羊站在旁边,似是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出了声:“能让我来试试吗?”
接过绣棚后,他用了寥寥几针,就将蝙蝠的那只眼睛救了回来。
紧接着,针线又在他手中翻飞了片刻,另一只眼睛便也成了型。
那绣工如镂月裁云,简直称得上穷工极巧,只有富有天赋又勤于练习的人才能绣得出来。
这屋子中对此最意外的,便是李迎未了。
她惊惊呆呆:“小羊,你会刺绣?!”
见此情形,心中有些了然的陆小郎君看向了阿柿。
小娘子灵动的双目眨了眨,冲他露出了欢颜。
就在不久前,阿柿去找了小羊。
她将陆云门推在屋外,仗着高洁小郎君应承了便不会偷听的品性,将李迎未的种种不易一股脑告诉了小羊。
她说得字字带情,哀婉疼惜,还反覆提及这不是小羊的错,仿佛只是在真心地心疼未未。
可她知道,这些本身诚恳无害的话、一旦落入小羊这种心软温吞的男童耳中,就会变成另一些语句、成为一支支刺入他心底的利剑——
你知道吗,你的姐姐因为你,过得很痛苦。你竟毫不知情、毫无愧疚地过了这么多年?
这可都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
你凭什么不弥补、凭什么心安理得?
她太清楚要怎么利用他们的善良了。
而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就没有人会细究这些过程。
“我该怎么做?”
果然,小羊在听阿柿说到“我倒是努力劝她了,我告诉她,人的喜好不同,小羊未必如她所想,她不该以此苛责自己,但未未似乎听不进去”时再也忍不住了,打断地出了声。
“若是我去亲口告诉她,我天性喜静、与身强身弱无关,她会相信吗?”
男童急切地握着双拳,与他姐姐向阿柿求医时关切的模样一模一样。
“嗯……耳听毕竟为虚,她说不定会觉得,你这是故意为了让她心安、才将这些说出来撒谎骗她的。”
小娘子用着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在为小羊出主意。
“要是你能够拿出足以令人信服的、你喜静的证据,不突兀、自然而然地让她发现,再就此坦白的话……”
如此这番,才有了此时姐弟二人的交心。
“我一直在偷偷地练习,但我怕你会觉得我的喜好奇怪,所以始终没能说出来。”
小羊艰难又竭力地将他埋在心里的秘密向外吐露着。
“可方才,阿柿姐姐绣的实在太……太难看了些,我忍不住……”
听到弟弟说阿柿姐姐绣的难看,女童感同身受地咧嘴笑了,然后,她大声且坚定地直视着告诉弟弟:“我才不会觉得你奇怪!”
见姐弟两人还有许多话要说,阿柿便悄悄拉着陆云门退了出来。
两人往远处走了一会儿,已经看透了这整桩事的少年对着神采飞扬的小娘子出了声:“你早就知道李逢羊善绣工?”
“嗯,前世就知道!”
小娘子拿着绣棚欢快地旋到了他的面前,边倒着走路,边同他说话,“我第一次见到小羊时,已经是窦大娘生辰后的几日了。她身上总带着张爱不释手的溪鸭绣帕,紫羽翘尾,描鸾刺绣,逢人就要拿出来现一现,说是小羊为她绣的生辰礼,神情自豪又欢喜。”
她一倒着走,少年的眼神便不自觉落到了她的脚下,手也微微向她抬了起来,提防着她会摔倒。
小娘子却似乎没有这个自觉,她昂头看着少年,倒着的每一步都走得大胆得要命,脚踝上的金铃丁零当啷地嘈嘈杂响,声音也扬着不停:“而那个时候,未未已经是毫不遮掩的活泼性子,所以我猜,或许正是因为小羊释然后坦诚地表露出了自己对刺绣的喜爱,让未未意识到弟弟的性情喜好真的与自己不同,进而解开了她心中的结。不过这些也都只是我的猜想,能做对真是太好……”
眼看她快要踩上一块翘起的青石板,少年还是向她伸出了手。
他握住小娘子的手腕又极快放开,垂了垂眼眸,最终还是直视着她、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到我的身边走。”
小娘子一脸的不明所以。
但她没有多问,而是摸了摸自己被少年握过的手腕,窃喜似的露出两颗小虎牙,乖乖就走到了他的身边。
然后,她转了转浮动着波光的明亮眼睛,故意将头扭向无人的一侧,得寸进尺地牵住了小郎君襕袍的袖口。
少年立即蜷起了手指。
但过了许久,他都没有说出让她松手的话。
小娘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面露惊奇地缓缓转过脸,仰起头,观察起了少年的神情。
少年的脊背仍挺拔如松竹,可睫羽的颤动却快了几分。
静了片刻,他看向一直被阿柿拿在手里的绣棚,主动问她:“你是为了帮李逢羊,所以故意将蝙蝠绣成了这样?”
阿柿眨眨眼,像是听懂了小郎君话中的意思,忽地就涨红了脸。
“什么叫故意绣成这样?”
她提高了声音。
“我可是很认真地在绣,没有半点敷衍!你要是嫌弃就算了,我不给你绣了!”
说完,她一把撒开了少年的衣袖,抱住绣棚拔腿就跑。
绣针还插在锦布上。
少年下意识慌了一下,脱口喊道:“小心针!”
奔跑中的小娘子将绣棚从怀中放了下来,但还是没回头,一副气呼呼模样地跑远了。

那日傍晚,李迎未找到了阿柿。
她抱着筐刚挖出来、泥土都没清洗的白芋头,放到了阿柿的院子里。
“这是春耕时我用去年发芽的白芋头自己种的,在火上烤了做煨芋吃,特别香。”
这便是一个七岁女童能拿出的、最珍贵、最有心意的礼了。
阿柿见了,马上就欢喜地说要生火煨芋,邀她同他们一起吃。
但女童却拉住了她,郑重地同她说话。
“方才,我去找了母亲,问她可不可以在生辰那日带我们去骑马。”
她告诉阿柿。
“以前,母亲过生辰时,也带我们去骑过马。我其实很喜欢坐在马背上兜转,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想快些拉着缰绳到处驰骋。可我一看到旁边小羊只在马背上坐了一小会儿就下了马,我便也不再骑了,此后,母亲问过我好几回,还要不要去骑马,我都摇了头。我觉得我不能去,去了就是在伤害小羊。我不敢去,也不敢提。”
“可是,刚才,我说出来了。母亲好开心,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女童笑着,眼眶逐渐变红。
“原来这件事这么简单,我可以不用顾忌那么多,可以去争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没有谁会责怪我……”
她掉着眼泪,如释重负。
那颗压在她小小心口的沉重石头终于被搬开,一大口新鲜的空气突然涌进了她干瘪压抑的肺腔,让她激动地拚命地呼吸,怎么都吸不够。
阿柿蹲到她的面前,慢慢又轻轻地将她搂到了怀里。
将头靠到阿柿的肩上,女童一下就彻底哭了出来,她抱住阿柿,哭了好久好久。
阿柿也不出声,任她的眼泪将自己的小衫打湿。等她哭劲儿过了,才拉着她的手、带她回屋净面。
陆云门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们。
直到两人进了屋,他才低下头,将悄悄爬上鱼缸边沿、正想要将爪子伸向游鱼的大肥猫抱了下去。
大肥猫不等落地,立马就挥着爪子凶悍起来,一口咬住了小郎君腿上的乌皮靴,死也不撒口!
小郎君并没有被咬疼,但却也没办法将大肥猫赶走,只好拿出一条小鱼干,送到它的嘴边,这才让大肥猫气哼哼地松开了牙。
待那条小鱼干被细嚼慢咽地只剩下一小截尾巴时,屋子里的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边走边说着去骑马的事。
女童的脸已经洗净,几乎看不出刚刚哭过,额头还画着一个跟阿柿一样的圆圆小花钿,满脸都是勃勃的兴致,看着阿柿的目光充满了信任和喜欢。
阿柿的目光也是一样的。
笑着送走李迎未后,她一个人开心了许久,才想起去洗那筐白芋头,跟陆小郎君吃了顿饱饱的煨芋。
入夜,待阿柿睡熟以后,陆云门去见了恩师李群青,将阿柿这两日的反应如实相告。
李国老决定将儿女接回府,一是为了安全起见,二也正是想借此试探阿柿。
他本心并不相信前世今生这等玄妙异事,可既然阿柿有陆云门至交后代的可能、言谈之中又实在没有能定她欺骗的错漏之处,暗中观察她的反应,便是最妥的办法。
但对于突如其来被接回府中的姐弟,阿柿仿佛熟悉极了,似是早已知晓二人的隐秘性情,令少年看不出能为她定罪的破绽。
李国老听后,抚髯笑笑,招呼恭敬叉手的小郎君到身边坐下,随后拿起手边的提壶,为他倒了杯水。
那倒出来的,竟是枸杞水。
“自阿柿来后,见她勤着为你做,府里便也兴起了这个,我每日也得按时喝呢。”
接着,闲聊般地,他笑着对小郎君道,圣人想要起复他的消息只怕不假,在他的身边,已有暗流涌动。幸得早两日便听到了阿柿的话、已经布置了人手、顺藤摸瓜,若是再迟一些去查,他定然无法再这般顺利地将金川吴家的案子查到七七八八。
说到这儿,整件事情里最令人不明的,便就是阿柿了。
李国老看着沉在杯底的赤色枸杞,含笑告诉对面的少年,原本,一切能证实阿柿来历的城镇远在千里之外,他人手不足,难有余力去查。但今天,他见到了位因公需要去那城镇附近一趟的可信友人,只待李群青这边给他一幅阿柿的画像,他明日便能带着它出发前去北方,彼时验一验她的户籍出身、问一问她的街坊邻友,将她一家的情况探明,再遣邮驿将消息送回。
“小陆你若不忙,不如趁夜将她的人像画了。重生轮回是真是假暂且不论,能弄清她的出身,便也多一分安心。”
陆云门正要应声,门外,李国老的亲信来报,金川县的贾县丞来了,急得不行,一定要马上进来。
几日前,贾明从宝泉县的李国老这儿回去,就立马按他的吩咐,偷了一堆李忠平日的手书送过来,然后又带着李国老仿写的、李忠声称自己有案要查、暂带阿柿和百善离府几日的“亲笔信”回去,说着李国老教给他的话,勉强应付住了金川县衙里众人对于李县令突然不见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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