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娘子或许又要提出稀奇古怪的要求前,陆小郎君自己先开了口。
既然她要跟他说话,那便说一些好了。
他叹了声气。
“数名大臣进言,圣上乃吴姓,理应废掉当今的刘姓太子,改立良王吴京元。圣上似有意动。”
阿柿埋在枸杞堆里的指尖一颤。
但她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若是在这个关头,真的查出吴家曾为了私吞墓宝、瞒上屠民,对良王会是一次致命打击。无论是谁揭发了这件事,都会立即被吴家恨上。”
少年看着她,垂下的眼睫微微地颤动,被烛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粉,令阿柿忽然想到了她曾活捉蜻蜓描金涂翅、制成的那片小折枝花子。
“良王本就将力保刘姓江山的老师视为眼中钉,若此次老师再有参与,只怕良王会在私下与老师不死不休。我很担心老师。”
“你放心。”
等他说完,小娘子认真地对着他安慰道,“再有几日,圣旨便会来了。圣人要为李国老官复原职,让他重新拜相、再入鸾台,没人能轻易动得了他!之后的三年里,李国老也一直很平安,圣佑十一年的秋天,他和窦大娘还来看过我们呢。”
说罢,她自责地蹙起了眉。
“可惜,上一世,我一直在长安的小院里陪着你养病,连门都很少出。外面朝堂的风雨,我知道得很少,你也几乎不提。只有你长姐……”
她猝地停住,然后才极不自然地改口道,“……只有太孙妃来的时候,我才偶尔会听到几句朝堂的事……”
陆云门的长姐,如今的太孙妃陆品月,是个有名的柔弱病美人。
她胎中带病,常年捂着胸口,青眉颦颦,面白如霜,极为惹人疼惜。
她的一个轻咳,能令席间众人心疼担忧得呼吸一滞,放轻他们高谈阔论和推杯换盏的声响。
就算是最顽劣的孩童,见到她不适的蹙眉,都会停下跑动的脚步,乖顺应答,生怕冲撞。
可就是这样一位弱柳扶风的久病美人,她的父亲是煊赫至极的燕郡王陆晴山,弟弟是陆云门,已逝的母亲是范阳卢氏长房嫡女。
而她自己,同皇太孙成婚一年便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嫡子,夫妻和美恩爱,只待如今的太子顺利登位,她便能入主东宫。
在说到陆品月时,阿柿的神情明显低落了许多,声音都变得没了力气。
但她的眼睛却一丝不错地望着少年,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是啊,陆云门猜的一点不错,她就是在借刀杀人。
从今年春天起,她就带人暗中查起了吴家在春陵县的恶行,如今已查得水落石出,只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妥善地捅出来,就能毁了吴京元的太子梦。
可她又不想亲自揭穿、让自己家与吴家撕破脸,所以她就盯上了清正无瑕的陆小郎君,而陆小郎君又把他的恩师李群青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就是在利用他们。
那又怎么样?
难道因此事而得利的,就没有你陆云门的亲姐姐吗?
可对权欲无心少年却不甚在意这层权势纠葛。他只是看着她耷拉下去的脑袋,问她:“你同长姐有隙吗?”
阿柿只能继续回到她编造的故事里。
“才没有……”
小娘子垂着眼睛,明显是在躲闪这个话题。
“太孙妃,都不怎么跟我说话……”
她捏着枸杞的手指碾呀碾,把一颗好好的枸杞都碾成了扁条,足以令陆小郎君看出她的心乱。
少年便随着她的心意问了:“上一世,不想让你与我成婚的,便是长姐?”
看来,他比她想的还要了解陆品月。
阿柿抿紧了嘴,趴着把委屈呼呼鼓起来的脸压进了榻上丝绵的锦褥里,声音含含糊糊的:“不要问了……”
过了片刻,她抬起头,见少年还是端方地在看着她,她耷拉着圆眼睛,眼巴巴望着他。
“你要不要摸一摸我的头?”
看他没有动,小娘子忽然娇气起来。
“我不管,我现在有点难过,就想要你摸一摸我。”
说完,她拉过少年右手的手腕,把他的手掌按到了自己的头顶。
然后,她像小猫似的,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我的头发可滑了,是不是?我从小就用祖传的药水梳洗头发。有一次,一户富商家的夫人见了我的头发,吵着一定要花大价钱买一段、回去掺做义髻呢……”
草丛蟋蟀稀稀寥寥鸣叫着的夏末深夜,小娘子的话许久不停。
她的声音很小,手中晃动着枸杞的竹篾簸箕也只发出着极轻的沙沙声。
在这样的榻边,陆云门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而且睡得极沉、极好。以至于他在第二日醒来时怔愣愣了许久,才确信自己真的睡了过去。
陆云门之所以要住到这里,就是因为他的睡眠很浅,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能令他清醒。
因此,少年便可以隔着那道薄薄的纱门,时刻留意旁边阿柿的动静。
但昨晚,他竟然睡沉了。
这真的是前所未有,不可思议。
少有发愣的少年,徐徐看向四周。
屋子中,不知何时,他晨起梳洗的一应物具和清水都已经备好了。
听到不断响动的金铃声就在不远处,少年知道阿柿没有出门,便静心沉息,洗净换衣后才出了门。
打开门扉的瞬间,院中高照的艳阳映到他的身上。
院子里,阿柿正在追白鹞。
听到陆小郎君出来的动静,她停下把扒在她腿上的大肥猫往下扯的动作,转头先冲他笑着行了礼。
不等陆云门反应过来回礼,她又使劲地把不情不愿的大肥猫抱了起来,举给他看。
“李国老派人送贾县丞回去时,叫人把你留在金川县的东西都拿过来了,它也被一起带了过来。李国老说,他已经去郡中将你借调了过来,让你放心在这里住下。”
说完,她把大肥猫抱到了怀里,捏了捏它厚敦敦的肉爪子。
“我还没跟你说过呢。”
她告诉陆云门,“这只猫,是今年除夕夜短暂相聚时,我在雪中捡到、请舅舅收留的。我把我的名字给了它,要舅舅也叫它阿柿。这样,舅舅每次喊它的名字,都会想起我,就算我们日后久不能相见,那只猫也能替我陪在他的身边。”
她说着,眼神变得落寞又怀念。
“我从未想,那次分开,竟然就是诀别。”
小娘子已经妆点过了,面容皎皎白净,嘴上只轻染了点薄红檀口,面颊也只点了两个乖巧的小红圆点,但在她的额上,却画了满幅的蕊黄,带着松树花粉的清香,如一只青松间的鹅黄鸟。
可仔细端看,她额上层层花蕊的最中间,却是空着的。
少女使劲呼了一口气,排解掉自己方才沉闷的情绪。
随后,她伸出手指,冲着大肥猫和白鹞指指点点,气哼哼地向陆小郎君告状。
“窦大娘拿了一匣茶油花子给我,我刚想剪了当额黄的蕊心,就被它们抢走了!”
她指向呲着牙在她伸懒腰的大肥猫。
“先是被它叼去玩。白鹞见了,马上就亮了爪子开始抢,我想拦,可它们打起架来凶得很,掉了我一身的毛,根本就劝不住。最后,”她指着跳到树上、将宝匣放到鸟窝里的白鹞,“还是被它抢走了。”
陆小郎君专心地听完小娘子的状告,随后对着白鹞吹了一段两短一长的变调呼哨。
清脆嘹亮的呼哨声刚落,白鹞便抓着宝匣展翅滑落了下来,将东西不偏不倚、抛到了少年伸出的掌心里。
接着,它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落到少年抬起的小臂上便开始垂头敛翅,小声小声地呦呦叫。
“能不能,不要把它给别人。”
双手接过陆小郎君递来的宝匣,阿柿忽然出声。
她双目含忧地看着白鹞。
“就算过几年,那位贵人长大了、想要它了,你能不能也不要把它送回去?”
她望向陆云门。
“你就自私一点,把它留下吧。”
“上一世,我将它送回去了。”
少年并不是在问。
他很肯定,无论前世是否存在,这都是他会做出的选择。
“是。自你病弱到不能上马后,便让太孙妃派人将白鹞带走了。”
小娘子面露哀色。
“明明,你也很舍不得它,就算不能驾马带它巡猎,也可以让它在你身边陪着你啊。”
白鹞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随着她一起叫了起来,哀鸣声惹人伤怀。
“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不见少年回应,阿柿又固执道,“名字是很神奇的。你给了它名字,它身上就有了你的烙印,你们之间就有了牵绊。也许,你就舍不得将它交出去了!”
她认真地看着少年:“说不定,就是因为取了名字,我们两人间多了一条系在一起的线,上天才让我重新回到了你的身边。”
陆云门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问:“我给你取了小字吗?”
“不是啊。”
阿柿摇头。
陆小郎君还不明白谁是猎物呢。
要被烙上烙印的人可从来都不是她。
“你行加冠礼时,取的是我给你的字。”
说完,她笑起来。
“但你今生平安康健,前途无量,加冠时定有贵胄亲临,权豪势要,天下文宗,络绎不绝,不必再用我为你取的字了。”
小娘子的眼睛闪闪发着光。
“所以,你想不想知道前一世我为你取的字是什么?”
少年……竟说不出一句拒绝。
他确实很好奇。
阿柿于是拉起了陆小郎君垂在身侧的手。
昨日她就发现了,少年的手指细长清瘦,但根根骨直有力,手腹掌心都有常年握弓留下的痕迹,并不似许多养尊处优的权贵子弟,弱到连投壶都无法将箭掷出三臂。
她将他比她大了许多的手掌抚平,用手指在上面轻绵地滑出了两个字。
少年的小指不经意收紧了一瞬。
——九如。
陆九如。
直到她的指尖从少年的掌心离开,迟迟不散的酥麻感仍随着皮肤血管向他的四肢百骸蔓延,逼得他只能用力将手握紧。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注5)
阿柿觉得,无需她解释,灵心慧性的陆小郎君也会明白她给了它多大的祝词。
而且,她给了他一个“九”字呢。
可蜷着手掌的少年却问了一句:“这个字,陆家的那一位,允了吗?”
“嗯?”
阿柿抬眸。
摩挲着滚烫掌心,少年平静道:“我以为,那位贵人不会喜欢我用这个‘九’字。”
他是这样想的啊。
确实,这事儿编得不太合理。
阿柿同他对视,眼角微微地下垂着,声音也低落了不少。
“其实,没有人同意你用我取的字。”
她根本就不同他讲什么陆家、什么“九”字。
“虽然你没同我说,但我听到了几句你和太孙妃的争执。她说,你的字,该由尊长赐,你让我这个……低贱的人取字,极不合规矩,简直……辱没门楣。但你说,你活不了多久了,便是随心恣意了这一回,又如何呢……”
她说着,眼窝里的泪珠又聚了起来。
“对了。”
她吸着鼻子,合合理理地岔开了话题。
“你看。”
她抬了抬脚上的木屐,金玲声随即响起。
“这个铃铛戴在手上还是时有不便,我就把它戴到脚上啦。”
少女细细脚踝处的裤袜雪白,衬得露出的那圈红绳鲜亮得晃目。
“早上我给你打水的时候,它总是撞上铜盆,震得声音可响了,我怕把你吵醒,吓得手腕都僵了……”
一时间,丁零丁零、如同咒声的不绝铃音又伴随着阿柿的声音响满了小院,像极了随着春风飘来的无数花种,细细密密地散落开来。
今日,在陆小郎君醒来前,阿柿便又去见了趟李群青。
抱着大肥猫,她将她“上一世”所查到的线索,挑拣七八告诉了李群青。
以李群青的能耐,靠着她所说的这些,再加上那封所谓的汪苍水的亲笔信,足以将吴家在春陵县所做的一切查个干净。
至于其他的事,李群青也能一应做好。她只需要在旁边静待佳音,拿她想要的陆小郎君取取乐就好。
所以,此时的她就该全心全意围着陆小郎君转。
为了让陆小郎君养目,她得赶紧用皂罗将他屋子中的屏风糊住才行。
于是,在跟少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了好多话以后,她就一路洒着铃音,欢欢快快地前去了窦大娘的院子。
但她才说明了来意,刚在院中对着木人桩活动拳脚的窦大娘便面露惊喜道:“你今日有空?”
“有空的。”
见窦大娘汗流面颊,阿柿马上细心地拿出帕子,双手为她呈上。
“府里没有你要的皂罗,我等下便叫人去买。你若不急,这会儿同我去河边如何?”
窦大娘笑着接过帕子,擦了擦下颌的汗,声音爽朗极了。
“昨日你同我提了要让小陆多吃养目的鲜鱼后,我便想着要带你去抓,今日这天倒是正好。”
“好呀!”
阿柿立马就点头应了。
但说完后,她却迟疑了一下,跑去问了在院门外安静等着她的陆小郎君。
小娘子一脸期待,面靥两颗红豆般的小圆点随着她弯起的嘴角上扬,要多乖有多乖。
“陆小郎君,我能跟窦大娘去河边吗?窦大娘说会带我去抓鱼。”
少年低头看了看她:“好。”
小娘子的小虎牙立马露了出来。
她开心地踮起脚,摸了摸少年肩上白鹞的脑袋:“我们有鱼吃啦!”
白鹞顿时无比捧场地高声“呦”了起来,还用额头去顶她的手心,跟她一起雀跃起来。
少年扭头,静静看着她同白鹞欢呼。
忽然,他发现,她笑起来时,嘴角似乎有道隐隐的笑窝。
他不经意便将这话说了出来。
正巧这时,白鹞见到它头顶的一枝桂花树上落了一只螳螂,本能展翅飞起去捉。
翅膀扑棱棱的声响压过了少年的低语。
阿柿仰面眨眼,望着陆云门:“你说什么?”
对上阿柿的目光,少年忽然发觉他方才的话说得十分不妥。
他垂下眼睛。
“没什么。”
白鹞落到了桂花枝上,将本就被沉沉桂花压弯了的细枝压得弯了。
“你分明说了……”
小娘子不依不饶。
“说我的嘴角……”
她歪头想了想,想不起来,于是自疑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是有脏东西吗?”
少年只好坦诚:“我说,你笑起来时,嘴角会现有酒凹。”
阿柿的指尖顿了顿。
这不应该……
此时的“阿柿”笑起来,嘴角不应该有痕迹。
“真的吗?我都不知道。”
她吃惊地说了声,随后,灵动地转了转眼睛,扬起脸,明媚地冲着少年笑。
“陆小郎君,有一件事,现在你的肯定也不知道。”
她看着他:“你的眼睑褶中藏了一颗痣。”
陆云门确实不知。
金桂花枝下的少年颤了颤眼睫。
“是吗?”
“是的。”
她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耳朵。
等少年倾身靠过来、却仍旧有礼地同她保持着距离时,小娘子踮起脚,贴到了少年的耳边。
她抓着少年胸口绣着仙鹤暗纹的衣襟,细软的嘴唇随着她不稳的踮脚,若有若无擦在他的耳畔,声音带着松树花粉扑鼻的清甜味道,轻得几乎只有气音。
“你亲我的时候,我看到的。”
树枝上的白鹞突然飞起扑虫,被白鹞踩得咯吱作响的枝桠猛烈剧晃,金黄色的桂花成串掉了下来,落在少年的发间,如为他簪花一般。
他缓缓直起身,眉眼仍是清微淡远。
但耳垂因为过于白皙,一丁点的红都显眼的不得了,就像片晕开了的粉霞。
“呦!”
白鹞终于咬住了那只奋力挣扎的螳螂,一口便将它的下尾咬断吞下。
阿柿像是完全没看到少年耳上的那抹红痕,一副再天真、再单纯不过地说完这句话,就晃着脚踝的金铃跑回了院子了,把她会去河边的事告诉了窦大娘。
被留下的少年站在原地,摘下头顶那串早秋金桂,将花串执于手间,垂睫粉睑,美貌盛绝。
抱着窦大娘给她的衣物,同陆云门一前一后回到她的院子后,阿柿便说要回屋去换衣裳。
走进几扇屏风后,她脱下宝相花纹的豆绿半臂,露出了里面乳白的窄袖短襦。
这件短襦细薄似纱,双肩绰绰约约如同裸着,最懂非礼勿视的陆小郎君绝不会在此时过来细看。
随后,阿柿才拿起一面瑞兽葡萄纹铜镜,对着它静静端详了片刻,灿烂地露出了有着小虎牙的可爱笑容。
分明就没有酒凹。
是不是面靥的红点令陆云门看错了?
阿柿放下了心,一个有趣的新主意便油然而生。
“哎呀。”
小娘子对着铜镜叫了一声,随后将豆绿半臂穿上,捧起装着茶油花子的宝匣,急急地就冲了出去。
“陆小郎君。”
她跑到少年面前。
“我忘记贴这茶油花子了。你能不能帮我贴呀?”
她虚虚点着自己的额头。
“这东西,我自己贴,要贴好久。平日时间足,我慢慢贴,总能贴好,可现在我跟窦大娘有约,我不想让她久等。”
小娘子的额头洁白光亮,落在上面的那朵黄色花蕊精致玲珑,显得她格外乖顺,仿佛一只趴在熏熏花丛里乖乖巧巧看蝴蝶的无害小猫。
少年想起她在桂花树下猝然的靠近,心中油然产生了应该拒绝的念头。
但她看起来那么期冀,乌黑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在望着他,令他也无法直接说出“不”字。
思忖须臾,少年没有去接那个装有茶油花子的宝匣,而是平静地看着她道:“不用贴这片花芯,你额上的蕊黄也已经很好看了。”
趴在花丛里的小猫听了,抖抖耳朵,乌黑的圆眼睛一眨,立刻就撑着小短腿,机机灵灵地站了起来。
“真的吗?”
她的神情又意外又惊喜。
“我真的很好看吗?”
他并没有夸她好看。
可少年一贯温润有礼,骨子里便说不出这样的话。他顿了顿,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可娇稚的小娘子却仰着脸,硬生生凑到了他垂着的眼底。
她几乎贴着少年紧绷挺实的胸腹,一只手托着宝匣,一只手勾到了少年腰间的躞蹀带子上,轻轻地扯了扯,扬着她的两颗小虎牙冲他撒娇:“那如果我贴上了茶油花子,肯定会更好看。你就帮我贴吧。”
谁叫你要说我的嘴角有酒凹,害得我险些以为这张脸出了纰漏。
对视片刻后,少年伸出双手,按住小娘子细薄的肩头,把她整个人推远。
在小娘子愣愣不解的目光中,少年慢慢吐出了三个字:“自己贴。”
说完,他转身回屋,也去换一会儿出门要穿的衣裳了。
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阿柿摸了摸自己被小郎君捏过的肩头,疑惑地转身回屋。
但等一回了屋子,她脸上的疑惑便瞬间消失了。
脚步轻盈地走到几边,拿起铜镜,阿柿仅指尖轻轻一点,便不偏不倚地为蕊黄贴上了一片金色的蕊心。
额间的那朵黄花瞬间明亮灵动了起来。
想起方才少年极快闪动的心慌眼睫,铜镜中的小娘子无声地笑了。
不久后,阿柿和陆云门便去了县衙的马厩。
马厩前,已换好了衣衫的窦大娘正牵着匹马往马车上套。
她打扮得清爽利落,头戴笠帽,身着小袖麻布短衣,长裤草鞋,都是最平民的装束。
听到声响,窦大娘她抬起头,对着同她相同打扮的阿柿洒落一笑。
但紧接着,看到跟在阿柿后面的陆云门,她的笑便一顿。
小郎君的确也是一身利落的打扮。
但因为太过利落,束腕、束腰还有束起小腿的乌皮靴,将少年青竹般的英挺身姿显得淋漓尽致。
就算用斗笠将他那张月貌花庞的脸遮掩,他身骨里那种天然的姿仪仍旧会惹来许多目光。
窦大娘迟疑了一下:“小陆……也去吗?”
少年自然不好说他是不想让阿柿离开视线。
他侧身露了露所背的竹篓,随后叉手回道:“许久没在河边垂钓了,便将之前放在府里的钓鱼六物带出来了。”
见窦大娘神色有异,小郎君恭敬问道:“我同去,不便吗?”
端正的漂亮少年这样问,窦大娘哪里还能说出不让他去的话。
“倒也不是不便……”
她也不啰嗦,爽快笑道:“罢了,路上给你买顶帷帽,快上马车。”
说着,她就将原想由自己驾车的小郎君赶进了马车,“你又不熟路,这车我驾就好!”
于是,一行三人便在窦大娘快活的驭马声中出了发。
一路上,阿柿一直靠在车架边在同窦大娘说话。
小娘子的声音总带着笑,有舒有缓,有娇有嗔,莺声燕语的,说的话也格外熨帖人心,听得窦大娘就没合过嘴。
而阿柿的手也没闲着,一直在用竹木编著口小肚大的圆长鱼笼,想要一会儿架到河里面,帮着自己捉鱼。
在鱼笼编了大半后,窦大娘吁停了马匹。
她于绿意盎然中朝前方挥手:“越过小坡就是河岸。你们两人先过去,我把马牵到草肥的熟人地方拴好,再去找你们。”
然后,她笑着嘱咐了一句“小陆,帷帽戴好”,牵着马率先离开。
照着窦大娘所说,戴着遮面帷帽的少年带着阿柿翻过了小坡,一眼便看到了栽种着许多柳树的河岸。
此时,男人们都在地里忙着庄稼事,河岸边只有一群农妇在树下浆洗衣物。
不愿扎堆而处,小郎君向河水上流走了走,挑了一处僻静的细柳树下。
此处的岸边有两块挨着的石墩,阿柿见了,立马拿出帕子,认真地把石墩擦干净,让陆小郎君坐。
等陆小郎君坐下后,小娘子才开心地坐到了他的身边,继续仔细地编鱼笼。
但他们刚坐下没多久,少年的鱼饵都还没放好,不远处,那棵最大的、垂着无数翠色丝绦的柳树下,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阿柿转头看去,在一片麻布衣裳的素色中,一名穿得红红绿绿的白胖妇人十分显眼。
她头上不论美丑地插了数枝金钗,肥白的腕子将银钏衬得极为细窄,随意地扬扬手,身后的两名的家丁便将原本聚在树下的洗衣农妇都驱散到了四处。
一名被驱走的蜡黄脸农妇满面恼意,抱着木盆走到了阿柿这边。
她瞅了瞅戴着帷帽、不辨容貌的少年,又在阿柿的这张生面孔上多看了几眼,随后便开始卖力地敲起了洗衣的木锤。
而那边,在霸占了柳荫最大的垂柳树后,一辆驴车缓缓地驶到了树下。
一名戴着个宽大的幂篱、全身几乎都掩在黑色的三纱罗里的男孩儿走了出来,在两名家丁的侍奉下坐到岸边,手拿鱼竿,开始垂钓。
那白胖妇人顺势便坐到了男孩儿身旁,为他打起了团扇,时不时便咒骂一句天阳毒辣、叹气没将家中解渴的嘉庆李与哀家梨带来。
随着她的“咳声叹气”,河岸边不时有目光向她瞟去。
忙着给鱼笼结尾的阿柿也扭过了几次头,向着大垂柳看。
片刻后,钓鱼的男孩儿等不到鱼上钩,不耐地重新甩了下鱼竿,手臂从遮阳的幂篱黑纱中露了出来,当即便得了那白胖妇人的一句惊呼:“快把手收起来!万一晒得黢了,贵人不喜欢了怎么办?”
那语调张狂、吊梢眼角四处扬着的神态,似乎是巴不得要所有人都听见她说了什么。
果真有人停下手头的活,瞥了眼白胖妇人:“还要送给贵人啊?”
那名油黑脸的农妇怪声怪气道:“你家大郎、二郎已经是娥皇、女英了,再添上一个,也不怕宠爱分不均,在县主的后宅里闹起来?”
这显然是有闹热可看了。
许多岸边人的目光都移了过去。
“小娘子不认得那个白胖豕?”
这时,见阿柿这张生面孔上露出不解,阿柿身旁蹲身捶衣的蜡黄脸农妇对她出了声。
阿柿知道她指的是那个白胖妇人,便摇了摇头。
见阿柿摇头,蜡黄脸农妇立马压低着声音悄悄道:“你猜她为何那般神气?嘻,去年夏天,她家里的两个儿子到郡中行商,正巧被去外祖家探望的一位县主看到了,当街就被掳进了宅里。”
她语气奚落,“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当街拍着大腿干哭嚎,说她费心养育的两个儿子,那可是堂堂男儿,怎么能进女人的后宅院。过了几天,流水的珠宝赏赐一下来,她便恨不得有八个儿子、全给送到贵人的榻上去!”
“那不。”
她朝那个黑纱幂篱里的男孩儿呶呶嘴。
“那就是她家中的小儿子。才刚十四呢,也不知道毛长没长齐……”
阿柿的圆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听得很用心。
而大柳树下,穿红着绿的白胖妇人仍在扬声。
“自然不是去县主的府上。”
她扶了扶头上的金钗,沾沾自喜道:“县主诚然高贵,可你们知道,如今东都最尊贵的女孩儿是谁吗?”
“哎唷唷不得了,这是要把儿子送给圣上了!”
跟她拌嘴的油黑脸农妇以手背捂口,咯咯笑起来,“听说圣上早就过了花甲之年,你这小儿子见了,都可以叫上声阿婆了。”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