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胖妇人啐了一口。
“黑心肝的玩意儿,你是眼红得连耳朵都聋了?我说的分明是女孩儿,你扯什么圣上!”
说完,她拦住身后欲动的家丁,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不屑模样。
“也是。我问你们,那就是对牛弹琴。像你们这些村夫野老,怕是连当今圣上诞过几子几女、儿孙几何都不知道吧。”
阿柿的旁边,蜡黄脸的农妇立即尖酸小声道:“知道有什么用,又不能让地里的稻子多长出一茬……”
但这句低声的嘀咕自然没有传到白胖妇人的耳中。
见周围的人都竖着耳朵在关注自己,白胖妇人便张张扬扬地说了起来。
“当今圣上是先皇的吴皇后,两人一同临朝多年。先皇死后,吴皇后便顺理成章接管了朝廷,改朝大梁,成了这天底下第一位女皇……”
“竟说废话。这些谁不知道。”
蜡黄脸的农妇哼了一声,随后看向阿柿,“是不是哇,小娘子?”
被叫到的阿柿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笑,可爱得让人不忍心拿她当椽子使。
另一边,白胖妇人的声音还在响着:“……圣上如今还活着亲生孩子,有一女二子,分别为赤璋长公主、太子和二皇子兴王。我家大郎和二郎跟随的,就是兴王府中的檎丹县主。”
听到这儿,有意奉承着她的人便朝她凑了凑:“比二皇子府中的县主还尊贵,您这是要攀上太子家的女孩了?!”
白胖妇人得意一笑。
“到底还是不够有见识。”
她很满意那人的奉承,伸扬着叠有几层肥白的脖颈,向众人道,“这一女二子里,最得圣上最疼爱的,是她的长女。听说啊,便是那批折子的事,圣上都会带着赤璋长公主一起。那可是连太子都沾不到边的差事!”
“这里的鱼容易被惊走。”
沉默许久的少年忽然出声。
他收起鱼线,从石墩上起身。
“我们走远些。”
“哦。”
阿柿马上应了,拿起鱼笼同他转身。
在他们的背后,白胖妇人仍在夸夸其谈。
“……女孩中最尊贵的,自然便是赤璋长公主的女儿扶光郡主了。你们想想,二皇子的女儿还只是县主,长公主的女儿却封为了郡主。这是何等的恩宠!”
她说着,简直喜不自胜。
“昨晚,我家大郎来信,说檎丹县主正在留意漂亮的男孩儿人选,要献给扶光郡主充盈后宅。听说郡主最近喜好会垂钓的男孩儿,我这不,马上把人带过来学钓了……”
阿柿将脚底的一颗石子实实踩进泥土。
东都的扶光郡主正闭门编修班昭《女诫》,在儒林文士中贤名正显。
刘檎丹居然大举张罗着要为她充盈后院。
可真是个极好的姐妹。
少年见阿柿步伐慢了,便停下脚步,转头等她。
小娘子于是三步并两步地追了过去。
走到少年身边,她抱着鱼笼,有些好奇地仰脸发问:“说起扶光郡主,前世我跟在你身边三年,竟从未见过她。”
“这不稀奇。”
少年淡淡道:“郡主厌我。凡她出入场合,均不准有我出现。”
小娘子吃惊地张大了嘴。
“为何?”
她站在原地,惊讶得像是都忘了要走路。
“怎么会有人讨厌陆小郎君?!”
帷帽后的少年站在拂面细柳间,垂下了眼睛,低低答道:“因为,我揭穿过她。”
八年前,九岁的陆云门正寄住在范阳卢氏的外祖家念书。
腊月寒冬,赤璋长公主带着她的女儿,以赏梅为由,住进了范阳卢氏的主宅。
那个已是郡主的女童,粉妆玉琢,极为貌美。
她肤色白净如霜,眼若点漆,不过七岁,便已可窥见日后的雪肤花貌、尽态极妍。
尤其笑起来时,她贴着珍珠的面靥上还会现出一对甜甜的酒凹,整个人恍若明珠千斛,真真是玉叶金枝。
而更令人称奇的是,范阳卢氏千百年传承,历经多朝仍岿然鼎盛,养出来的小娘子们自然气度不凡,可那小郡主的规矩竟丝毫不逊于卢家的任何一个女孩儿,举手投足,娴雅从容。虽因年纪小而略显稚气,却也因此更添可爱,仿佛一只年幼的华贵猞猁,得人重视,也令人喜爱。
因而,短短一番见面相拜过后,卢家的人便都暗中对她点了头。
可陆云门却在同她那双乌亮眼睛对视的瞬间,察觉到了一种在对他估价的意味。
而随后,正如他猜测的那般,年幼的郡主显然觉得他并不算值钱,鲜少再将目光放到他的身上,终日只与卢氏主家的嫡子嫡女们相伴。
以她的身份,同那些孩子相处,没有人觉得不妥。但陆云门却很快发觉,虽然小郡主对所有人都致密周到,可她对卢家家主的嫡长子卢三郎却有着格外的优待。
那些优待,都是些极小的、如沙般的细节,可一点点累加起来,却足以令原本对皇家颇有不屑、不愿与她深交的卢三郎对她频频相邀。
很快,陆云门就听到了赤璋长公主有意要让扶光郡主与卢三郎结亲的消息。
在卢家的这段日子,小郡主心思百伶百俐,又能怜贫惜弱,品貌德智,无可挑剔。
对皇室一贯有些看不上的范阳卢家,竟没有一个人对她有半分的不喜欢。
卢三郎更不用说,一谈起她,脸上的笑意便挡也挡不住。
因此,即便当今仍是个“以娶到‘五姓七望’家女子为荣、以娶到公主为憾”的世道,可所有人都觉得,这桩婚事应该很快就要定了。
然而,一日午后,陆云门照料完自己的马匹、正在回屋,却无意中见到扶光郡主独身一人蹲在冻了厚冰的湖面边上。
那个小小的、如同仙童临世的小娘子,正面无表情、悄而谨慎地用石块凿着冰面,将冰层凿得将碎未碎。
随后,她丢开石块,捡起滚落到了湖边的藤球,带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转身离开了那里。
那时,陆云门并没有想明白她做了什么。
直到当天夜里,他听到消息,傍晚时分,卢三郎在冰湖上教扶光郡主嬉冰时,不慎踩碎了冰层,落入了寒冰湖中,险些丧命。
是扶光郡主不顾自己安危,在卢三郎危难之际跳进了冰湖,将卢三郎推到了岸上,自己却差点脱力下沉。好在周围擅水性的下人们反应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卢三郎虽是嫡长子,但也不过只有十岁,还是个小小的少年。
被彻骨湖水吞没时有多恐惧,他对向他伸出手、将他推上岸的小郡主就有多感激。
自从得救后,大半个夜晚,他都跟母亲一直守在小郡主的屋外,任谁说让他回去歇着、他都不肯听!他在心中发了无数遍誓,他一定要同她成亲、用一辈子对她好!
就是那个时候,陆云门上了门。
他当着卢三郎母子和赤璋长公主的面,将他午后所见到的据实相告。
第二日,陆云门照旧在临窗练字。
忽然,一道寒光闪过眼前。
他抬起头,那名据说高热昏迷、一直卧床不醒的小郡主正站在他的院中。
她白面素袍,发也未簪,似是偷跑而来,雪白的脸因发热而涨得通红,手中的那张弯弓却拉得极满,箭头直指小少年的咽喉!
她的箭术有多卓越,陆云门曾多次得见,一旦弓弦绷紧,猎物便避无可避。
而此时指向他的那支箭,又与她此前用过的大不相同,顶端光彩异常,像是淬有剧毒,只待弓弦一松,就能取他性命。
但那支箭,小郡主最终却没有射出。
她只是用那双因发烧而格外水亮的黑沉眼睛,深深地、充满了恨意地剜了他片刻,然后转身离开。
一日后,赤璋长公主带着扶光郡主离开。
这婚事最终没成。
自那之后,陆云门再也没有见过扶光郡主。
他不被允许见到她。
所有可能会令扶光郡主看到他的场合,他都会因受到或这样或那样的阻碍而无法前往。
针扎般无形的恶意时刻萦绕在少年的身边。
扶光郡主那双黑水沉沉的眼睛仿佛永远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察觉到了这一点,随着赤璋长公主的权势日益滔天,本就不愿卷进浊世纷乱的陆小郎君便索性留在了长安的旧居。
他不入仕,仅做臣,无召从不入东都,这才与扶光郡主相安无事至今。
但即便如此,提起扶光郡主,少年仍旧没有什么情绪。
将小郡主害人的行径揭露出来,他问心无愧。
被小郡主用毒箭相指,他无所畏惧。
如今在阿柿的提问下说起扶光郡主,他也没有怨怪,只是平铺直述了一句“我揭穿过她”,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说一个陌生人。
至于多年前旧事的细节,他便没有提了。
阿柿正犹豫要不要问,窦大娘就出现在了二人的身后。
“你们怎么还在路上?”
窦大娘不知他们换了地方,先是好奇地问了一句,随后见到阿柿手里编好的鱼笼,马上就笑着对她夸了起来,“这编的可真是结实,比买的还要好!”
得了窦大娘的夸奖,阿柿也不再同陆小郎君搭话了。
她挽好裤腿,拎着她的鱼笼就跟窦大娘去了更上游。
她们在来时的马车上就说好了,要到上游架个小鱼梁,挂网再赶鱼。
少年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他们就走到了合适的地方。
那里的河水不算浅,几乎能淹到阿柿的脖颈。
但小娘子却毫无惧色,穿着草鞋就呱呱踩进了水里。
没等陆小郎君明白她要做什么,她就抱着用于架梁的树枝,一头扎进了河里,单手拨动出水纹,轻轻松松游到了下去,将树枝噗、噗、噗插进了河底!
她的水性好得超出了少年的预料,令他的目光一时间全落在了她的身上。
艳阳高照,碧波荡漾。日光的粉末撒在起伏的水面,散动着粼粼的波光。
在水中的小娘子游得舒展又自在,洁白的肌肤和麻布素衣都被染上了金色,如同一条灵动的金色河鱼。破出而出时,滚动在面颊上的水珠,更是如同一片片闪着光的鳞,亮得让人几乎想伸手去碰触。
窦大娘原本还有些不放心,但见阿柿的水性比她这个在海边长大的都不差,便干脆把这边的活儿都交给了她,自己游去前面赶鱼了。
很快,阿柿就架好了一个简单的鱼阵,将渔网和她的鱼笼全部放好,就等着大鱼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她的背后,有一条傻不愣登但是非常大的鲤鱼,正好撞到了她身上。
阿柿在水中灵活地一个转身,双手啪叽捉住了它的尾巴。可它身上实在太过滑溜,阿柿竟没抓住,让它脱了手,向下游窜逃!
鼓起脸颊,阿柿立马游着追了上去,留下了一串又一串细小的泡泡!
极快地,她就又摸到了鲤鱼的尾巴,把鲤鱼吓得疯狂甩尾。
往水面望了望,见自己已经追到了下游的柳岸,惊起了河岸边捣衣农妇们的声声惊呼,阿柿突然向前用力一蹿,一把将大鲤鱼抱进怀里!
接着,她猛地冲出水面,将大鲤鱼扔到了白胖妇人的脚边,自己则湿漉漉地握着钓竿,跌跌撞撞扑进了那片幂篱的黑纱里。
全身藏在幂篱黑纱中的男孩受了惊吓,眼睛睁得如小兔子一般,看着猝然闯到他面前的鲜活小娘子,一动也不动。
阿柿是故意的。
县主刘檎丹年纪比她还要小上两月,却早已纵情声色,养的面首成群,换得也极勤,都是些孤雏腐鼠,不值得她细记。
所以,直到那些农妇说起同胎二子,她才有了点印象。
既如此,她也该看看,这个想献给扶光郡主的男孩,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但她还没看仔细,她就被人从身后托住腋下、架着抱了起来。
这样漂亮的,只能是陆小郎君的手。
阿柿忽然觉得,陆小郎君这样托她,简直就像她托那只大肥猫一样。
不,比她托那只大肥猫时还要轻松。
站稳后,阿柿转过身,看向少年。
为了把她拖起来,少年主动踩进了水里,一尘不染的乌皮靴打湿了,干整的裤腿边也湿了,碰到过她的袖子潮了不少,身上还被她溅了水。
但少年没有嫌弃,还伸出手,将她头顶的一颗石砾拿掉。
真的好温柔呢。
陆小郎君。
你这样,只会让我更想把你藏到金屋子里。
看了看少年身后竹篓里那支因他匆忙跑来、颠出了一半的比目鱼纹竹钓竿,小娘子转身抱起还在岸上拚命扑腾的大鲤鱼,对着少年扬起了灿烂的笑脸!
“陆小郎君!”
她得意又快活。
“我抓到了一条好大的鲤鱼!”
在河水的映照下,那双剔透的圆眼睛愈发明澈透亮,里面漾出的喜悦仿佛能感染所有的人。
“你看它多有劲儿!”
被小娘子牢牢捉住的大鲤还在疯狂甩尾。
看它试图挣脱的力道就知道,肯定肉质鲜美劲道。
阿柿高高地把鱼向少年举起:“你可以做鱼脍吃啦!”
可陆小郎君在确定阿柿无恙后,便没有再理她,而是转向白胖妇人与黑纱半露的男孩。
“对不住。”
帷帽后的少年垂颈叉手,向他们道歉。
“让你们受了惊吓。”
“……哈,只对不住便罢了?”
回过神的白胖妇人大叫地指向她的脚。
阿柿将大鲤鱼扔到她脚边时,有几滴河水甩到了她缝有珍珠的高头履上,在锦布上氤出了深色的花纹。
但细看,那只是晕开的水渍,略晒一晒,很快就能消失。
可白胖妇人却只管声大:“这可是我从郡里最大的、侯同经家的衣肆中买到的,你需得赔我双原样的!”
“娘。算了。”
撩开黑纱的男孩小声阻止道。
那双高头履瞧着花样精细,但早就磨出了毛边,要别人原样赔偿,实在没道理。
而且……
小兔子似的男孩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个帕子,递向阿柿。
在对视到阿柿明亮眼睛的瞬间,他忽地露出了羞怯,垂头红颊细着声:“你擦擦……”
白胖妇人神色一紧,当即站到了两人中间:“什么算了,你难道看不出来,这小狐狸精是故意的!她存心要勾引你!不然哪能就那么正正好地钻到你的幂篱里?!”
自己这小儿子的样貌比他那两个孪生兄长还要出众,可他对前去侍奉贵人的事却十分不愿,她这个做娘的好说歹说、连哭带求,才勉强让他点了头。
这种关窍时候,万一他对旁的小娘子生了心思,怕是就彻底送不上去了!
说罢,她扭头便对着阿柿破口大骂:“我儿子可有大前程,你这身贱骨头哪里配得上!”
小娘子听着,两只圆眼睛里满是无辜和不服气。
余光见陆小郎君要动,她立马先扬起下颌:“那你还不赶紧带着你儿子回去!”
小娘子生气起来,牙尖嘴利。
“你叫我小狐狸精对不对?”
那她就坐实这个称呼好了。
于是,她向旁边走了一步,越过白胖妇人,灵俏俏地从男孩手中接过了帕子。
“我叫阿柿,你叫什么?”
小娘子伸手将男孩身前的黑纱彻底撩开,对着他越发涨红的面颊,笑着露出她可爱的小虎牙:“光在这坐着钓鱼多无聊呀,我们一起到河里抓鱼吧?”
多容易看穿呀。
一个时时将儿子的双眼蒙住,生怕他流连路边微不足道的萤虫光亮、误了她的登天路。
所以,另一个就从没见过光。只要一丁点的鲜亮颜色,就会被他当成独一无二的太阳。
容易得都不值得她多用一丁点心思。
见自己儿子红着脸、居然真的直愣愣在看小狐狸精,白胖妇人怒从心起,当即就想要给掴她一巴掌。
但她又如阿柿所想的那样,顾忌儿子,生怕打了老鼠却伤了玉瓶,最后只忍气吞声地拉过儿子:“我不要她赔了,快回驴车去。”
知道这样才能不让母亲继续闹,白兔似的男孩最终后退一步,让黑纱重新覆盖全身,走回了驴车。
白胖妇人见状,也往回走。
但走了一步,她还是没有忍住,对着阿柿啐了一声:“晦气。”
阿柿立马作势、要把还在扑腾大鲤鱼往她身上扔,吓得白胖妇人吱哇尖叫,在下人的搀扶下慌乱地逃回了驴车。
抓着大鲤鱼、目送驴车离开,阿柿转回身去找陆小郎君。
但马上她就发现,陆小郎君居然在向其他的农妇打听那白胖妇人的家在何处。
她一下就猜出他要做什么了。
真是不得了。
果然是要成仙了。
问好了地方,少年同在等候他的阿柿一起重新往上游走。
小娘子像是有些不开心,手里的大鲤鱼都被她捏得进气少、出气多了。
过了没多久,小娘子就忍不住似的出了声:“你想赔她一双鞋。”
她的语气特别笃定,连一点疑问的意思都没有。
“是。”
帷帽后的少年出了声。
“那双鞋,毕竟是被弄湿了。”
阿柿脸颊鼓起:“我又不是故意的。”
少年没有说话。
阿柿顿了顿,拉着少年停下脚步。
接着,她踮起脚尖,伸手掀起了他帷帽的白纱。
她原本认为,陆云门应当发现不了她的故意为之,但一触碰到少年洞若观火的眼神,她心里忽地就转了念头。
“好吧。”
敏锐过了头的小娘子在此时乖乖承认。
“我确实是故意的。”
她垂下眼睛,可怜巴巴地向他认错。
“她一直在说扶光郡主这也好、那也好,我气不过,就想要吓他们一下。是我做错了……”
可说着,她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但她后来说的那些难听话就很不讲理,谁要勾引她儿子……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阿柿猜的一点不错,少年看出了她是故意的。
他的目光一直跟在她的身上。
所以,当她追着大鲤鱼、在清凌凌的河水中穿梭时,他丝毫不差地捕捉到了她对准幂篱黑纱中的男孩一跃而上的那一幕。
因此,在确保她无事后,他马上道了歉。
是他要把她带在身边的,他有责任保护她,也理应为她做错的事情负责。
但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向阿柿指出这件事。
他总觉得,如果他当面指出了阿柿是故意的,阿柿说不定立马就会哭出来。
而正在他感到棘手时,阿柿自己承认了。
她认识到了错误,也反省了。
这样很好。
少年对她笑了笑:“我与扶光郡主已无纠葛,你不需要在意这些。”
温和笑着的漂亮少年,瑶环瑜珥,美好如玉。
阿柿突然就很想在把他占为己有后,将园子中的奇花异草在他的发间簪个遍。
她已经想到了几种很合适的花,插到他的发上耳畔,一定很好看。
将花碾碎、以花汁花浆为染料,在他的肩背上细描作画,好像也很有趣。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鱼群在窦大娘的驱赶下纷至沓来的声响。
阿柿立马顾不上跟陆小郎君说话,连忙把大鲤鱼往他手上一塞,自己噗通又跳进了河水里,跟窦大娘一配一合,利落收网。
很快,一整网鲜活跳动的鱼就被拖上了岸。
黑色的鲗鱼、银灰的鳊鱼,还有长如手臂的大鲂和此处少见的黑斑鲈。
丰收得不得了。
接着,湿漉漉的小娘子又滴答着水珠,费劲地又将她自己的鱼笼也抱上了岸,把里面的鱼一条条抓出来放进竹筐,边放还边说着她给它们安排好了的吃法。
蒸着吃的、熬汤喝的、做鲜鱼脍的、晒制成干脍的,每一种都被阿柿说得色香味俱全,令人口中生津。
而那些还没长大的小鱼,则被阿柿小心地送回了水里。
看着阿柿踩在水中、专注地放生小鱼,绿柳岸上,窦大娘披上件油衣,边用帕子擦着发上的河水,边向一旁站立的陆小郎君说道:“方才,我去见了我和李群青的一位好友。他博古通今,最会辨识古籍文物。”
窦大娘要说什么,少年一听便知。
他收回望着河中的目光,转头看向窦大娘。
“阿柿从头颅中取出的那块玉,的的确确是七八百年前汉朝的旧物。”
窦大娘看向少年。
“至于玉石解寒毒的说法,因不见寒毒,无法验证,但魏晋时也有以紫、白石英等玉石制成五行散、服用使身有异的先例,所以也不能说那块玉石就绝不可能有解毒的功效。”
听出窦大娘语气中对阿柿颇为信任,少年也没有反驳。
“是。”
他雅人深致地应了声。
“她刚才徒手抓了条大鲤,要我做鱼脍吃。”
“你瞧。”
窦大娘当即就失了笑。
“若没重活一次这个解释,她一个小娘子,要如何知道你擅飞刀脍鱼?”
以己度人,她第一次得知小陆曾经钻研过《砍鲙书》,可是吃了好大的一惊。
毕竟,少年身份贵重又皎清如玉,实在不像是擅用庖厨刀具、常会淘米做糕的人。
说着,见阿柿欢欢快快地跑过来,窦大娘笑着提了提声:“若是小陆今晚能端上桌金齑玉脍,我就把我今年酿的那瓮三勒浆酒拿出来!我酿的酒,虽然不敢跟老魏相的醽醁翠涛比,但也是全府争相要喝的佳酿,喝了的人,连蘸甲洒出一滴都舍不得!”
听到有好酒喝,小娘子的眼睛倏地睁圆了,喉间无比明显地咽了口水。
窦大娘便又畅快地笑了。
在河中时,阿柿便与她配合无间,几乎连眼神的示意都不用。
此时这小娘子又露出了同她相似的馋酒样子,实在是合她心意到了极点。
她拿了干爽的油衣给小娘子披上,随后便将装满了十几条沉重大鱼的竹筐直接拎上肩,一脸轻松地招呼着打道回府。
见阿柿屁颠颠地跟在窦大娘身后,如同一只鼻子前钓了个金桃的小毛驴,少年不自觉侧目问道:“你喜爱饮酒吗?”
阿柿一脸理所当然:“大梁人,谁不喜爱饮酒哇?”
但其实,阿柿对酒没有任何兴致。
无论是郢州的富水、乌程的若下、荥阳的土窟,还是岭南的灵溪博罗,家里永远取之不尽。
只要走到那片由云梦石砌成的蓄酒溢春渠边,随手拿起渠中沉浮着的金银龟鱼的酒具,便可以酌酒肆饮,索然无趣(注6)。
可此时饮酒,她可以装醉啊。
喝醉了的人,总是可以任性妄为,得到偏袒,做尽一切清醒时不被允许的荒唐事,然后在醒来后翻脸不认……
多有趣啊。
弯身将落到足边的一条柳枝拾起,少年见阿柿在凝神望着自己,以为她想要的是柳枝,便将手中的垂柳递向她。
“不要柳枝。”
小娘子摇头将柳枝掷入河中,然后认认真真地告诉少年。
“只有送别时才送柳枝呢,我不想要跟陆小郎君分开。”
——直到我玩腻了为止。
阿柿和窦大娘都淌了水,回去的马车自然就交给了陆小郎君去驾。
路上,阿柿继续跟窦大娘兴致勃勃地聊做鱼。
听窦大娘说她做出来的鱼鲊总发酵不好,阿柿马上就向她讲了个可以不用装缸发酵做鱼鲊的“鲤鲋鲊”(注7)偏方,只用把鱼洗净、用竹条夹住鱼头、让鱼头对着太阳暴晒就行,听得不善庖厨的窦大娘连连点头,跃跃欲试。
“一会儿回了府,我就去挑竹条。”
她对着阿柿笑。
“李群青自小就在北方,多少年食肉饮酪惯了,到了南边来,就总吃不惯河鱼。明明鱼鲜美得很,到了他嘴里,却只剩下了鱼腥。没办法,只能做鱼酱、鱼鲊这些用酒用料的。虽说平日都是他自己做,但我偶尔也想给他做顿好吃的,让他吃吃惊。”
阿柿听了,又为窦大娘出了好些个巧方子,听得窦大娘恨不得能长出翅膀、立马拉着阿柿回到庖厨里对着鱼开始捣鼓!
但当马车回到了府门,窦大娘将她捕来的鱼交给仆役、让仆役把今晚吃鱼宴的事传出去时,却得知自己的两个孩子不一会儿便会回来了。
窦大娘又欢喜又意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您的马车刚驶出不久,去郡里接小娘子和小郎君的马车便启了程,想必再有一会儿就该到家了。”
窦大娘夫妇一贯宽厚下人,府里的仆役同她说话也亲近,“奴还以为您是知道小娘子和小郎君要回来,这才去捕了鱼呢!”
阿柿提着她自己的空鱼笼,脚步轻快地走近,眉心却暗暗跳了一下。
怎么办呢。
就算李群青举足轻重,但阿柿也不会连他家中幼子幼女的情况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她只记得,那是对同胎的孪生姐弟,因生在未羊年,姐姐名叫李迎未,弟弟则叫李逢羊,今年都应是七岁。
此前她旁推侧引地令窦大娘提了他们几次,得知了姐弟二人平日都宿在郡里的学堂,放旬假时才会回家。
若无意外,离他们回来,本来还该有个五六日的。
而无需这么久,只用再有一两天,她手下的人就能把他们的情况、如实且详尽地送到她的手上。
可李国老却丝毫没有多等,她昨日才来,今日他便将李迎未和李逢羊接了回来。
而且是在她前脚刚离开府宅的时候,没有提前透露一点风声。
要说完全没有想要看她会不会露马脚的意图,她可不相信。
身在这里,可真是一点都不能松懈。
她转过脸,等将马送到马夫手上的陆小郎君一走过来,就立刻雀跃地告诉他:“未未和小羊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