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里,窦大娘对阿柿的疑心已几乎全消了。
因此,当阿柿呈出一盘炙烤蛤蜊给她,说她方才煎茶、见筐中有剩下的新鲜蛤蜊便炙以铁丝床烤熟时,窦大娘立马就做了甩手掌柜,叫县衙的仆役为阿柿提着灯笼照路,自己则留在了庖厨。
静了静,听周围无人,窦大娘便大马金刀坐在门边,享受地吃起了烤蛤。
不多时,端着木盘的阿柿就走到了陆云门的门前。
为了不累到眼睛,自心安神泰后,陆小郎君便开始自己同自己对弈。
他身旁清水石盆中的两条金鲗正各游各地吐着泡泡,听到阿柿进门的动静,它们纷纷朝着她的方向摆尾游靠,拨出一片涟漪。
而玉手执棋的陆小郎君却垂睫凝神,完全沉浸在了棋局里。
阿柿扫了眼那盘非心静平和不能下出的棋局,又睇了睇跽坐蒲团、神闲气定的沉静少年。
似乎完全没被她搅乱心神呢?
少女稳稳端在手中的木盘突然就滑了一下,盛满了茶水的黑釉滴油碗眼看就要扬洒。
为了稳住木盘,她急急向前跑了两步,小腿重重撞上了摆放着棋盘的木几。
棋池里的黑子白子碰晃不止,迸撒了一地,本来精妙严密的棋局忽地就乱成了一锅粥。
将木盘放到地上,小娘子匆忙地跪在几边,将棋子拢到手中。
“对不起。”
她自责地眨着眼睛。
“我把你的棋局弄乱了。”
被她惊扰的少年却丝毫没有生气。
“无妨,我都记住了。”
小郎君谦和地同阿柿一起拾起棋子,又认真地听阿柿说明了枸杞茶的功效。
“多谢。”
少年姿仪端雅地饮了茶。
随后,他将空了的茶碗和叠好的帕子一起推还向她,又把自己左腕上保暖的丝绵束袖举给她看。
“我已留心不让自己的伤腕受寒,日后看书习字,也会留意双目,一有疲惫便会休息。”
“可是……”
阿柿直了直身。
可她刚一微动,就“不小心”吃痛地“呜”了一声。
她摸了摸方才撞到的小腿,卷起裤脚,小腿的前侧真的青了一块。
可少年只是有礼却疏离地望了一眼:“若是需要伤药,我可替你去向师母讨要。”
阿柿怔怔地抬眼看他,半晌后,她愣愣地摇了头。
原来如此。
想要置身之外,做回那个心如玉石、一尘不染的陆小郎君吗?
阿柿垂下头,看了看洒落在地、被窗棂割裂如纵横棋盘的月光。
这样更好。
就是要这样才好。
水面越平静,石子落下时砸出的水花才越清楚。
而她手里的那颗石子,也差不多该到了。
这时,府衙的仆役来报,前去金川县取信的人回来了。
但除了信,一起被送回来的,还有被五花大绑、头上套着麻袋、嘴里塞着布条、不停哼哼乱叫的贾县丞。
把贾县丞丢在院中后,悍勇亲信便去了屋内向李群青汇报。
“……他一直蹲在客栈屋中,属下使了许多计策也无法将他骗开,只好铤而走险,想将他打晕,没想到却不慎被他看到了面容。担心留下他会给国老惹祸,我心一横,就把他绑过来了。堵他嘴的时候,好像听他提了一句,说他是什么……堂堂贾县丞……”
“简直胡闹。”
李群青一听便猜到院中蛄蛹的那团是谁了。
“那怕是金川县的县丞贾明,快去为他解绑!”
“哦!”
悍勇亲信马上跑到院中,将贾明头上的麻袋取了。
李群青也走出屋门,蔼然向贾明安抚道:“贾县丞莫怕,在下是宝泉县的县令……”
但贾明像是完全没听到,嘴里的布条一被取出,他当即卡嚓卡嚓就是几口,逮人就咬!要不是那悍勇亲信躲得快,手臂上必定要多上好几块齿痕!
阿柿跟着陆云门走到客堂时,看到的正是双手被缚在身后的贾明拚命前倾、脖子长伸在前、亮着一口雪白大牙、一副“谁敢过来我咬死谁!”的斗鸡身姿。
见到桃妆绣裙的阿柿后,贾明先是表情一愣,眯眼像是辨认了一会儿,随后才扬声大叫着用北蛮语道:“你果然也被绑到这来了!这群是不是吴家的人……”
“贾县丞。”
阿柿开口便是大梁话。
“这里是宝泉县的县衙,是安全的地方。”
听到阿柿说了大梁话,贾明当场呆若木鸡。
见贾明发懵不动,悍勇亲信赶紧上前,把他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
“贾县丞。”
李群青也笑呵呵地重新说道,“初次相见,实在失礼了。在下宝泉县县令,李群青。”
贾明转头看向长着长髯的清臞男子,一脸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绿豆眼。
“李、李群青?”
他顿了顿,然后猝不及防,猛地一个高蹿起!
“李国老哇!”
大梁为官的,谁不知道李群青李国老!
贾明顿时激动得脸红脖子粗:“鹅鹅鹅!鹅鹅鹅!”
一时间仿佛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半晌,他似乎才终于想起要理一理他最在意的小八字胡。
边双手捋着胡子,贾明望向这群人中他最熟的阿柿,一头雾水般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另一边,进院后便在恩师的示意下接过了那封信的陆云门,此刻已经静默了多时。
在阿柿回答贾明前,少年忽然先行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手指用力地捏着信,将信纸捏出了深深的折痕。
“金川县前任县令汪苍水,是你什么人?”
阿柿看着他波光荡动的漂亮眼睛。
了不起的陆小郎君又没办法心如止水了。
“汪苍水,就是我的舅舅啊。”
平静水面上的瓜瓢被一颗石子激起的巨浪掀翻,咕噜噜地,沉进了水里。
有了这句话,阿柿的故事彻底有了血肉。
那不再是跟陆云门无关的、一段虚无缥缈的前世,而是扯进了一条活生生的、他至交好友的性命。
阿柿的重生或许并不存在。
可汪苍水,是真的死了。
不是在前世、不是在故事里,就是在四月的春末,他的挚友再也不能与他相见了。
所以陆云门才会在同样缺少译语人的几个郡中,选了离长安最远、但治下却有金川县的一个。
他就是想来看一看他忘年挚友曾耗费心血治理的地方,来找一找挚友在信中提到的“阿柿”。
“……我重生的那日,许多事已成定局,我的父母家人、还有远在金川的舅舅都已经不在。我改变不了他们枉死的命运,但我能救下陆小郎君,他还没有中毒,我能改变这个结局。
所以,我根据前世的记忆,提前躲过了追杀我的人,也因此错过了与陆小郎君的相遇。然后,我开始了自己的复仇,我决定先从李忠下手。”
客堂的廊下,烛影斑驳,阿柿放在胸前的十根手指轻轻跳动着,跟贾明讲着她这世的“真相”。
“我最恨的,就是李忠。”
据她说,前一世,陆小郎君所中的寒毒,正是吴家从那个古墓中弄到的,毒方早已失传,如今的大梁根本无药可解。除了陆小郎君,吴家还在暗中对数个敌对党羽下了那毒,害了不知多少忠良。
后来,多方查阅诸多古籍,又对穴中的壁雕墓画几经复原,陆家断定,这世间唯一能解那奇毒的关键,正是墓主人口中所含的玉。
而那块玉,同墓主人的头颅一起,被李忠盗走了。
“那时,李忠的罪行已经被查出许多,正被关在牢中。陆家要他供出那块玉的去向,他说了。可那瘴林白雾重重,如巨大迷窟,只听言语根本找不到地方,必须要由他亲自带路。
但他一听要他前去带路,顿时声嘶力竭,惊恐至极,绝不肯靠近那片瘴林。他似乎相信,只要他不再靠近那颗头颅,他曾经磨碎服下的舍利就能永生永世庇护于他。”
“我曾见过他几面,从他的态度和话语中,我能感觉到,他对头颅恶鬼的惧怕超过了一切,他宁愿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宁愿接受严刑拷问,也不想被再被恶鬼纠缠上身。但我还是将他逼了过去。没想到,那个疯子,竟在快要靠近瘴林的马车上撞刀自尽了!
之后,为了找到那块玉,陆家只能一寸一寸掘着瘴林,可直到我饮鸩闭目,也没能等到那块玉被发现的消息。”
“所以,重生之后,我便决定,要在李忠毫无警觉的当下、先找到他藏匿头颅的地方,将能解寒毒的解药拿到手。而要想做到这件事,我只能一点点编一个谎言,让他相信那颗舍利护不住他,只有将我带去头颅前,才能换得一份安生。”
“我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我只是在赌,赌李忠的心魔有没有那么深。好在,我赌赢了。”
“我是真的恨他,每每想起,便恨到嚼颚捶床。我也想过,我要把他杀了,刀刀凌迟,挫骨扬灰!可今天,真的到了那个我能手刃仇人的时候,我握着匕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烛光下的少女眉头紧蹙,恨与迷惘令她挣扎如沾染火星扑翅飞蛾,脆弱不已。
“明明,我知道刺进哪里能让他最痛,也知道要怎么干脆利落让他当场断气。可我看着我这双手自小被教导要用来救人的手,竟就是捅不下去……”
贾明似是听得入迷,按在小八字胡上的手许久都忘了动。但突然,他像是琢磨出了不对。
“我遇到你的时候,你不是正从奴隶商贩的手里逃跑吗?”
他的话也仿佛将阿柿从她的挣扎的困局中拉了出来。
小娘子恭敬对答:“那是我当了身上的臂钏、花钱请奴隶贩子陪我演的一出戏。我允诺若是戏能演成,您买我做奴隶的钱全数归他。”
“难怪!”
贾明顿时一副“果然如此”的大聪明神情。
“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肯定道:“那个奴隶商贩手里的鞭子那么长,怎么可能鞭鞭都抽不到你身上!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说罢,他又奇怪:“但你为什么要找上我呢?”
阿柿答:“上一世,您同现在一样,也是金川县的县丞。我对您的性情为人有所了解,也知道您的许多过往,所以我才想到您面前试一次。”
她睁着杏圆的大眼睛,满面崇敬地恭维道:“您果然面善心更善,见到我被欺负,就算手头并不宽裕,还是出钱买下了我。”
“哦呵呵呵……”
贾明听了阿柿的溢美之词,满脸喜上眉梢,笑得牙花子都露了出来,得使劲捂着嘴巴,才能不在李国老面前太过失态。
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
“等等,我上一世是怎么当上金川县县丞的?”
“此事,我需向您道歉。”
阿柿一副满怀歉意模样地向他躬身行礼,将头埋得极低。连发上簪着的那条口衔如意云朵银色小鱼,都跟着垂下了脑袋。
“我装成见鬼破获的那些案子,其实都是前世您自己破的。我想要骗到李忠,首先要骗过您,所以就把您的功绩都揽到了我的身上。”
她开始一桩桩为他解释。
“上一世,靠着那面砌有李焕尸骨的泥墙而眠的人是您。您发现了墙边露出的人骸指骨,命令手下推翻了泥墙,从而找到了失踪多年的李焕……”
“也是!”
听她“有理有据”地说了一会儿,贾明的腰杆挺得越来越直。
他笃笃自信道:“我这人从小就耳聪目明,长了双金刚眼睛,这许多年又博览群书,破获三五个陈年旧案,也不是什么难事!”
得意洋洋了一阵后,他合不拢嘴地继续问道:“那后面的所有事,也全是你演出来的?”
“是。全靠前世所知。”
阿柿虚虚地合上了掌心,手指尖时而开、时而合,将她想说的,继续尽数相告。
“我知道李忠到金川县任职的当日,尤记杂耍班会有命案发生,也知道案子不久后便会被一个亲眼目睹案发、却装作通神仙姑的舞姬揭穿。”
“我熟悉金川县的地形,也认得那个叫百善的护卫。他虽然剃了胡子,但我很清楚,他就是李忠前世的亲信。他叫普善,曾是郡里的译语人,与李忠早就相识,圣佑八年因北蛮与大梁混血的身份而遭到革职,随后便彻底投奔到了李忠身边,为他坏事做尽!”
“我知道秋社那日,县伯刘曙家的乳母会在去看杂耍班子的大演时见到那只曾被尤金娘盗走的小山猫。我还知道后来会下一场暴雨,一颗树下会露出刘初桃曾经埋下的一个盒子,那里面放着一串价值连城的七宝璎珞……”
“我用我前世知道的这些事情,连贯地做了一个故事,就是为了让李忠相信我是真的能通神见鬼……”
随后,她细细地把来到金川县后做的所有事讲了出来,听得贾明连连点头。
但唯独有一事她没有说。
贾明立马就提出了这点!
“小柳枝病倒是怎么回事?”
阿柿神情紧张了一下。
“那是……”
她小声嗫嚅道,“是我用针给她下了药。北蛮的偏方秘药,南边的大梁人绝没见过。”
她说着,心虚地斜睨了一眼陆云门。
但见少年神色平平,看不出喜怒,小娘子叹了口气,垂下眼睛。
“我本就不是什么善人,为达目的,就是会不择手段。我明知梨娘会死,却未曾阻拦,甚至加以利用。我特意在小柳枝走出县衙、与我擦身而过时对她扎针下药,然后于众人面前编出‘孤魂’的说辞,因为我觉得,只要小柳枝病倒,李忠就会对我的本事更加深信不疑。“
但她马上又抬头强调:“但是!那个药只是看着厉害,绝不会害人性命!就算那天我没有被吴府找去喂她解药,再过个三五天,她自己就会好了。药方我现在就可以写出来,你们拿去试,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说完这些,她像是终于说出了一个一直藏在心头的大秘密,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她就又能振作起来了。
“但我没想到,因为给小柳枝下药,我自己竟险些离不开吴府。前一世,我可不记得有那个什么吴总管。”
“是啊!谁能想得到!”
一提到吴总管,贾明立马就赞同地猛点头!
“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可怕、那么不讲理的人!”
很快,阿柿和贾明两个人就同仇敌忾,一起热热闹闹骂起了吴红藤。
“老师。”
沉默许久的陆云门走到李群青身旁。
“您审过李忠。阿柿方才说的话,您如何看?”
“是啊。”
李群青望着还在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火朝天的阿柿与贾明。
“我审过李忠后,原本是有许多问题要问一问阿柿。但现在,她已经把我要问的都说了。”
李群青转面看向陆云门。
他快要五旬了,眉眼间已有了许多岁月刻痕。但当他背手而立时,却仍是挺拔如山,目光如炬。
“小陆,你也清楚,迄今为止,她说的所有话,都尚是可信、可不信。李忠如今神智时好时坏,常有疯癫之态,她口中前世的许多事情又已因她而生变,如今自然也无法求证。一切孰真孰假,关键还是在你手中的这封信上。你与汪苍水多年至交,你能否辨得出这封信的真伪?”
少年垂眸,看着手中的两张纸。
其中一张,详细地写下了吴家在春陵县犯下的罪行。
另一张,则是匆匆写给妹妹的绝命嘱托。
汪苍水亲手制成的桑皮熟纸,他写字时勾折处独特的细微顿笔,还有扑面而来熟稔至极的行句用词。
陆云门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这信是真,可却也无法说它是假。
从阿柿说出“重生”开始,她表述出的一切都几乎严丝合缝,哪怕有些事令人出乎意料,也仍旧没有哪一处能定论她在说谎。
甚至,如果她不是重生之人,许多事反而解释不了。
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我心中有无数怀疑,可又怕一个万一。”
少年凝望恩师。
“万一她真的是汪兄的甥女,我却始终将她当成别有用心的骗子……每思及此,我便不能心安。”
少年叉手行礼,心意已定。
“老师,请把她交给我吧。我会负责照顾她,也会时刻留意她的言行。若她别有用心,我绝不会让她得逞。”
听着顺风而来的少年的声音,阿柿知道,她的这招棋下对了。
肆无忌惮将她知道的事大量说出,她是故意的。
她就是要陆云门知道,她知道许多许多、旁人根本无从得知的私密事。
这样,如果她从头到尾都在做戏,那她就是一个怀有巨大阴谋、极其危险、随时都可能暴起噬人的恶虎,必须要对她严加看管,除掉她的爪牙,禁锢她的四肢。
可现在,她同时又有可能是他挚友珍爱的血亲。
就算是扎破她的一根手指,也可能会令他已成在天之灵的挚友痛惜万分。
陆小郎君没办法断定她究竟是无害的猫还是吃人的虎,所以,为了不误伤到猫,又不至纵虎作恶,他就会决心以身为笼,将她圈在自己的身边。
就算她要吃人,第一个吃掉的也只会是他。
以身饲虎啊。
可真是有趣。
“从今日起,我会搬去你的屋子,在侧房守着你。”
少年仿佛一株刚在雨中洗净的青竹,就连说出这种暧昧至极的话,也清素疏离地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和欲望。
阿柿看着他白璧无瑕的脸,面带茫然地微微张开嘴唇。
因为说了很多话,她饱满唇上秾艳的桃色有些微微的晕开,不再那么精致,反而令她显出种顿顿的娇憨。
“不是我去你的屋子照顾你,而是你搬到我的屋子吗?”
少年道:“是我要到你的身边,主屋的大榻自然该由你用。”
说完,他端雅抬臂,不徐不疾,取下廊边摇曳的灯笼,立于雕花廊柱旁,静如画中谪仙。
“我回我的屋子拿些东西,稍晚会送到你的屋中。”
阿柿的目光随着他摇晃。
她看着他转身后青色圆领外露出的那片白如梨花、直如鹤的后颈,看着他单薄却紧致的腰背,还有少年裹在靴中的那对笔挺有力的腿,乌黑眸子中涌动的玩味越发浓烈。
“我来帮忙!”
出声的瞬间,小娘子的眼睛里盈满了天真的喜悦,干净得像是刚从泉眼涌出的清水。
见少年的脚步一顿,她弯了弯嘴角,当即脚尖一踮就跑向了他。
超过他时,她灵巧地抢过他手中的灯笼,在他的面前旋了个圈,灯笼里的火焰在她的舞动中呼啦啦地流淌,仿佛随风奔涌的成群萤虫。
“我们快走!”
她盈盈笑着,伸手凑近,拉住他的指尖。
淡藕色的裙角染上了火光里的赤色,艳得恍若红莲。
少年眨了下被光晃到的眼睛,看着自己被人攥住的指尖,如常气静道:“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同你相处,但……”
“我可以教你呀。”
小娘子语气热烈的打断,将陆小郎君的那句“但这于礼不合”扼在了喉咙里。
她无比自然地松开握着他手指的手,改成拽着他的袖子,紧接着又跑动了起来。
“我们先把你的东西搬过去再说,我真的一点都等不及了!”
她的这步退让,使得少年迟疑着没有挣开,最终被她拉着跑远,一起在夜中划出一道洋洋洒洒的火光。
不过一时半刻,阿柿就跑进了陆云门的院子。
她跑得虎虎生威,就算冲到了屋门前,势头也没减,砰地就推开了门,惊得屋子里那两条静浸在水中金鲗险些从石盆跳出来。
反观陆小郎君,就算被她拉着跑了一路,神态却还是安静的,就连气息都是静静的,没有一点波动。
好遗憾啊。
阿柿想。
他喘起来的声音应该很好听。
在她遗憾时,陆小郎君已经将他的寝具理好,走到案几前拿取笔墨纸砚了。
无事可做的阿柿便细细打量起了这个屋子。
突然,她发现,屋内架子里一座鎏金宝塔尖檐上悬着的四颗金铃缺了一颗。
而缺的那颗,此时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阿柿将它捡起,拨了拨,发现米粒大的金铃里面五脏俱全,但就是不响。
小娘子故作苦恼地晃了它一会儿,见手抱书册的陆小郎君在看她,她便马上捧着那颗金玲跑到他面前,殷殷切切地望着他:“这个,能修好吗?”
美貌明赫的小郎君垂下眼眸,伸出细长洁白的手指接过金玲,对着烛光拨弄了须臾,清脆的铃铛声便传了出来。
阿柿见了,马上将金玲拿去,想挂回宝塔。
可她却怎么都挂不上。
细细看后,金玲环扣完好,是宝塔尖檐上蹲着的吻兽顶角有缺,已经挂不住东西了。
“好可惜啊。”
小娘子垂着蛾眉,握着金玲,看向陆小郎君。
“我能把它留下来吗?”
只是一颗金玲。
陆小郎君点了头。
可接下来,阿柿却立刻兴致勃勃地把一根不知从哪儿弄到的细红绳穿进了金玲顶端的孔洞里,然后,她把红绳递向少年。
见他没有动,她理所当然地眨了眨眼睛:“不帮我戴上吗?”
面对着她理固当然的目光,少年顿了顿,还是伸出了手,在丝毫没有碰触到她皮肤的情况下,帮她在腕上系好了红绳。
红绳一系紧,阿柿的小虎牙就遏制不住地露了出来。
她开心地甩着手腕,叮铃叮铃,如同咒音。
少年抬起他漂亮的眼睛,看着阿柿,开口打断了铃声:“你说前世都是你照顾我,可我为什么像是在被你使唤?”
阿柿听后,若有所思。
“你说得对……前世的好多事,我太过习以为常,都没有细想。明明是我在照顾你,可是,你也总顺着我……”
“你果然是很喜欢我,才会对我这么好。”
小娘子目若悬珠,笑靥上的两朵小桃花团灵动甜美。
“这一世,我还以为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让我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她仰脸望着他,漫天的星辰辉光仿佛都落到了她的眼睛里!
“我发誓,我一定会特别特别好地对你,比这天下所有的人都对你好!”
说完,她像是有点害羞,抱着陆云门收拾好的书就叮铃铃地跑出了门。
少年只能提着灯笼跟在她的身后,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而且,前面昏暗,砖石路也不甚平,她之前走路时就总会东跌西撞,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摔……
他刚这样一想,阿柿的身影就忽地向前倒去。
少年一惊,下意识跑向前,在她跌倒前拉住了她的手臂!
阿柿当然不会总是跌倒。
走路而已,哪有那么容易摔跤。
无论是从缅桂花树上掉下,还是在甜瓜堆前跌倒,她都是故意的。
此刻,她当然也是故意的。
她就是要看看陆小郎君的反应。
明明,一开始见她从树下掉落都只会侧身避开,可此时,最是守礼的小郎君却拉住了她的胳膊。
虽然只是碰了一下、见她站稳就立刻放开,但发生在清冷疏淡惯了的陆小郎君身上,已经是件足够有趣的事情了。
这意味着,她可以试着更进一步,将他继续拖往泥泞的红尘了。
因为阿柿险些摔倒,就算她百般解释刚才只是不小心、她骑马射箭样样精通、绝对不会容易跌跤,陆云门还是不准她再搬东西了。
阿柿只好甩着手,眼睁睁看着少年同仆役一起,把各种东西送到了她的侧屋里。
而铺床熨榻这些琐事,陆小郎君也完全不用阿柿插手,自己极好极快地做完了。
随后,将此前自行狩猎去了的白鹞安置在院中,少年经过了一番安静梳洗,便身着寝服,拥被上了榻,正抬手欲将头顶发冠摘下。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道由远及近的铃铛声,一个圆乎乎、宽大大的身影靠到了门上。
“陆小郎君,我能进来吗?”
小娘子用脑袋咚咚敲了两下门。
“我太开心了,睡不着。我们睡前说一会儿话吧。”
说完,她都没等少年应声,便费劲地抱着沉甸甸的一簸箕枸杞粒,撞进了屋。
那竹篾的圆簸箕足有她三个宽,上面盛着冒了尖儿的枸杞,正随着她的晃动哗啦啦地响。
“我之前请窦大娘叫人送了一些枸杞到我屋子里,想挑一些合适的给你榨油点灯,没想到送来了这么多。”
小娘子素面朝天,穿着身柔软单薄的袍子,一头长发毫无绾簪地披散在身后,就这么直愣愣闯了进来,看得少年一瞬间握紧了身前的锦被。
他的声音里有他意识不到的紧绷。
“我已经准备要睡了。”
“哦。”
小娘子点了点头。
然后,她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抱着又大又沉的竹篾簸箕,边摇边晃地把陆小郎君看书坐的蒲团踢到了榻边,随后,自己就坐了上去。
“你睡就好。你以前总是说,你自小就很难入睡,一定要我在旁边陪着你,你才能睡得着。”
怎么可能。
小郎君又想说荒唐了。
“你不把头发散下来吗?”
小娘子滴溜圆的大眼睛望向少年束于发顶的乌发,语气雀跃地毛遂自荐,“我可以给你梳发。你喜欢我给你梳头发。”
少年:“不必了。”
“哦。”
阿柿也不泄气。
“那要我帮你帮你按腿吗?你总是说我按得很舒服。”
她说着,眼睛就望向了少年盖在被褥下的腿。
少年连嘴角都绷紧了。
“不用。”
“那……”
“如今朝上,有一呼声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