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by许姑娘
许姑娘  发于:2024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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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当他冷着脸用刀柄对着我时,我竟然萌生出了一个念头……我在想,我重生到底为了什么呢?我救了他,却再也没办法得到他了……”
她抬起垂泪的眼睛,掏心掏肺地,丝毫不在窦大娘的面前隐藏她小女孩“阴暗”的任性和自私。
“我知道我这样又恶毒又难看,可我遏制不住……”
她说着居然还自己生起了气。
“我刚才在来这儿的马车上,不小心用了跟上一世同他相处的方式,结果陆云门就皱眉毛了。”
她气得连陆小郎君也不叫了!
“我又不是做坏事,我也是为他好。以前不管是叫他陆七还是陆云门,他都只会对我笑,结果现在他却只会对我皱眉毛!”
她停了停,瘪起了嘴巴。
“可我知道,他这样做并没有错,他又没有和我一样的记忆,当然只会我把当成一个陌生人。这样一想,我更难过了……”
小姑娘委屈地泫然欲泣,窦大娘却笑了。
她是真的觉得,阿柿上一世应该的确同她十分亲厚。
若不是把她当做了极亲近的人,这般私密的话,她怎么会对她讲呢。
窦大娘肯定地对阿柿笑道:“这有什么恶毒?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说着,她的眼睛望向窗外,“谁要是因为你刚才的这段话怪你,我第一个不许!”
见窦大娘的视线转移得那样明显,阿柿便顺着她的目光转过了头。
在看到花树下站着的陆小郎君时,她满是泪花的杏眼顿时瞪圆了。
接着,她眨了眨眼,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一张脸生动地写满了“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应该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吧?”,心虚得简直就像只偷油被猫抓了个正着的小耗子。
仔细地观察着陆云门,见少年始终不露神色,阿柿想了想,求救般地扭头望向窦大娘。
窦大娘果然如她所想,马上直爽地笑起来。
她走到窗棂前,将阿柿挡在身后,边两手慢慢合窗,边对着窗外的两人笑道:“小娘子还未梳妆完,二位还是先去客堂,耐心等着吧。”
与恩师步行至客堂,陆云门将阿柿话中提到、自己却没有详说的几件事告诉了李群青。
说着,他发现恩师正饶有兴味地看向他还系在手腕上的那张帕子。
静心惯了的小郎君少见地有些不自在。
但马上,少年就教养极佳地想到了要反省:“冲她皱眉的事,稍后我会同她道歉。不论缘由,她烘了帕子为我热手,总归对我的伤腕有好处,我不该对她冷面相待。”
而另一边,窦大娘正忙碌个不停。
她虽然出身江湖,不拘小节,但也十分爱美,喜欢妆点打扮。
可她生的儿女对这些脂粉钗环不甚上心,她便也不好总拉着人描画。
这会儿有了阿柿这个陶俑娃娃似的女孩儿,窦大娘当然是要大展身手。
珍粉青黛,绛唇桃靥,她欢欢喜喜地将阿柿从发到都妆点了一番,若不是怕时间耽搁太久,她还想把阿柿的圆莹莹指甲也全染上花。
因此,当阿柿再次出现在陆云门和李群青面前时,她便又好似换了一个人。
白净无瑕的脸圆润润的,山榴花胭脂浓淡相宜地铺满了她的眼角面颊,小姑娘的娇嫩简直扑面而来。
短短的蚕眉俏皮可爱,额上虽然只浅浅涂了黄,两边面靥却精致地勾画出了两朵粉色的桃花团。
再加上那双焱焱闪耀着的杏圆黑眼睛,阿柿整个人便如同一株开在盛春枝头的、裹满了温煦春光的小桃花!
小桃花一进门,便玲珑剔透地给李群青和陆云门行了礼。
随后,听李群青问起她的事情,她就不厌其烦地又说起了自己的重生的事情。
许多事,她都对着三个人、讲了三遍。虽然内容一样,但无论是用词还是语序,每一遍都有细微的不同,真实极了,即便是心细如尘的陆小郎君,在这一点上也挑不出破绽。
而在讲述中,听到李国老详细地问起自己的情况,阿柿也能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答得温顺乖巧。
“我父族世代行医,我自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些皮毛,《难经》、《脉诀》,已经通读。”
“哦。”
李群青笑呵呵。
“阿柿,你这就谦逊啦。”
他抚着他的美长髯笑道:“便是自小学医的男儿,能在你这个岁数将《难经》、《脉诀》通读的,也寥寥无几。”
听到李群青的夸奖,阿柿显然有些骄傲。
为了显得宠辱不惊,小娘子拚命压住得意得要扬起来的嘴角,压得脸颊上的肉都鼓了起来,显得画在两靥上那对粉嫩嫩的小桃花团更加稚趣可爱,看得窦大娘好想捏一下。
少年的眼睛也在那对小桃花团上落了一下。
随后,他才看向她的眼睛:“人面独能耐寒者,何也?(注4)”
“人头者、诸阳之会也。”
阿柿想也不想便将《难经》中这段的答案脱口而出,“诸阴脉皆至颈、胸中而还,独诸阳脉皆上至头耳,故令面耐寒也。(注4)”
她既然敢在李群青面前说出这样的身世,自然便是对自己说过的话有着十足的把握。
自信的小娘子睁着闪亮亮的圆眼睛,用一脸写着“我才不怕你,继续问我呀!”的表情朝向小郎君,有一种自然流露的娇气。
少年不再说话。
李群青笑了笑,让阿柿继续讲。
期间,李群青也追问了几回,阿柿对答如流,始终夷然自若。
不多时,“上一世”的事便快要说完了。
阿柿正要重新再讲“太原王氏庶出四房”的事,窦大娘怕她提到陆云门的死又一次神伤,便忍不住摆手:“这些,他和小陆方才在外面已经听过了。”
阿柿愣了愣,圆眼睛忽然睁大了!
她似是回忆起了之前她在说完“太原王氏”后又说了哪些话,手指顿时慌张地搅在了一起!
可不待她再做反应,李群青便摸着长髯,“不经意”提起:“对了,阿柿啊,你上一世交给小陆的那封信,此时可带在身边?”
听到李国老问话,阿柿赶紧将手恭敬叉好,稳住心神。
“回国老,自重生后,我便将那封信以油布裹紧,时刻贴身带着。但昨晚,在同百善离开前,我担心自己会遇不测,便将信妥善藏在了客栈房间的一处夹缝中,国老可派人去取。”
说罢,她将藏匿那封信的位置详细地告知了李群青。
窦大娘同李群青对视了一眼,随即便矫步出门,对守在院门前的擅武亲信下令,要他速去将信取回。
窦大娘离开后,李群青也向阿柿笑着坦诚:“重生一事,诞幻不经,你说的这些前世之事,虽无法证实是假,却也难证是真。李某一时难以全信,望阿柿莫怪。”
“有一件事……”
小娘子说到这,耳朵尖忽然就红了,更像一朵艳艳的小桃花了。
她似乎觉得很难开口,但抿了抿点着小红春唇样的嘴,她还是低着头、小声地说了出来:“有一件事,也许能证明我没说谎。”
李群青便问:“何事?”
“我……不好说。”
小桃花一脸为难地看向堂侧几上摆着的笔墨,“能不能让我用笔写?”
李群青自然笑着同意了。
阿柿有点赧然地瞥了眼站在李群青身侧、还不知道她要写什么的金相少年,接着便走到纸前,写下了陆云门身上一颗痣的位置。
她放笔时,窦大娘正巧回来。
阿柿便将墨迹未干的纸先呈给了她。
窦大娘随意扫了一眼,“哦!”地惊出了声。
“这……”
不知前情的她瞠目地看向自家郎君,“你们这是要她写了什么!”
李群青不解,向她伸手要纸。
但待他看清纸上的内容,也压着嗓子咳了一声。
“小陆,你来看看。”
李群青伸手招来身边的玉质少年。
“这内容真假先不谈,我瞧着这字倒是与你的十分相像。”
陆云门于是接过了那张纸。
终于,一向从容不迫的陆小郎君变了神色。
他那双漂亮却沉静的眼睛,此刻如同一片被成群鸭鹅跳进的水潭,波光颤动不止。
在抬眸定定盯了阿柿一眼,又将目光落回纸上、来来回回将那行字看了许多遍后,陆小郎君将墨已干透的纸折起,放进了怀中。
随后,他先是向李国老和窦大娘执礼告退,接着便看向了那个正一副可怜巴巴、用眼睛在冲他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也没办法啊”的小娘子。
少年叹了一口气。
“我不凶你。”
“你随我出来。”

阿柿同陆云门一走,留在屋子里的夫妻相觑一视,俶尔一起笑了。
窦大娘其实还不知道那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看自家郎君要笑,她便情不自禁也乐了。
她追问:“我不过也就离开了一忽儿,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李国老同妻子解释了前因,随后莞尔道:“这种事,阿柿究竟是从何得知的?要说重生,还是太过虚幻缥缈……”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窦大娘正色道:“你不信,可你也否定不得,以小陆的性子,若不是真有肌肤之亲、经了那阳台云雨,他怎会让阿柿知道他身上的‘那处’有痣?你瞧小陆方才的反应,八成就是写对了!”
说着,她笑眯眯地“哦~”了一声:“莫不是除了我,还有旁的、同你不亲近的人知道你身上哪处有痣,所以你这才觉得阿柿未必是亲眼所见?”
知道娘子是在打趣,李群青便也哈哈作笑:“哎唷,说小陆呢,夫人扯我作甚。”
他摸摸长髯:“既然阿柿口中的起因是那封信,那便等信到了,再去询问小娘子。咱们先去后面看看,衙役已经审了李忠和百善多时,该有些收获了。”
“反正我是信了。”
窦大娘随着他向外走,边走边道,“她揭了吴家的作恶,又孤身冒险抓住隐藏至深的李忠,所行的都是好事,何必编一个重生的名头?”
但可惜的是,阿柿从骨子里就没有是非善恶的概念。
她并不会行什么好事。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自己想做而已。
从客堂走出去后,两人默默无言地行了一段路。
阿柿眄了陆云门一眼,见少年耳后的发上挂着一簇合欢花绒,便伸出手,极自然地要为他拂去。
陆云门却反应更快,下意识侧脸避开。
但那簇合欢花绒还是在他的晃动中落了下去,飘呀飘,正好被阿柿捏在了指尖。
对上少年的眼睛,捏着花的小娘子睖睁了一瞬,随后就懊恼起来,对着自己的爪子抽了一巴掌!
她特意抽得又脆又响,引得陆小郎君不自觉就将目光落了过去,一下就看到了她那片慢慢泛红的手背。
“对不起。我看到你发间有花,便下意识伸手去摘。”
阿柿低下头,捏紧指尖的合欢花。
“我又差点没规矩了。”
陆小郎君听完,垂下眼睛,看了看仍旧被她攥着的花绒,也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接着,他为他在马车上的那次蹙眉认真地向她道了歉。
说完,少年才将怀里的那张纸拿了出来,心正气和地向她问:“你能同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
“就是……那么回事啊。”
阿柿的耳朵尖还是红的。
小娘子桃腮粉面,语气流露着天然的娇气,但眼神却坦诚又无辜。
“我不知道该拿什么说服你们相信我,一着急,我就想到了这个。”
她笃定地望着他:“你从来不用旁人服侍,除了我,肯定没人知道那你里有痣。我想,我说了这个,你就能知道我没有说谎了。”
这当然不是最有利的证据。
但因为她实在想看看这个渊清玉洁小郎君面露失态的样子,所以就稍微恶劣地放肆了一下。
果然,他那瞬间的样子有趣极了!
阿柿忍不住继续说道:“除了气冲穴处的那颗痣,你的骶端还有一道天生的红痕,我第一次……”
说到这,她顿了顿,声音软得像是刚抽芽的嫩条,“我还以为是我抓的,吓得我惦记了一整天,就等着你第二天晚上睡熟以后、用药给你抹好……”
她边说,边用流动着水波的圆眼睛,朝她所说的地方看,看得从未动过情念的少年不禁不由收紧了下腹。
可他的面上仍是声色不动,连气息也丝毫没有乱。
这令阿柿都有些失望了。
等她说完,陆云门又问:“这字呢?”
“字是你教的。我原本的字不规不整,看了你写的字以后,我就嚷着要学。你说如果我要同你学字,就必须勤奋坚持,若是日后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就不教我了。”
阿柿郑重地告诉他。
“我真的坚持下来了。整整三年,一天也没有懈怠过!”
“我手把手地教了你习字,同你相处三年,亲密无间,甚至曾行礼敦伦。可你却从未提过我和你的婚事。我想不通。”
少年平静地望着她。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曾有前世,但我了解我自己。”
清莹秀澈的小郎君字字赤诚。
“如果前世的我真的对你做了这些事,那我便一定是已经娶了你。若我因病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能陪你往后,所以没有同你成婚,那我便绝不会如此轻慢待你。”
他问她:“前世,我们已是夫妻吗?”
阿柿的瞳仁跳了一下。
她一时得意忘形,忘记了这可是陆云门。
他骨子里的守礼自持,容不得他做出那种虽然在其他世家权贵眼中稀松平常、但对他来说却极为不堪的荒唐事。
他最干净。
眼睛干净,心也干净,干净得没有染上一点颜色,便是身处闹市,也仿佛山栖谷饮,不染凡尘。
就像很多年前外祖母笑谈时说过的,你们陆家的那个小七郎,小小年纪便仙姿玉质,怕是只要不吃五谷饭,就要成仙去了。
可是,他真的能一直这么干净下去吗?
不如就让她来玩一玩,看她能不能把他从他的云端拉下来,让这冰清玉洁的小郎君踏一踏这人间七情六欲的泥泞地。
阿柿听了陆云门的话,惊而茫然。
随后,捏花少女愣愣道:“那一次,是我主动的。那天,是重阳,我挖出了前一年我硬拉着你埋下的菊花酒,喝了好多。我喝酒以后,酒品确实不好,我没忍住,亲了你,还想同你……”
她越说越急,“但你没拒绝!你回应我了!而且,回应得很……”
小娘子咬了咬嘴唇,“我想,你都回应我了,肯定也是喜欢我的。所以,那晚过后的第二日,你说你要跟我成婚,我就完全没往别处想。可我听了你方才的话,你当初说要和我成婚,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我,只是因为有了那晚、你想要守你的礼吗?”
她在意的事完全出乎了陆云门的预料。
少年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他看着直直望着自己、想要逼问出一个答案的小姑娘,险些乱了心曲。
“那么,”须臾过后,仍如一片白玉的陆小郎君开口道,“后来,我们成婚了吗?”
“没有。”
小娘子像是心乱如麻,已经没了多说话的力气。
“你说要跟我成亲之后,便去将这件事告诉了许多人。不久后,有一个人来找了我。她说了许多,请求我不要同你成婚。我答应了。”
她的声音渐低。
“我发过誓,绝对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你。如今我说了,已经很算违誓,所以,就算你因此不相信我,我也不会把她是谁告诉你。”
“我对你说,我三年孝期未满,不能马上跟你成亲。我要等第三年、等我们住的小院开满红梅。等那天到了,我就嫁给你。”
天色渐晚,取信的人还没有回来,窦大娘便先去安置阿柿过夜。
拉着自跟陆云门分开后就总有些发怔的小娘子进屋,窦大娘特意指着榻上那个三彩虎纹陶枕给她看。
“我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便托了小陆去挑。”
窦大娘笑着说,“这屋子里的,都是小陆拿来的,你若是有哪个不合心意,就找小陆去。”
“我都很喜欢。”
阿柿看了看那个三彩虎纹陶枕。
上面窝趴着的小老虎童趣又可爱。
陆小郎君,嘴上说着不相信,可为她挑起东西来却还是用了心。
那她……也要再用些心才是。
“窦大娘。”
阿柿望了望外面黑下的天。
“我同陆小郎君说过,我不会再像前世那样没规矩地对他。可我有些放心不下他的眼睛。”
她看着窦大娘,眉眼间担忧流露。
“前世刚认识不久,我就发现,他看远处时鹰觑鹘望,可看近在眼底的书册墨字时,却总会下意识将书册举起、拿远了看,还时不时便会酸涩不适地眨眼睛。中毒以后,他的眼睛就越发得差,我劝他爱惜眼睛,可他要随太子修书,需翻阅的书目盈箱溢箧,常常是鸡鸣睁眼起便开始看书,看到夜深人静才合眼!”
小娘子说着,眉头颦起,满面都是心疼。
“后来,他的身体被毒侵得越发虚弱,眼睛也更差了,硬是到了得架一片色如云母的水晶叆叇才能勉强看清墨字的地步。”
窦大娘听后,想了想,便果断拉着阿柿,去了陆云门住的院子。
屋子里已经点灯。
小郎君颜丹鬓绿,即便只是映在窗纸上,也能尽显他年少的貌美之色。
但此时,他却确如阿柿所说,正将书册举远了在看。
窦大娘咳嗽了一声。
窗纸上精致漂亮的倒影随之晃动,陆云门很快开了门。
听窦大娘问起他看书姿势的事,少年先是一愣,回想了一番,才意识到确实如此。
他叉手回向窦大娘:“看书看久了,眼睛会有些累,这时若是把书拿得近了,字便会稍有模糊。”
“您看。”
阿柿小声地朝窦大娘告状。
小娘子的兴致还是很低,睫毛垂着,圆月般的眼睛如被乌云遮蔽,神采比平时少了大半。
“就是这样。他都不知道要保养眼睛。最后的两个月,毒入眼睛,他便几乎看不清了。但他能看出明亮的颜色,所以,我就总穿或红或绿的明亮衣裳,手腕脚腕挂着铃铛,丁零当啷地跑过去,”她望了少年一眼,“那样,你就知道我来了。”

陆云门看书时静下的那颗、如漂于静池水面瓜瓢的心,忽然又有了沉浮。
见他不接话,阿柿的声音渐小:“我……我就是想告诉你,要留意眼睛……”
但很快,受不得气的小娘子就说不下去了。
她摇了摇脑袋,面颊上的小桃花团都被她摇出了虚影。
“不对,我找你还有别的事。”
她望着陆云门的杏圆眼睛里明光烁亮,仿佛深海中某种精怪的鱼。
“我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忍不到过夜了!”
说罢,她扭头恳求窦大娘:“窦大娘,我想跟陆小郎君单独说一会儿话。”
“小陆?”
窦大娘扬眉问了陆云门一声。
见少年颔首,窦大娘便朗笑着向外走去,“那我便先到院门外等着,等你们说完,好送阿柿回去!”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根本就不在意什么成婚、名分,如果不是没人相信我、如果不是你细问,我原本也没有打算把这些全说出来。”
待院门被故意用力合上,已经把脸鼓成了小河鲀的阿柿立马开口了。
“我这个人没脸没皮,没有那么多的礼教约束,并不觉得有了那一夜就需要你负什么责。反倒,我觉得是我赚了呢!”
她说着硬邦邦的狠话,可泪水分明就在眼睛里打转。
“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对我来说,你对我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即便我再纠结过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但人心肉长,并不是明白道理,就能够想通。”
“所以,陆小郎君,我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她目光咄咄直视着陆云门的眼睛。
“你那时说要与我成婚,究竟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与我有了夫妻之实、所以才决定娶我?”
“这事本就不可能发生。”
少年垂眸告诉她,“成婚前,我不会做出……”
“可是你做了!就是做了!”
阿柿不准他逃掉。
“你根本就不会亲人,一开始全用咬的,把我嘴唇的里面和舌尖都咬破了!后来,我说我累了,我不想做了,也没见你多讲礼法停下来!
少年的嘴唇动了几次,都没能说出话。
他看着阿柿颤在睫毛尖儿的泪珠,“那不是我。”
他试图让声音温和一些。
“即便你口中前世的那个陆云门的确存在过,那也不现在你眼前的我。”
阿柿的眼睛霎时灰了下去。
但马上,她伸出手,冲着他的后腰侧就挠了两下。
被野猪撞了的话,再是仙露明珠的玉树也没办法维持英英玉立。
端庄的少年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几乎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你看!”
小娘子登时叫了起来。
“分明就是你!”
陆小郎君很想同她再讲讲道理,但他被她碰到的地方实在太痒了,痒得他都没办法站直,只能笑着往旁边躲,却马上又被阿柿小野猪似的扑上去,接着挠来挠去。
“你看!你看!”
小娘子根本就不讲道理。
“你这里特别怕痒,我一挠你就会没力气!”
她发上钗首錾刻的那尾口衔如意云朵的银色小鱼如同活了一般,在少年的眼前跃起游动,将那浮着的瓜瓢撞得几度倾荡。
“好了。”
漂亮的小郎君捏住了阿柿胡闹的手腕,如玉的手指几乎就压在她细软的手心里。
总算得了安生,他正要开始跟她论道理,却发现小娘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两人碰在一起的手,乌黑的瞳仁一动不动。
少年恍觉自己竟如此失礼,马上就想要道歉松手。
可是,他松开手,她会不会又扑上来……
就在他踟蹰间,他的手指反被阿柿攥住了。
小娘子握着他的手,踮脚凑得那么近,圆润润的脸仰着,忽闪着的圆眼睛里的光,几乎占满了他全部的视线。
她才不同他讲道理呢。
太子府养的十几个名士一同跟陆小郎君论道都齐齐败阵,谁会不自量力到还要跟他讲道理?
“你就是你,你的心性、选择、理由都是一样的。”
她看着他,语气里的娇气又流了出来。
“你就给我一个答案吧。我亲了你,你回应我,难道只是因为喝醉了吗?那晚的第二日你说要娶我,仅仅就是你心中的那个礼吗?”
少年忽然就不想跟她争了。
他凭心而答:“就算喝了酒,我也不会让人靠近我。如果我不想让你亲我,你根本就亲不到。”
听完后,阿柿的两颗小虎牙一下便晃了出来。
“窦大娘!”
小娘子的神气劲儿全扬了出来,转身就朝院子门口跑,“陆小郎君说他喜欢我!”
怎么张口就是胡说呢。
少年刚想要追去纠正,却突然止住了。
他几乎心震地意识到,他为何要如此在意她的话?为何总被她的话牵着情绪在走?
小娘子跑到院门下的阴影中,转身同他行了个礼。
“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让你遇到危险,但你的眼睛还是要好好养着才行。你别急着睡,我先去给你煮碗枸杞水!”
说完,她立马跑没了影。
院子里转眼便又恢复了空寂。
陆云门站立许久,竟觉得自己有些无法适应猝然的安静。
忽然,他听到身旁的水缸中传来一声细微的“噗通”。
他定神看去,原来是缸中的一只小龟没能抓住缸边浮萍,一骨碌掉回了水里。
那里,原来有一只乌龟吗?
少年沉心静气,重看这方小院天地,忽然发觉,并不是这里安静,而是自己心浮气躁,这么久都没有听到这里的叶动虫鸣。
小郎君慢慢闭上了双目,安神定魄,聆听天地自然的声音。
过了许久,他缓缓睁开眼,那瓜瓢周围的水面终于再度平静无澜。
最初,他只是好奇阿柿想要做什么而已,可这一日,他却总是不自觉便将自己代入了她口中的那个陆云门,所以才会感到心绪混乱。
他同她并没有那些瓜葛,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应当以平常心对她才是。
想通后,少年舒了口气,眼前星河浩瀚,豁然开朗。
而另一边,阿柿还不知道,陆小郎君因为一只乌龟就重新定了心。
她欢欢喜喜地去了庖厨,挑了一把颗粒最饱满的枸杞,入锅煎熟做了茶,随后一股脑倒进了她提前备好的黑釉油滴碗中。
茶水一入碗中,釉面闪闪发光的那片圆点便如浮在水面的油滴,在月下金光晶莹。
她小时候曾亲手制过一批黑釉,最后只勉强成了三个。她把最好的那个留在了手里,其余两个则被她带去了范阳,混在了给同龄孩童的见面礼里。
那群眼光浅薄的人只知道去拿金银珠玉,只有两个人挑走了她亲手制成的黑釉。
其中一个人,便是陆云门。
没想到时隔八年,她自己手中的那个黑釉碗早被她不知丢到了哪去,陆云门手中的这个居然还在。
这时,一直在庖厨外松快腿脚的窦大娘进了门,见阿柿正将黑釉碗端上木盘,她当即就笑了。
“本想来告诉你,庖厨里有些小陆自己的杯盏,倒忘了这事你该比我熟。”
这黑釉碗堆在青白碗盏之中毫不出彩,不细看还会觉得它略显粗鄙,若不是清楚这是小陆的东西,阿柿怎么会专挑它给小陆盛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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