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阿柿歪了歪脑袋。
“我说您可……唔!”
李迎未没想到,阿柿居然骗着她张嘴说话,把摘下的一小截清爽莼茎在水中涮了涮,塞进了她的口中!
阿柿居然还笑得特别灿烂:“是不是冰凉滑腻、像鱼冻似的?”
女童嚼了一下。
她时常会吃莼菜,但还从没有吃过刚采下来的、如此新鲜清爽的生莼菜。
见她没反驳,阿柿的样子立马就更高兴了:“你都吃了我摘的莼菜了,得帮我干活才行,快将袖子挽高,我们一起把舟再往里面划划,多摘些嫩的!”
她振振有词,“《诗经》都说了,‘思乐泮水,薄采其茆’。我们也要效仿古人,好好地乐一乐!”
李迎未听了阿柿“卖弄”的学问,却是东风吹马耳,毫无兴趣。
在阿柿的催促中,她把双手浸进水中,半推半就,帮着她一起采摘莼菜。
她的表情努力端着,好像并不情愿,但眼底那股孩子的兴奋劲儿却全被阿柿看在了眼里。
不多时,满载而归。
洗净手的阿柿调转了舟头,正好面对上岸边的陆小郎君和李逢羊。
站在绿莹莹的池塘旁,貌美的少年更如无瑕白玉。阿柿连忙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将乱了的鬓发挽到耳后,才一脸烂漫地冲着他挥起手。
她表现得这样的明显,女童一下就看出来了。
“你爱慕小陆兄长?”
阿柿看向严肃的小小娘子,有些害羞地眨了眨眼睛:“你看出来啦?”
“因为您半点也不懂掩饰,太喜形于色了。”
女童手中利落地将掉在舟上的莼菜捡进瓮子,脸上却还是一本正经道:“这事只怕有些难。”
“什么?”
“您爱慕小陆兄长的事,”女童语重心长同她讲,“只怕得不到结果。”
“才不是呢。”
阿柿笑道,“他喜欢我。”
见女童满脸的不相信,阿柿想了想,问她:“如果一会儿上了岸,我说我的脚崴了,你觉得他会如何做?”
“会找府中仆役将你抬回屋子,再去为您请医者。”
阿柿自信地扬起脸:“他会自己背着我。”
李迎未根本不信!
阿柿:“我们打个赌。”
她说:“如果一会儿陆小郎君背了我,你就要负责摘满一整背篓的橙子,怎么样?”
李迎未:“如果你输了呢?”
“那我就任你处置,怎么都行。”
如此,赌局就成了。
小舟刚靠上岸,阿柿就一瘸一拐地艰难站了起来。等少年刚把小舟拴好,她就扑通扑到了他的跟前,紧紧抓着他的蹀躞带子。
“陆小郎君……我的脚崴了……”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但演得十分拙劣,浑身都写满了“我是装的!是装的!”。
所以,少年一下就看穿了她的伎俩。
但他看着她抓着自己蹀躞带子的手,犹豫了一下,担心她会难堪,便没有当着小羊与未未的面把她推开。
可这下,看出他好意的小娘子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凑近了。
她在他胸前仰起脸,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北蛮语,扬着她乌黑水润的圆眼睛便说了起来:“我跟未未说好了,我装成崴脚,要是你背了我,她就去摘橙子。她可想去摘橙子了,但她嘴上不肯承认。我只好用这个办法,让她顺坡下。”
少女身上带着池塘的新鲜气味,发梢还挂着几颗没掉的水珠,身上的帔子和也是青青绿绿的,简直像是水里的莼菜成了精。
陆云门顺着她,也用了北蛮语:“你怎么知道她想摘橙子?”
“我是前世知道的。”
小娘子告诉他。
“你让我赢了,你就能看到了。未未活泼好动,却总拘着自己。我实在想带她多玩玩,让她随着性子,松快一些。”
少年与两个孩子的相交,循礼却并不熟络,几次见面也都只谈学问,彼此不甚了解,只从师母口中听过,她们姐弟二人都十分内向喜静,“性子大概都随了李群青,半点不似我,一点也不爱跑、不爱玩”。
可阿柿此时却信誓旦旦,说双胞中的姐姐是个活泼爱玩的性子。
“你就背我一会儿吧……”
一个七岁女童的性情,即便前因后果一时还不清楚,阿柿也绝不会弄错。
“我要是赌输了,也太丢人了……”
她拽着少年的衣裳,开始娇气兮兮,“那我以后在未未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几乎也没有拒绝过她的少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退后一步,将身上的背篓摘下,随后转身蹲跪,将挺如松竹的后背亮向了阿柿。
小娘子看着在她面前矮身的尊贵少年,垂了垂眼睛,还想要掠夺更多、扼着他的脖颈将他完全压在身下的的欲望在心中疯狂涌起。
陆小郎君真是太棒了。
总能让她在快要感到无趣时陡然愉悦起来。
阿柿伏上了少年硬挺有力的后背,被他稳稳背了起来。
但即便如此,少年提着背篓的手仍旧规矩地放好,尽量不碰触到小娘子的身体。
李逢羊看到这位一贯清清冷冷、规矩从未出错过的世族少年如此行事,正略微意外地慢慢惊讶,他的姐姐李迎未已经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这时,她看到陆小郎君背上的小娘子悄悄地扭头,用嘴型对她说:“愿、赌、服、输、哦。”
女童立即不服气地走过去,小声道:“你跟他说了我们听不懂的话。”
“是啊。”
阿柿一点也不否认。
“我脚疼,所以冲他撒娇了。可有些撒娇的私话……嗯……不好说给你们听呢……”
头上还绑着小道士头的七岁小小娘子,顿时就对阿柿的厚脸皮没办法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洋洋得意地把鼻子翘到天上去。
紧接着,阿柿居然往前面望了望,指向一丛狗尾草,就对着李迎未吩咐起来:“未未,去摘两根那个来!”
女童背起手,板着小脸无动于衷。
阿柿:“那我叫小羊给我……”
李迎未一听,马上气呼呼地跑过去薅了把狗尾草回来。
阿柿笑着好好同她道了谢,接过狗尾草后,手指灵巧地翻了一会儿花样,竟就将狗尾草折成了一只茸茸的小兔子。
未未毕竟还是小孩,一下就被阿柿手里的草兔子吸引了。
阿柿发现了女童的目光,晃了晃手里的草兔子:“你想要这个?”
不等女童回答,她就接着道,“不行。这是给陆小郎君的。”
阿柿抱住少年的脖颈,认真地扬着声音,“所有好玩的、漂亮的、我喜欢的东西,都要给陆小郎君!”
李迎未简直要被气坏了。
此前努力维持的沉稳已经被搅得不剩多少,小孩子的心性慢慢占了上风。
可就在这时,阿柿却又说道:“虽然这个草编的小兔子不能送给你,但我可以教给你怎么做。”
“我也没那么想学……”
板着脸的未未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一直盯在那只随风在摇的小兔子上,分明就是很想要的样子。
“小羊喜欢这个吗?”
阿柿却不再理她,而是伸着脖子、越过未未去问了她的弟弟。
温吞吞的男童慢慢点头:“很有趣。”
“小羊也想要呀?”
阿柿面露为难,“但是我只想教给未未。这样吧,让陆小郎君和未未比赛,看谁先摘满一背篓的橙子。”
她看着女童,强调道:“只你和陆小郎君两个人,不准小羊帮忙。但陆小郎君毕竟比你高,作为让步,可以让你一个人先跑去摘一会儿。”
她有个猜测,需要借此试一试。
说完,她立马看向男童:“小羊不准去。小羊要跟我们一起慢慢走。防止你帮未未摘橙子作弊。”
离橙子林就剩下一个小山坡了。
见女童还在迟疑,阿柿吓唬道:“再不抓紧时间,你的优势可就没有了。”
男童此时倒是难得很快地灵光了一下,将身后的竹篓一脱,递给姐姐。
“阿姊,你快去。”
女童“嗯!”了一声,接过竹篓,转身便冲刺地跑向了小山坡,一溜烟就冲了上去,像只矫健的小豹子。
阿柿欢畅地在少年的背上晃了晃,用回北蛮语、跟少年说起秘密的话。
“看吧!”
“未未跑得多开心!”
沉默须臾,少年便也回了她北蛮语:“你很会跟孩子们相处。”
小娘子露着小虎牙对他笑:“我都说了,所有人都喜欢我。有我在,他们也会很喜欢你的。”
开始上山坡了。
少年走得稳当当,一点颠簸都没有让她受到。
阿柿低头看了看他,抬起手,将用剩下的狗尾草往他的发上插。
少年觉得发间有些痒,刚想动,小娘子的声音就郑重地响起来了。
“别动,我给你簪花呢。”
少年因她的郑重有些想笑:“簪狗尾草?”
“狗尾草怎么了?它的生命力多强呀。无论遭遇多少风霜雨雪,都能成片成片、野蛮茂盛地霸占田野。”
小娘子环住少年的脖子,“陆小郎君已经十分尊贵好看,不需要那些艳丽高贵的花了,只要能像这棵草一样,长长久久、永远平安地活着……”
突然,小娘子的声音染上了轻轻的哭意。
“别回头。”
发现少年想要转头,她阻止道,“是我突然想到了前世,悲从中来,很不应该。”
说着,她反省地将脑袋埋在了他肩侧,嘴唇状似无意地在少年白玉般的后颈轻轻擦过。
“我真的好喜欢你啊。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欢。”
她像只撒娇的小动物,声音软软地贴在少年耳边,“我会好好努力,努力让你也喜欢上我,所以,请不要把我从你身边赶走。就算吴家的案子结了,也让我继续留在你的身边,好不好?”
“如果你真的是汪兄的亲人,我便不会对你不管不顾。”
少年的声音是那么的冷静。
即便他如冰如雪的后颈和耳垂已经晕红如粉白牡丹,他漂亮的睫毛也微微地在不禁颤动,他仍旧能守住他的分寸。
“我会尽我所能、给你最好的安置。”
最好的……安置啊?
真是温柔又残忍的小郎君。
这种时候也能如此平和。
真的让人很想看一看……他真正失态的样子。
待陆小郎君平稳地背着阿柿登上小山坡顶的橙子林时,李迎未拖在脚边的竹筐背篓里的橙子,已经有圆滚滚的七八颗了。
虽说比的是谁先摘满一筐,可不服输的女童却一点也不含糊,身手敏捷地到处跑动,专挑那些熟得刚好、一看便很甘甜的果子。
阿柿见状,刚被陆云门妥帖地放坐在一片由橙子树盖起的荫凉处,就立马推了推少年。
“快去摘,不然我们就要输啦!”
说这话时,她特意扬着声。
女童一听,果然摘得更卖力了,对着一颗长在顶处的大橙子就高高跃起,更像是只在林间奔跑跳动的小豹子了,眉眼间满是勃勃的喜悦和生机。
这时,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了,未未完全不是个沉闷安静的性子,她好动又活泼,对奔跑喜欢极了。
“陆小郎君。”
阿柿扬声完,又把陆云门拉到了自己跟前。
少年乌黑的发上还插着她非要闹着留下的狗尾草。
阿柿此举是想让小郎君难堪,没想到,少年一点端庄都没失,反倒是荒荒野蛮、又黄又绿的狗尾草变成了华贵花钗。
果然,漂亮到了陆云门这种程度,无论如何打扮他,都不能将他弄丑了。
她小声:“橙子摘多了,怕是吃不完。你的左手还养着伤,不用较真,摘上三五个好的也就够了。”
少年看着她:“方才你拿我打赌、要我背你时,倒是并未顾念我的手伤。”
被说中了。
她对陆小郎君的手伤确实并不是真的上心。
但小娘子立马用“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的神情、睁大了她的圆眼睛。
“那是因为我心里有数。你的手只要留意御寒,不频繁又过分地操劳它,很快就能养好,又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她伸出两只手,认真地握住少年的左手,冲着他自信的笑:“陆小郎君你放心,只要你留我在身边,好好听我的话,你的手就一定不留下任何问题!”
少年垂了垂眸子。
跟他的手放在一起,小娘子的手显得更加小巧,指甲圆圆,月牙饱满……
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少年忽地抬起眼睛。
乌黑发顶的那棵纹丝不动的端庄狗尾草,此时如同遭了疾风,猛地颤了一颤。
对上小娘子面露好奇、歪了歪的脑袋,少年又将头低下,慢慢抽出左手,提起竹筐,转身走开。
徐徐地走了几步后,他又变回了无波无纹池水中那只澹静白鹤,垂首摘取橙子时的侧颜玉润冰清,如仙露明珠。
阿柿晃了晃指尖,望了一会儿少年劲直如竹的身影,随后,她嘴角噙笑地转过脸,托着腮开始看向身旁安静的男童。
小羊正在观察一只爬在橙子绿叶上的甲虫。
那只甲虫的背壳流光溢彩,上面圈圈点点的流畅花纹浑然天成,可入画、可成绣,引小羊看得津津有味。
阿柿见状,便也屏息地不做声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小羊才转过头。
在对上那双仿佛能勘破他全部心思的水盈圆眼睛时,他当即露出了无措。
阿柿却温柔又和善,笑得可可爱爱,没有一丝恶意。
“你不把它抓住吗?”
她知道小羊不欲让旁人发现,所以说得格外小声。
“我第一次看到有这样奇趣花纹的虫子呢。如果画成纹样、绣到衣服上,肯定特别好看。”
“抓住?”
男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他只是想多看甲虫一会儿。
“是啊。”
阿柿凑到他身边,声音更小了。
“有种叫小折纸花子的头饰,就是把蜻蜓活捉、将它们的翅膀涂金后拆下。在小娘子间很流行呢。”
男童的眼中现出愕然:“拆下翅膀,蜻蜓还能活吗?”
阿柿:“应该活不了吧。”
她说得那样轻描淡写,用她的态度告诉男童,不用害怕,那不是什么大事。
看着她这样子,原本因她的话而在心中颤栗的小羊,也有些疑惑迷茫了。
“虽然蜻蜓活不成,可那对翅膀,却能久永地留下来。”
阿柿指着那只甲虫,蛊惑着心智还未成熟的男童。
“你看,这只甲虫背上的花纹多漂亮啊,也许你再也遇不到了。你不想在它最好看的时候,把它永远的留在身边吗?”
她在男童耳边轻轻地说着,如同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如果你只是这样看着,它很快就会跑掉,下一刻就会被鸟残忍地啄吃。而我有种法子,只要你帮我,我们就可以一起把它的壳完整地生剥下来,不会损坏一点,而且不会让它痛……”
“你们在做什么?”
冷不丁的,少年清冷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小娘子猛地回头,激得发上的水精鹦鹉撞击不停、叮当作响。
在做什么……
阿柿眨眨眼,真的有点后知后觉。
她骨子里那种图有趣便想要毁掉一个人的恶习,居然忍不住又冒出来了。
都怪陆云门,让她兴奋起来,却又不让她如愿尽兴。
这可不行。
明明早就已经决定,不能再对心智未定的孩童下手。不然,要是再养出一个怪物,麻烦的说不定又是她自己。
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娘子看了看身旁也被吓了一跳的男童,立马扬起了一副“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出卖你!”的仗义神情,随后便对着陆小郎君挺胸道:“秘、密。”
见她如此,小羊便在陆云门看向自己时,也点了头。
不待陆云门再问,阿柿就拽住少年襕袍的下摆,指尖捏着那道瑞兽暗纹,使劲地扯了扯:“你怎么过来了?比赛呢?”
“我输了。”
少年看了看紧抿着嘴唇的男童。
随后,他让开了一步。
在他的身后,女童李迎未正拖着冒尖橙子的竹筐,气昂昂地向他们跑来。
阿柿见了,“哇”的一声站了起来,抬脚便跑向了李迎未,欢快地夸起了“未未你好厉害”。
而这边,少年沉默片刻,还是问向了男童:“她方才对你说了什么吗?”
小羊的嘴抿得更紧了。
但是最后,他还是再次摇了头。
“我们……只是一起看了虫子。”
阿柿灿烂地围着李迎未在笑,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背后。
她知道,小羊不会说的。
那些话,就算是逐字逐句地教给他,心中感到不妥的心善男童怕是都说不出来。更何况是背叛她、向别人告密呢。
逗了一会儿未未,阿柿趁她不备,一下将筐子最上面的大橙子抢到手里,笑着朝陆云门和小羊跑去。
被她逗得好胜心涨的未未自然拔腿便追!
但刚跑了几步,看到坐在树丛边的弟弟时,女童满身的喜悦一下子就扑灭了。
她陡然停下了奔跑的脚步,慢慢地、沉重地,开始了小步地行走。
阿柿错开眼睛,如同没有看到一般,低头嗅了嗅手里黄澄澄的橙子。
看来,这个也同她猜得一样。
明明按捺不住好胜与奔跑,却拚命克制、逼自己稳重。
李迎未的这个心结,似乎的确是在她弟弟李逢羊的身上。
李群青为人节俭清慎,便是设宴,也不见奢靡,用的是一座多年未加修缮的旧亭子。
亭中长长的大案上,四面各置了长条凳,此时,供众人用的餐具已经摆上了。县城木匠刻的木碗与名窑的黄釉褐彩碗、少见的花瓣样漆碗都杂杂乱乱地混用在一起,并不拘泥于使用者的身份尊低。
由于宴时未到,众人便先在亭子附近玩乐了起来。
阿柿等人到时,他们已经又将端午节时的游乐用具拿了出来,正张着特制的小弓,对准金盘轮换竞射,金盘里盛着的是切成小块的芝麻粉团。
担心阿柿会觉得秋日玩端午游乐不合时宜,女童李迎未出声解释:“杜主簿的娘子做得粉团角黍极好吃,我们全家都特别喜欢。因此不论是不是端午,她每次来府里做客时都会带上一篮,不过夜就会被吃空。”
而有了粉团角黍,自然就可以玩竞射了。
“这么好吃呀?”
阿柿像是立马来了精神。
“陆小郎君,你吃过吗?你想吃吗?”
少年端立一旁,正要回答,就见小娘子已经兴冲冲地响着脚踝的金铃跑向了人群。
“我也要玩!”
她积极地表示,“我是替陆小郎君来比的,我赢了的话,金盘里的食物要给陆小郎君吃!”
坦荡又大方的小娘子鲜活可爱,惹得众人一阵善意打趣,纷纷说要让她先来试试。
陆云门并不在意人们看向他时眼底的逗趣笑意。
他静静地看着阿柿持弓拉弦。
在她的手指松开弓弦的瞬间,少年沉沉的乌羽眼睫,似是被箭尖的银光闪到般,突地颤了颤。
这支箭,非常准。
带着一股非凡的威风凛凛。
无论是力道、方向还是敏巧,都远远强于如今站在她身旁的几个疏于此技的男子。
她此前说她擅长此道,竟不是自夸。
她是真的很会射箭。
“陆小郎君!我射中了!”
在少年的注视下,眨眼间,小娘子乌黑的眸子便泛着水盈盈的光,举着那支插着角黍的小箭、叮叮当当地跑了回来。
“快吃!我给你赢的!”
少年心中忽然感到了一种新奇。
他不好竞争,因此鲜少会赢什么,但身边的人都清楚他的能力,因此从未有人站在他的面前、扬着头说要替他去赢。
这是头一回,有人为他赢来东西。
他伸出手指,从箭尖取下那块已经微凉、早就没了形的粉团,很不像话地将它放进了嘴里。
“好吃吗?好吃吗?”
小娘子发上的水精鹦鹉晃来晃去,闪动着跳跃的光。
裹着芝麻、用油炸过的粉团,外酥内软,滑腻又有嚼劲,比他想像中的味道要好很多。
少年咽下口中的食物,对她点头:“很好吃。”
他声音刚落,眼巴巴站在一旁的女童李迎未就咕咚地咽了口水。
她望着阿柿,目光里显然是有所希冀。
阿柿却一点都面子都不给她。
“那弓又轻又小,便是孩童也能拉开,你们想吃,自己去赢。”
挥舞着箭的小娘子自豪又得意。
她面颊红润地看着少年,一点也不吝于表露她的“心意”:“我赢的,只给陆小郎君吃!”
是优待。是独享。在我这里,谁都不能跟你比。
陆小郎君,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再也没有人会这样“无私无畏又全心全意”地对你了。
你要好好记住啊。
此前,四人从橙子林的山坡走下来后,便一起将橙子和莼菜送去了庖厨。
阿柿原本想留下来帮忙,但县衙雇的几名厨娘早就在庖厨里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窦大娘在这儿也不过是看个热闹,尝尝菜色,根本没有能插手的地方。
因此,窦大娘将刚烤好的几串虾分给了几人后,就笑着把要帮忙阿柿推了出去,让她不必操心这里,带着孩子们尽管玩儿去。
有了窦大娘的吩咐,阿柿顿时如同扯了面虎皮,硬是将李迎未和李逢羊带去了她住的院子,把正跟白鹞遥遥对垒的大肥猫抓住、丢给他们玩。
同时,她也不忘仔仔细细地向他们介绍:“这是我跟陆、小、郎、君在住的院子。”
光是看到小陆兄长之前愿意背起阿柿,两个孩子就已经足够吃惊了。
听到这句,就连一向温吞吞的小羊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眼睛忍不住地瞠着望向并未反驳、只是默默抬臂、架住飞下白鹞的陆云门。
可紧接着,白鹞刚落下,阿柿就走到了白鹞的跟前,伸出手指,在它的头上轻轻摸了摸。
那一瞬间,两个孩子的心都揪了起来,吓得几乎想要闭上了眼睛!
他们都听说过,白鹞本就是凶禽,绝不能随意亵玩,而这只白鹞还跟着小陆兄长上过沙场,屡次冲锋撕咬敌凶咽喉,可谓是凶禽中的猛兽!
他们平日看到白鹞,走路都会轻手轻脚,她这样轻慢地对待白鹞,肯定不会有好下场!最轻也会被白鹞啄瞎眼睛!
可他们想像中的场景完全没有发生。
阿柿摸白鹞一点都不谨慎小心,简直就像在撸小狗,但白鹞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可怕的锋利黄喙一个劲儿地“呦呦”叫,甚至还主动地把头顶往阿柿的手指头上凑!
伴随着白鹞嘹亮的雀跃鸣叫,阿柿满意地在未未和小羊震惊的脸上看了看,随后说道:“好了,你们在这里玩,我要回屋重新上会儿妆。”
又是划小舟采莼菜、又是去橙子林的,她本来就只是淡淡上了层的妆早就没了。
这个样子去宴席可不行。
她的话令李迎未回过了神。
女童磕磕巴巴地出声,担心阿柿上妆会用去太多时间、来不及赶上晚上的宴席。
阿柿想了想,把早就跑脱的大肥猫重新抱回手里,递到女童面前,一脸认真地同她商议:“那我不换衣裳、也不改发髻,只重新上个妆,很快就能完,你们就等等我,好不好?”
被她圆乎乎的期盼眼睛专注望着,女童憋了半天,竟无法狠心地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她用哼唧的声音“嗯”了一声,然后就看到阿柿露出了粲然明亮的笑,把大肥猫往她怀里一塞,欢天喜地跑回屋子去了。
听着那一连串欢欢快快的金铃声,李迎未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小陆兄长会那么惯着阿柿了。
因为,根本就没办法拒绝她啊!
另一边,阿柿在迈进屋子的瞬间,笑容便倏地消失了。
此时日头西斜,外面的天色还算光亮,但屋子里却已经昏暗,需要点灯才能看清。
阿柿略一思忖,提着她的妆奁盒子跑了出来,坐到了院子里的一条竹椅子里。
对上女童好奇的目光,阿柿边打开着妆奁盒子,边解释道:“屋子里太黑,我便干脆在这里上妆了。”
说着,她向远远站在小院另一端、对她的话毫无反应的陆小郎君望了望,随后,举起了她带出来的铜镜,照向自己的脸。
这铜镜是她故意拿出来的摆件铜镜,算得上十分沉重,靠她自己的力气难以久持。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很快就拿不住了。
于是,捏了捏发酸手臂的小娘子抬起头,对着那个避嫌一般、正垂着眼睛为白鹞梳毛、恪守规矩的端正少年。
“陆小郎君。”
她十分自然地叫道。
“我拿不动镜子了,你帮我拿一会儿。”
少年下意识回首,却只是抬手按住了想要应声飞向阿柿的白鹞,并没有要走向她的意思。
“哎呀。我来帮您。”
大肥猫在被阿柿塞进女童怀里的下一秒,就立马就蹿跑了,从那以后,李迎未半天也没能再摸到一次猫尾巴,正无聊呢,此时便主动地跑到了阿柿的面前。
“您可真麻烦。”
嘴上这样说着,女童的手却将铜镜举得高高的,卖力地怼在阿柿眼前。
但还没等阿柿将一层油蜜丁香煎的无色口脂涂完,李迎未单只手臂的力气就不够了。
她伸出左手,用力握住擎着铜镜的右手手腕,这才勉强撑住。
可不一会儿,她的手臂就又开始摇摆了。
“我来吧。”
少年手臂一扬,令白鹞自行外出觅食,随后便走了过去,从力有不逮的女童手中取过铜镜,拿在了阿柿的面前。
窦大娘为她的屋子挑选物件时,他一直都在场,因此他知道,她屋子里有面更轻的、鎏着瑞兽葡萄纹的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