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窦大娘曾对两个孩子用过的称呼,她便直接拿来用了。
“是啊。”
窦大娘听到了,也转过来,拉着阿柿和陆云门进府。
她笑着压低声音:“大抵是因为阿柿带来的消息,李群青便想要先将未未和小羊接到身边,防着变动。有小陆在这,他们的功课倒也落不下。”
说着,她记挂地摸了摸阿柿的衣裳,见还潮湿着,便催促阿柿先回去换掉。
阿柿于是就和陆云门一起先走向院子。
“陆小郎君。”
走了片刻,阿柿趿着还没干的草鞋,苦恼地看向少年,“一会儿见了未未和小羊,我要不要告诉他们我重生的事呢?”
少年捡起前面路中央一块可能会绊到她的石头,放到围墙边,随后问她:“你如何想?“
阿柿看着少年因碰过石块而染上灰白的细长指尖,眉心犹豫地轻轻蹙起:“我也不知道,但他们年纪还小,我贸然就把我重活一世、我们以前认识这种事说出来,总觉得不太好……”
她边低头往前走,边念念有词地自己跟自己说了好一会儿,“……虽然前世跟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可我很喜欢他们,他们也可喜欢我了……”
“对啊!”
说到这,她一下就一副想通了的样子,自豪地露出了她的小虎牙:“前世他们喜欢我,这一次,就算我不说我们曾经认识,他们肯定还会再喜欢上我!”
一直看着她的少年没忍住:“你怎么知道他们前世喜欢你?”
小娘子疑惑地扬起脸,几缕还没干透的黑发贴在白莹的颈边,乌黑的眼睛大睁着,简直就像只水灵灵的河草精:“谁会不喜欢我?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喜欢我。”
她盯着小郎君的漂亮眼睛,信誓旦旦道:“你也喜欢我。”
说完,她飞快地捂住耳朵,呲着她的小虎牙,不肯听少年的接话,带着脚踝上急促响动起来的铃铛声、一口气跑进了院子里,吓得正在打盹的大肥猫一个怔忡惊恐蹿起,险些撞翻了它搭着爪子的鱼坛子。
小娘子回了房间,铃铛声弱了不少,周围仿佛也安宁了下来。
沉静的少年回屋换好衣物,不徐不疾地回到院子,拿起饲料,为坛中的金鲗和缸中的乌龟添了食。
看着它们慢慢吃完,他转过身,却发现那只已经从惊吓中回过了神的大肥猫正拦在他的去路前,前后爪子抓在地上,伸了个好——长的懒腰。
伸完懒腰后,大肥猫搔了搔额头上凶神恶煞的疤痕,看向陆云门。
见他居然无动于衷,它于是屈尊又往前凑了凑,再次伸了个比刚才还要长——的懒腰。
这时它第一回 主动靠近到他的身边。
少年想了想,才有些猜到它的意图。
他蹲到了大肥猫的面前,学着阿柿此前安抚它的样子,伸出手,在它的背上顺了顺毛。
大肥猫显然不怎么满意,气哼哼地用鼻子顶了他一下!
少年愣了愣,正要垂着眼睛收回手,响亮的铃铛声就又传到了他的耳边。
“陆小郎君,你不能这么摸猫!”
青襦、黄裙、绿帔子的鲜亮小娘子跑过来,在大肥猫胆敢对少年挥爪子时一把捏住了它,对着它使坏的爪子教训地连拍了两三下!
在大肥猫呲牙要露凶相时,她又亲昵地拍了拍它的脑门,在它的背上轻轻地撸着,把它摸得舒舒服服。
“看,这就行了。”
阿柿晃着头上的水精钗,噙着笑看向少年。
“陆小郎君,你明明什么都能做好,怎么会连猫不会摸呢?”
陆云门静静看着阿柿和她怀里软成一团的猫,“它们本就不喜欢靠近我。有了白鹞后,它们便更不会靠近我了。”
少年说这话时心如止水,只是陈述而已。
但小娘子却露出了一脸的难过。
她立马把把哄好了的大肥猫送回到陆小郎君跟前,抱住了它的屁股不让它逃:“快!摸吧!”
她说得笃定泰山:“有我在,你想摸多久、想怎么摸,都可以!”
小娘子头顶插着的,是只精巧的水精鹦鹉钗,随着她脑袋的晃动,钗头的四五只鹦鹉花片也会颤颤摇摆,灵动得要命。
少年垂眸时,耳边是声响不绝的铃音,抬首时,眼前是摇动不止的水精鹦鹉,这一切仿佛又要将他那片平静的水面搅得泛起波纹。
“不必了,我并不很想摸它。”
少年看着小娘子凑过来的明澈眸子,清声告诉她,“它们是否愿意靠近我,我也并不在意。”
他说的分明是真话,可阿柿却似乎认定这不是真的,一直露着替他沮丧的神情。
“陆小郎君!”
她把大肥猫丢到身后,像是要鼓励他振作般地振奋起来。
“我们去摘橙子吧?我盯上府里后山的橙子林好久了,那里面的橙子金灿灿的,做橙齑肯定特别好吃!”
而且,“我问过窦大娘了,她说可以随便摘。”
于是,几乎连停歇都没有,少年就被背着小竹筐的小娘子再次带出了院门。
通往后山的小道上,种了一整片的桂花树。
今年的桂花不知为何开得极茂,浓郁过了头,香气灌满了整条小路,仿佛一片压往人肩头的浓雾。
在这阵香雾中走了少顷,少年忽然问到了一股清凉新鲜的气味。
他低下头,正巧碰上阿柿将她在路边摘到的野生薄荷叶高举向他。
凉津津的叶片轻轻扫在他的鼻子上,搔得他鼻尖发痒。
阿柿看着他:“桂花的味道好难闻,对不对?”
少年刚想说话,阿柿就先说破了他的想法。
“我知道。没有你觉得难闻的气味,也没有你觉得喜欢的气味。”
小娘子自顾自地继续:“但是我不喜欢桂花味,而且这里的桂花太香了,闻起来头晕沉沉的……”
说着,她好像真的开始犯晕,圆眼睛耷拉着,左脚踩右脚地就贴到了少年的胸前。
不等少年把她推开,她就在他的身上小猫似的使劲地嗅了嗅。
陆小郎君的衣物都是他亲手洗的,十分干净,他这身刚换不久,正充满着皂荚味。
嗅完了气味,阿柿的圆眼睛就又有了神采。
她仰脸冲着少年笑:“你身上没有沾到那股难闻的桂花味,我最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了!”
但她刚把话说完,就被陆小郎君推到了一手臂远。
小娘子一脸努力地将被推开的失落咽进肚子里。
“你不让我闻,那我就只能赶紧走出这条路啦。”
她说完,将手里的那把薄荷叶子摘了两片、塞进少年的手里,然后自己把剩下的叶子捧到鼻尖,深吸一口气,像头小野猪似的果断冲刺了出去!
忽的一下靠近,忽的一下跑远,只把少年一个人落在后面。
小郎君听着丁零当啷的金铃声,看着被日光晃出层层光晕的水精鹦鹉钗,忽然觉得桂花好像确实太香了,香得让人心神不定。
他低下头,将胸前被阿柿蹭皱了的襕袍抚平,又抬起手,闻了闻掌中的薄荷叶。
浓烈的、甚至有点呛鼻的清凉味道,瞬间便所向披靡地冲破了密不透风的桂花气,简直就像是前面那个跑动的身影。
阿柿才不在乎他有没有觉得桂花难闻。
她要的,只是他每每走到桂花树下,或者闻到薄荷叶香,又或者听到金铃响动,都会下意识地想起她。
气味和声音,很容易在不知不觉间于一个人心里烙下痕迹。
对陆小郎君这个心中从不留恋外物的人来说,这或许并不容易,但一旦成功了,就会比对任何人都更加有用。
小娘子这样想着,忽然,林中骤起大风,在枝头上开得挨挨挤挤的金黄桂花顿时扬洒下了数片,险些蒙住了阿柿的眼睛。
而随着金桂一同刮过来的,除了不远处的一声模糊的惊呼,还有许多张写满了墨字的纸张。
其中的几张直接被大风拍在了阿柿的身上,简直如同被浆糊黏住一般,扯都扯不掉,直到大风熄下,它们才轻轻脱落、飘到了地上。
阿柿拍了拍头上的金桂,弯腰将纸张张拾起。
但刚在看到一张纸下盖着的东西时,她的指尖短暂地顿了顿。
这时,不远处,就在桂花树林对面的另一道小径上,人声也传了过来。
女童的声音亮堂堂:“……这怪风,偏这时候来!小羊你在这等着,我去那边捡。”
“阿姊不用!我自己来捡……”
男童的声音先是着急,随后又渐渐落成小小的呢喃,“阿姊你的包袱很沉,先回去放下才好,是我不慎弄破了包袱,该由我自己去捡……”
“好吧……”
听弟弟这样说,女童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不放心先走了。
弄清了这些纸的主人,听到后面陆小郎君的脚步,阿柿将脚尖前的那块布片拾起,藉着手中一小沓纸张的遮掩,悄无声息地将它藏进袖中。
随后,她转过身,拿着纸沓向少年招手,声音虽然压得很小,但兴奋却溢于言表,连脚尖都踮了起来。
“是小羊!”
她指着棵棵金桂树后的那条小径,“陆小郎君,小羊在那边!”
她头顶钗首的一只鹦鹉身上别了片金桂。
少年想到她刚刚因讨厌桂花味道而神情萎靡的样子,担心她又要扑到他跟前嗅来嗅去,便不自觉想抬起手,帮她将那片金桂摘掉。
但指尖一动,他才察觉,他的指尖还捏着方才的薄荷叶子。
几乎是瞬间,向来守静自持的小郎君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为什么会这样自然地想要亲手为她摘掉桂花?
如果想要避免她因闻到桂花味道而不适,明明,只需要将这件事告诉她。
被不知名的情绪裹挟,小郎君许久没有动。
直到小娘子满脸疑惑地又要凑近,他才水波不兴地把她钗上有金桂的事告诉了她。
小娘子果然马上就动了起来。
看着她摇头晃脑却怎么都晃不掉桂花的着急样子,少年还是没有动。
他垂下眸子,静静地听着钗头那群水精鹦鹉相互碰撞的清脆叮叮当当。
须臾,忙活到鼻尖都皱起来的小娘子看着陆云门那张漂亮至极却无动于衷的脸,脸颊一鼓,喊着“陆小郎君”就把脑袋送到了他的面前:“它还在吗?”
“还在。”陆云门看了看,如实答道。
“我找不到!”
她理直气壮。
“你帮我摘掉吧。”
少年乌羽般的浓长眼睫又垂了下去:“这不合礼。”
“礼法是平日无事时才守的,我现在可是万分危急的时刻,要是不赶紧把花弄掉,就会头晕眼花……”
眼看睁大着圆亮眼睛的小娘子又要不讲道理地扯上他的蹀躞带子时,玉容少年瞳眸一转,“李逢羊要过来了。”
陆小郎君从不说谎话。
男童顺着被大风刮跑的物件一路捡,很快就朝向了桂花林这边,一抬首便会看到树后的两人,的确是马上就要过来了。
阿柿一看,立马就不再纠结别的了。
她登登蹬跑到了少年的身后侧,半躲半藏地抓住他襕袍袖边的鸟兽绣纹,仰脸朝他央求:“这会儿的小羊还没有见过我,我若是主动前去招呼,那就太唐突了。你把我介绍给他,好不好?”
此时,将东西尽量攒进包袱里的男童也看到了陆云门。
他连忙起身,急促却并不冒失地跑动过来,叉手向兄长拜见行礼。
但因他怀中还紧揣着包袱,认真的动作便显得颇为笨拙。
见白鹤般少年的身后、有个陌生的鲜亮小娘子在看向自己的包袱,李逢羊又连忙用小小的手掌攥住包袱的裂口,难为情地解释:“包袱不小心刮到了树枝,撕开了。”
在同男童对上视线的瞬间,小娘子的嘴角就扬了起来。
可她刚呼出一声“小”,就意识到不对一般,硬是把想要喊的“小羊!”咽了回去,郑重地以一声“李小郎君”同他见了礼。
接着,她就满面期待地盈盈望向了陆云门,等着被他介绍给李逢羊。
但已经猜到陆云门只会用“故友的亲人”来介绍她的阿柿,并没有花多少心思去听他说话。
自从李逢羊独自被留在小径中起,她留意的便全是这个也许会令她露出马脚的七岁男童了。
他的神情,他的衣物,他的包袱,他的指尖,还有……他掉落的东西,一切都被她尽收眼底。
几乎是顷刻间,一个猜测便在极擅揣摩人心的阿柿脑中成型。
“我们边走边说吧。拿着这样多的重东西呢。”
阿柿看着快要攥不住包袱裂口的男童,主动出了声,还跑了几步,将小羊没来得及捡起的最后几本书册拾到了怀里。
男童要拿回书,阿柿却并不还给他。
她笑着露出小虎牙,可爱又友善:“几本书而已,我手空着,就帮你拿回去吧。”
在刚回到家中时,李逢羊就从阿娘的口中听到了阿柿小娘子这个名字,知道了她失去亲人的事。
这会儿,看着她好心的样子,又看看站在她旁边、值得信任的陆云门,的确空不出手了的男童嗫嚅了两声,还是向阿柿道谢同意了。
路上,小羊主动慢条斯理地向陆云门请教了几次学问。
对陆小郎君答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记得十分用心,反覆揣摩,看得出对这位麒麟少年的学识相当尊崇。
而阿柿则在一次凑到秋海棠丛帮花拍掉害虫后,便骤然地安静了下来,许久都没再出动静。
走路也变成了扭捏的躞蹀小步,连脚踝上铃铛声都小了许多,令少年不禁几次回首,看他有没有把人弄丢。
直到走进三人走进小羊住的小独院、眼看小羊就要与他们拜别时,阿柿才突然前冲几步,将小羊拉到了一旁。
小娘子不自然地夹紧着左臂,极快又极小声的向男童求助:“我方才冒失,被花刺扯坏了帔子,只能遮丑地夹在腋下。能不能借你的针线补救一番?”
男童听到在听到“针线”的瞬间,眼睛忽地睁大了。
他吃惊:“你怎么知道……”
“之后再跟你解释。”
小娘子羞臊地咬了咬嘴唇。
“请先帮帮我,我不想让陆小郎君看到我丢人的样子。”
她看出来了,男童性情温吞,想事情、学东西、做决定都很慢。
因此,只要将他带到一个无法犹豫的境地中,让他看到她有多急迫、多无助,本性善良的他就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果然,拿不定主意的小羊只能说了“好”。
男童话音刚落,阿柿登时就转过头,盯住几步外正望着这里的白玉少年:“陆小郎君!我要跟小羊进屋一会儿,你在外面等着。”
“至于为什么,”小娘子跟李逢羊对视了一下,扬声,“是秘密,对不对?”
男童看着她的一脸急切求助,对陆云门点了一下头:“是的……”
有了李逢羊的话,陆云门便真的不好进门了。
独自被留在院中的少年,看着亲手合上屋门的小羊,手指不自觉又碾了碾指尖的薄荷叶子。
而屋子里,男童看了看阿柿,放开了他紧攥着的包袱,露出了里面一个磕坏了角的针线匣子。
他在包袱裂开后不想让姐姐帮忙、又一路上将包袱使劲捏着,都是为了把它藏起来。
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了,可没想到,居然被只见过一次面的人说了出来。
忐忑又不安着,小羊将针线匣子递给阿柿。
阿柿却摇了摇头,反把她身上的帔子放到小羊跟前:“我不会针线。”
说完,她又从袖子里,将她悄悄藏起的那张刺绣布片取了出来,还给男童。
小娘子轻松地笑着告诉他:“是被风刮到我脚下的。我想你也许不希望在没绣完之前被别人看到,所以立马就藏起来啦。”
男童看到那张他没能找到的布片,一瞬间,整个人如释重负。
随后,他才发现,他那十根小小的、有着许多被针扎伤痕迹的手指,竟都有些脱力地抬不起来了。
阿柿也不戳破他。
她只是看着那张绣布:“紫羽翘尾,是水鸟溪鸭?”
男童没有回答。
“小羊,这绣得可真好。”阿柿指着帕子上一处纭裥绣的针法,笃定赞许,语气惊叹,“这里是怎么绣出来的?色彩过渡得这样巧妙!”
见对方似乎是在真心地在赞叹,年幼少经事的男童迟疑了片刻,出声说了话:“你不嘲笑我吗?”
“为什么?”
阿柿一脸的想不通。
“我刺绣不通,这绣样在我看来完美极了,一丁点的缺点都看不出来,要拿什么嘲笑呀?”
男童震惊于她的反应。
“我绣……这种东西……”
他想向她说清楚,可这憋在心中、羞于坦诚的话刚出口半句,他便眼眶泛红,喉间哽咽,不再能出声。
“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阿柿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看着那张绣布,继续说她的话:“硬要说的话,我其实是有一点嫉妒。”
她不好意思般地笑了笑。
“你这么小,就可以绣出这么精致漂亮的纹样了,我比你多活了那么多年,却远远做不到……”
露着小虎牙的小娘子说着抬起了头,随后,她似乎才发现男童已经要哭了,整个人都怔愣了一下。
“可是……”
男童强忍着眼泪,看着那张临近绣完的溪鸭绣图,“我……本不该做这个……”
阿柿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男童,才闲聊般地向他开口:“小羊,你知道吗?今天夜宴,陆小郎君会亲手脍鱼,做下人才会做的庖厨事。”
男童抬起眼睛,慢慢冉冉地纠正她:“脍鱼是风雅事,许多君子都会脍鱼。”
小娘子笑了。
“脍鱼不过是更精细的切生鱼罢了,说到底,仍旧是庖厨事,是世人眼中的下等事。甚至在本朝以前,食生鱼,便同如今岭南食生猪、生羊一样,都是粗鄙野蛮的习性,直到近百年,食鱼脍之风才大作,脍鱼才成了你口中的风雅事。”
“提问!”
突然,她盯住正在专注听她讲话的男童。
“为什么突突然地,大家会开始蜂拥而学、以擅脍鱼为荣呢?”
男童答不上来。
“因为宫廷喜欢。因为圣人赞誉。因为有人因其脍鱼的本领得到了贵人的褒奖、得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小娘子一连串地给了他答案。
随后,她舒展地伸开了她跽坐着的腿,冲着发愣的男童笑道:“所以啊,小羊你瞧,这天底下,哪有什么本该、本不该。”
说完,她顿了顿,摸摸自己瘪着的肚子,忽地又把那两颗小虎牙露了出来。
“小羊,你有吃的吗?”
她盯着他的包袱。
“我从出门抓鱼开始,就一直没吃东西,刚才说到鱼脍,一下子就饿起来了。”
男童在她殷殷的注视下,把包袱里没吃完的大半袋干葡萄粒给了她。
小娘子一拿到,马上就欢快地吃了起来。
而李逢羊,虽然他还没有将她说的那些话消化完,但此时,他的手指却能稳稳拿住针线了。
在小娘子鼓着腮帮一把把嚼动着干葡萄粒时,男童也在她帔子的撕裂处,一针针绣补了一只金蝉。
他低着头,眼睛乃至整个世界里,只有那只一点点成型的蝉。
那种完全沉浸其中的神态,只有人真心喜欢一件事情时才会流露出来。
阿柿垂眸,注视着他。
住去郡中的学堂,大家吃住一样,带不去多少东西。他能随手用来刺绣的布,恐怕寥寥无几。
因此,衣衫的边缘和包袱上,都有曾经穿针引线又被拆掉的洞隙。
包袱裂口的附近,针洞密密的,像是被反覆穿线过,也许正是如此,才会被树枝一刮就轻易地撕裂开来。
真的好蠢啊。
他还想要藏呢。
李国老和窦大娘肯定早就知道了。
“我吃完啦。”
在绣着蝉目的最后一针穿出时,小娘子极为恰好地出了声。
她双手接过绿帔子,一脸喜欢地在那只金蝉上轻轻碰着,连穿上时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坏了。
“我刚想起来,我原本是要同陆小郎君去摘橙子的。既然要吃鱼脍,怎么能没有细缕金橙拌之呢?”
她雀跃地看向小羊,“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去?”
此时的阿柿已经很有把握,她不会被小羊拒绝了。
果然,男童虽有些犹豫,但却说不出拒绝的话,不仅跟着阿柿一同出了门,还背上了阿柿卸下来、怕会刮坏了绿帔子的小竹筐。
可他们刚一走出到院子,就在那儿看到了除了陆小郎君外的另一个人。
“您要带我弟弟去哪?”
双生子中的姐姐李迎未看起来不苟言笑。
她看了看弟弟背后的小竹筐,接着便转头望向阿柿,一脸严肃道,“他刚从郡中回来,舟车劳顿,该在屋子里休息才好。”
“未未!”
一看到手脚纤长、比同胎弟弟高出大半个头的李迎未,阿柿立马丁零丁零地冲了过去,笑着同她招呼:“我想同小羊去后面的小山坡上摘点新鲜橙子,用作晚上蘸鱼脍的金齑!”
她看着被她的热情吓得微微后仰的小小娘子,眼睛里的光更加亮了:“你也要一起吗?”
李迎未自从在小径跟小羊分开后,便一直惦记着被落在后面的弟弟,几次想要回去帮他捡书拿包袱。
但她又怕伤了弟弟的自尊,纠结片刻只能先行回去,在自个儿虚掩着的院子门内不停徘徊,听着毗邻在旁的弟弟院子什么时候会有动静。
因此直到现在,她也没顾上换衣裳,还是一副跟弟弟一样、小书僮般的打扮。
对于眼前这个初来乍到就得到了母亲格外喜爱的阿柿、对于她自来熟到吓人的邀约,李迎未原本应该果断拒绝的。
但听到弟弟居然自愿跟着阿柿去摘橙子,女童还是不放心地跟了上去,看着阿柿的目光充满了怀疑。而且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被女童用这种目光盯住,阿柿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过于莽撞了。
她把陆小郎君的胳膊当墙、满脸懊悔地使劲用头撞了一下,在少年注视的目光中,很是“反省”了一会儿。
接着,她不再像她此前同陆云门走路时那样兴冲冲,而是走得不紧不慢,垂着脑袋,也不再主动同那对姐弟搭话了。
就这样走了片刻,路程刚刚过半时,他们意外地遇到了许多人。
原来,窦大娘带回了十几条大鱼、今夜要办全鱼宴的消息已经彻底放了出去。
衙门里今日无事的主簿、录事、典狱、问事们都来了,每人脸上都带着乐呵喜庆的笑,有家眷的携了家眷,不少人手里还提着家里种的菜,热热闹闹地凑起了一大群人。
衙门上下,简直亲如一家。
见到了县令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众人纷纷行礼问候。
阿柿不错规矩地也随着陆小郎君行礼。
只是在与人群擦肩相别之时,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在一名身材粗壮的虬髯男子颈后扫了一眼。
这段插曲之后,小娘子便慢慢重新抖擞了精神。
又走了不久,她突然就拉住了少年袖口的那道瑞兽绣纹,指尖用力捏了捏,仿佛给自己打了打气。
然后,她笑着指向旁边长了大片莼菜的大池塘,对着男童、女童道:“趁现在日头好,我们先去采点莼菜吧,家里有鲈鱼,自然要做道鲈鱼莼羹尝尝鲜。”
阿柿此前便留意过了。
往日里用来摘莼菜的小舟就停在池畔,里面还放着两三个用来装盛莼菜的空瓮子。
路过的人随时都可以登上泛舟,采上一瓮。
男童李逢羊听了她的话,想了想,慢慢问道:“你做这道菜,是想要劝慰阿耶,‘人生贵得适意尔(注8)’吗?
“那是什么?”
绿帔黄裙的阿柿小娘子晃着发上的水精鹦鹉,一脸疑惑。
朝廷政局,退隐时机,这些疑难的东西,此时的“阿柿”可是一窍不通,一点也听不懂呢。
“我只听说‘千里莼羹,未下盐豉’,还没有调味的莼羹,就已经比羊酪还好吃了!”
说完,她拍了一下手,看着男童、女童:“好了,得找个人同我一起去采……”
她还未说完,女童就张开双臂、挡在了弟弟面前:“我们不会凫……”
但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阿柿伸出的手就已经一把拉住了看似更难对付的姐姐。
“我们走吧!”
她扬着她的两颗小虎牙,连拉带拖地将女童抱上了小舟,还在解开小舟的绳子时拍着胸脯跟陆云门保证:“肯定没事,有我在呢,未未一滴水都不会溅到!”
然后,一眨眼,她就呼啦呼啦地撑着竹篙,把女童带到了远离岸边的绿秧秧池塘中央。
突遭了一串的变故,女童的面上却只有被强行掳上来的气愤,不见任何惊慌失措。
阿柿看了看她紧紧皱着的生气小脸,随后不再理她,而是自顾自高高撸起袖子,趴在小舟的边缘,朝着成片的莼菜就伸出了手。
小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荡起,不断有清凉水花被激起扬洒。
女童偷瞥了阿柿一眼,见她专注地在同滑不溜手的莼菜斗争,便悄悄将手伸到了小舟外,用指尖抓起了水花。
藉着水的倒影,阿柿将一切收进眼底。
她装作毫不知情,费劲地趴着,卖力接连摘了好几把莼菜,鬓边的几根头发都滑到嘴角了。
因为手黏乎乎的,她便无比自然地使唤起了李群青家的小小女童。
“未未!帮我!”
她坐了起来,鼓了鼓粘着头发的左边腮帮,示意她帮她把头发弄掉。
“你可真……”
意识到失礼,女童改口,“您可真是能折腾……”
虽然如此说着,李迎未却还是伸出手,轻轻地帮阿柿将头发别到耳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