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吧。”苏彧漫不经心地应着。
裴宝珍说:“府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
苏彧随口就接了:“为河东之根本,诚古今必争之地也。”
裴宝珍:“……”她背的是《太原府地方志》,结果皇帝居然能接上。
“陛下什么时候看的?”她好奇地问。
苏彧说:“之前去太原的路上,随意翻了翻。”
裴宝珍感叹:“陛下有这等过目不忘的本事,怎么不用在进德修文上?”
“朕觉得朕的品德极好,不需要再进修了。”苏彧又翻了一页。
裴宝珍:“……”她明明是说皇帝该提升一下文化,皇帝非要扭曲她的话。
不过即便她这么说,皇帝也没有恼羞,反倒对着她浅浅笑了一下,裴宝珍觉得自己又要沉迷于皇帝的美色之中不可自拔……
她突然想到她干瘪的钱袋,瞬间眼中便没了光,看向苏彧的眼神也只剩下麻木不仁。
苏彧也就这半日清闲,吏部的官员考核过后,便正式步入年关了。
除夕之日,苏彧一身冕服,祭天拜地,照例在麟德殿摆年宴。
不过年宴上又有了几张新面孔。
其中最受关注的还属柳无时,他虽然坐在末端,可大家都知道他是大启首个度支司大夫,经过他面前的官员不自觉就回头多看他两眼。
柳无时总觉得他像一只被逮住的食铁兽,路过的人都要来围观一番。
他转头望向苏彧,穿着冕服、戴着冕旒的皇帝自带疏离,高高在上,不可触及。
她的身旁有崔玄,有姚非名,有谢以观,有尉迟乙,唯独没有他。
柳无时莫名生出了一阵难过,低头喝了一口酒。
酒过三巡,苏彧同去年一样,没有留大臣们与她一起守岁,放他们各自回家。
柳无时随波逐流地被人潮往外推,他仰起头,天上无月,只有漆黑一片。
他忽地转过身来。
从宫门到麟德殿,灯火稀落,夜风之中跳跃的光点,却又在他眼前连成一线,指引向通明的麟德殿。
他心念一动,奋不顾身逆着人群,往麟德殿走去。
守在宫门前的宫人笑着说:“柳大夫来了?陛下正在等你。”
柳无时眼中有着难以置信的喜悦,他兴冲冲地跨进宫殿内,而苏彧就在原地等着他——
“陛下——”他心潮澎湃以至于声音颤抖。
苏彧抬起眼,柳无时听到的却是谢以观的声音:“柳大夫总算是回来了。”
柳无时惊了一下,再回神,哦,之前在苏彧身旁的崔玄、尉迟乙与谢以观,如今也依旧围绕在她的身旁。
苏彧索性摘了冕旒。
崔玄出声阻止:“陛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苏彧手中的冕旒,又抬眸对上苏彧略微控诉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在说,她都已经戴了一整天,脖子都酸了。
崔玄抿了一下嘴,轻声说:“陛下的头发乱了,臣来为陛下整理。”
他的脸依旧是冰冷的,为苏彧整理发丝的动作却格外温柔。
尉迟乙笑着说:“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拘于小节,陛下莫要理他,不如我们到外面架一个篝火烤肉吃。”
谢以观跟着一笑:“尉迟将军好雅兴,只是外面天寒地冻的,我们的身体怕是不如尉迟将军好。”
他转头对着苏彧说:“冻着臣了不打紧,只是陛下的身子关系大启社稷,怕是不能由着尉迟将军的性子了。”
尉迟乙:“……”突然明白崔玄为什么讨厌谢以观了。
苏彧哈哈一笑:“还是火锅更合朕意,朕已经让人准备好了,我们吃火锅!”
年宴的食案被撤去,换作摆着火锅的条几,苏彧坐下,也喊他们几个一起坐下,“还是大家一起吃火锅有氛围感。”
“陛下,我们喝酒!”尉迟乙起身站在苏彧的身旁,为她斟酒。
崔玄与谢以观竞相涮肉,然后把涮好的肉放在苏彧的碗里。
苏彧与尉迟乙喝了一盏,再看向柳无时,笑着问:“不已怎么一直不开口说话?”
柳无时愣了愣,忽地笑开:“臣只是没有想到陛下的守岁是如此满是烟火气。”
他站起身,捧着酒盏向苏彧敬酒,苏彧一饮而尽,他便也跟着一饮而尽。
烈酒就着火锅涮肉,除夕的寒夜也分外热烈。
喝得有些多,苏彧跑回寝宫解手,再折回来,便在半道上遇上出来寻她的四个男主。
尉迟乙大大咧咧地说:“这边就有东圊,臣还能陪你一起,陛下何必跑这么远?”
崔玄睨了尉迟乙,冷漠地说:“陛下便是为了避你。”
尉迟乙:“?”
谢以观则是若有所思地看了苏彧一眼。
苏彧笑着转移话题:“不已在看什么?”
“陛下,臣在看红灯笼。”柳无时回答。
廊道上挂着艳红色的灯笼,而苏彧便站在红灯笼之下,犹如在骄阳下盛开的牡丹。
柳无时突然觉得这样的除夕太过于朴素,配不上他雍容华贵的陛下,他带着几分醉意说:“来年臣为陛下放一城的烟花,可好?”
苏彧倏地望向他,哪怕还有其他三人在场,柳无时却觉得这一刻,苏彧眼中唯有他,而他听到苏彧说:“不如直接把买烟花的银两给朕。”
柳无时:“……”醉意一下子就被冲淡了。
几个人一直守到天亮,此前苏彧便准备了留给他们休息的房间,他们索性也不出宫,就留在宫中休息。
待到午时,苏彧才醒过来。
她一醒,便将崔玄和尉迟乙寻过来,商议前往原州的事情。
崔玄看着苏彧眼下淡淡的青色,说:“陛下不如再休息一日?”
苏彧摇头:“现在去,刚好能赶在春假结束前回来。”
尉迟乙皱了一下眉头,倒没有开口阻止苏彧,只在心底盘算着带什么人保护苏彧,“就此前的三千骑兵护送陛下去原州。”
“三千人动静太大,带百人就够了。”苏彧说。
谢以观来时,苏彧和崔玄、尉迟乙已经商议得差不多了。
见他来了,苏彧朝他招招手,主动交代:“朕打算去原州。”
“那臣……”谢以观正想说他去做准备。
苏彧朝他一笑:“这一次朕带行简,有劳知微在京城守着,朕应当能在春假结束前回来,若有急事你代为处理。”
谢以观心里忽地便生出了失落感来,他低下头说:“臣听陛下的。”
崔玄浅淡地看了一眼谢以观,他似乎能明白谢以观此刻的心情,他若有似无地扯了一下嘴角,若是日后陛下外出都能带着他,改让谢以观留守京城。
他倒也能接受,陛下将谢以观提拔为宰相。
苏彧一行人装成商队,一路轻骑到原州。
崔玄与元氏姐弟约在初七在原州的珠宝铺相见,他担心有诈,想自己先去见一见元氏姐弟。
“原州是大启的地盘,再说昆郎云丹如果真的要刺杀行简,朕也能保护行简。”苏彧笑眯眯地说。
崔玄一时说不出话,他紧紧握住拳头,阻止自己想要转头,用手捂住自己嘴的冲动,只是苏彧真的是太懂得如何撩拨他了,将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撩拨得波涛汹涌。
大约元氏姐弟也担心有诈,到了约定的时间也迟迟未露面。
若是崔玄一人来,再等等也无妨,只是有苏彧在,他比平时更谨慎些,过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他便起了身,“我们还是先走吧,此处我会派人盯着的。”
苏彧戴着帷帽,遮住了容貌,只是她的身姿摆在在这里,看着便不像是寻常人,她摆了摆手。
她站起身,站在珠宝铺的门口,朝外张望。
原州是如今大启与逻娑的接壤之处,也是附近较为繁华的大城,城中各色人等鱼龙混杂,就比如苏彧这一眼望过去,既能看到寻常的大启人,也能看到胡人,也能看到逻娑人,甚至还有南诏人。
苏彧慢悠悠地移动着目光,她忽地一顿,随即抬头望向对面酒肆二楼,正对着她的位置,一扇窗半掩着,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就这样搭在窗上,却是看不清这只手的主人是何人。
她仰着头一直看着那只手,那只手依旧一动不动,直到崔玄走到身旁,在她耳边轻声问:“怎么了?”
苏彧慢慢低下头,却是说:“我去对面酒肆的二楼。”
她大跨步朝前走,直奔着那间厢房而去,崔玄、尉迟乙和尉迟佑迅速跟在她身后,待她推开厢房的门,便见到那只苍白的手朝着她而来。
尉迟乙先一步接下招来,一把抓住那只手,而那人却是一个反手,从尉迟乙的手里挣脱了出去。
尉迟乙觉得有几分意思,来了劲,紧接着又是一掌劈过去,那人躲了过去,甚至还试图扣住尉迟乙的手腕。
两个人居然有模有样地对战了数个来回。
苏彧也终于看清那人的面容。
是一位面色苍白、自带柔美之姿的郎君。
只是他出手狠厉,倒是与他的容貌不符。
不过他到底不是尉迟乙的对手,打了几十个回合之后,便渐渐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尉迟乙再一掌劈下来的时候,他没能躲开,硬是用身躯接了下来,朝后连连退了数步。
这边的动静有些大,隔壁厢房的门突然打开。
“小心——”崔玄想也没有想,便将苏彧抱在了自己怀里,一把飞过来的匕首擦着他的手臂便钉在了他们身后的柱子上。
原本站在苏彧身后的尉迟佑已经拔出双刀攻击而上,而从厢房出来的女郎则是手执双手剑,挡住了尉迟佑的双刀。
女郎容貌稠丽,一双微微上扬的杏眼,若不是此刻与尉迟佑对峙,看着也该是柔美的。
只是她将双手剑用得凌厉,眉眼之间平添了几分英气。
见那位郎君被尉迟乙擒住,她一面接下尉迟佑的招,一面冷笑着:“崔家家主来此还带着情郎,这便是你所说的诚意。”
崔玄立刻冷声怒斥:“放肆!”
苏彧却是在他的怀里笑开,帷帽上的纱跟着抖动,自崔玄的脖颈间拂过,他浑身僵住,不敢动弹。
“行了,仲云放开元郎君吧。”苏彧不在意地从崔玄的怀里走出来,大刺刺地走进厢房里,“阿佑也别打了,大家都进来吧。”
元灵和元燃都怔了一下,苏彧身形清瘦高挑,声音却是清脆如少年,悦耳动听。
过了一会儿,元燃才反应过来,诧异地问:“尉迟……将军?”
不是说尉迟乙与崔玄不对付吗?两个人怎么会同时出现?
苏彧无情地嘲笑尉迟乙:“枉你在这西北待了这么久,结果人家都不认识你。”
尉迟乙哈哈笑了两声:“这怪不得我。”
这些年他一直在原州一带抵御逻娑的入侵,元氏姐弟在逻娑王都,自然不会认识他。
尉迟佑收了双刀,自觉退到苏彧的身旁,是对她的守卫之姿。
崔玄也站在了苏彧的另一侧,同样是守卫的姿态。
元灵收起双手剑,惊疑不定地看向苏彧,难不成她是宫中出来的人?但是听闻如今的大启皇帝并不喜爱用宦官,莫非眼前的人是特殊?
元燃更是一错不错地盯着苏彧,他紧紧握了一下拳头,开口问苏彧:“阁下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苏彧盘腿坐下,随随便便就将头上的帷帽摘下来,她笑着露出嘴角的梨涡,“这边的风沙大,我戴帷帽就是挡一下风沙。”
元灵、元燃都愣住。
他们姐弟俩的容貌已经算十分出众了,要不然也不会被奴氏家主宠爱了十年,但是苏彧的容貌却依旧让他们一时反应不过来。
原本他们觉得苏彧古怪,而现在他们觉得苏彧戴帷帽实在合理。
过了半晌,元灵才开口:“不知这位郎君……”
苏彧主动说:“我姓苏,你们叫我苏大就可以了。”
元灵和元燃又茫然一瞬了,“苏”是他们想的那个苏吗?
崔玄进一步证实了他们的想法,“这是我家郎主。”
元灵、元燃:“……”在大启能被崔玄称为“郎主”的人,他们实在找不出第二人来。
此前他们有种种猜测,却怎么也不敢把苏彧往帝王的身份上猜,原州危机重重,他们姐弟又在逻娑待了十年,纵然他们主动提出做内应,也早做好了不被信任的准备。
原本,他们觉得能见到崔玄已经是极限,却没有想到皇帝会来原州见他们一面。
在过于震惊之后,沉默许久,元燃才干涩着嗓音问:“是因为我们在奴氏那里得宠的缘故吗?”
随即他又嘲讽地笑了一下:“倒是未曾想过会因为这个缘由而得见天颜。”
苏彧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说:“我连逻娑王都不当一回事,奴氏算个什么东西值得我跑这一趟?我来这,只为见元将军的后人。”
她接着说:“元将军与元夫人为国捐躯,他们的子女理当受到我的礼遇,所以我亲自来这里,接你们回大启。”
“接我们回大启?”元燃和元灵又茫然了一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苏彧弯下眉眼,“是呀,接你们回大启。”
元灵颤抖着问:“那奴氏那边呢?”
苏彧满不在乎地回答:“原州已经是大启的地界,你们在这里也好,回岐州也好,奴氏能奈你们何?用不着怕。”
就目前的局势来说,逻娑王和昆郎云丹谁也赢不了谁,只能将逻娑一分为二,各占一方,分裂开的逻娑不足为惧,而支持昆郎云丹的奴氏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就算元灵元燃放弃做内应,现在就回到大启,苏彧觉得自己也应该妥善安排好他们日后的生活,他们是忠臣之后,应当受到大启的礼遇。
元灵和元燃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苏彧这里得到这样的答复。
他们再次茫然,猛然间元灵突然开始抽泣。
元燃听到她的声音,眼眶跟着泛红,只是他平日里在奴氏家主面前为了示弱争宠,总爱掉眼泪,这会儿在苏彧面前,他突然有些不想哭,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没有哭。
他与姐姐虽说在奴氏家主那里得宠,但说穿了也不过是逻娑人的玩物而已,十年苟延残喘,支持他们的是为国为家复仇,然而当他们真正联络上崔玄,心中又生出了惧意。
他们害怕,曾经的故土因为他们在敌国的十年,而怀疑他们排斥他们,再也不愿意接纳他们。
元燃与元灵想过了太多太多,于他们而言最好的结局,或许便是崔玄信了他们,功成身就之后他们能够回到大启隐姓埋名度一生。
然而苏彧却和现在一事无成的他们说,大启的帝王来接他们回大启,无需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可以安然回到故土。
怎叫人不动容?
元灵在哭过之后,用力揉搓了一下眼睛,却是笑着说:“我们既是元家人,就不能这么简单地回到大启,我们不单单是做内应,还想救回那些被掳到逻娑为奴的大启人。”
元燃红着眼睛,说明情况:“逻娑王都尚存数万大启人,都是那时候被掳过去的,只是这些人多为女子和像我这样的……”
“阉人”二字,元燃当着苏彧的面突然就说不出口来,逻娑那时候只留年轻女子与十到十五岁之间的少年,逻娑人又将这一批少年全都实行了宫刑,让他们留在王都做宦官伺候逻娑的王室与贵族。
元燃因为生得好看,被生冷不忌的奴氏家主留在身边做了男宠。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可是在苏彧面前,他不知为何便生出了羞耻,那些不堪的过往变得格外难以启齿。
他不敢看苏彧,低着头说:“阿姊与我拳脚功夫还算可以,不过逻娑人并不知晓此事,必要时杀了奴氏也是可以的。”
这些年他没有杀奴氏,就是元灵和他说,要忍耐,要留住性命为父母报仇,也要救那些与他们同样受苦的同胞。若是将来大启军攻入逻娑,那他自然可以里应外合,动手杀了奴氏!
苏彧起身,郑重地朝着姐弟二人行了一个礼,“既然这样,你们回去之后请务必保护好自己,有什么消息传给行简便好,行简会直接告诉我的。”
元氏姐弟愿意做内应,她也不会虚伪地劝他们不要去做。
元灵与元燃又恍惚了一下,他们其实从奴氏那里或多或少听到关于大启皇帝的传闻,在奴氏的嘴里,大启皇帝是个雷厉风行、有着神秘武器,动不动就杀人的可怕敌手。
他们想象大启皇帝高大魁梧、杀人如麻,可眼前的苏彧截然相反。
与苏彧道别,从酒肆出来,元燃轻声地对元灵说:“阿姊,你说日后我去大启皇宫……做内侍,他会留我吗?”
元灵顿了一下,无情地给元燃泼了一盆冷水,“我听闻他并不用内侍,你且看看,方才那么多随从里可有一个是内侍?”
她又叹了一口气,看着失落的元燃,她那一句“我们满身污秽”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就算回到了大启,他们曾经做过奴氏宠妾与男宠的污点也洗不去,能找个地方苦度残生,便已经不错了,元灵苦涩地想着。
既然已经见过元氏姐弟,崔玄担心原州不安全,想要立刻启程回京城。
苏彧却说不着急,她问尉迟乙:“仲云,你的父亲、兄长和兄嫂都是埋在原州吗?既然来了,你带我去祭拜一下。”
尉迟乙愣住,他忽地想,皇帝真的很好,好到他都想不顾礼节地抱住她。
他克制住冲动,附在苏彧耳边悄悄说:“眼下陛下的安危最重要,待到日后,臣砍下逻娑王与昆郎云丹的脑袋做酒杯,必带陛下到我父亲坟前痛饮三百杯!”
苏彧:“……”她拒绝用骷髅头盛酒!
崔玄:“……”当着他的面和陛下说悄悄话,尉迟乙较之谢以观,也好不到哪里去!
【尉迟乙好感度加5,当前好感度为90。】
在外游历了两年的和尚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目光也内敛了不少。
苏彧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化缘,只是这两年因为苏彧严查寺庙,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高僧或是被查出妻妾成群,或是被查出来私藏金银俗物,又或是有其他的道德污点,百姓们对和尚们大失所望,甚至到了厌恶的地步。
故而若空顶着个光头与一身破旧的僧袍去化缘,不仅没有得到吃的,还平白无故被人砸了石子。
他的额头被砸破,流了血,却并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若空正要转身,却见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将一个馒头放在了他化缘的钵里,他愣了愣,倏地转过身,便见到了戴着帷帽的苏彧。
虽然看不清容貌,但是这个身形,却足以让若空的平静被打破。
他倏地瞪大眼睛,差点惊呼出声,但也知道他不能在这里喊苏彧为“陛下”,他紧紧抿住嘴唇。
过了许久,若空才苦笑着说:“贫僧的修行似乎未有长进。”
他还是没有做到真正的宠辱不惊,也没有做到真正的心如止水。
苏彧笑了:“心如止水那是木头,法师行走在人间不是做无情草木的,既然要普度众生,自然要对这个人世间有情才是。”
若空敛着的目光更加温和,“施主说的是。”
苏彧问他:“若空法师打算在原州待多久?”
若空先是说:“法师之称,贫僧如今还担不起。”
转而答她:“贫僧刚到原州,打算在这里停留一段时日。”
苏彧点点头,帷帽上的纱布跟着摇摆,转身向身后的崔玄伸出手来,都不必她开口,崔玄便自动将挂在蹀躞带上的钱袋解下,将一块碎银放在苏彧的手里。
她将银子放在了若空的手中,若空正要拒绝,却被苏彧压住了手。
苏彧说:“众生平等,法师能从别人那里化缘,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的?”
若空说:“太多了……”
苏彧却说:“确实修行没有长进,既然是化缘,多与少随的就是有缘人的心意,你一个和尚怎么能嫌多嫌少呢?”
若空:“……”皇帝还是那个皇帝,他说不过他!
待到若空再抬头,苏彧已经转身,留给他的只有她的背影,她不回头地挥了一下手,“我在京城等法师归来。”
若空单手行礼,眉眼间的笑意淡淡晕染开,叫他俊美的容貌中多出了几分祥和。
苏彧没在原州待太久,意外遇到若空之后,她决定立刻离去,她相信若空并不是那个会泄密的人,但是难免有心之人会发现什么。
崔玄和尉迟乙自然是都听她的。
他们在日落之前,离开了原州城。
半道上却是遇到了元燃,他牵着马站在杨柳下。
正月的杨柳未长新芽,干枯的柳条在冷冽的寒风中被刮得凌乱,落在元燃身上,平添了萧瑟。
而他仰起头,望向马上的苏彧时,目光亦如这干枯的柳条一般,死气沉沉,未见半点生机。
他开口说:“阿姊已经先回去了,让我在这里等苏郎君。”
他没有等苏彧下马,解下背在身后的双手剑,奉到苏彧的面前,眼中的死水泛起了一些涟漪,他闭上眼睛说:“这是我们元家世代相传的双手剑,这些年阿姊与我在逻娑并不敢将剑拿出来示人,只将它埋在土里,这一次回大启才将它从土里挖出来。阿姊与我担心日后我们回不了大启,还请苏郎君代为将它带回岐州……”
他与阿姊不能回去,且让这把剑代他们干干净净地回去。
“我拒绝。”苏彧想也不想地说。
元燃猛地睁开眼睛,苏彧从马上跳下来,掀起了帷帽上的薄纱,正对上他的眼睛。
她说:“既然是元家世代相传的剑,那就该在元家人的手里,别想逃避责任。”
元燃似乎颇有些意外苏彧会这么说,怔在了那里。
苏彧接着说:“我本来说把你们接回来的,是你们主动请缨,既然接下活了就没有退出的道理。”
“我们并无放弃之意,只是……”元燃连忙说。
苏彧却没给他说下去,抢过他的话:“活是你们自己接下的,命你们得给我保住,你们要没命了,谁来给我里应外合,鬼吗?”
元燃急急地说:“我与阿姊自然会等到大启军来救我们之日,只是……”
苏彧笑了起来:“哪来那么多的只是,大启的军队都去救你们了,你们也要配合自救,手里当然要有趁手的武器,你现在把这么好的武器给我带回去是什么意思?想等着被救不出力?美得你!”
元燃:“……”说得好有道理。
苏彧将薄纱放下,重新上了马,“行了,回去吧,下一次我们在京城相见。”
元燃怔了一下,死寂的眼中却被点燃了一簇希望的光,他牵住苏彧的马头,仰起脖颈,苍白的面颊与浅色的唇透出一抹病态美,就仿佛是那在风中挣扎的细柳一般,摇曳多姿。“我……可以去京城吗?”
苏彧俯下身,拍拍他单薄的肩膀,“那就得看你的表现,你要是表现好,留在京城肯定没有问题。”
元燃侧过头,盯着那只放在他肩膀上的干净的手,然后他便见到苏彧坐直身体,也收回了那只手。
她背对着他,挥挥手,“我在京城等着你。”
元燃将手抚在苏彧碰过的地方上,哑着声音应道:“一言为定。”
从原州出来,回京城经过泾州与豳州。
豳州已经是关中,属于关内的大州。
苏彧算算时间,觉得还能去看一下,反正就算迟个一天两天回去,她相信谢以观也是能应付的。
进了豳州,找了客栈住店,她才发现崔玄的脸色不大好看,她关心地问:“行简这是怎么了?”
崔玄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苏大在京城要等的人可真多。”
苏彧还没开口,尉迟乙已经说了:“你这口气怎么阴阳怪气的?”
崔玄回了他一句:“心在阴阳,自然听什么都是阴阳的。”
苏彧看了看崔玄,又看了看尉迟乙,再望向那边频频朝这边看热闹的随从,一个当朝宰相,一个大将军,也不怕被人看笑话。
他们不怕,她这个做皇帝自然也不怕,不过她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崔玄蹀躞带上,这一路都是崔玄掏的钱——
嗯,她这个皇帝还是很有分寸的。
苏彧笑着安抚崔玄:“那是他们不在京城,我在京城才会这么说,也不是我要等,是和行简一起等他们归来。”
崔玄:“……”陛下真是爱犯规,这般说,叫他怎么接话?
他轻咳了一声,“我去看看楼上的房间如何。”
崔玄去看了一圈,自然是没能看上,他皱着眉头,叫店小二过来,要求将房内的被褥到茶具一并换新的。
店小二为难地说:“郎君,这已经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上等房,这些东西也是新……”
崔玄掏出一锭银子给店小二,“去买全新的再洗干净铺上,多出来的便算给你的打赏。”
店小二立马换了嘴脸:“郎君放心,小的比给您换上最好最新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大冷天的,苏彧不过是出去转了一圈再回来,店小二已经换上新买的被褥。
崔玄拿手捏了一下,确定是新洗过的,才点点头,对苏彧说:“苏大勉强将就一下吧,外面住店也就这般不讲究了。”
一旁听着的尉迟乙忍不住开口:“从前苏大与我……”
崔玄冷冷看过来,“你也知道从前苏大因你受了委屈?”
尉迟乙:“……”哪里委屈了?他们从前在野外过夜也是开心的,有钱了不起啊?
他顿了一下,看向能说善道的苏彧在此刻十分安静,嘶了一下,有钱确实了不起。
他在苏彧耳边小声但能让崔玄听到:“这厮有钱,日后打逻娑第一个叫他捐银两。”
崔玄:“……”说得这么大声,是生怕他听不到吗?
苏彧笑盈盈地看向崔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