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乙拍了一下手,笑着说:“臣力气大,臣来抱崔阁老下马!”
崔玄:“……不必。”
崔玄咬着牙,用还在流血的手硬撑着从马上下来,坚决不让谢以观和尉迟乙碰到自己半点。
谢以观却不合时宜地补了一句:“崔阁老果然不喜被人碰触。”
崔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直到这会儿,崔玄才算是恢复正常,他让自己的随行去把自己更换的衣物取过来,这才跟着苏彧进了皇帝的营帐。
一同进营帐的还有谢以观。
太医很快就来了,帮崔玄的一双手上药重新包扎,吩咐着:“崔阁老的手在结痂前能不碰水尽量不要碰。”
听到这话,崔玄的眉头都快打两个结了,盯着太医看的眼神叫太医害怕,拎起药箱就连声告退跑路。
苏彧笑出了声,顺手敛了巾帕,“行简,你脸上溅了血,朕来帮你擦……”
“臣来吧。”站在一旁的谢以观立刻接过苏彧手中的巾帕。
崔玄:“……我自己来。”
谢以观呵呵一笑,“可不能碰水。”
谢以观一把就将巾帕糊在崔玄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崔玄觉得谢以观想要谋财害命,他一把推开谢以观,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藏在眼中的怒火。
崔玄半眯了一下眼睛,谢以观针对他的怒气似乎有些莫名,更叫人深思。
苏彧笑眯眯地说:“行简和知微倒是关系挺好。”
崔玄、谢以观:“……”一点都不好!
谢以观轻咳了一声,将巾帕放回盆里,他其实十分好奇苏彧身边的那支枪,不过眼下不是好时机,等回京城以后他再慢慢向皇帝请教,眼下最紧要的是找出行刺的幕后主使人。
想到这里,谢以观的目光冷了下来。
尉迟乙又调了一队禁军守在苏彧的营帐外,这才进来,他率先向苏彧报告:“陛下,这些刺客的尸体臣都已经检查过,有蜀地之人亦有中原人,像是两拨人。”
苏彧来的时候把之前做的沙盘也一并带过来了,现在刚好在沙盘上复刻之前刺客埋伏的场景。
她将代表刺客的泥人摆到沙盘里,说:“这些刺客能埋伏在这里,必然是跟着狩猎的队伍混进来的,而不是避开四周守卫。”
尉迟乙沉默了一下:“可要将东川节度使叫过来?”
苏彧还看着沙盘,过了一会问尉迟乙:“哪个口子的防御最弱?”
“啊?”尉迟乙呆了一下,立刻说:“陛下放心,臣已加强整个同官狩猎场的防备,如今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更是进不来,绝对能对幕后主使进行瓮中捉鳖。”
谢以观却提醒了他一句:“那要是幕后主使人不在这里呢?”
尉迟乙目光一敛,“谢舍人是说幕后是西川节度使?”
刺客之中有蜀地之人,不是东川,那便是西川。虽说西川和东川面上看着十分团结,但是背地里就未必,尤其是西川节度使王剑本是个野心勃勃之人,这几年借着东西川友好的名义,还占走了东川一些地盘。
“只是有这个可能,倒也未必。”谢以观严谨地说。
尉迟乙:“……”听君一席话,那真是一席话。
崔玄开口说:“以他们手中的弓箭来看,未必是蜀地的。”
自从各藩镇自己负责武器之后,各地方军队的弓箭会略有些区别,比如南方的弓拉力会小一些,而北方的弓拉力就会大些。
崔玄直面过刺客的弓箭,能感受到这些弓是来自北方的。
尉迟乙却说:“各地的武器虽然规制有些不一样,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流通,也有可能是刺客用来混淆视听的。”
比如他手中就有各地藩镇军队的武器,想要冒充哪家都能冒充。
“不用猜来猜去。”苏彧说,“把那具蜀人的尸身搬到朕的营帐里。”
她又问几人:“前面朕开枪的声音大不大?能传到多远?”
“枪是指……”谢以观谨慎地问了一句。
苏彧斜睨了他一眼,将怀中的枪拿出来晃了一下,像逗他一般,在他看清之前迅速藏回怀里。
她笑着说:“你们可以对外宣传,朕手上有天赐神器,杀人于无形之中,那些刺客一旦靠近朕就会自动被神器所杀。”
崔玄、谢以观、尉迟乙:“……”皇帝是懂宣传的。
“仲云将那三具被枪所杀的尸体找个风水好点的地方给埋了。”苏彧又吩咐。
尉迟乙几乎立刻就懂了:“臣知道了,臣这就去找块风水宝地把他们埋了。”
皇帝这是要拿这三具尸体做饵,引蛇出洞。
不管是刺杀的幕后主使人,还是怀有二心之人,必定会对皇帝手中的“神器”有所忌惮,想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神器”,偷尸体是最便捷的,而那些人一旦来偷尸体,他便能派人跟踪上去。
怪不得皇帝刚刚问他防备之事,他还得找个防备不那么严、便于人偷尸的好地方。
“嗯,要是看到有人来风水宝地,跟着就好,也不必打草惊蛇。”苏彧吩咐了尉迟乙一句,又看向沉默的崔玄,见他一直皱眉,关心地问,“行简可是伤口在痛?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崔玄摇摇头,“臣的伤口不碍事,臣有事禀告,能否……”
他看了谢以观和尉迟乙一眼。
苏彧立刻说:“仲云和知微在门口等一下。”
谢以观淡淡看了崔玄一眼,率先走出去。
尉迟乙出来后站在谢以观的身边,笑问他:“这崔阁老神神秘秘的,是要和陛下说什么?”
谢以观淡淡地回了一句:“大约是请罪吧。”
他在心底想着,那些刺客可以随狩猎队伍混进来,但是皇帝狩猎非同儿戏,他们自带的武器都是经过严格的检查,带什么弓多少支箭都是有规定且登记在案的,刺客所使用的弓箭要么就是军中之人所安排,要么便是事先便埋藏在那里——
前者的嫌疑在尉迟乙,而后者的嫌疑在全权负责这一次秋猎的崔玄。
谢以观并不怀疑尉迟乙,也不怀疑这一次带过来的禁军,毕竟这一次的禁军都是刚刚整顿过的,他倒也不怀疑崔玄,但是崔家内部必然是有问题的。
其实这一次是顺便除掉崔家的好时机,就是不知道皇帝心里怎么想的,谢以观暗自想着。
他望向远处听闻皇帝遇刺急匆匆赶回来的官员,又想起方才皇帝与崔玄之间的亲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全然褪去,唯有一片冰冷。
尉迟乙看了他一眼,又笑了笑,“那些人回来了,我不善与人打交道留在这里也帮不上谢舍人什么忙,就先去做陛下吩咐的事了。”
高大的武将走人的速度却是极快,一个晃眼,人就找不到了。
谢以观:“……”谁说尉迟乙没心眼,这家伙贼得很!
而在营帐之内,苏彧不急着开口,崔玄却是第一次跪在苏彧的面前——
他虽是臣,但是五大世家皆有特权,遇皇帝亦可以不跪,尤其是骄傲如崔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跪皇帝。
但是他一想到,今天的刺杀完全是因为他的疏忽,或者说源于他对崔家内部的盲目自信,他就恨不得再给自己补上两刀。
苏彧一边摆弄着沙盘,一边说:“你再跪下去,等会儿仲云该扛尸体回来了。”
崔玄仰起头,望向苏彧,他看着帝王双目含笑走向他,向他伸出手,将他扶起来,“起来吧,朕相信行简,不过崔家你得自查,给朕一个结果。”
崔玄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应下。
“陛下,崔阁老的衣物送过来了。”营帐外传来声音。
苏彧放人进来,随从放下衣物就要走人,苏彧愣了愣,“你不帮崔阁老换吗?”
随从有些为难,平日里崔玄并不许他们近身伺候,换衣穿衣那都是崔玄自己的事,不过如今崔玄的手受伤了,随从看向崔玄。
崔玄却说:“你去吧,我自己来便是。”
苏彧看着崔玄打发了随从,然后艰难地要自己解衣更换,她默了默,上前帮崔玄解开衣带,“朕帮你吧。”
崔玄浑身僵住,他的脸依旧板着,只是冷白的脸上却满是通红,就在苏彧以为他会拒绝自己的时候,他却是压着声音说:“臣谢过陛下。”
要说苏彧穿衣服,那是完全不讲究,只要穿在身上就行,崔玄忍了又忍,想提醒皇帝,至少要把衣襟对上,要把衣袖拉平整,但是他再低头,便能看到苏彧高挺的鼻梁以及红润的唇。
再多的话都被堵住,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苏彧满意地说了一声“好了”之后,再用受伤的手把衣襟拉平整,调整蹀躞带的位置。
苏彧抬眼望他。
崔玄面无表情地解释着:“臣待会还要陪着陛下见客,不可丢了颜面。”
皇帝遇刺的事在整个营地都已传开,各个官员特别是从地方来的官员在等了半天,没等到皇帝的动静之后,决定主动出击,前来关心皇帝。
谢以观在门口守着,那些个领着女儿前来探望的官员一律被他拦在了门外,三言两语打发走,一直等到东川节度使顾重照过来,尽管顾重照也是带着女儿过来的,谢以观还是放人进来了。
苏彧笑着让顾重照和顾大娘坐下。
顾重照是个高大的武将,女儿顾大娘生得也十分高挑,只比苏彧矮一点,一张脸也十分出众。
顾大娘本觉得这一次秋猎只有那位京城第一美人能与自己相提并论,但是看到苏彧之后,她稍稍沉默,调整了一下,这一次秋猎女郎之中只有那位第一美人能与她相提并论,皇帝不是女郎,所以忽略不计。
顾重照对着皇帝寒暄了几句,又关心了一下刺客的事,皇帝始终笑着,看不出在想什么,于是他便大着胆让自己的女儿推出来:“臣担心陛下受伤,特意带着臣的女儿一道过来,在营地多有不便,她也可以照顾陛下一二。”
顾大娘才站起身就被一道冰冷的视线给冻住,她僵硬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苏彧身旁的崔玄。
崔玄冷冷地说:“顾节度使还是先等等,等尉迟将军过来。”
顾重照惊了一下,脱口而出便是:“难不成尉迟将军对我家女儿有意思?”
正拖着尸体走进来的尉迟乙:“?”
他离开才这么一会儿,怎么就有谣言出来了?
顾家父女齐齐看向他。
尉迟乙眼观鼻鼻观心,一本正经得很,生怕一个眼神乱飘就说不清楚,连忙去把扔在地上的尸身翻过来,问顾重照:“顾节度使,可认识此人?”
顾重照看清尸体的脸之后,当下就站了起来,迅速地望向苏彧,尚未弱冠的皇帝坐在那里辨不出喜怒来。
他的手紧张地放在蹀躞带上,才发现方才入皇帝营帐的时候,他的长刀交给了门外的侍卫,而在这屋子里,皇帝身旁站着双刀护卫,还有尉迟乙在,纵然他有刀在身上,也不可能近皇帝的身……
“阿耶,您跪下同陛下好好解释。”顾大娘就站在顾重照旁边,她直觉她爹的眼神有点飘,像是要冲动行事,再任由下去没事也得变有事,及时拉住顾重照。
她的武功不弱,攥住她父亲这么大一个武将,再一个勾腿侧踢,就硬生生地让顾重照重重地跪趴在地上,让顾重照显得十分狼狈,但胜在这跪姿看上去很是虔诚。
顾重照:“……”你可真是我的好闺女!
哪怕顾重照没有反心,甚至还有些想要做国丈,只是他在东川待久了,俨然是当地的土皇帝,对皇帝便没有多少敬畏之心了,惊慌之下全然没有想到要下跪解释。
不过这会儿已经跪下了,他多多少少想起该如何面对皇帝,就这样跪着解释:“陛下,此人确实是臣的随从之一,不过他是前些日子招来的厨子,臣见他手艺不错才带在身边,没有想到……”
顾重照瞥了那尸体一眼,一身黑色的劲装,身上还有刀伤,就差在脸上写上刺客二字了,他实在想不出其他辩驳之词来,而就他这番话,别说皇帝就是他自己都觉得难以洗脱嫌疑。
顾大娘叹了一口气,跟着跪下说:“陛下,阿耶与臣女绝无反心,若真是我们所为,我们又何必来此自投罗网,只会在东窗事发之后逃跑。”
苏彧看向尉迟乙,尉迟乙便当着顾家父女的面将尸体身上的衣服扒下,露出尸体身上完整的刺青,他对苏彧说:“陛下,这人身上的刺青与昨日遇到的探子是一模一样的,他们早有预谋。”
顾家父女对视了一眼,眼里都有了慌乱,还是顾重照狠狠瞪向尸体,心急之中发现蹊跷,慌忙大叫:“陛下!这人身上的刺青并非东川之地的!”
虽然同属于蜀地,刺青所用的材料与图案相近,但是东西川还是有些区别,但是东西川相近,就算刺客是西川人,也不足以证明他不是顾重照派出去的。
而苏彧让他们父女来的目的,也不是让他们能这么简单地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不轻不重地说:“朕将顾节度使特意从剑南道召来,自也是想要相信你们的清白,只是这人确实是你们的随从,你们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人不是你们安排的。”
顾重照听得愈发着急,差点从地上跳起来,还是顾大娘知父莫若女,再次一把抓住他。
顾大娘拉着她父亲重重磕了一头,“陛下明鉴,我阿耶绝无反心,更不会做这等蠢事,我们要是有二心,绝不会来同官。”
她仰起头,看向苏彧的眼眸明亮而坚定。
苏彧依旧神色淡淡:“这样吧,朕先派人送你们回营帐,朕会命人查明真相,还你们一个清白。”
她再看向尉迟乙,尉迟乙心领神会,但是鉴于前面顾重照的误会,他连忙喊了站在外面的侍卫进来送顾重照父女俩回去,自己则待在原地不动。
见苏彧眼中略带疑惑,尉迟乙连忙说:“先前臣都没有见过顾大娘,顾节度使就有所误会,臣要真送他们回去,那真是跳到黄河也说不清了,还是避嫌的好。”
崔玄淡淡地说:“尉迟将军想多了,如此一来,倒显得你心虚。”
尉迟乙:“?”你才心虚,你全家都心虚。
尉迟乙呵呵一笑,对着苏彧说:“陛下放心,顾节度使的营帐臣已经让人守得严严实实,他的那些随从也都已经抓起来在审问。”
苏彧本来对顾重照就没有多少怀疑,在见过他们父女之后,她更加确定这一次的行刺与他们父女没什么关系,不过她特意将顾重照从剑南道大老远叫过来,肯定不是为了和他见一面,也肯定不是为了他貌美如花的女儿。
剑南道两个节度使,她叫了一个却不叫另外一个,就是要离间东西川,让王剑对顾重照有所猜忌,顾重照也不再信任王剑,如今这个刺客西川人的身份是由顾重照认出来,那就更容易操作了。
苏彧朝尉迟乙勾勾手,让他半蹲在自己的面前,凑到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你先审顾重照的随从能审出几个王剑的人最好,要是没有的话,咱就安排几个‘刺客活口’给顾重照的随从透露点消息。”
“咳——”崔玄重重咳嗽了一声,苏彧和尉迟乙转过头看向他。
崔玄面无表情地说:“抱歉,臣的手痛发作了。”
尉迟乙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手痛还会引发咳嗽?
他转头凑到苏彧的耳边悄悄说:“陛下,崔阁老的身子确实不大好。”
崔玄:“……”他听到了!
见苏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崔玄生出几分不自在,又担心苏彧让他提前回去休息,他连忙说:“臣的手不大要紧,只是方才嗓子有些痒,臣先去安排后面的事,晚上的宴席……”
崔玄询问苏彧,苏彧笑了笑:“摆上就是。”
虽然皇帝遇刺,但是一切还是照旧,尤其是皇帝换了一身衣袍,骑在马上依旧怡然自得。
几方人一打听,便听说皇帝身上有神器,早上他们听到的响声便是那神器发出来的,那神器一发出声响,刺客就死了。
起先还有些人半信半疑,午时休整过后,又有人说,他们看到了尉迟乙偷偷摸摸将那几个被神器所杀的刺客拖出去埋了,被神器所杀之人,额头上有一个血窟窿,就算是再厉害的利箭也不可能在额头戳出这么大一个血窟窿来。
一传十,十传百。
传到最后变成皇帝在差点被刺客刺中时,天神显灵,用神器护住了皇帝的性命,并反杀刺客。
总之,当今圣人是真正的天命之子,冥冥之中有天神相助。
官员们恍然大悟,怪不得从刘三恩到卢家,再不可一世之人遇到了天子都一命呜呼,不单单京官,连这次跟过来的地方官员都感受到了天子的天命所在。
河东节度使裴骁也在这一次随行之中,他本来觉得他妹妹裴宝珍是稳稳当当的皇后人选,只是没有想到裴宝珍进京快一年,仍旧是女冠的装扮,皇帝也只是封了她正五品尚宫,以及一个内务总监使的使职——
苏彧才做了一年多皇帝,却是把大启皇帝爱封使职官这一套玩得得心应手,就连宫中女官都能有使职。
他心中多少有些担心,尤其是这一次狩猎,年轻貌美出身又好的女郎比比皆是,他妹妹裴宝珍并无优势。
裴宝珍私下来见他,却是说:“兄长糊涂,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是不能用你我凡夫俗子的眼光去看,陛下留我做女官,便有重用裴家之意,而我这一次来是提醒兄长不要与河北的人走得太近。”
裴骁一脸惊愕:“我何时与河北的人走得近了?”
他既然决心投靠皇帝,在对待河北三镇的态度上还是心里有数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皇帝身边待的时间长了,裴宝珍如今的气度全然不一般,竟有几分朝堂高官的气势。
她冷然地说:“今日刺客是混在裴家随从的队伍里进来的,我做了主,让禁军将这一次裴家随行的人员都给抓去审问的。陛下信任兄长,也是给裴家面子,没有将兄长一并审问,只是兄长还需好好想一想,刺客是如何混进裴家的随从里。”
裴骁在裴宝珍走后,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得亏苏彧没有为难他,若苏彧真拿这一次行刺做文章,将他先关起来也未尝不可。
他沉下目光,他与河北三镇素无往来,是有人想要趁机除掉他这个家主上位呢。
有了裴宝珍的警告,裴骁分外安分。
晚上皇帝在营帐外摆宴席时,裴骁只站起来敬了一次酒,便安分地坐下来。
倒是其他官员与家眷见皇帝依旧神采奕奕,全然不受行刺影响,愈发相信了那些传言。
年轻女郎们看苏彧的目光愈发炙热。
“陛下出发时所说的话可还作数?”一个女郎从位置上起来,走到苏彧面前。
苏彧稍稍愣了一下,十五六岁的少女却是每走一步都是曼妙多姿的步步生莲,她站立时又是娉婷无双,眉目含情。
少女盈盈行了一礼,将少女的俏皮与世家的仪姿拿捏得恰到好处,“李家七娘见过陛下,陛下曾说打下猎物最多之人可得陛下宝弓,这话可还曾作数?”
苏彧对上这样的美人似乎也格外温柔了起来,她轻轻一笑,笑得李七娘当即红了脸,“朕说话自然是作数的。”
“臣女不才,所打的猎物是今日最多的。”李七娘羞涩地低着头,又不舍地抬起眼,悄悄打量向高高在上的帝王,陛下长得真好看!
苏彧还没有开口,就感受到了身旁两道显著的视线,她先是朝右边看了一眼,崔玄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看她的目光冷然之中似乎有一丝委屈?
她默了默,又缓缓转头,就看到坐在稍远处的谢以观,他脸上还是挂着得体的笑容,就是眼中含着几分提醒,仿佛她会被李七娘迷得忘乎自己一样。
苏彧收回眼神,笑着问钦点猎物的内侍:“李娘子打了多少猎物?”
内侍回答:“四十三只兔子。”
苏彧:“……”这是要把兔子灭门呢。
李七娘脸红了红,她虽然做了那么点弊,叫李家人帮自己一起打,还专门挑最弱的兔子下手,但皇帝只说所打猎物最多,可没说品类最多,所以她逮着兔子下手也没有毛病。
苏彧望向她,在夜色与篝火的映衬下,皇帝的眼中像是缀着天上星河,李七娘的脸红得更加厉害,有些不敢看皇帝。
却听到皇帝问:“是最多吗?”
内侍毫无波澜地回答:“并不是。”
李七娘猛地抬起头,皇帝依旧俊美无双,内侍的声音却是格外刺耳:“打猎物最多者为尉迟将军,野猪一头、公鹿母鹿各一头、鹞一只,麻雀鹧鸪共四十只。”
前面还正常,就是麻雀、鹧鸪这一类小鸟,尉迟乙这么一个大将军是怎么好意思交上来的?
苏彧:“……”最放得下脸面的,那还得是尉迟乙。
众人也齐刷刷看向尉迟乙。
尉迟乙气定神闲地举起酒樽,“陛下那张宝弓可是要赐给臣?”
李七娘绯红的面颊白了下来,她咬了一下唇,还是忍不住呛出声:“尉迟将军这一日又是保护陛下,又是抓刺客的,怎么有空打猎?”
尉迟乙十分从容地说:“抓刺客不耽搁打猎,再说麻雀鹧鸪一类的,我有秘诀,不用弓都能抓一窝。”
众人:“……”你这数量何止抓一窝,那是抓一个家族!
李七娘的四十三只兔子本就是想钻空子,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更不要脸的尉迟乙,她纵然生气也不能指摘什么,只能气鼓鼓地回到位置上。
尉迟乙站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到皇帝面前,装模作样地接过苏彧手中的弓。
他差点就没有绷住,之前苏彧怕他力气大把弓弄坏,一直没给他碰,现在这么一掂量,怪不得苏彧坚决让他作弊,能赢下这把弓的只能是苏彧的亲信——
要不然真要穿帮。
尉迟乙这边捧着弓还没有回到位置上,李七娘又站起来:“臣女不才,想为陛下献舞一曲。”
李七娘刚站起来,坐在她对面的女郎也跟着起来,那女郎一袭石青色的纱裙,衣袂飘然欲仙,还蒙着半面薄纱,手抱琵琶,显然是有备而来,她朝着苏彧行了一礼,“如此,臣女来为李娘子操之一曲。”
她也不报名号,就将手中的琵琶弹了起来,没在意李七娘脸上消失的笑容。
苏彧靠向崔玄,询问弹琵琶的是什么人。
崔玄出神地盯着苏彧的侧脸,一直等到苏彧不解地转过头来,一双桃花眼之中完完全全只有他,他才回答:“弹琵琶的是乔家五娘,与谢家二娘齐名的京城才女,跳舞的是赵郡李家家主之女,李七娘。”
李七娘是李见行之女,是世家最出挑的贵女,亦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
说完,崔玄一错不错地盯着苏彧,苏彧点点头,崔玄不知道她这个点头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看到她将他前面的那盘肉拿过去,用匕首切成片,再放回他的面前。
崔玄:“……”
她侧过头,笑盈盈地问他:“要朕喂给行简吃吗?”
崔玄紧紧攥住拳头,一直到血水再次渗出,手上传来的疼痛让他能继续保持冷静,他才慢慢开口:“不必。”
苏彧的目光转到前方,崔玄的拳头又紧了一下,她又倏地转过头来,眨着眼睛问他:“朕可以提前溜吗?”
崔玄:“……陛下自是可以。”
如果知道皇帝提前溜,是跑过来听顾重照的墙角,崔玄绝对不说可以,堂堂帝王带着他一个宰相深更半夜蹲在营帐下,听里面的动向,这像话吗?
崔玄低下头,见已经蹲下的苏彧仰头看他,明媚的桃花眼闪着点点夜光,他狠狠咬了一下牙,冷着脸就蹲在了苏彧的旁边。
顾重照不知道皇帝就蹲在外面,听到外面时不时传来宴席的歌舞声,心中更是焦急,对顾大娘说:“要不我夺了门口守卫的刀,我们连夜逃回东川,到了东川皇帝也奈何不了我!”
顾大娘朝外看了一眼,连忙压低声音说:“阿耶不要命了!不说这里戒备森严,我们能不能逃出去,单说您若是逃了,那真是坐实了罪名。纵然能回到东川,阿耶背负的是行刺皇帝的罪名,人人得而诛之,若真是西川节度使故意陷害我们,那他便可以借这个理由来打我们。”
顾重照烦躁地踱了几步,听到外面竟传来笑声,心中愈发不是滋味,更觉委屈,他本也可以坐在那里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如今却为自己没做过的事被困在这一方营帐里。
他越想越觉得:“定是王剑故意陷害我,那日我收到皇帝的信,就觉得他神色不对。他是不是还故意杀了原本的厨子?”
那日收到皇帝邀请信的时候,王剑就在他府上喝酒,见皇帝只邀请他,便脸色不大好,最后起身就把端菜上来的厨子给杀了,事后说自己是发了酒疯。
顾大娘不喜王剑,她不确定这一次是不是王剑故意陷害捣乱,但是王剑每一次来顾府看她的眼神都叫她作恶,若是要在皇帝和王剑之中选一个人,那顾大娘自是选择皇帝。
她想了想,对顾重照说:“陛下只是将我们困在这里,外面宴席依旧,说明陛下对这次刺杀并不在意,也并不把我们当作是主使,抑或这是陛下对我们的试探,若是我们逃了就坐实了主使之名,若是我们不走反而有一线生机。阿耶要沉得住气,若还能回到东川,也绝不能再与西川节度使来往了。”
这段话顾大娘故意说得大声了些,她希望守卫能将话学给苏彧听。
苏彧也确实听到了,她低头笑着说:“这个顾大娘倒是个聪明的,我们走吧。”
崔玄起身,却见苏彧没有动静,他又低下头,皇帝可怜兮兮地仰望他,“脚麻了起不来,行简扶朕一把。”
崔玄:“……”
他无奈地将手伸给苏彧,苏彧也十分体贴地避开他的伤口。
苏彧的脚是真的麻了,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崔玄上前又扶了她一把,她笑着道谢,却听到崔玄轻咳了一声,不自在地说:“陛下,臣的身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