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无时点点头,“我等谢监察使一个答复。”
苏彧回来的时间恰到好处,正好在两个人结束谈话相顾无言之时。
她与柳无时小酌了两盏,有谢以观在,柳无时也不能说太多话,只能恋恋不舍地将她送上马车,隐忍地吩咐了苏彧几句,最后又极轻地说了一句:“等我。”
自始至终在一旁看着的谢以观:“……”
苏彧倒是泰然自若地放下车帘。
谢以观在心底默默计算着马车行驶的时间,在离开西市之后,才说:“柳九郎想要见圣人一面,在硝石和石硫黄运来之后,在科考之前。”
苏彧点头说:“我要是他的话,也不会去赌科考概率,这确实是个见圣人的好机会,他也确实是个会抓机会的人。”
谢以观:“……”现在是夸柳无时的时候吗?
苏彧随意地说了一句:“那便见一面吧。”
谢以观没有想到苏彧会是这个回答,他还以为皇帝要一骗到底呢。
苏彧浅笑了一下:“总是要见这一面的,柳九郎也算是帮我做了不少事,不管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我也不好真的叫他最后连条裤衩子也不剩,有些事吧还是得留一线。”
谢以观:“……”皇帝这个“被动”用得有些微妙。
“臣冒昧求教,裤衩子是什么?”谢以观不耻下问。
苏彧想了想,换了个词:“亵裤。”
谢以观:“……”皇帝用词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讲究,好在他习惯了。
【谢以观好感度加1。】
崔家和裴家的关系还算不错。
虽然当初苏彧将裴宝珍带回京城,崔玄觉得不妥,但另一方面,却也是裴家向朝廷表的忠心,苏彧让崔玄写这封信的目的也很明确,她不希望如今和河东势力还算不错的关系,因为裴十四而功亏一篑。
所谓先入为主,谁先开口谁占先机,这也是裴骠、裴介父子连夜要赶回河东的关系,他们必然是想告诉裴骁,苏彧对他们裴家的不满。
崔玄想了想,决定亲自跑一趟河东,他让人给自己备了快马,又让人去宫里送信。
裴骠、裴介父子确实是计算着在裴骁面前告状,苏彧是皇帝又怎么样?河东是还听话,但是河东隔壁的河北三镇却是最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藩镇,裴骠知道前几年魏博节度使来拉拢过裴骁,只是被裴骁打马虎眼打过去了。
在决定回程的那一刻,裴骠便想好,如今他得罪了皇帝,在皇帝那里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这种情况下,他唯有鼓动裴骁投靠魏博节度使。
未免夜长梦多,裴骠父子抛下同行的女眷,快马加鞭,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赶回了太原府,进城之后衣服也不换便直接去见裴骁,却是被门口的侍卫给拦住。
侍卫说:“郎主正在见贵客。”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吧。”裴骠一开始还不在意,直到崔玄和裴骁一起从屋里出来。
他愣在了那里,紧接着便是满头大汗,崔玄怎么会在这里!
裴骁看到裴骠也是一愣,当即沉下脸,抬脚就是一脚重重踹在裴骠的膝盖上,让裴骠当场跪了下来,“丢人现眼的东西!”
裴骁又命侍卫直接将裴介拉下去,却被崔玄阻止。
崔玄淡淡地说:“裴将军,圣人派我来此并非来告状,更不是想让你家法处置他二人,圣人只是怕生分了与裴家的情谊,故而让我亲自跑这一趟。”
他又斜睨了裴骠父子一眼,“陛下说,他已经罚过他们父子,这事便也就这么过去了。”
皇帝这是给足了他们裴家面子,裴骁很是感动,挥挥手让裴骠父子下去,“崔家家主不在太原多留几夜吗?我也好带你看看这太原的风土人情。”
崔玄认真地纠正了裴骁称呼:“我并不是以私人身份前来拜访,是圣人派我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身份前来,见的是河东节度使裴将军。”
裴骁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连忙改了称呼:“崔阁老。”
崔玄这才朝他行了拱手礼,“我既已将话带到,那便不多留了。”
崔玄是骑快马来的,按着他的原计划,是连夜来谈完便在当夜回去,还是苏彧派人跟在他后头,让他安心在太原府过上一夜,顺便替她去太原府的石炭作坊上看一眼。
他一想,卢家人是要发配到这里来做苦工,里里外外是得安排妥帖,便听从苏彧。
从裴府出来,崔玄直接去了石炭作坊,然后看着这黑漆漆的一片,他沉默了一下,有点怀疑皇帝是故意的。
他站在那里许久未动,与他一起来的侍卫自是懂他,小声问:“郎主,既已看过,便回去吧?”
崔玄瞥了侍卫一眼,冷笑着说:“去岁谢知微和尉迟仲云都能陪着圣人在此久留一个月,我连进去看一眼都不能?”
他皱紧眉头,依旧上前,向作坊管事的出示了自己的令牌,便由着管事带自己到作坊里转了一圈。
崔玄没有见过其他的石炭作坊,却是知道以前是怎么挖石炭的,他将整个作坊看完,也没顾上衣摆上的粉尘,问管事的:“这布局是何人构筑的?”
管事的连忙回复:“这么构筑全都是圣人的意思,这里是圣人画的图样、李郎君做的监工,开采之后,圣人时常来看,那边的冶金房亦是圣人常去之处。”
崔玄愣住,尽管知道苏彧一贯是说干就干,心底还是被触动了一下,想象着苏彧被这石炭粉尘染得一身黑的模样,他不自觉地勾了一下唇。
“崔阁老?”管事的小心翼翼叫着他。
崔玄重重咳嗽一声,迅速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又让管事的带他去看了作坊的兵力部署。
此前苏彧离开的时候,留了一些禁军在此,又向裴家调了一些兵,再有一些是从同州韦家那边调的,三军共在此处,因禁军与同州军都是外地人来此,再加上同州与京城相近,各方习性更近,两者便抱成一团,但裴家的兵是本地兵,占了地理优势,所以禁军和同州军亦不会轻易与他们起冲突,三派人马倒是意外和谐。
崔玄只能说,皇帝看着极其随意,但是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用心,从作坊的规模来看,他甚至怀疑,皇帝从一开始就想好,如何处置卢家人。
他向管事的吩咐了几句,这才从作坊出来,然后便看到了崔家的马车——
马车还是那辆马车,但是马匹加了两匹,变成了四匹马拉的马车。
按照大启的规定,天子使用六匹马拉的车,诸侯使用四匹,大夫使用三匹,士人使用两匹,而庶人只能使用一匹。崔家是大门阀,能用四匹马所拉的马车,但是崔玄出门一般用两匹马,四匹他觉得过于嚣张,三匹他觉得不对称,看着难受,所以用了两匹马。
崔玄看向马夫,问:“你为何在这里?”
“圣人赐了两匹马下来,四匹马更快些,叫仆赶车前来此处接郎主回京,郎主也不必过于劳累。”马夫回答,他还从身上接下一个包袱,双手奉上,“这是圣人所赐的衣袍,圣人说,郎主从作坊里出来定是要换衣袍的,叫仆带过来给郎主。”
崔玄:“……”苏彧是不是听信谣言,以为他不行!
他接过马夫的包袱,打开包袱见到的竟是一件妃色的圆领衣袍,这样轻佻的颜色是崔玄平日里绝对不会穿的,但这却是苏彧平时穿最多的颜色。
马夫以为崔玄不想穿,连忙说:“仆亦为郎主带了衣物。”
崔玄冷冷地看他一眼,“圣人所赐,岂能不穿?”
马夫:“……”从前先帝赏赐的东西还要多,但是从未见崔玄用过。
崔玄换了衣袍,才若无其事地上了马车,只等车帘一放,他才用力捂住自己的嘴,皇帝这般,真的是太犯规了,叫他如何自处……
他过了许久才将手从自己的嘴上挪下来,对马夫说:“不急着回去,先回太原府。”
“郎主?”马夫不解地喊了一声。
“太原府内亦有吏部管辖的青楼,我且去看看。”崔玄垂下眼眸,苏彧如今为了拉拢裴家,自是不能十分对付裴十四,但裴十四要是在太原府出事,那便是裴十四自己不争气了——
当然,他也不过是吩咐这边青楼的管事两句,如果裴十四是正人君子自然也不会出事。
崔玄从太原府出来的时候,正面与一支商队对上,商队的人见到四匹马拉的马车,连忙避让开,崔玄坐在马车里并没有看到是谁家的商队,等过来之后,他才听马夫说是柳家的商队。
他微微顿了一下,掀开车帘,问同行的侍卫:“柳家怎么在这个时候来太原?”
如今天气逐渐炎热,并不是去北方做生意的好时节。
侍卫回答:“说是在太原府有笔大买卖,柳家商队要在太原待几日。”
崔玄沉思片刻,立刻让侍卫回太原,“叫我们的探子暗中跟着柳家商队,若是柳无时出手对付裴十四,替柳无时将所有的痕迹处理干净。”
崔玄回京没几天,果然从太原传回消息,说裴十四出事了,竟是裴介在青楼为了一个舞姬和太原府尹辛见水的侄子起了口角,辛见水的侄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当众嘲笑裴介被谢家所嫌弃,不仅取消了婚约还被赶出京城,裴介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怀恨在心,回去之后便买凶杀人,结果事情没成反而东窗事发。
辛见水与裴骁二人本就不对付,如今裴家落了口实在辛家手中,裴骁心头恨极,在辛见水面前挑断裴介的手筋脚筋,叫裴介成了废人。
这个消息不仅崔玄收到,谢以观也收到了,而苏彧自然也知道了。
苏彧听到消息时,正要见姚非名,她弯了一下嘴唇,这事做得还真是一举多得,她很喜欢。
姚非名一进御书房,就看到笑嘻嘻的皇帝,他顿了一顿,才说:“陛下让臣去主持今年的工科科考,但臣对工科一窍不通。”
苏彧指了指旁边的月牙凳,示意他坐下,姚非名没怎么客气就坐下了。苏彧拉了一张凳子,坐在他对面,姿态随意,“姚阁老与朕相识一年多了,姚阁老觉得朕这人如何?”
姚非名谨慎地挑了个词:“英明神武。”
苏彧笑眯眯接受,“那朕既然英明神武,会随便安排你吗?”
姚非名:“……陛下今年想招什么样的工科人才?”
苏彧对于姚非名的上道十分满意,“朕本想再开农科科举,就是去年已经加了工科了,今年再加科目太多,就索性把农科放在工科里,姚阁老对农务特别了解,所以这事还得交到你手上。”
姚非名懂了:“臣本以为臣就是陛下手中的摆设。”没想到要干的活不少。
苏彧笑了:“姚阁老谦虚了,若非能臣,朕自是不会将你提拔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位置。”
姚非名稍稍感动了一下,直白地说:“臣还以为陛下是看中臣无妻无子,十分适合拿来做挡箭牌呢。”
苏彧也坦率地回答:“姚阁老说得这点没错,能干也是真的。”
姚非名:“……”行吧。
他笑了笑:“陛下,臣妻走时,曾与臣约定,臣花三十年来替她看一看这人世间,看她兄长的下场,看这大启又是如何,如今臣已经看到她兄长的下场,也算是了了一桩事,也只剩下十年了,陛下要用臣便用,若是提前死了,臣也不算违背对臣妻的承诺。”
姚非名的眉间是对生与死的坦荡。
苏彧多看了他两眼,忽地明白他的口无遮拦来自于他对死生不惧,“这世上还有让姚阁老害怕的东西吗?”
姚非名跪下来说:“有的,臣曾经很害怕臣的三十年还未走完大启就没了,那时候的天下会如何,百姓又会如何?臣连想都不敢想,幸亏陛下登基,叫臣如今没有那么害怕了,所以只要陛下觉得臣还有用、臣还能用,只管让臣去做,臣万死不辞。”
苏彧连忙上前扶起姚非名,“姚阁老既然这么说,那朕就不与你客气了,这么说吧,农科、工科的人才朕全都要,尤其是农科,朕就指望今年能多收点粮,来年好干活。朕把李子进指给你做副手,朕觉得你俩脾气性格相投,搭配在一起十分合适。”
姚非名呆滞了一下,来年好干活,皇帝是要干吗?
他突然说:“李子进是李家的人。”
之前他和李见章就不对付,连带着也不待见李家人。
“没关系,李家人也挺嫌弃他的。”苏彧笑着说。
姚非名:“……”从来都是他让人无语,倒没有想到今日败在了皇帝手上,不过也行,世家子就世家子吧,能干活就行。
第二日早朝,苏彧便将科举考试的主考官公布于众,尉迟乙和萧承依旧是武举的主考,只是进士和明经的主考官分别是崔玄和谢以观,更让人意外的是,姚非名被派去工科,而工科另一位主考居然是去年工科新晋状元李见长。
朝臣有点不懂皇帝的套路,猜不透皇帝这是重视工科,还是放弃工科了。
但是苏彧这位皇帝的心思反正他们也从来没有猜透过,只要日子还能过下去,那就过吧,至少在杀人这方面,苏彧还算得上是一个仁慈的君主,对待造反的卢家也仅仅是杀了主谋没收家产,在生命得到保障的前提下,官员们也没有那么警惕了,时不时也开始对苏彧提些建议。
一般来说,如果官员的发言过长,引一段骈文做开场白,苏彧是没有什么耐性听的,直接打断,让他说重点,所以朝臣们也逐渐习惯了苏彧的风格,有事说事,朝会的时间也跟着缩短了不少。
朝会之后,谢以观跟着苏彧来到御书房,对她说:“陛下,柳九郎回京了。”
苏彧看向他。
不必她开口,谢以观就说:“东西都已由尉迟将军接手。”
苏彧点头,尉迟乙上道,硝石和硫黄到手后不用她吩咐,就会把东西运到先帝旧府邸——
那里俨然是他们窝藏各种不能公开物品的据点。
“之前同陛下说过的……”谢以观望向苏彧,他也有些好奇苏彧对柳无时的态度。
苏彧笑了笑:“明日午时后,你带他入宫来见朕吧,先带他去好好吃一顿,吃饱了再来。”
谢以观:“……”断头饭是吧?他的陛下人还怪好的!
柳无时一直在等着谢以观的消息,当谢以观真把皇帝召见他的消息带来时,他本该开心才是,却莫名的不安,几乎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次日出门时,他一双眼睛通红,吓了郭来东一跳。
郭来东犹豫着说:“郎君,要么别去见了,再另想办法。”
他是知道柳无时打算的。
柳无时沉沉地望向天空,今日的天实在不算好,乌云密布,隐隐有雷电作响,“既然皇帝答应见我,那我便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他带上装载着他全部身家的锦盒,直接去飘香居找谢以观——他们说好在飘香居见面。
见了面之后,谢以观反倒不急着带他去皇宫,而是对他说:“想吃什么便点什么,相识一场,我请客。”
柳无时:“……”听上去不是什么好话。
“谢监察使,这飘香居是柳家的产业,在这里我总不好叫你请客,我们也不好叫圣人多等待,不如等回来之后,我再做东请你吃一顿。”
谢以观摇摇头:“先吃好再面圣,也是圣人的意思。”
一夜未眠,柳无时没什么胃口,稍稍吃了两口,就催促谢以观赶紧进宫,“再晚些怕是要下雨了。”
谢以观想着,总归这一刀是得落下的,他也没再拖延,领着柳无时到了御书房外,让宫人禀告皇帝。
御书房内传来一声皇帝的声音:“进来吧。”
柳无时的心重重跳了一下,这声音着实有些耳熟,他拼命告诉自己,定然是他没睡好叫耳朵不大好使。
他深吸一口气,踏进御书房内,低着头行了叩拜之礼。
“起来吧。”
这一次声音更加清晰。
柳无时整个身体僵住,极度缓慢地抬起头,便见到站在书案旁、穿着明黄色常服的皇帝——
而皇帝有着一张和苏大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笑,就连站在她身边的侍卫也与苏大的侍卫一样是背着双刀的少年。
柳无时怔怔地盯着她,原本准备好的所有的话语都被遗忘,甚至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柳宅,昨日的夜还未过完,而他只是身在梦境。
可苏彧并不允许他自欺欺人,朝着他说:“柳不已,好久不见,你有什么想要对朕说的?”
柳无时依旧盯着她不说话。
过了许久,柳无时才开口,声音干涩:“苏大?圣人?”
苏彧点点头:“先前便于在民间行走,所以未将朕的真实身份告诉你。”
她笑了笑:“不过你也骗了朕不是吗?柳九娘,朕与你也算扯平了。”
“所以……”柳无时的双目通红,唇色一点一点丢失,“从一开始你便知晓一切?”
苏彧敛起笑容,桃花眼中不见喜怒,平静地反问他:“朕该知晓什么?”
柳无时笑了一下,极为冷静地再次下跪行礼:“草民只想见一见天颜,如今心愿已了,没有什么要说的,愿陛下事事如意,他日永不相见,草民就此拜别。”
他站起身,身形笔直,未见半丝情绪,利落转身离去。
阴沉了大半日的天终于在这一刻落雨,倾盆大雨落在柳无时的身上,将他淋得格外狼狈,可他依旧挺直了背往前走。
苏彧摸了摸鼻子,有了那么一点心虚,让谢以观给柳无时送把伞过去。
谢以观看了她一眼,她侧着头问:“那朕去送?”
谢以观无奈地笑着说:“臣去吧。”
然而他还没将伞送上去,柳无时的身形却是毫无预警地倒了下去,就这样倒在了雨中。
苏彧听到系统惊恐地说:【柳无时好感度-100,柳无时好感度99,柳无时好感度-100,柳无时好感度99……他这是吃了白杆杆还是吃了太空电梯啊!】
柳无时醒来的时候,周遭黑漆漆一片,唯有不远处的案几上亮着一盏灯。
灯下美人如画,是他魂牵梦萦之人。
似有所感,苏彧缓缓抬起头,朝他轻轻一笑,昏黄的微光朦胧了她昳丽的容颜,如梦似幻。
这样的场景,柳无时梦到无数次,在他触手可及处,便有她。
他抬头朝她笑,她自案几前站起来,一身明黄色暗纹九龙常服——
那是帝王才能穿的衣袍。
柳无时脸上的笑容褪去,与之一起褪去的还有他的血色。
他终于记起了,自己昏迷前的所有一切。
他挣扎着要从床榻上起来,却被苏彧按了回去,“躺着吧,你还发着热,反正这会宫门都已经关了,你也出不了皇宫,就在这里过一夜,等烧退了再走不迟。”
柳无时倚靠在床头,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湿掉的衣服都被换了,身上的那件中衣并不是他原本的那一件,却带着几缕熟悉的香味,他猛地抬头望向苏彧,失了血色的面颊又多出一片绯红来。
“别看朕,显然不是朕给你换的,那么多内侍在也轮不到朕给你换。”苏彧从旁边拉过一把月牙凳,在柳无时的旁边坐下来。
柳无时别开头去,这会儿倒是连耳廓都红了,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过了半天,他才将头转过来,就见到苏彧这个皇帝自己跑过去把案几上的东西往胳膊下一夹,她一手夹着东西,一手提着灯,再折回来重新坐下来。
他顿了一下,忍不住出口嘲讽:“陛下身边都没有个伺候的人吗?”
还有这灯是怎么回事?他一个商人的宅子,都是灯火通明的,她一个皇帝就这么一盏灯,还得自己来回提!
“朕不喜欢旁人贴身伺候,你怕黑?”苏彧问他。
柳无时一哽,当即反驳,“怎么可能?草民也曾闯过漠北的沙漠,穿过岭南的丛林,怎么可能怕黑?”
大约也察觉到自己的口吻里怨气满满,柳无时稍稍停顿,才压着声音说:“陛下恕罪,是草民失言了。”
“嗯。”苏彧也不在意他的无礼,继续借着灯光看着东西。
两人之间重回寂静,沉默在黑夜之中弥漫。
柳无时头痛欲裂,胸口发闷,此刻却是了无睡意,他悄悄看向苏彧,眼前却是不断闪过与苏彧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有西市集市上笑得纯真的她,有蒲州夕阳下对着他笑的她,最后定格在朔州的那场风雪。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能将他从那样的大雪中救起之人怎么可能是娇弱的女郎?就连郭来东都能瞧出苏彧的与众不同来,偏他被自我蒙蔽了双眼,才会落得如今这般窘迫的境地。
柳无时强迫自己回神,就对上了苏彧那双桃花眼,才发现自己的偷看被苏彧逮了个正着,只是这一双桃花眼若是含笑看着他时,当真会叫他生出被深情凝视的错觉……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苏彧是男子更是帝王,他不可以再受骗上当了!
“你安心在这里过夜,明日朕派人送你出宫。”苏彧站起身,打算离开。
柳无时没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摆,在她再次低头看向他时,他狠狠咬了一下唇,终究还是问出了口:“陛下什么时候知道草民就是柳九娘的?”
苏彧诚实地告诉他:“从一开始。”
柳无时先是一怔,随即苦涩地笑开,原来一开始就是算计,白天的时候他想硬气地一走了之,但是现在,也许是夜色太深,也许是他还病着无法自控。
他反倒想问个明白:“陛下当时就是冲着草民的那批铁器而来的吗?”
“朕本来不知道的,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他这么问她,苏彧索性也不走了,重新坐下来,“那时朕遇刺,只是下车避开刺客,是你硬拉着朕跑,才叫朕注意到柳家,继而注意到你私运铁器。”
柳无时竟在心底稍稍觉得有些安慰,幸好他们的相遇不是皇帝故意做局设套,而只是一场阴差阳错的邂逅。
他再看向苏彧,事实上,苏彧从未对他说过她是女郎,一切皆是他的猜测,甚至原本他计划好的救赎也不过是他可笑的一厢情愿,他心中的那点慰藉散开,又只余刺痛的难堪。
柳无时自嘲地笑着:“这些日子倒是叫陛下看了不少草民的笑话,尤其在朔州山洞里的时候,草民是真的神志不清,口中尽是胡话,陛下贵为天子,还请不要在意,日后草民也绝不会出现在陛下面前……”
且让这一切都随风而逝,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苏彧却不干,当即问:“柳郎君这是打算不认账了?”
她站起身,在他面前扬了扬手中那一叠东西,柳无时这才认出,这是他放在锦盒里的东西,是他在各地地契、商铺以及货物清单,这些东西皆是他名下之物,是不必柳家其他人同意便能动用的,虽不是一整个柳家,但也十分可观——
柳无时原本确实是打算献给皇帝的,但那是他拿来向皇帝赎苏彧自由身的,而现在苏彧就是皇帝,哪还需要这些东西?
苏彧说:“你说过,要将所有能动用的家产都献给圣人,而现在圣人就在你的面前,你是打算就此耍赖将东西收回去?”
柳无时愣了愣,仰起头望向苏彧,一双狐狸眼满是氤氲,隐含着委屈的控诉,他不必开口,苏彧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苏彧低头看了一眼,不得不说,柳无时的脸雌雄莫辨,如今再添几分病态,倒是美得叫人惊艳——让人更想欺负了。
她轻咳了一声,慢悠悠开口:“且不说你当时对朕的承诺,柳无时,私运铁器、擅造武器那可都是要下狱的大罪,你不如来告诉朕,你这些家产之中,有多少是靠不法行为赚取的?”
柳无时被她问住了,若是细究起来,还真有不少,但这可不是柳家一家,应该说现如今大启大部分的商人都是如此发家致富的,虽然盐铁是朝廷专营,然而在苏彧的父亲那一辈基本就已经是一个半放开的状态,尤其是很多地方官府懒得开采运营,全权交由商人们来帮忙运铁运盐,一半交朝廷,一半留着私下买卖。
柳无时低下头又是自嘲地笑了一下,是他又一次天真了,当朝皇帝隐瞒身份陪着他这个商人演戏,自然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何况他还说过给出全部家当这样的话,就算皇帝原本没有这样的想法,听了他的话之后难免也会动心思。
他知晓卢家人的下场,那样的百年世家不过一年就倒在了皇帝的手中,他没有打算硬碰硬,何况这些东西他本就打算舍出去的,能赚回来的东西本也不是他在意的东西,他在意的是……罢了,不提也罢!
柳无时没有丝毫犹豫:“草民此前却有做得不对之处,如今靠那些手段所得也全都献给陛下,还请陛下既往不咎。”
他坐起身,打算从床榻上起来行礼,又被苏彧按了回去。
苏彧笑了笑,“你觉得朕是为了你这点东西吗?”
柳无时的手紧紧握住被褥,低着头说:“草民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值得陛下惦记的?”
苏彧又坐了下去,与他平视,笑着说:“柳不已,你可真没良心,别的不说,在朔州朕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的,要真的只为这些财物,让你死在朔州不是更好?”
柳无时的心又是重重跳了一下,手底的被褥被拧成一团,过了许久,才干涩着声音说:“陛下对草民的救命之恩,草民永记在心。”
“朕与你结交、救你性命,可不是只为了让你将朕记在心里。”苏彧又笑了笑,“你所认识的苏大并不是真实的我,你就不想看看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吗?”
柳无时几乎要将被褥拧碎,声音更是干涩得厉害,“陛下,草民并无龙阳之好。”
他知道自己容貌浓艳,容易叫有断袖之癖的人生出不该有的念想来。
苏彧稍稍愣了一下,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柳无时抬头看她,皇帝笑得毫无形象,但……还挺可爱的,他猛地别过头去,他又在胡乱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