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彧能有什么不好惹的?王墨不在意地想着,又落后了谢以观半步,悄悄摸出银两给飘香居的掌柜,让他去通知一声王家来接他。
待到吃完饭出来,王墨看到飘香居门口的王家马车时,差点没有哭出来,喜形于色地说:“王家的马车来接我了,那我便不叨扰各位了。”
他走得很快,活像后面有虎狼追赶着一样。
苏彧扫视了剩下的三人一圈,柳无时目光炙热,想要和她独处,崔玄神色淡淡,没有早走的打算,谢以观面带微笑,也不像是要回去休息的样子。
可惜她没有把她的麻将牌给带出来,要不然从柳无时身上一定比从尉迟乙身上赚得多。
“时辰也不早了,那我先送表哥和知微回去。”谢以欣已经回去了,这里没有谢家马车,柳无时本就是跟着他们来的,也没有马车,只能靠苏彧送他回去。
崔玄:“……”现在吃得饱,他也没有理由再将苏彧叫到自己的马车上。
不过他又嫌弃地看了一眼苏彧那小小的马车,之前他也是坐过的,当时车上三人拥挤得很,腿都能碰到一起去。
崔玄对苏彧说:“你坐我的马车,我送你回去,你那辆坐不下三人。”
“既如此,我们二人便也搭崔阁老的马车好了,您这马车宽敞坐四人也不是问题,横竖柳郎君的宅子离这里不远,很快就到了。”谢以观立刻就凑了上去,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崔玄冷冷地看了谢以观一眼,果然脸上笑嘻嘻不是好东西,他再回头对上点头说好的苏彧,苏彧的脸上同样笑容满面。
他默了默,也就是苏彧这个皇帝平易近人,他担心自己如果不应下来,苏彧会去与他们两个挤一辆马车,便也只能无奈地点头。
崔家的马车确实很大,坐四个人不在话下。
这会儿有柳无时在,也不便讨论朝堂的事,崔玄便将自己那个汉白玉镶金丝棋盘摆了出来。
果然苏彧一下子就被他的棋盘所吸引,无他,这个棋盘处处彰显着它很昂贵的样子。
崔玄将和田玉制的棋子放入苏彧的手中,淡然问着:“可要下棋?”
苏彧眨巴了一下眼睛:“你看我像是会下围棋的样子吗?五子棋倒是可以。”
崔玄沉默了一下,才问:“何为五子棋?”
苏彧又简单地和他说了一下五子棋的规则,谢以观和柳无时都在一旁认真听着。
第一局上手的时候,崔玄因不熟悉规则,被苏彧钻了空子,直接输了一局,他正准备第二局,谢以观就笑呵呵地说:“既然输了就换人吧,我来与表弟下一局。”
崔玄冷冷地看向谢以观,谢以观依旧笑容满面,柳无时却已经趁着他们对峙的空档,坐到苏彧的一旁,手执白子,轻笑着说:“我也来试一试吧。”
崔玄、谢以观:“……”
但是柳无时下的时间还没有苏彧长,他只是想要看苏彧而已,又不是想要真的赢她,所以苏彧冲他一笑,他的棋子就乱了,在苏彧这里没有拿出十二分精神,那便是满盘皆输。
柳无时看着棋盘,咳嗽了两声,厚着脸皮说:“要么我们再来一局?”
崔玄眼皮都不抬一下,“柳宅到了,柳郎君该下车了。”
谢以观难得不反驳崔玄,顺势就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柳无时才刚刚起身,谢以观便已趁机坐到他的位置上,执起棋子,笑着说:“我也来试试吧。”
柳无时:“……”谢以观这个表哥果然有问题!
但他现在也没有办法,只能先下车,下车的时候,他回头望了苏彧一眼,狐狸眼弯了一下,他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徐徐图之,他总有一日会光明正大地站到她身旁的。
谢以观本就聪明,又总结了崔玄和柳无时两人的失败经验,所以在棋盘上,他的时间是最久的。
待到苏彧的最后一颗黑子落下,谢以观垂眸,整个棋盘上落满了黑白棋子,毫无规则,粗看下来就像是围棋里的死局,然而以苏彧五子棋的规则,五颗黑子却是斜着连成了线。
他轻笑:“我输了。”
谢以观抬眼瞥了一直散发着寒气的崔玄,不紧不慢地收拾起棋子来,道貌岸然地说:“既是我下乱了这一盘棋,崔阁老且等等,等我将这棋盘收拾干净。”
崔玄面无表情地说:“谢府到了,这棋盘就不劳谢舍人来收拾了。”
谢以观无奈地摊手,笑着对苏彧说:“那么明日见。”我的陛下。
崔玄眼皮一跳,望向谢以观,虽然谢以观说完五个字就没有再出声,他却总觉得谢以观还有话没有说完。
谢以观无视崔玄的目光,泰然自若地下了马车,在进府之前,他又慢悠悠地回头望向崔家的那辆大马车,以及跟在大马车后面的那辆苏彧的小马车,轻声叹息:“就算是和皇帝合作的世家也没有那么讨人喜欢啊。”
车里只剩崔玄和苏彧二人,还有没有收拾的棋盘。
崔玄一边收拾,一边问苏彧:“还下吗?”
苏彧靠着车壁,半屈着腿,比先前的姿态要惬意不少,她随意拿起一枚棋子在手指间把玩着,“要是不下,行简可输得服气?”
崔玄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她的手指上,黑色的棋子在她的指间绕来绕去,衬得她的手指更加如白玉一般,他别开头,克制着不去看她的手指,“苏郎君误会我了,我不是输不起的人。”
苏彧笑了一声,“我倒是会下围棋,可是行简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下吗?”
从前在道观的时候,老道就会下围棋,过年时烤红薯柴火不够的时候,大师兄还从阁楼上掏出一本破旧的《玄玄棋经》打算烧了,亏得年幼的她就对值钱的东西极其敏感,当即救下了这本古籍珍本。
崔玄静静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苏彧说:“围棋从布局开始到收局太费时间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能用五颗棋子去解决问题的五子棋更实用。”
崔玄听懂了她话中的一语双关,收拾起来的棋盘他又慢慢摆开,只有白色棋子,摆的方向各不相同。
苏彧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他摆的并不是棋局,而是这天下局势,白色棋子代表的是那些不听话的藩镇,以及对大启虎视眈眈的邻国,西面的逻娑崔玄用了三颗白色棋子,足以说明逻娑在他心底也是个大问题。
“苏郎君打算从哪里开始?”崔玄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打了一下棋盘。
苏彧坐直了身体,难得一本正经地思考着,“这个倒是没有那么急,得有钱、得有粮,得先将中原安稳下来。”
崔玄在中心的位置上落了一颗黑子,却没有再开口。
马车平稳之中带着摇晃,晃得苏彧差点睡着,才听到崔玄开口:“若是卢家被收拾了以后,陛下还会留下其余三家吗?”
她猛地睁开眼睛,一双桃花眼褪去笑意的时候,在崔玄看来颇有些清冷,这就该是帝王的真面目,就像最初他在登基大典上看到的那位杀伐果断的帝王一样。
苏彧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行简是在担心我杀驴卸磨。”
她没有用问句,说得十分肯定。
崔玄沉默地回视着她。
她将身体往前移了几分,离得崔玄更近一些,也叫他将她干净的眼睛看得更清楚些,“我确实喜欢用像谢以观这样寒门出身的才子,但并不代表我要将世家赶尽杀绝,何况只要有当官的存在、有权势的存在,世家与望族便会不断出现,如果世家都能像行简这般助我一臂之力,做我的左膀右臂,我没有必要自断胳膊。”
苏彧忽地伸手,用手指勾起崔玄的蹀躞带。
崔玄顾不得在外面,急急地喊了一声:“陛下!”
这样的姿态实在是太过暧昧了!
苏彧在他耳边轻笑着,纤长的手指取下他挂在蹀躞带上的玉佩——
崔家之人自出生之后,长辈皆为赐玉佩,这块玉佩的正面刻着他的名字,背面刻着他的字,其精美程度是世间少有的。
“这块玉就压在朕这里,当作是你我彼此之间信任的信物,至于朕这边,那块可以随意进宫的令牌,你的那块朕就不收回了,当做是朕对你的信任。”苏彧笑着说。
崔玄默了一下,“这么说,陛下是打算将其余世家手中进宫的令牌给收回的?”
苏彧坦白地说:“这个自然,就像你也不会将崔家的钥匙交到无关之人的手里一样,朕也不想其他世家都能够随随便便进宫,只除了行简。”
她的桃花眼太过认真,叫崔玄在这一瞬信了她的真,心跳也不自觉地快了一下。
两人对视许久,看得崔玄竟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快了不少,他急急地往后退,苏彧也笑着往后挪了一下,又将背靠在车壁上,慵懒地笑着:“行简放心,卢家铁定不能留,既是为了朕自己,也是为了行简,至于其他的,只要是能和朕站在一起,不管是世家也好寒门也好,都是朕的好臣子,朕不会对效忠朕的人动手。虽然朕确实缺钱……”
苏彧的手指在棋盘上敲了一下:“赚钱的门路,行简都帮朕摆出来了。”
崔玄:“……”他摆出来,只是为了试探皇帝对藩镇的态度。
但皇帝要是将这些藩镇一一收服,从节度使们手里赚些钱也是应该的。
马车忽地停下,苏彧稍稍踉跄了一下,这一次没有谢以观捣乱,崔玄的手没有落空,正正好扶住苏彧。
苏彧借着他的手臂起身,虽然在马车内不能站直身体,但是她这般弯腰站着,刚好比坐着的崔玄高出半个头来。
她与他再次对上目光,她俯身在他的耳边说:“行简,既然来了,就陪朕一起走吧。”
崔玄的眼睛微微睁大,就见皇帝率先从马车上跳下,她站在马车下,朝他伸出了手。
他看着她,再看向她那只自始至终都朝着他的手,慢慢地从马车上下来,他挽起她被风吹过来的乱发,没什么表情地说:“乱了。”
崔玄仔仔细细地将苏彧的头发与衣袍整理好,才再次开口:“陛下,臣陪您一同走。”
崔玄陪着苏彧从宫门走到了寝宫。
这条路崔玄并不陌生,他自幼时便时常被祖父带进宫中,后来入朝为官,这条路他走的也不少,苏琰做皇帝时不是在麟德殿摆宴,就是在寝宫寻欢,时不时会在寝宫召见他们这些朝臣。
去年换成苏彧做皇帝,这条路他反倒走的少了——
苏彧看着大大咧咧,毫不讲究的样子,然而她其实并不允许旁人近她的身,更是将寝宫视为自己的私密之地,不许旁人踏入。
想到自己是少数几个可以踏入她寝宫的朝臣之一,崔玄眉眼间的清冷难得多了几分温和,他半步落后于苏彧,望向她的侧脸。
苏彧似是有所感知,她稍稍回头,正对上他的目光,朝他笑了一下。
崔玄垂下眼眸,待到冷风在他面颊上吹过一遍又一遍,他才淡淡开口,提醒苏彧:“明日耕事节,陛下定要早起,可需臣来唤您?”
苏彧愣了愣,“什么节?”
什么节日还要她这个皇帝亲自早起的?
崔玄见她一脸懵的样子,稍稍顿了一下,这几日三个宰相六个侍郎都忙着招待南诏使臣,尤其是礼部又要招待外宾,又要准备耕事节的事,反倒无人和苏彧这个皇帝说这件事——
朝臣们觉得这是每年例行之事,便是不提醒皇帝,皇帝也当心里有数。
只是他们都忘记了,苏彧这个皇帝其实还未做满一年,也并未经历过耕事节。
崔玄:“……”是他的错,忘记了苏彧是新帝,不知这件事,实在是苏彧平日里什么事都游刃有余的样子,迷惑了他。
他细致地将耕事节和苏彧说了一遍:
简单地说,就是二月初二这日是大启的耕事节。这一日意味着中原春耕的开始,对于京城就在中原之地的大启,自然是极为重要的节日,皇帝得在这一天亲自去田里松土播种,给今年的农耕带来好收成。
所以要配合农户的作息,鸡鸣而起,日升耕地。
苏彧:“……”噩耗来得真是猝不及防。
还好她刚刚邀请崔玄一起走路,要不然明天她能给群臣开天窗。
“咳……”崔玄轻咳了一声,“陛下放心,臣本就是打算明日一早来唤陛下的。”
实在是起得太早,他多少也有些担心苏彧,毕竟一开始皇帝找上他就是为了睡懒觉,所以崔玄觉得凡是要早起之事,他总是要盯着皇帝的。
苏彧漂亮的眉眼几乎皱到了一块,苦哈哈地问他:“真的得干一天的农活吗?你看看朕这身板,是干活的料吗?”
她从来都是靠智力取胜的,就算当初在道观抓兔子,她全靠的是设机关智取。
崔玄瞧向愁眉苦脸的苏彧,眉眼愈发温和,还安慰了她一句:“陛下放心,不会真干活。”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寝宫。
苏彧叹了一口气,朝着崔玄挥挥手,“行简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记得早点来喊朕起床。”
崔玄望着她毫无形象、歪七扭八的步伐,先是皱了一下眉头,想要上前纠正,但随即又想,待到日后有时间了,他再细细与皇帝说仪态之事,现在皇帝都已经这么沮丧了,也就由着她这一次——只此一次而已。
他一直等苏彧进寝宫关了房门,才慢悠悠地转身,原路折回。
马夫见到他的时候,面露诧异:“家主可是遇到什么大喜事了?”居然面带笑容。
崔玄猛地僵住,不自在地用手遮住嘴角,硬声说着:“并没有什么喜事。”
苏彧睡了一觉就到了二月初二,鸡叫没叫她是没有听到,倒是听到了门外有两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一个是崔玄的,另一个是谢以观的。
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望了窗外一眼,如她所料,天还是黑的。
她熟练地摸出裹胸布,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好衣物,给两个人开了门,“知微怎么也来了?”
谢以观轻笑着说:“臣怕陛下起不来,便过来看看,正巧遇上了崔阁老。”
苏彧打了一个呵欠,让两个人都进来了,“今天要穿什么衣服?”
然后她就看到崔玄端着冕服、谢以观端着冕旒,两人一同进来了。
苏彧:“……”里三层外三层,还戴着个冕旒,穿成这样去种田?这是苏家祖上哪个大聪明给想出来的?
“臣来为陛下更衣。”崔玄和谢以观异口同声,然后又将目光落在苏彧身上,似乎在等着苏彧抉择。
苏彧又打了个呵欠,将双手一摊,一副随便的样子,穿个衣服而已,又不是选妃。
崔玄斜了谢以观一眼,提醒他:“时间宝贵。”
谢以观看了一眼天色,往后退了半步,让给崔玄了。
只是苏彧在穿衣的时候,依旧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谢以观又上前半步,笔直的身躯站在苏彧的背后,对她说:“陛下若还是觉得困顿,不如靠着臣再假寐一会,反正崔阁老穿衣还要一会儿。”
苏彧眯着眼睛就转过身来,她比谢以观矮了半个头,刚好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谢以观虚虚扶了她一把,正对上崔玄冷下来的脸,他则是弯了弯唇,和煦而笑。
崔玄在心底暗骂了一声“佞臣”,再望向苏彧眼下淡淡的青色,终究是没有将苏彧拉正,皇帝确实是难得早起一会,也就由着她这一次——也就这一次而已。
虽然苏彧歪歪斜斜地靠着谢以观,崔玄却是极为认真地为她穿好冕服,等到了戴冕旒才将她扶起,“陛下,要戴冕旒。”
苏彧靠着谢以观补了一下眠,再睁眼,一双桃花眼又满是神采,她自觉坐到梳妆台前,由着崔玄为她戴冕旒。
崔玄也注意到皇帝寝宫内的铜镜换成了更清晰的钢镜,能够将苏彧、将他的脸看得清清楚楚,他为苏彧戴冕旒的手顿了一下。
“怎么了?”苏彧仰起头问他。
他立刻将苏彧的头扶正,淡淡地说:“陛下坐正便是。”
他只是有些吃惊自己望向苏彧的眼神竟是这般的温和,温和得叫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崔玄为她戴冕旒的手甚至都颤抖了一下。
谢以观笑着说:“崔阁老不必勉强,不若换我来。”
崔玄看向谢以观的眼神便是寻常的冰冷,他应都不应谢以观一声,为苏彧戴好冕旒,再扶她起来,从头到尾再细细整理一番,才对苏彧说:“陛下,好了。”
又吩咐了一句:“待会上了龙撵,便不可再睡了,衣冠会乱。”
苏彧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像是要将自己拍醒一般,要拍第二下的时候,崔玄和谢以观各抓了她一只手。
崔玄无奈地说:“陛下要睡便睡吧,下了龙撵再整理也无妨。”
谢以观没有开口,只是斜睨了崔玄一眼,待到崔玄将手抽回,他才放开苏彧,轻声地说:“不是什么大事,陛下尽管在龙撵上休息便是。”
崔玄又在心底暗骂了一句“奸佞”,亏得苏彧本身聪慧多智知分寸,否则都要被谢以观给带歪了!
苏彧被他俩这样一来一回的,倒弄得不困了,问谢以观:“你那个曲辕犁带过来了吗?”
谢以观点头。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满意于他的行事缜密,这个耕事节就是很好的官方宣传口子——
她、苏彧、大启皇帝,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她的曲辕犁!
说是皇帝亲自耕地,其实只是皇宫旁边专门开辟了一亩地用于祭祀和皇帝春耕之用。
毕竟要下地的不单单是皇帝,还有百官代表的三位宰相,原本还应该有皇后带着四妃一起干农活,不过苏彧她既没有皇后也没有四妃,这一步倒是省掉了。
穿着冕服的皇帝有模有样地赶着牛,竟有几分华贵的怡然自得,这大约便是脸生得好的便宜之处,朝中对皇帝有微词的老臣不算少,但再多的微词都不能否认皇帝她生了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只要她不开口,很难记起她的可恶来。
被皇帝一衬托,牛身上套着的曲辕犁,也很难被忽视掉。
卢政翰和姚非名都注意到了这种新式犁,卢政翰立刻明白皇帝是想推广这种新式犁,而姚非名本就懂得农事,从曲辕犁亮相开始,他的眼睛就发亮了,皇帝一看就是没什么力气的,还穿着那么厚重的冕服,但是她赶牛拉犁却是十分轻松的样子,足以说明这个犁的好用。
苏彧刚从田里出来,姚非名就跃跃欲试,要不是卢政翰的资历摆在那里,他只能先礼让老人家,他是恨不得立刻上去试手。
卢政翰之后,便是姚非名,他一上去,便将官服衣摆系到腰上,看得出是真会干活之人,他赶着牛一个来回,就笑着大赞:“好好好!陛下,这个犁是个好东西!”
苏彧笑着夸他:“姚阁老果然识货。”
要不是还得留点地给后面的崔玄,姚非名能把刚刚皇帝和卢政翰种过的地再翻一遍土,重新再种一遍。
姚非名从地里出来的时候,还特意把拉着曲辕犁的牛赶到众人面前,给大伙都悄悄,工部侍郎注意到了,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他觉得他再看一眼,就得来活,还是不看得好。
崔玄接着姚非名后面上去,他只感受到一个眼神盯着他的背,他缓缓回过头,就对上苏彧满是戏谑的眼神。
崔玄:“……”
皇帝这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叫他狠狠咬牙,便下到地里去。
他做不到像姚非名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衣摆系到腰上,只能皱紧眉头,踩到田里去,由着湿泥沾在他的衣摆和靴子上,尽管他在之前曾经看过书籍亦在平地上试过,然后真正在泥地里时,他的眉头都快打结了,还好只要种四分之一,忍忍便也过去了。
但是种完地,后面还有很长的祭祀活动。
崔玄注意到苏彧在祭拜的时候悄悄往他这边看了好几次,若是从前苏琰做皇帝的时候,他恐怕早就不顾皇帝的面子,径直回去换衣了,但对着苏彧,他不想叫皇帝对他有所猜忌,即便穿着这一身沾泥的衣袍和靴子叫他浑身不自在,他也勉强忍下,回去多洗两次便是。
祭祀之后虽然还只在申时,皇帝却要再回到皇宫在麟德殿摆宴,宴请百官。
苏彧趁着这个空当,对谢以观招招手,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谢以观听完之后,脸上笑容淡了几分,“陛下倒是对崔阁老格外照顾。”
他朝着苏彧行了一礼,便悄悄地消失在众人面前,再次出现时,他却是站在崔玄身旁,对崔玄说:“崔阁老且随我来。”
崔玄本以为谢以观要替皇帝给他传什么话,悄然随着谢以观来到一旁的偏殿,却没有想到谢以观指了指案几上的新衣袍说:“这是陛下叫我特意为崔阁老准备的,陛下说崔阁老喜洁,定然受不了这一身的泥。”
崔玄垂下眼眸,看了一眼那身衣袍,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只对谢以观说:“还请谢舍人避让一下。”
谢以观说:“崔阁老只管在这里换便是,我也该回到陛下身边了。”
崔玄没在意谢以观的挑衅,微微颔首,只是等到谢以观出去之后,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皇帝她真的很明白他……
谢以观回到苏彧身旁的时候,苏彧便能感受到他身上淡淡的不悦,这是很难得一见的,毕竟谢以观鲜少会将真正的情绪摆在明面上。
在宴席过后,苏彧特意留了谢以观,“知微这是怎么了?”
谢以观规矩地落后她一步,毕恭毕敬地回答:“臣不敢说。”
苏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耕事节的宴会结束得早,此刻晚霞遍天,巍峨的宫殿在暮色之中也被披了一层暖光,仿佛大地都已经开始回暖。
苏彧随意找了一个台阶坐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让谢以观在她身边。
谢以观:“……”他虽不至于像崔玄那般有洁癖,但是坐在地上多少有些与形象不符。
他再看了一眼坐在霞光中的少年帝王,华丽厚重的冕服硬是被她穿出了几分不羁的自在,冕旒上的玉珠在风中微微晃动,时不时拂过她白皙的面颊,再好的美玉都沦为她的陪衬。
谢以观迅速收回目光,无奈地笑了一下,皇帝相邀他能怎么样?只能跟着苏彧坐在台阶上。
苏彧又挥挥手,让跟着的宫人退避三舍,并让尉迟佑守着,不许旁人靠近。
“好了,现在想说什么就说吧。”苏彧微微侧过头望向谢以观。
谢以观多少有些了解苏彧,若是他再多说一句“不敢说”,那么皇帝大概率是叫他不必说了。
他动了动手指,轻声问:“陛下,郑家倒了,三家只因兔死狐悲而联合对付卢家,但卢家倒了以后呢?”
苏彧没有回答他,反问他:“知微,你觉得这个夕阳像不像咸蛋黄?”
谢以观:“……”
见他一脸无语,苏彧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身躯乱颤,连着冕旒上的珠子也撞击出悦耳的声响。
苏彧笑了半天,才伸手拍了一下谢以观的肩膀,“知微是担心这个?朕还以为你在吃味呢。”
“陛下……”谢以观重重喊了一声,又发现自己声音有些急,深吸了一口气,平稳气息,才慢慢开口:“陛下信任臣,才叫臣去拿衣袍,臣绝不会吃味,臣也希望陛下能得贤才,只是臣心中还是有所担忧,纵然届时五去二,可剩余的三家亦是势大……”
苏彧轻笑了两声:“朕记得知微曾经问过朕如何想到用仲云来破局。”
谢以观看向她,她望着远方的天,一双桃花眼似斜阳璀璨,接着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大启无限好,只是风雨多。不管是仲云,还是你,抑或是行简,你们都是朕看中的,能与朕同舟共济之人。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然用他便信他,同样朕用你自然也信你。再说朕现在都满头虱子了,先解决现在这满头虱子,对于未来可能生出来的虱子,未来再说,这个时候就不自寻烦恼了。”
要说担心,那她可不光要担心崔玄,还得担心谢以观、尉迟乙以及柳无时,这四个都是男主,按照原本的轨迹那都是将来造反的人。
苏彧回头瞥了一眼谢以观,别说,他现在头上还顶着十分醒目的造反倒计时,上面还写着938天。
谢以观稍稍一怔,也跟着笑了起来:“陛下说的是什么话,什么虱子不虱子的,亏得是臣在听,若换了崔阁老又要他难受一阵的。”
“因为是知微,所以朕才这般说的。”苏彧朝着夕阳伸出手,仿佛要将这太阳拢入怀中一般,又忽地转头朝他笑开,“朕将这夕阳赠予知微。”
谢以观只觉得面上发烫,定然是因为直面夕阳的缘故。
苏彧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手伸给谢以观。
谢以观无法拒绝,拉住她的手,顺势而起,就听到苏彧说:“走,朕请你吃咸蛋黄。”
谢以观:“……”所以皇帝她就是惦记咸蛋黄吧。
两人此刻挨得极近,至少在刚刚走过来的崔玄眼中,两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不仅如此,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
“陛下。”崔玄的好心情去了大半,声音也冷了几分,偏偏他还被负责看守的尉迟佑给拦了下来。
他冷冷看了一眼尉迟佑,垂眸说:“看来臣来得不是时候。”
谢以观朝崔玄笑了一下,又当着他的面附在苏彧耳边轻声说:“陛下可要带上崔阁老?臣怕陛下只请臣吃咸蛋黄,崔阁老会吃味。”
苏彧瞥了谢以观一眼,又看向脸更加冷的崔玄:“……”怎么觉得谢以观身上飘着茶香呢?
她快速走过去,示意尉迟佑将手放下,又笑着问崔玄:“朕想去吃咸蛋黄,行简要一块吗?”
崔玄直接问:“若是臣没来,陛下是要与谢舍人同去吗?”
谢以观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仿佛在说,崔玄是多此一问。
崔玄未等苏彧回答,又问:“可是今日御厨所做的吃食不合陛下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