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玄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他说:“这位是若空和尚,是虚云禅师的关门弟子,亦是大慈寺的首座。”
所谓首座那便是下一任住持的第一人选,首座于寺庙就相当于太子于朝堂。
苏彧想着,年轻僧人会是虚云的弟子,倒是没有想到直接定为接班人了,“若空和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吗?你上面就没有师兄了吗?在皇家还讲究个长幼有序的,寺庙里就不讲究这些了吗?”
若空十分淡定地回答:“回陛下,贫僧上面还有几位师兄,贫僧亦无过人之处,只是得师父二十二载悉心教诲,略有顿悟。”
苏彧了然点头:“所以你师父偏心,这二十二年就只培养你一个人了,对你的师兄就不悉心教诲,没让他们有所顿悟,是吧?”
虚云、若空、一众僧人:“……”皇帝看着不像是来祈福的,倒像是要找茬。
虚云上前行了一礼:“老衲教导弟子,全凭因缘心性指引,只是个人有个人的造化,在修行之上亦有差异,若空确有过人之处。”
崔玄适时补了一句:“虚云禅师的其余弟子亦是出众,同州归元寺、蒲州净水寺的住持皆是虚云禅师的弟子。”
苏彧一顿,笑着问:“老禅师了得,这是把大启的寺庙都开成你的家族行当了。”
虚云:“……”确定了,皇帝就是来找茬的。
若空到底年轻,抢先一步回答:“怎能说是家族行当,佛门普度,非一家之私。师父虽弟子众多,但与各师兄、与贫僧皆以佛法机缘相连,聚是缘起,散是缘灭,有无机缘再聚皆看造化,陛下所提的‘家族行当’之说,实乃对佛法的误解。”
苏彧偏过头去看若空,若空不躲不闪,直对上皇帝的眼睛,只是他抿紧嘴唇,似是在隐忍怒气,也似苏彧只要一开口他就准备回击。
若空等了许久,却只等到皇帝轻啧了一声,容貌出众偏见识浅薄的新帝对着他师父说:“不过两句话便动了怒,若空师父这修为还得再练练。”
虚云跟着笑了笑,除了点头称是,也实在说不出其他话来。
若空浑身僵住,因为他确实因为苏彧的冒犯而发了火,他不禁反省,若是时光重塑……不行,想到苏彧的话,他还是有些生气,果然是修行还不到家吗?
苏彧也不管若空内心的纠结,随着虚云又看了大慈寺的其他地方,再被虚云请到禅房吃茶。
虚云作为出名的高僧,自是能点的一手好茶,不过他在苏彧面前还是谦虚了一下,“比不了崔阁老的手艺,还请陛下将就。”
苏彧笑了一声,“可朕从不将就。”
虚云:“……”
苏彧嘴上这么说着,不过还是端起了这盏茶一饮而尽,然后脸上露出嫌弃的神情,一副不喜欢吃茶的样子,“祈过福,吃过茶,朕回去了。”
“……”虚云问,“陛下就没有什么要问老衲的吗?”
苏彧笑着反问:“朕要问老禅师什么?”
虚云缓缓睁开一直眯着的眼睛,一双老眼并不混沌反而十分精明,皇帝能问他的东西可多了,从国运到个人安危,但是苏彧却是一个都没有问。
他仔细打量苏彧许久,又缓缓闭上眼,“陛下,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新皇帝的眼神确实与前两任皇帝不一样,可以今日皇帝的态度来看,他担心皇帝会对大慈寺不利,所以他决定先给皇帝一个下马威——
大启就曾出过一位搞法难的皇帝,但是那位皇帝最终却被崇尚佛法的贵族所杀。那位皇帝比起现在的苏彧根基还要稳固许多,如今的苏彧想要对寺庙动手,困难只大不小。
“禅师的话朕没听明白,”苏彧先是无辜地摇摇头,随即恍然大悟,“禅师是嫌朕前面说话不中听呢,您老人家都是得道高僧了,怎么还计较这么几句话,怪没有风度的。”
虚云:“……”
苏彧又笑着问:“朕的那位大皇兄,哦,也就是先帝他问过禅师什么呢?总不会是什么长生之道吧,朕记得这不是你们和尚的业务,禅师就不要抢道士的活了。”
虚云:“……”谁不知道先帝死得早,皇帝这嘲讽真是太足了。
苏琰还真问过他长生之道,他当时给苏琰的回答是:止杀、戒色。
问题是苏琰他一向都没有做到……
可他又没有办法反驳苏彧,只能故作高深地笑笑。
苏彧摆摆手,“朕还要赶回去吃年夜饭,就不和禅师多聊了,以后禅师招待朕就不要拿茶来招待了,备点小点心朕会更喜欢的。”
虚云:“……”不过皇帝既然说要再来,那便是明示他,不会动大慈寺。
苏彧从大慈寺出来,面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一时难叫人看出什么,但是不管是崔玄还是谢以观都觉得她在酝酿着什么。
从大慈寺出来,苏彧的瞌睡去掉了不少,她也有空撩起车帘,望向远处的风景,冬季的麦田覆盖着薄雪,静寂之中又有希望要破土而出。
顺着她的目光,谢以观也看到了那片麦田,只是不等他开口,崔玄已经抢了他的话:“陛下,那一片的地都是大慈寺的。”
苏彧:“……”配合着崔玄冷冰冰的口吻,她只觉得冷风一阵又一阵地从她心上呼啸而过。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总结:“所以大慈寺的和尚吃朕的穿朕的,还拿朕的田地?”
崔玄不忘雪上加霜:“陛下要这般说也是对的,且这些田地所有收成都归寺庙,不必给陛下缴税。”
世家虽可以寻各种各样的借口减税,但到底还是得交税,不像寺庙,借口都不用找,大启律法有明文规定,寺庙与僧侣不必缴纳任何税。
苏彧:“……”崔玄他是懂得扎心的。
她恶狠狠地磨了磨牙,就这样虚云还想他不动寺庙,她像是他叫不动就不动的人吗?
崔玄:“?”为何皇帝肉眼可见得不开心?
他转头看向垂眸浅笑的谢以观,蹙了一下眉头,他并不是在皇帝面前学谢以观的谄媚,只是想叫皇帝知道得更多罢了,所以皇帝果然还是更喜欢像谢以观这样的吗?
一大早出发去的大慈寺,到了皇宫已经是黄昏。
宫内处处挂着大红灯笼,残阳余晖与灯火交织,宫人绕着麟德殿的柱子忙进忙出,早已为皇帝与百官备好了除夕宴。
既然是过年,苏彧决定也让自己稍稍轻松一下,毕竟她已经找好来年的钱袋子了,就看怎么把里面的钱拿出来了。
她坐下来之后,便举起酒盏,意思意思地祝大家新年康健,祝自己诸事顺遂。
百官:“……”反正他们也已经习惯了苏彧这一副没文化的样子,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皇帝能说一句吉祥话意思意思就差不多了,再说下去,他们也挺担心的。
尉迟乙率先响应苏彧,端起酒盏便是一饮而尽,再站起身主动敬了苏彧一盏。
崔玄:“……”莽夫!就只会喝酒!
有尉迟乙开了头,官员们便也跟着放松了不少,陆陆续续站起来给皇帝敬酒,没一会儿,谢以观也站起来了。
年轻俊美的中书舍人唇角含笑,在三九严寒之中,依旧叫人如沐春风,“臣敬陛下三盏,一祝新岁朝朝,四海升平,二祝年年岁岁,大启永昌。”
他将前两盏一饮而尽,到第三盏时稍稍停顿,笑得分外真诚:“三祝陛下诸事顺遂。”
崔玄、尉迟乙:“……”谢以观怎么这么贼,居然拿皇帝的话来祝愿皇帝。
偏偏苏彧还被他哄得开怀大笑,畅快地回敬了谢以观三盏酒。
崔玄:“……”就你谢知微会喝还会说!
三旬过后,平日里心思各异的官员们都喝上了头,喝得有些东倒西歪。
坐着也就只有那么几个酒量好的,以及滴酒不沾的崔玄。
崔玄盯着眼前的酒盏许久,最终亦站起身,端着酒盏,走到苏彧面前,“陛下……”
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灯笼映的,苏彧粉雕玉琢的面颊染着胭脂红,在暧昧的烛火之下,比白日少了几分狡猾,又多了一丝妩媚。
崔玄的酒高高举起,苏彧却是从高座上走下来,站在他的面前,忽地往前一凑,就着崔玄的手,将他的那一盏酒一饮而尽。
她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却不难闻,朝着他弯下漂亮的眉眼,“在朕这里,行简就不必勉强了。”
崔玄的手抖了一下,险些便将酒盏掉落在地,苏彧眼疾手快地抓住他手中的酒盏,以及他的手……
崔玄的瞳仁微微一缩,喉结动了一动,“臣……”
他没能把话说完,一个高大的身影就把他挤开了尉迟乙捧着个酒坛,豪迈地说着:“陛下,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崔玄:“……”贼得不仅有谢以观,还有尉迟乙!
不过一场宴席下来,已经醉倒了一大片。
苏彧千杯不醉,喝到最后,尉迟乙半醉,谢以观也有些脸红,唯独她一双眼睛还是清明。
就是这一屋子的醉汉让她有些受不了。
她走到殿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眺望远方,夜色如墨,星辰点点,长长的宫墙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万物静寂,唯有寒风拂起她面颊旁的碎发。
“陛下——”崔玄和谢以观几乎是同时喊出声。
苏彧缓缓回过头来,桃花眼里夹杂着空寂的冰冷,让他们生出了她一转身便会消失在这茫茫夜色之中的错觉。
崔玄和谢以观疾步走上前,动作整齐划一地脱下官服外的披袍,就准备披在苏彧身上:“小心着凉——”
又是异口同声,两件披袍就撞倒在了一起。
苏彧笑出了声:“行简和知微倒是很有默契。”
崔玄、谢以观:“……”并没有默契!
“陛下——”
三个人再转身,却是尉迟佑提着灯,和尉迟乙一起找过来了。
原本空旷的台阶上,一下子站了五个人,突然就变得拥挤起来。
苏彧被四个大男人围住,一个个都在六尺以上,一下子就衬得她有点矮了,甚至碍到她看风景。
只是她忽地笑了出来。
四人齐刷刷地看向她,她眉眼弯弯,梨涡深深,“登基那日,仲云陪朕走了许久的路,今日除夕,四位再陪朕一起走走吧。”
苏彧接过尉迟佑手中的灯,率先走在了前面,他们自然也只能跟在皇帝身后,由着她在前方照亮。
只可惜苏彧没走两步,又突然停了下来,把灯放回了尉迟佑的手中。
崔玄、谢以观、尉迟乙三人齐刷刷看向她,她大方一笑:“朕忘记早上去大慈寺还爬过山、走了不少路,现在朕走不动了。”
崔玄、谢以观、尉迟乙:“……”皇帝的体力是不是有点差?
他们的目光再落在苏彧身上,即便穿着厚重的冬装,皇帝看上去还是十分轻盈,身姿玉立。
尉迟乙率先在苏彧身前半蹲而下:“陛下,上来。”
苏彧没有一丝犹豫,就这样跳上了尉迟乙的背,任由他背着自己。
崔玄和谢以观垂下眼眸,便能看到两人被烛火拉成的影子同样叠在一起。
谢以观率先抬头,笑着对崔玄说:“毕竟从一开始便是尉迟将军护送陛下进京,陛下最为信任尉迟将军也是再自然不过。”
他们三人之中,尉迟乙从一开始便选择了跟从皇帝,所以皇帝对尉迟乙的信任也是不加掩饰。
崔玄侧目看了一眼谢以观的笑容,略觉得有些碍眼,皇帝最信任的是尉迟乙,这一点毋庸置疑,那接下来呢?
天下人皆知谢以观是皇帝的人,与尉迟乙齐名,所以谢以观言下之意,皇帝第二信任的便是他了?
崔玄冷然一笑,没有应谢以观的话,走在谢以观的前面。
谢以观站在夜幕之中,看着前方行走的四个人,最终目光落在了苏彧的身上,他小步跑上前去,笑着对尉迟乙说:“若是尉迟将军累了,臣亦可以背陛下。”
尉迟乙哈哈一笑:“陛下,谢舍人是看不起臣,臣不仅能背陛下,还能背着陛下跑。”
他竟真的背着苏彧跑了起来。
崔玄当即喊了一声:“胡闹,你要是摔着陛下了怎么办!”
尉迟乙又是爽朗一笑:“陛下抓紧臣的脖子,尽管放心!”
苏彧:“……”怎么觉得这几个男主有些幼稚呢?
她被迫抱住尉迟乙的脖子,由他背着自己在大启的皇宫里狂奔,一直奔到麟德殿前,她才从尉迟乙的背上下来。
拜尉迟乙所赐,苏彧这一身皇帝的冕服都乱得没形,再回首,她看向不顾形象、提着官服也一路奔过来的崔玄和谢以观,也跟着尉迟乙大笑起来。
崔玄无奈地看向笑得犹如花枝乱颤的苏彧,不顾自己有些歪了的官帽,首先上前为苏彧扶正她头上的冕旒,再为她整理好冕服,才为自己整理,“陛下怎么也跟着尉迟将军胡闹起来了……”
“今天过节,行简不要这么拘束。”苏彧摆摆手,又指向东方,“天亮了,是新的一年。”
她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此前就准备好的红包——
是她让锦梦轩的绣娘用红色绸布绣成的福袋。
苏彧给崔玄、谢以观、尉迟乙以及尉迟佑每个人都发了一个红包,“这是朕给你们亲手准备的压岁钱,祝你们新的一年平平安安,撸起袖子加油干!”
她难得大方,在每个红包里都放了一对金元宝。
尉迟乙隔着布料就能摸出东西来,眼睛一亮,问苏彧:“这个能用掉吗?”
他是真的穷,有钱就想花。
“自然是可以用的,一对金元宝本就是给你们花的,总不是让你们供着的。”苏彧心情颇好地说。
“……”崔玄轻咳了一声,将红包放入怀中,正儿八经地行了一个礼,“臣谢过陛下。”
谢以观也将红包放入怀中,笑着说:“臣亦谢过陛下。”
苏彧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呵欠,朝着他们挥挥手:“熬了一夜,终于可以休春假了,你们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大启的官员虽然除夕要陪着皇帝一起守岁,但是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是他们的春假,一直到正月十六才会正式新年早朝。
崔玄、谢以观和尉迟乙一一告别,只是崔玄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在另外二人的注视下,他再次为苏彧正了正冕旒与冕服,前面苏彧伸懒腰的时候又扯歪了。
苏彧:“……”
崔玄与她对视一眼,默了默,淡淡地说:“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落入风中便没了,让苏彧一度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一直等到他们走远,苏彧将手探入自己的怀中,便摸出了一颗南珠来。
苏彧高高举起珍珠,在曦光之下,白色的珍珠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是方才崔玄在为她整理衣襟的时候,偷偷塞进来的,看着应该挺贵的。
苏彧轻轻扯了一下唇角,倒是看不出来崔玄这样的人还会偷偷给她送礼。
她将珠子塞回怀里,这一夜不睡,她也怪累的,需要回去好好补个觉。
苏彧这一觉一下子就睡到了申时,而她一起床传出动静之后,站在门外的宫人立刻便说:“陛下,谢舍人半个时辰前就在宫门外候着,陛下可要见他?”
苏彧:“?”她都放谢以观假了,他怎么还主动找她加班?
“让他进来吧。”她也懒得再去御书房,直接让谢以观来她的寝宫。
谢以观进来的时候,便看到皇帝她随意披了个外套坐在案几前,用一根玉簪随便挽了一个发髻,还有大半头发披落下来——
他竟还感到诡异的安慰,毕竟不再是马尾了。
虽然是冬天,但是寝宫内烧着地龙,所以苏彧并不觉得冷,连鞋子都没穿,叫人搬了个月牙凳,让谢以观坐下。
谢以观坐下后,正对着苏彧的案几,一眼就看到了摆放在上面的南珠,他微微顿了一下,就猜到是崔玄送的。
南珠的产地在南蛮,从南蛮运到京城大费周折,故而南珠的价格在京城一直昂贵,这么大的南珠又极为罕见,那更是价值连城,皇帝她一看就不会是个收集南珠的人,那么必然是别人送的,能送得起这么大南珠的就算是京城里也屈指可数。
除了崔玄,谢以观也想不到别人了。
他只当自己没有看到珠子,笑着从怀中拿出一本小册子,双手递到苏彧面前,“臣回去之后,先将大慈寺禅师、住持、理事、护法百余名僧人的身世与来历稍加整理,汇集成册先呈给陛下,至于其他八百众,一日时光实在有些短,臣这几日回去再慢慢整理。”
苏彧接过册子,翻了几页,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再望向谢以观,笑意更甚:“知微匆匆赶过来,算是给朕送新年礼物吗?”
谢以观轻轻笑了一下:“不过是与陛下礼尚往来罢了。”
“知微的这个礼物朕很是喜欢,”苏彧站起身走到谢以观的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笑得灿烂,“谢谢你,知微。”
“陛下喜欢便好。”谢以观垂眸,便看到苏彧光着的脚丫,他愣了一下,苏彧不矮,脚却不大,莹白圆润的脚趾光洁细腻,看着完全不似男子的脚。
他再稍稍抬眼,目光落在苏彧的唇上,她的面颊也是格外光滑,唇边看不到一点胡须的痕迹,他被苏彧握住的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尽管一下子就克制住,还是被苏彧说察觉。
苏彧眯了眯眼睛,没有立即放开谢以观,而是大大方方地领着他走到门槛前,看了看外面的天,“早上还天晴,现在反倒又下雪了,知微不如留在宫中过夜算了。”
谢以观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床榻上。
苏彧笑了,放开他的手,半倚在门框上,“知微是想要和朕睡一张床上聊一晚上吗?也不是不可以。”
她侧头看向他,风扬起她的长发,点点霜花飘过她的眉眼间,衬得她几分清冷,偏又如雪中盛开的梅花一般桀骜不驯。
有那么一瞬,他竟想伸手为她拂去那落在她眉上的雪。
好在他克制住了。
谢以观稍稍往后退了半步,避开苏彧的眼眸,面上十分平静地笑着:“陛下误会了,臣并无此意。天色不早了,臣留在宫中过夜也多有不便,就此告退。”
他规矩地行了一礼,跨过门槛,看着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当他的身影融入雪中之后,却是越走越快,似乎十分急切地想要离开皇宫。
苏彧重新关上房门,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寝宫里长长松了一口气,好在她赌赢了——
要是谢以观真的留下来过夜,那她可能真会有点麻烦。
“陛下,可在屋内?”
苏彧这口气还没有彻底松下来,就听到门外又响起萧落的声音,萧落因为是她的贴身侍卫,可以自由出入宫殿,但是他来找她,大约是要帮崔玄传话。
苏彧这一次不敢再大意,穿戴整齐了才给萧落开门,就见到萧落手中抱了一大堆描红。
“?”苏彧一脸疑惑,“长运这是干什么?”
正月初一,新春佳节,萧落却是哭丧着脸,对皇帝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能让臣进来说话吗?”
踏进寝宫,温暖的地龙都不能温暖萧落的心。
他觉得吧,自己要是把崔玄的话带到,皇帝肯定会把他的债加上去,但是谁叫当初他跟着他哥一起发誓,要效忠崔玄呢?自己选的主子就是哭着喊着也得坚持下去。
于是,他先将描红放在了苏彧的案几上,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哭腔:“陛、陛下,崔阁老说您这几日空闲,正好练练字,叫臣将、将这些描红送过来。”
苏彧:“……”大过年的,我可真谢谢你全家!
眼见着苏彧的桃花眼就要弯下来,露出吓他的笑容,萧落连忙说:“崔、崔阁老还托臣将这封信送给陛下,他说信中内容实在是难以启齿,还是陛下看看吧……若是、若是用得到臣的,臣、臣这几日会一直在宫中等陛下。”
苏彧一边盯着他,一边接过信来。
萧落红了红脸,小声说:“陛下先看信,崔阁老说陛下看过信之后,兴许就不会生气了。”
苏彧呵呵一笑,崔玄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她慢悠悠地抽出信来。
那字一看便是崔玄的字,用词极为简洁,避开了一些粗俗的语言,可苏彧还是看懂了,崔玄在信里说,大慈寺住持虚云禅师的大弟子,也就是如今同州归元寺的住持净空法师在外头养了好几个女郎,且与这些女郎生了孩子。
在苏彧看来这封信,倒是比那颗南珠更让她高兴——当然送她礼物她都很高兴。
再重新拿起谢以观送过来的小册子,苏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崔玄的信与谢以观的小册子两者搭配使用,食用效果更佳,趁着新春佳节,她亲自给大慈寺的这位虚云禅师送上新年大礼包!
“陛、陛下,臣可以为陛下写字的,还是十两银子一张……”皇帝笑成这样,让萧承有些害怕。
苏彧摆摆手:“这个事不着急,后面慢慢干也来得及,我们得趁着新年期间去寺庙的人多,搞大事情!”
萧落:“?”
“长运刚刚不是说你等朕用你吗?这不是用你的地方就来了,你替朕去一趟同州。”苏彧笑眯眯地朝他招着手。
从京城到同州很近,一日便能往返。
但是萧落觉得,崔玄要是知道皇帝在正月初二这天就跟着他来同州……
他多少有点不敢去想后果,可能怎么办?
他现在已经被皇帝赶鸭子硬上架,在同州城门口了!
皇帝真的是白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
萧落愤愤地想着,昨日苏彧说让他来一趟同州之后,就让尉迟佑盯着他,不许他将消息传给崔玄。一时不能把消息传给崔玄,萧落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横竖他离开皇宫后就能传消息,但是他硬是没有预料到皇帝会亲自来同州。
“陛下……”萧落欲哭无泪,想要最后努力一把将皇帝劝回京去。
苏彧笑盈盈地说:“叫我苏大。”
萧落:“……”谁来救救他!
只是这会儿,他是谁也指望不上了,只能垂头丧气,和苏彧一起进了同州城。
“陛……”萧落的“下”字没有出口,被苏彧淡淡看了一眼,他当即改口,“苏大,我们现在去哪里?”
苏彧拿出崔玄的那封信,指了指上面几个女郎的名字,问:“这几个人在哪里,你可知道?”
萧落自是知道的,事实上崔玄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且提醒了崔玄一句:“崔阁老这样写,是不是过于隐晦了些?”
崔玄盯着他看了许久,看得他毛骨悚然,才说:“那便由你来送这封信,若圣人有不明白的地方,你便说于他知。”
萧落本以为只是个送信的差事,满口答应,早知道还得和皇帝一起来同州,他一定把差事推给……萧落仔细想了一圈,这个差事他好像也推不出去。
他忽地一顿,这就是苏彧当初选中他做贴身侍卫的原因吗?
萧落暗自心惊,在面上他可是一个除了容貌什么都没有的萧家二郎,皇帝又是如何知晓他是崔玄的人,且还会拳脚功夫的?
他悄悄地看向苏彧,才发现皇帝或许比他看到的还要深沉许多……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走吧,我先带你去见见我的朋友……大过年的访友是不是得准备礼物啊?”苏彧先是笑着问萧落,突然又顿住,一双桃花眼眨巴着看向他。
萧落不明所以回答:“这是自然……”
他也突然顿住,猛地睁大一双杏眼,皇帝是什么意思?他没有俸禄!他是给皇帝白打工的,不仅白打工,他还道歉着皇帝八十九万两银子!她信不信大过年的,他能给她哭出来!
眼见着萧落杏眼里的泪珠都要聚成了,苏彧却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像是那种送礼还叫你掏腰包的人吗?”
萧落:“……”你最好不是!
苏彧又说:“如今再去买同州的东西当礼物,显得我太没有诚意了,对了,阿佑,我之前给你的那个红包你有带在身边吗?”
尉迟佑连忙从怀里掏出来:“在的,连金元宝都在。”
萧落:“?”不是,都是贴身侍卫,为什么尉迟佑能得一对金元宝,而他什么都没有?
苏彧对尉迟佑说:“金元宝你留着,红包借我用一下,回京后再补你一个更好的。”
尉迟佑眼睛一亮,快乐地点点头。
苏彧拿出自己挂在蹀躞带上的钱袋,从里面掏出一块漆黑的石头来,这东西在苏彧的世界叫做煤精,而在大启被叫做墨玉,算是比较稀有的宝石——
她手中的这块煤精还是韦炅在太原挖煤的时候挖出来的,只是他一个武将不识货,将这东西混在煤炭里,还是她眼尖看到,就随手放在了自己的钱袋里,如今拿出来擦擦干净刚好送人。
苏彧拿到一旁的护城河里洗了一下,又放在石头上稍稍打磨一下,再洗洗,最后拿袖子随意擦了擦,那块不起眼的石头一下子变得亮堂了起来。
萧落也终于认出来:“这是墨玉?”
“是,难得一见的物件,拿出送人不磕碜。”苏彧将煤精装进红包里。
萧落想,皇帝也是有大方的一面的。
等到了韦府,萧落愣了一下,苏彧所说的朋友就是同州防御使韦炅吗?等等!虽然他没有和韦炅正式打过照面,却也知道苏彧把韦炅绑到作坊挖煤的事情。
他极小声地问苏彧:“郎君手上的这块墨玉不会是韦将军挖出来的吧?”
他知道墨玉一般出自石炭堆里。
苏彧点头:“这也叫原汤化原食。”
萧落:“……”这话是这么用的吗!他收回刚刚说的“皇帝也有大方一面”的话!
韦炅过了年已经是二十有二,至今亲事还没有着落,自太原回来家中长辈就一直在给他相看,他都烦了,听闻有人来找他,他也没打听是谁就逃命似地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