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玄色大氅的崔玄戴着一顶玉冠,如寒夜冷星,清冷疏离。
苏彧注意到,即便他衣冠整洁到一丝不苟,他的玉冠上还是染了风霜,他长长的睫羽上落着一点水汽,似雪刚刚融去。
“陛下放心,京城一切安好。”崔玄冷着一张脸,极淡地说着,“臣是昨日午时才离京,今日本就休沐,午时之后臣会赶回去,不会叫京城出什么岔子。”
苏彧默默算了一下,从京城到太原六百里路,马车走要八天,所以崔玄只花了一天不到的时间就赶过来了?!“行简一夜未眠从京城赶到太原?”
崔玄解释:“臣骑的是闪电马,半夜在驿站换了一次马,臣已经吩咐好驿站,今夜再去换一次马,并不会影响臣明日返京。”
闪电马是大启最快的马,往往八百里加急都是用的闪电马,能日行千里,但是这样的快马人骑起来其实并不舒服,所以闪电马在大启基本就用在报信上,很少有人拿闪电马做坐骑,崔玄平时出行也不会骑闪电马,只是他若想最快速度地在京城和太原之间往返,也就只能选择闪电马了。
苏彧本来想叫崔玄赶紧去休息,但是见他这么拼,她倒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只说:“行简还没有吃朝食吧?和朕一道吧。”
崔玄微微颔首,见她就这样出房门,他又一把拉住她,“陛下就这样去膳厅?”
不然呢?苏彧莫名看了他一眼,她就到隔壁吃顿饭,穿戴整齐绑个马尾已经是她对皇帝身份的尊重了,要换作以前开工作室的她能披着头发、拖着拖鞋就到早点摊——
就算是这样,她都已经是计算机系里最讲究的学生了,一个日夜颠倒的码农出现在早点摊上在其他计算机生眼里都是很不正常的。
还亏得她打小在道观长大,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作息。
眼见崔玄额头的青筋都要冒出来了,苏彧连忙说:“行简如此大费周章地跑过来,午时过后还要赶回去,朕与行简相处的时光就那么一点,朕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一些不重要的细节上。”
在见苏彧之前特意洗漱一番的崔玄:“……”
崔玄的目光落在苏彧消瘦了的面颊上,到底还是放开了她,略有些别扭地说:“至少将头发束好。”
“哦。”苏彧当即把头上的束发带解开,就交到了崔玄的手里。
崔玄:“……”
“喏,就在这里吧,走回去还怪麻烦的。”苏彧就要坐到门槛上。
崔玄的青筋没有忍住,他几乎本能地,身快于心,两只手硬生生将她提了起来,“陛下不可!”
苏彧略有些不稳地向后仰,崔玄立刻伸出手揽在她的腰上,苏彧便这样不设防地撞入了他的怀里。
两个人俱是一愣。
崔玄低下头,正遇上苏彧仰起头。
这两个月苏彧瘦了不少,一张脸显得格外小,此刻头发披落,乌发雪肤,睁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将崔玄看得又愣了一下。
他猛地想起,那时他中药时,朦朦胧胧之中看到了苏彧幻化成女郎,而现在苏彧与他幻觉之中的女郎隐隐重叠,他惊地松开手,连连朝后退了数步。
“是臣唐突了!”崔玄垂眸行礼,面上仍旧冷冷清清,只是他行礼的手握得比以往要用力许多。
苏彧也是有些紧张,好在冬日的衣服厚实,而崔玄看上去比她还要紧张些,反倒让她淡定了下来。
她稍稍妥协了一下,坐在走廊的长凳上,喊着崔玄:“行简快些,朕都饿了。”
崔玄深吸了一口气,再抬首眸色淡淡,不见半分端倪,上前为苏彧束发,许是外面的风太大,总有一缕青丝自他的掌心飞出,落在他的眼下……
清风误他。
崔玄的手一顿,他的指尖再次轻捻,抓住那缕青丝,将它纳入自己的掌心之中,再用束发带强势地将所有头发束住,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恢复到原本的规整。
他看着苏彧站起身,下意识地便帮苏彧整了整衣领,却见她皱了一下眉头,“行简,有点紧了。”
“那臣……”
崔玄正想说,他重新来过,苏彧却是用手将头发抓了一下,“这样就可以了,我们也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欲言又止,没有叫住苏彧,过了许久,才轻声叹息:“可是如此,又乱了。”
那一缕不听话的青丝还是跑出来了,随着苏彧轻快的步履在风中摇曳得更加欢快。
崔玄踏入膳厅时,苏彧早已坐好,她用手支棱着下巴,不合礼仪,却是随心所欲。
她瞧了他一眼,懒懒地说着:“行简,你好慢啊,这里的口味与京城有些区别,不知道行简你有什么忌口的?”
崔玄抿了一下唇,说:“臣随陛下。”
谢以观踏入膳厅的时候,正听到这句话,他一边将大氅脱下,一边略带诧异地问:“崔阁老怎会在此,可是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崔玄瞧向谢以观,一眼就看到了谢以观挂在蹀躞带上的那把匕首——
巧了,今日他的蹀躞带上也挂了一把类似的匕首,这把匕首还是苏彧托萧落给他送到京城的。
“京城一切安好,谢舍人多虑了。”崔玄不冷不热地开了口,“谢舍人腰上的这把匕首倒是别致。”
谢以观落落大方地向崔玄展示了匕首,笑着问:“我见尉迟将军也有一把差不多的,都是这一次陛下用石炭冶铁所锻造的,怎么?陛下没有给崔阁老留一把吗?”
崔玄只觉得谢以观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挑衅,但是谢以观不过是区区一个中书舍人,他身为同中书省下平章事,自是不会同谢以观计较。
他也跟着脱去大氅,露出自己蹀躞带上的匕首,“我倒也有一把,是那日陛下特意差萧长运带给我的,说是锻炼的第一样东西要赠给我。”
谢以观和崔玄两个人齐齐看向苏彧。
苏彧冲他们笑开,笑容很是纯真,一双桃花眼更满是无辜。
谢以观轻轻一笑,对崔玄做了一个礼让的动作,“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苏彧:“……”一定是错觉,她竟觉得谢以观在这一刻茶香四溢!
崔玄没理谢以观,他坐到苏彧的右手边,谢以观自然而然坐到了苏彧的左手边。
后面进来的尉迟乙和尉迟佑:“……”
尉迟佑叭砸了一下嘴:“臣既然是贴身侍卫,就站到陛下身旁用朝食。”
尉迟乙:“……”他倒没有看出来尉迟佑还有这样的心机!
苏彧点了点谢以观旁边的位置让尉迟佑坐下,又安排尉迟乙在崔玄身旁坐下,挺好的,四个男主一顿早餐就能集齐三个,改日她把柳无时也拉过来,就能实现四个男主排排坐了。
尉迟乙一坐下就嘀咕:“京城都没什么事吗?你怎么来了?”
崔玄额头的青筋动了动,冷笑着问:“我为何从京城赶来,你与谢知微心里没点数吗?”
大约是一夜未眠,崔玄比以往更加不留情面,直接说:“陛下要来太原府,你们不拦也就罢了,但是朔州那是什么地方?是关外烽火起的北疆,是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之地,一个朔州从刺史到九品官吏百余人,起码有八十人是奸细,这样的地方竟在大雪封城时让陛下一人去赈灾!”
尉迟乙:“……”朔州的情况还真如崔玄所说,但是他不是人吗?明明是他陪苏彧一起去的朔州,怎么到了崔玄嘴里就变成皇帝一个人了?
崔玄继续冷笑:“我还听说陛下在朔州差点被行刺,要不是陛下聪颖过人,明察秋毫,连夜离开朔州,光有你尉迟仲云又有什么用?”
尉迟乙呵呵一笑:“我尉迟仲云做陛下手中的长/枪便是,其余的自有陛下英明决断。”
崔玄板着脸说:“既是陛下手中的长/枪,更应该将陛下的安危放在首位。”
谢以观笑了一下,轻声对苏彧说:“陛下,崔阁老特意赶来就是为了训斥尉迟将军与臣的吗?臣倒没有什么,只是陛下还在这里呢,崔阁老如此……”
苏彧:“……”她好像又闻到茶味了。
崔玄带着几分寒意的丹凤眼瞥了谢以观一眼,转而对上苏彧,他磨了磨牙,语气倒也比对着尉迟乙缓和了不少:“臣也是因为过于忧虑陛下的安危,言辞过切之处,还请陛下海涵。臣这次来,也不是为了指摘谢舍人与尉迟将军,他二人既得陛下重用,自是有过人之处。”
他最后一句话,苏彧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有点言不由衷,她轻咳了一声,主动将手覆盖在崔玄的手上,在崔玄看过来之后,叹息着说:“行简担忧朕,朕自是知道行简的心意,只是不管朔州如何都是大启的朔州,朔州的百姓也都是朕的子民,明知山有虎,朕也无法置朔州于不顾。”
“臣没有……”崔玄并不是要阻止苏彧出手赈灾,他只是一想到苏彧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去朔州,他便难得烦躁了起来。
“朕知道行简的意思,但朕从来不是轻易冒险之人,行简应是懂朕的。”苏彧见崔玄没有排斥抽手,便大着胆握住他的手,朝他笑得灿烂。
崔玄低下头,盯着苏彧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她的手指修长,却不见骨节,与他骨节分明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他愣了许久,才觉烫手,倏地抽回手来。
苏彧又是一笑:“这一次朕离京这么久确实有些过分,朕也不忍心行简这般赶路,不如由朕先骑快马回京……”
“不行!”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出口否认。
苏彧无辜地看向他们三个人。
尉迟乙率先说出自己反对的理由:“陛下才刚学会骑马,闪电马这样的快马并不好驾驭。”
谢以观接着尉迟乙开口:“陛下在朔州日夜劳累,又紧赶慢赶回到太原,如今再赶回京城,身子骨哪吃得消?如今已经是腊月,京中之事应当也不算多,臣虽位卑言轻,但应当也能勉强应付,便由臣代崔阁老先行回京好了。”
“陛下既然将京城交到臣的手里,自由臣再重新还于陛下之手。陛下堂堂天子,怎可以单人快马回京?”崔玄稍稍停顿,风轻云淡地补了一句,“陛下自十月离京到今日已经是四十七日,久不给臣来信,所以臣前来问下陛下的归期,并无他意,仅此而已。”
苏彧:“……”所以崔玄这大老远地跑过来,当真是因为她没有给他写信?
她摸了摸鼻子,略有些心虚地想,不怪她,她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朕也是打算这两日就回京的,最多十日之内必定回到京城!”
“如此,臣便在京城里等着陛下。”
崔玄没做太多休息,便又快马回了京城,连着熬了两夜,他到京城之后回了一趟崔府沐浴更衣,便如常地去了政事堂,卢政翰和姚非名两个人完全不知道他是从太原回来的。
一直到快下值的时候,卢政翰才注意到崔玄书案上的糖饼,他笑着问:“崔阁老,这个糖饼似是朔州特产。”
崔玄矜持地点点头,“是有人送的。”
他回来时候,皇帝非塞给他的,说是从朔州给他带回来的特产,那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来。
他在心底默默数着日子,在腊月二十这日,离京两个月的皇帝终于回到了京城。
只是与苏彧一起从太原回来的,除了原班人马之外,还有一位女道士。
崔玄眯了眯眼睛,他认得这位女道士,是河东节度使裴骁的妹妹裴宝珍,却不知道苏彧对裴宝珍究竟是一个什么态度。
裴家原是想要留裴宝珍过了年再上京的。
裴宝珍试探了一下苏彧的态度,苏彧不冷不热,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让裴宝珍心里多少有些没底。
裴宝珍心知肚明,苏彧选她做女官,是因为她在裴家受宠又是女道士,不受世俗约束,可她也并不是苏彧唯一的选择,世家女那么多,出家的不止她一个,何况若世家真有心要将女儿送到皇帝身边,完全可以让那些贵女先出家再还俗,这样的操作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不想将女儿嫁入皇族也不过是顶上的那五家世家……不,现在已经变成四大世家了。
像裴家这样比不上顶级世家,在地方又有名望又有军权的,自是更希望直接跟着皇帝,毕竟跟着顶级世家,裴家并不能取而代之,但若是得了皇帝的重用,裴家就可能一跃成为新的顶级门阀。
这样的机会裴家能看到,其他比不上顶级世家又有能力的世家也能看到,比如同州的韦家便是其中之一。
因此苏彧通知裴家要启程时,裴宝珍没有犹豫,不等过年,收拾东西就跟着苏彧来了京城。
裴宝珍虽然是出家的道士,但明面上苏彧和她还是“男女授受不亲”,两人坐的是两辆马车。
苏彧先下马车,见裴宝珍也要下车,本还想扶她一把,还是谢以观制止了她。
谢以观说:“陛下,众目睽睽之下,您做什么都会被人别有用心的解读,若您无意与裴家结亲,还是不要与裴女冠过于亲密。”
结亲是肯定不能结的。
苏彧选择站着不动。
裴宝珍见她没有看向自己,也不敢靠得太近,十分低调地站在一旁。
尽管皇帝和裴家女之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亲密,但是皇帝将裴宝珍带回京城,对于官员们来说就已经是一个信号了。
三位宰相,卢政翰脸上笑呵呵,姚非名木着一张脸,崔玄还是他的那张冷脸,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从面上是看不太出来。
苏彧亦是笑容和煦,一碗水端平地慰问了三位宰相,意思意思地询问了几句这两个月的京城情况——
此前崔玄已经将这两个月京城中重要之事都同她说过,但是她只当自己不知道。
卢政翰和姚非名也不确定皇帝知不知道,挑着重要的事情说了几句,卢政翰说完,还问了一句崔玄,他多少有些怀疑崔玄私下和皇帝有消息互通。
不过崔玄自始至终一个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
一直到皇帝入宫,百官散去,谢以观也准备回谢府,只是他的马车还没到谢府,就被人给拦住了。
谢以观倒是想绕开,偏偏对方的马车大,将整个巷口都给堵住了,他只能从马车上下来,朝着对方行了一礼:“崔阁老。”
崔玄在马车内传出一声:“还请谢舍人到马车中一聚。”
谢以观站在外面没有动,笑着说:“下官怕惹崔阁老不快。”
崔玄冷嘲着说:“谢舍人也不是第一次上我的马车了。”
谢以观微微叹了一口气,官大一级压死人,崔玄的官比他大,他也只能听命地上了崔玄的马车。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较之上次,马车内的垫子都焕然一新,就连案几都换了新的,原本摆茶具的地方换了汉白玉镶金丝棋盘,崔玄手执黑子,端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矜贵。
谢以观看了一眼棋局,却是黑子的死局。
崔玄淡淡看了他一眼,“谢舍人觉得我这棋子该下在何处?”
谢以观温和笑着,十分谦逊地说:“我棋艺不精,就不在崔阁老面前献丑了。”
崔玄反问:“是吗?”
他手中的黑子未曾犹豫,直接落下,死局瞬间扭转乾坤,他也直白地问向谢以观:“圣人将裴家女带回京之事,你为何不拦着?”
苏彧如今立在世家与文官集团之中,论起来,她提拔姚非名、重用谢以观,在他们这些世家的眼里,还觉得皇帝偏心文官多一些,如今却将裴宝珍这个河东裴氏之女带回京城,先不说世家怎么想,但那些向着苏彧的文官们难免会多想——
即便他们并没有过于亲密,即便裴宝珍是女道士,毕竟大启的贵女出家再还俗都是极为方便之事,本朝还有当了女道士又还俗做皇后的先例在,将来苏彧真要娶裴宝珍为后,也没有多少人能反对。
谢以观眼观鼻鼻观心,竟是被苏彧传染了几分外在的纯良,他愈发温和地笑着:“崔阁老太看得起我了,陛下要做的事,哪是我能拦得住的?”
何况他一直跟在苏彧身边,对于苏彧想怎么用裴宝珍多少有些了解,当然这些内里的弯弯绕绕他自是不会告诉崔玄。
崔玄冷冷地看向谢以观。
谢以观则是将两手一摊,把苏彧的动作学了个九成九,“崔阁老若是反对这件事,大可以直接去面圣,在这里为难下官做什么?”
崔玄磨了磨牙,在心底暗骂了一句奸佞,脸色比谢以观上马车之前更冷了三分,“谢舍人可以走了。”
谢以观若有所思地再看了一眼棋局,才从崔家的马车上下来。
他回到谢府,拜见了难得在家的谢父谢母,稍稍讲了一下河东裴氏的事,与谢以欣定亲的裴家正是河东裴氏,不过裴十四比裴宝珍小上一辈,是她四兄长家的次子,只是在族中同辈排行十四,故而被称为裴十四。
谢以观稍稍一顿,还是向谢父说了自己的想法:“孩儿觉得,裴十四并非二娘的良配。”
其实,他这次在太原并没有与裴十四接触过,只是苏彧说裴十四不好,他便多少有些在意,趁着与父母谈论到裴家,便想趁机退了这门亲。
谢父却是极力反对,在他看来裴家已经是谢以欣能嫁的最好之人,他反过来怒斥谢以观:“如今是什么局势,你比我更清楚,你莫不是想将你妹妹送入宫中去?这个我是绝对反对的!你想要成就一番事业旁的我都可以支持你,唯独你妹妹的婚事不可为了你的所图所谋拿去做文章!”
谢以观试图说服谢父:“我并没有送二娘去宫中的意思,只是裴十四……”
“我打算过了年便与裴家商议婚期,二娘的婚事你就不要插手了。”谢父不耐地将他打发走,听不得他说半句反对这门亲事的话。
谢以观站在被谢父紧紧关起的房门外,沉下一张脸。
“长兄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谢以欣站在走廊的另一端,见到谢以观满心欢喜地跑过来,却见他脸色不善,小心翼翼地问。
谢以观转身对上她,脸上已经换了和煦的神情,“没什么,我这两个月去了太原,又去了一趟朔州,带了不少东西给你,你且瞧瞧。”
明明她方才看到谢以观神色难看,兄长骗她!谢以欣张嘴想要继续问,谢以观硬是没给她机会。
谢以欣气呼呼地想着,她又不是三岁小孩,总是能问到缘由的,父亲铁定不会告诉她,但是她可以找母亲撒娇,只是没有想到谢母这次的嘴格外严实,半句不提那日谢父与谢以观吵架之事。
腊月二十一过,除夕便也不远了。
这段时间,不管是皇帝与百官,还是京中贵女,都是最忙的时候。
苏彧从太原回来,感觉自己的脚都没有碰到地面,不是赶到那个庙去拜拜,就是去那个坛祭祖,好不容易到了除夕,礼部硬是安排了她去大慈寺祈福。
“你让朕一大早去和尚庙祈福?”苏彧稍稍睁开眼睛,身上因睡眠不足散发出来的怨气,吓得礼部侍郎杜侍郎连连朝后退了两步。
“陛、陛下,这是历来的传统,为来年祈福,从大慈寺回来之后,再宴请百官,再至宫中守岁。”杜侍郎硬逼着自己把话说完。
合着大过年的,她都不能睡觉!苏彧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杜侍郎被吓得又退了两步——他从前竟没有发现,皇帝如此吓人!
“朕知道了。”
苏彧叹了一口气,这年头做皇帝也不容易。
除夕这日,苏彧丑时就被人叫起来了,因为她要穿冕服戴冕旒,还要赶到大慈寺。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起床了,眼中满是氤氲。
崔玄来时,就对上她这一双雾蒙蒙的桃花眼,乍一看竟觉得皇帝在向他可怜兮兮地撒娇。
他站在殿外略有些迟疑。
那个为苏彧戴冕旒的宫女却总是戴不好,好几次扯痛了苏彧,倒是将苏彧的瞌睡赶走了不少,她稍稍抬起眼,眼前的小宫女有一张芙蓉脸,算得上姝色,这么好看的宫女她应该是第一次看到,不然肯定有些印象。
崔玄也看到了,他蹙了一下眉,大跨步走上前,接过小宫女手中的冕旒。
小宫女吓得立刻跪在地上,怯生生地求饶:“陛下,奴不是故意的……”
声音也很好听,她要是真男人得被小宫女这一声“陛下”酥掉骨头。
“下去。”崔玄冷着声音将小宫女赶了下去。
苏彧认真看向崔玄这个真男人,他丹凤眼里的冷气却是比声音更足。
崔玄半垂眼帘,便对上她那双探究的桃花眼,声音又冷了两分,“陛下还想将她唤回来?”
“并不想,只是觉得从前好像没有见过这个小宫女。”苏彧否认。
崔玄觉得苏彧口中“小宫女”三个字叫得过于亲昵了些,脸色又冷下几分。
他一边为苏彧戴冕旒,一边说:“她是尚仪局的宫人,是先帝还在时卢家就送进来的。”
苏琰一直没有子嗣,卢政翰便动了心思,从民间精心挑选出貌美的少女进行培养,再送入宫中,他希望这些少女能为苏琰生下子嗣,只可惜卢家的这些少女还没有来得及上场,苏琰就死了。
卢政翰为人谨慎,苏彧登基之后,他也不急着启动这批尚在宫中的少女,但是这一次苏彧从太原回来,便能看出卢政翰有几分急了,他安排这些已经成为宫女的少女故意过来勾引苏彧。
“陛下要谨慎一些。”崔玄劝着。
苏彧:“……”崔玄还说朔州官员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奸细,她这皇宫也不遑多让啊!
崔玄和苏彧对视了一眼,大约是看出苏彧的无语,他反倒脸色稍霁,“陛下放心,这些人臣自会处理。”
苏彧想了想,她们倒也没做什么,只要把卢家干掉,这些少女也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反正她这皇宫一时半会是不缺奸细了,“没事,难得卢阁老一番好意,看着也挺赏心悦目……”
她话还没有讲完,崔玄的脸就肉眼可见地冷下去了,语速稍快地提醒苏彧:“陛下,该出发了。”
从皇宫到大慈寺一个时辰的路程,文武百官都随皇帝前去祈福。
大启佛法兴盛,每年花在修寺庙上的钱就不少,苏彧已经是大启历代最抠的皇帝了,继位到现在快一年了,一文钱都没给寺庙。
这也是苏彧第一次来大慈寺。
她的第一眼印象就是,寺庙很大,里面僧人不少,她转头就将谢以观召过来,问他:“大慈寺是自负盈亏,还是皇家拨款的?”
谢以观愣了一下,好在他一向聪慧,立刻懂得了苏彧的意思,小声回答:“大慈寺乃皇家寺庙,一切用度自然是由户部来出。”
苏彧又问:“这里有多少僧人?”
谢以观说:“上下近千人。”
苏彧默默一算费用,多了几分不乐意:“那别人所捐的香火费呢?”
谢以观顿了一下,顶着百官和大慈寺僧人的目光说:“自是归大慈寺所有。”
苏彧:“……”寺庙这稳赚不赔的生意,听得她都想出家了!
第75章
大慈寺的住持虚云禅师倒是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头,眯着眼睛像是一直在笑,苏彧当着众人的面与谢以观回答许久,他也不恼,只等他们停下,才问:“陛下可要进殿祈福?”
苏彧却是注意到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年轻僧人。
年轻的僧人看上去没比谢以观大多少,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即便是个光头,也是一个十分帅气的光头。
便是苏彧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虚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苏彧微微颔首,没有和虚云礼让的意思,率先进了大殿。
虚云稍稍一愣,眉头不自觉地微蹙,即便是嗜杀的苏琰到了大慈寺也要装出虔诚的模样,而眼前这位新帝却是装也不装。
他不动声色地跟在苏彧身后,先是亲自为苏彧递上三炷香。
苏彧接过香,姿态十分标准地三拜之后,将香插入佛龛之中,再之后便没有什么恭敬与虔诚,一双桃花眼四处打量着,看着宛如没有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跟在虚云与年轻僧人身后的僧人们望向苏彧的眼神不知不觉便多出了鄙夷。
忽地,苏彧指着屋顶的藻井问:“这金光闪闪的全是用真金粉画的?”
普通寺庙的大殿便已有两层楼那么高,大慈寺的大殿尤其高,苏彧目测应该在二十一米左右,在如此之高的室内完成这样复杂而华丽的天顶画,再用金粉作画……
苏彧闭上眼,都能看到大把大把的白银从她口袋中飞走!
“噗嗤——”僧人之中有人没能忍住笑出了声。
虚云心中一惊,生怕新帝会发火,正想以过节祈福为理由,让皇帝不要追究,却没有想到苏彧面上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笑眯眯地问那个僧人:“你笑什么?”
僧人回答:“陛下,你站在这底下,还能见到这藻井上的佛像栩栩如生、金碧辉煌,自然是真金粉才能做到。”
苏彧又瞧了一眼,一个普普通通的僧人,身上所穿夹袍的面料却是布料里最贵的罗缎,她转头正想问谢以观,才想起谢以观一个五品官员还没有资格跟着她到大殿来一起祈福。
她与崔玄默默对视了一眼,崔玄嘴唇微动,即便知道皇帝想要问的大约是大慈寺僧人的一件僧袍要花多少银两,只是他到底没能拉下脸面来作答。
他似是听到苏彧轻声叹息,身体更是绷直到僵硬。
苏彧倒也没有特意去为难崔玄,将这个问题咽了回去,横竖不便宜就是了,她继续问那个僧人:“在大慈寺,所有的僧人都穿和你一样的僧袍吗?”
那僧人难掩蔑视,自然而然地回答:“贫僧不过是大慈寺的知客,自是与住持、座元、首座、后堂等的不同。”
苏彧的目光回到了虚云身后的年轻僧人身上,他的年纪不大,身上穿的衣料却更考究些,她笑着指了指他:“这么看来这位法师虽然年轻,显然在大慈寺的地位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