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苏彧,韦炅的眼睛倏地瞪大,正月初二皇帝为什么会出现在同州?!
他正想喊“陛下”,苏彧却是将手指抵在唇上,对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韦炅当即明白,走到苏彧面前小声问:“您怎么来了?”
“韦将军喊我苏大就可以了。”苏彧笑盈盈地说,她从怀中取出红包递给韦炅,“新年来访,也不知道之明喜欢什么,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礼物,礼轻情意重,还请之明不要嫌弃。”
虽然知道苏彧是男子,但是苏彧顶着这样一张脸,又朝着他笑又给他送礼,韦炅觉得自己有些控制不住心跳加速,他红着脸接过苏彧手中的红包,这红包是绸布所做,上面还绣了图案,足见皇帝对他的用心。
且今天才正月初二,皇帝却特意从京城来给他拜年,韦炅当下感动得不能自已,小心翼翼地将红包藏在怀里,“苏大来同州可是还有其他什么事?若是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都不过是一句话!”
苏彧等的就是韦炅这句话,她笑眯眯地说:“不至于不至于,我来同州确实是有点小事,只要之明出点人帮忙就可以了。”
韦炅拍着胸脯:“没问题!”
苏彧转头对萧落说:“长运来带路,带我们去找那几位女郎。”
韦炅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苏彧旁边的萧落,萧落比苏彧略高,却是有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看上去比苏彧更像一位女郎,只是韦炅已经栽了两次跟斗,尤其是第二次在苏彧这里栽得跟斗有点大。
他看到萧落之后,立刻警惕地朝后退了两步,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打量萧落,然后谨慎地问:“你是哪里的郎君?”
苏彧笑了一下,为萧落介绍:“这位是萧家二郎萧长运。”
韦炅:“……”他就知道能让他眼前一亮的铁定是个男的!
萧落:“?”
这个韦炅怎么怪怪的,他突然想起当初韦炅被皇帝扣住的原因,看向韦炅的目光也变得古怪起来。
韦炅反倒打一耙,直白地对萧落说:“我并无龙阳之好,不喜欢男子!”
萧落微微笑了一下,倒是有些世家贵公子的模样,他轻声细语地问:“韦将军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
韦炅:“……”不是,他没有!
他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问苏彧:“苏大要多少人?”
“不着急,今天我们先去请人,用不了多少人。”苏彧十分淡定地说。
根据崔玄的信,同州归元寺住持净空在同州同时养了四个外室,且这四个外室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另外三个的存在,所以她打算先将这四人聚在一起聊聊天,交流一下。
这四个外室分别住在城东、城西、城南、城北。
请人倒是不难,就是四个地方相距有些远,将所有人都请来,几乎将整个同州跑了个遍。
苏彧身份尊贵,请外室过来这种事,韦炅觉得只要有萧落给他带路就够了,便将苏彧安排在自己的别院,叫她在那里等着自己,保证在日落之前,将人整整齐齐地带到她的面前。
苏彧对这样的安排没有异议,她在别院待得有些无聊,便在书房里看到了围棋,朝尉迟佑招招手,“阿佑陪我下棋。”
尉迟佑小声应她:“郎君,我不会。”
“没关系,不是让你下围棋,今天我们来下五子棋。”苏彧将五子棋的下法简单地和尉迟佑说了一下。
尉迟佑倒是很快就理解了,当即跃跃欲试,这么简单的下棋方法上手不难,不过他很快发现,上手是不难,就是想要赢苏彧一局实在是太难了!
下了许久,苏彧有些无聊,便问尉迟佑要不要换个玩法,来点赌注,只要他赢自己一局便给他十个金元宝,相反她赢他十局才能得一个金元宝。
尉迟佑看了她一眼,将怀中的两个金元宝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我直接把这两个元宝给郎君吧。”
苏彧:“……”
她轻咳了一声:“还没下呢。”
尉迟佑老实地摇摇头:“我有自知之明。”
苏彧没能忍住,笑出了声,和尉迟佑相处当真是叫她快乐,她伸出手,摸了摸尉迟佑的头,“将元宝收好,给你的便是你的。”
韦炅进门的时候便见到苏彧正在开怀大笑,那笑容叫人移不开视线,待到苏彧看向他时,他不自觉又红了一下脸,重重咳了一声:“苏大,那四个外室都请过来了,你是……”
苏彧摇摇头,“让长运出面和她们说,你架个屏风,我在后面听着就好。”
韦炅略有些不确定,那四个外室还挺彪悍的,萧落看着比女郎还要柔弱,可别被她们给撕了。
“之明放心,长运能应付的。”苏彧倒是很放心。
既然皇帝都这么说了,韦炅便也照做,他在屋子里架了屏风,叫外面的人看不到苏彧,然后才将那四个外室带进来。
净空虽然养了四个外室,但是风格却是极为统一,全都是咋咋呼呼的性子,有三个已经生了孩子,她们的孩子都被韦炅带走了,此刻更是心急如焚,朝着萧落便是破口大骂:“什么东西!竟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作为同州最大寺庙的住持,净空可以说是在谁那里都能说得上话,他的话在一些地方比韦炅这个防御使还要好使一些,更不要说他的师父是大慈寺的虚空住持——
那可是最大的皇家寺庙住持,是能在皇帝和百官面前都颇有分量的高僧。
萧落在她们面前倒是忍住没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然后一言不发地一掌劈在旁边的案几上。
四个外室正想接着骂,却见那紫檀木做的案几在一瞬四分五裂。
韦炅:“……”有些吓人,他想了一下,他还没有这么大的力气!
四个外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萧落那看着白白净净的手,再看了一眼地上案几的碎片,顿时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萧落满意地点点头,细声细语地问她们:“你们可知彼此之间的关系?”
见她们一脸茫然,他才又说:“你们都是净空养在同州的外室。”
四人猛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净空明明说只有她一个,只因他是和尚不能声张,虽然不能明媒正娶,但该给的妻子待遇与孩子日后的荣华富贵都不会少!
正因为这样的话,她们才会心甘情愿给一个和尚做外室,却没有想到这和尚竟还有其他的外室。
四人都是火爆的性子,互看一眼之后就大打出手,仿佛将对方打死就能变成净空的唯一一般。
萧落柔声说:“你们先别打架。”
红了眼的人不理他,他无奈地叹了一声气,举起自己坐着的月牙凳,哐的一下砸在地上,又碎了。
屋子一下又陷入了安静,前一刻还扯着对方头发的几个娘子,缩在一起,安静如鸡。
萧落轻声说:“请几位娘子过来,是想让几位帮个忙,希望四位娘子明日陪在下去一趟归元寺。”
四个外室的眼眸齐齐瑟缩了一下,她们虽然都很嚣张,但是真正在众人面前找上净空,却是不敢的,不仅仅是她们自己要脸面,最主要是她们还有孩子,若是孩子没了父亲的庇护,又如何在这世风日下的大启活得体面呢?
萧落却没给她们拒绝的机会,慢悠悠地说:“你们不去也无妨,我来此本就是要抓净空回京城的,没了他在同州,不必我出手,你们的日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其中一个外室当即说:“他是归元寺的住持你们不可能抓他!”
萧落为难地说:“他的师父虚云在京城出了大事,虚云所有的弟子都会被带回京,没了净云在同州,你们可不是外室,而是未婚生子呢。”
已有子嗣的外室脸色苍白,饶是大启在男女之事上再开房,未婚生子依旧被人所不齿。
“可是我们去告发净云,也捞不着好处,这位官爷若想我们做事,总要许我们好处!”开口的这个外室是净云去岁新纳的,年轻且没有子嗣,所以比其他三人最先冷静下来,与萧落谈判。
萧落笑了笑:“只要你们明日能一起举证净云,我便能安排你们离开同州,给予你们新的户籍开始新生活,包括你们的孩子也能有名正言顺的身份,日后不受人指点。若是不能,那便只能先留你们在此,明日我会让那三个孩子去归元寺找净空滴血认亲。”
“我凭什么相信你?”那最年轻的外室硬声问着,只是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其实她也不是自愿跟着净空的,她本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那日她与未婚夫前去归元寺拜佛,净空一眼看上她,便诬蔑她的未婚夫偷寺庙的东西,要将她的未婚夫送入牢中,她为了保住未婚夫才委身净空,如今能扳倒净空,她又害怕又兴奋,以至于浑身颤抖。
“你只能相信我,我与你们无须谈条件,让你们帮忙举证净云,也不过是念在你们亦是被净空所害,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自己放弃了自救的机会,那便也由不得你们了。”萧落淡淡地说,他的杏眼清冷得叫人害怕。
年轻的外室没有犹豫便应下,至于其他三人还在犹豫。
有一人应下,萧落也不着急她们答应不答应,就让人将她们带下去,各自关押。
萧落和韦炅绕过屏风,便看到苏彧听得津津有味,她笑着夸萧落:“长运果然有些本事。”
“我有些不明白,郎君为何一定要这些娘子去当众举证净云?”萧落不大明白,苏彧为什么要这样子大费周章,事实确凿,抓了净云便是。
苏彧笑了笑,因为她要净云当众失了威信,她不是要定某个和尚的罪,而是要将所有的和尚拉下神坛!
第78章
净空另外三个外室刚被关进屋子没多久,便也纷纷表示自己愿意当众举证净空,只求保她们的孩子平安。
天亮之后,苏彧又命人分四路前后岔开时间将她们四人带到归元寺。
正月初三,归元寺香火不断。
天不亮,便有虔诚的信徒一步一叩首地自山下叩到山上,再从山路一路叩到寺庙门口。
这些虔诚的信徒有当地的世家,有富有的商人,更多的是普通百姓,为新年祈愿而来。
净空作为归元寺的住持,自然十分忙碌,光从外貌来看,净空生得白净,高高瘦瘦,蓄着美髯,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说话亦是不疾不徐,叫人如沐春风,光是看着他这个人便叫人信了他口中的话。
同州之人皆十分敬重他。
韦炅得了苏彧的旨意,特意安排了韦家家主在这日来归元寺,因为是临时决定的,净空接到消息时,韦家家主已经在归元寺的门口,
净空亲自到门前来接韦家家主,他一句“阿弥陀佛”才刚刚出口,便见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从人群中冲出来,上来就是给他一巴掌,说:“陈天喜,你明明说只我一人,竟还同别人生了孩子!”
陈天喜是净空的俗名。
净空愣了一下,要不是韦家家主说了一声“放肆”,他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连忙说:“女施主不可妄言,贫僧一个出家人……”
只是他的话还没有完全说完,一个三岁幼童摇摇摆摆地走到他的面前,天真无邪地拉着他的僧袍,喊着:“阿耶……”
净空的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将僧袍抽回来。
三岁的幼童本就站不稳,被他这样一用力就摔倒在地,哇的一声哭出来。
刚被带上山的另一位外室,正是这个幼童的母亲,自她的角度看过去,便是净空将她的儿子推倒在地,她不由分说就冲上去,脱下鞋子,就拿鞋底抽打净空的光头,顺口就骂:“你个死鬼!连自家儿子都敢推倒真是不要命了!”
净空一瑟缩,竟是没有反抗,像是平时就习惯了这样。
他忽地想起,这里并不是同州的院子,才躲闪开来,说:“女施主这是做什么?”
“女施主?啊呸!你个道貌岸然的死秃驴,老娘当初跟着你是图你秃驴吗?明明是说你一个和尚,唯有老娘一人,老娘才应下,却没有想到你竟还偷偷养了别人!你个死秃驴,竟敢骗老娘!”那外室泼辣得很,一口一啐,手中的鞋子没有放下来过。
净空还想狡辩,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另外两个外室,那两个外室虽然口上答应了萧落,但心底还在犹豫,只是见其他两人冲上去就打净空,举止亲密看得她们眼睛刺痛,当下便失了理智,上去就是两巴掌打在净空的一左一右,“好你个陈天喜,老娘当初竟信了你,就该知道你一个死秃驴还要娶妻能是什么好玩意!你竟真瞒着老娘养了别人!”
四个娘子混战,全打在净空的身上,打到最后净空也忘了今夕是何夕,只抱着头大喊:“别打了别打了!”
他一喊,四人更来劲,非拉着他要评出个子丑寅卯来,你一句她一句,竟是将平日里与净空相处的点点滴滴全都泄露个精光。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竟一时忘了上前阻止,紧接着又听着她们将净空的私密都说了出来,再看净空那熟练的抱头动作,一看就是平日里练出来,他们便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对着净空指指点点。
韦家家主在第二个外室冲上来的时候,就已经退到一边,他离几人最近,所有信息也听得最清楚,等五个人拉拉扯扯,将净空身上的僧袍都撕扯破,他才重重咳嗽了一声,瞪了一眼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的韦炅,“成何体统,还不快将这几人分开?”
韦炅这才挥了一下手,让早有准备的兵士将净空和四个外室一并带走。
净空还没有走远,人群还没有散去,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什么得道高僧!我呸!连住持都是这副德性,这归元寺里能有什么好人!”
立刻有人附和着说:“就是!怪不得这些年在归元寺祈福没有一次是灵的!”
“就是!怪不得老子越来越倒霉!全他娘是这帮子和尚害的!”
“我至今未娶妻,每年给归元寺香火钱,就是想保佑我能早日娶妻,结果倒好!这归元寺的死秃驴竟然拿着老子的钱娶四个娘子!”
有人带头,便有人跟着起哄,说的人多了,百姓们也便跟着附和,越想越觉得晦气,这么多年,他们花了那么多香火钱,却是什么心愿都没有达成,全是因为这帮子和尚的原因!
所有人都开始对归元寺的僧人指指点点,更有人想要趁火打劫,喊着要把香火钱拿回来,而往里面冲,好在苏彧早就料到这一点,让韦炅多带了一队兵士藏在暗处,在有人想要浑水摸鱼时,立刻从暗处出来,拦住了那些想冲进寺庙打劫的人。
看到还有官兵,那些人便都作鸟兽散了,没一会儿本来十分热闹的归元寺,便变得冷清了下来。
和苏彧站在一起的萧落等这场闹剧彻底结束,才心情复杂地问苏彧:“郎君,这个净空究竟是图什么?”
看那四个外室甩巴掌甩得极为轻车就熟,可见平日里净空没少挨打,也不知道这个净空究竟图什么,一下子给自己找了四个母老虎。
“兴许人就好这口。”苏彧不在意地说,她举了一下手,便让兵士将整个寺庙团团围住,“走吧。”
“我们现在去干什么……”萧落又问。
“来都来了,就把归元寺的账先给查了吧。”苏彧说。
归元寺里的僧人被官兵围着,不敢动弹,由着苏彧闯入他们的账房里。
苏彧将账本粗略地翻了一下,轻轻啧了一声,对着那群僧人问:“这账平日是谁在管的?单单伙食一项,每月的出入便高达一千三百二十五两银子,莫不是也拿了银子在养外室吧?”
管账的僧人吓得面色苍白,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竟是被苏彧一语说中。
苏彧又粗略算了一下归元寺名下的产业,单田产就有三百八十顷地,这些地僧人们自然不可能自己种,他们将地租给了农民,又将种子以高利贷的形式放贷给农民,使得为他们种地的农民辛辛苦苦种了一年最后的收成也全归寺庙所有——
黑心地主也不过如此。
不,即便是黑心地主还得交田税,这些僧人还免田税。
苏彧磨了磨牙,一声令下,让兵士将所有的僧人连同账本一并带回去调查,而她自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京城,她要在虚云得知归元寺的事之前对大慈寺下手。
毕竟大慈寺与归元寺不同,虚云又不同于净空。
苏彧回到京城以后,立刻召尉迟乙和谢以观进宫。
谢以观见到苏彧风尘仆仆的样子,皱了一下眉头,难得严肃:“陛下亲自去了同州?”
“是啊,知微,朕好后悔。”苏彧撇撇嘴,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
谢以观瞧着她这般模样,眉头展开,轻笑着问:“陛下竟也会后悔?”
“朕好后悔没带你一起去同州!”苏彧愤愤地说着,“你都不知道归元寺多有钱,朕粗略一算就有好多钱!要是带上你,就可以留你在那里查账了!”
她现在只能将这件事委托给韦家,韦家会做成什么样子,她心里还真没什么底,但是也没有办法,归元寺本来就是顺带的,她真正要对付的是大慈寺。
谢以观:“……”他早该知道,皇帝连后悔都是别有用心的。
苏彧将袖子一撸,“来来来,明日我们大干一场,既然知微已经错过了归元寺,可千万不要放过大慈寺。”
尉迟乙跟着一脸兴奋,自从跟着皇帝干以后,他打劫都没有后顾之忧了!
谢以观:“……”这两人有时候倒是意外的契合,难怪一开始就凑到一起去了。
他坚决不承认,自己对于打劫皇家寺庙这种事也是跃跃欲试的——
怎么能叫打劫呢?他不过是去拨乱反正罢了。
苏彧没有管着萧落,结果就是三人还在讨论着,崔玄就匆匆进宫了。
崔玄见到苏彧,眉头皱得比之前的谢以观还要深。
苏彧率先开口:“崔阁老离朕远点,朕从同州回来既没有换衣服,也没有洗澡。”
崔玄给气笑了,却是大跨步走到她的面前,一双丹凤眼盯着她,“陛下,臣给陛下递消息,并不是为了让陛下只身前往同州的。”
苏彧摇摇头,“怎么能算只身呢?朕带了阿佑和长运,而且同州有韦将军在,你给朕的那块韦家令牌,朕还一直带在身上呢。”
崔玄眉头稍稍展开一些,问:“若是臣没有来,明日之事陛下是不是打算继续瞒着臣?”
苏彧笑着说:“怎么会?朕没有拦着长运,便知道他会给你传消息。”
萧落:“……”他就知道,皇帝留他是让起一个免费传信人的作用,啊不,并不是免费的,他是在倒贴钱干这份活!
“不过朕确实不想行简你掺和进这件事。”苏彧脸色一正,走上前去轻轻拍了一下崔玄的肩膀,“并不是朕不信任行简,而是因为行简你有你的处境,朕总不能叫你陷入两难的境地。”
大慈寺是皇家寺庙,在京城根基很深,与几家顶级世家的关系密切,崔玄若是掺和进来,其他倒没有什么,主要是怕他与李、王二家生了间隙,她还要崔玄联合这两家来对付卢家呢。
在崔玄看向她时,她弯下眉眼,“朕要保护朕的崔阁老呢。”
崔玄怔住,倏地垂下眼眸,避开她那双像是蓄满深情的桃花眼。
沉默片刻,他才压着声音,咬牙切齿地问:“陛下自同州回来,可曾沃盥?”
苏彧默默收回还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努力回想了一下,“朕应该是洗过手的吧?反正行简你回去也是要洗澡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崔玄额上的青筋跳了一下,又觉得有几分不对劲,“陛下如何知道臣回去要沐浴?”
苏彧心说,她都不知道看他洗澡多少回了。
她笑眯眯地说:“这事不是明摆着吗?行简,你就差把天天沐浴这四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崔玄:“……”
他额上的青筋又跳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他才淡淡说道:“那臣便当自己没有来过,先行告退了。”
他来时匆匆,走时步伐也快。
谢以观瞧着崔玄比平日里大了不少的步伐,笑着说:“陛下待崔阁老当真不错。”
“朕待知微不好吗?”苏彧笑着问谢以观。
通常这个时候,整个大慈寺都已经关门谢客。
信使的信是若空接的,他得到皇帝要来的消息,不自觉皱了眉头,在他看来皇帝有一张魅惑人心的皮囊,也有一张粗鄙不堪的嘴,开口闭口皆是钱财,动不动便以世俗的目光来揣度他师父的心。
不过皇帝要在正月初四来大慈寺这件事,他就是再不喜,也总是要告诉他师父的。
虚云听到消息后,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只吩咐若空去好好准备,“这个时辰来说确实有些晚了,不能去京中大员挨家挨户地通知,那就让寺中的知客下山张贴个告示吧,便说明日大慈寺不接待香客,若是有人未看到告示上了山,便也罢了,叫寺中的长老接待便是。”
若空想了想,还是问虚云:“师父,圣人除夕刚刚来过,为何明日又要来?”
皇帝明显不是虔诚之人,除夕那日上香便上的有些敷衍,话里话外都在找茬,这才过去没几天,她又要来大慈寺,若空总觉得苏彧不怀好意。
若空的心思摆在脸上,虚云一眼便看穿了,他坐在禅垫上气定神闲,慢悠悠地教导着自己的徒弟:“大慈寺是皇家寺庙,皇帝想来便来,既然来了,我们自是接待,不问为何。”
他笑了笑,很是慈眉善目,“若空你如今已是二十有三,出家人本不该讲究年龄,只是为师希望你增长的不单单是年纪。”
他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纯,于佛法之上是件好事,只是他们终究还身处红尘,免不得一些世俗。
虚云想起,皇帝过了年也不过十九,比若空还小上四岁,不过现在的这一位皇帝怕是不好对付。
他慢悠悠地转着手中的佛珠,却听得“啪”的一声响,佛珠竟在一瞬断开,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
若空的右眼皮一跳,惊地看向虚云。
虚云依旧是那副自若的神情,“不必大惊小怪,连珠线断了而已。”
只是在若空走后,他盯着满地的佛珠陷入了沉思,他默默自省了一遍,自认为寻不出半点错来,何况他这把年纪什么风浪没有见过,皇帝再厉害,也不过才十九而已,能把他这个当了几十年的大慈寺住持怎么样?
第二日寅时未到,大慈寺上下已经整装待发,只等着皇帝过来,却迟迟未见皇帝,倒是有一些达官显贵并不看山下告示,直接来大慈寺祈福,来上香的人数不多,却也不少。
皇帝的队伍姗姗来迟,一直到巳时末才到。尉迟乙在前开路,谢以观陪在皇帝身旁,看上去并不像是正式的祭拜,不过是寻常礼佛而已,这与大启的皇帝而言,都是些寻常事,并不稀罕。
苏彧这一次来,穿了明黄色的常服,衣服前张牙舞爪的龙狰狞,配上她明艳的脸,并不突兀,却有一种肆意的狂妄。
若空只看了一眼,便心惊地低下头去,他的右眼皮还在不停地跳,心里的惴惴不安愈发明显。
他随着虚云迎上前,规规矩矩地朝着苏彧行了一个合十礼,同虚云一道迎她入寺。
苏彧也是跟着他们入了寺中,当着众人的面,上了三炷香,态度看上去反倒比除夕那日要好上不少。
若空暗自松了一口气,想来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苏彧不管怎么说都是皇帝,怎么会对一个寺庙不安好心呢?他想着,若是能寻到时机,他必定要郑重向苏彧道歉。
谁知道苏彧才刚刚跨出大殿,便见一个妇人冲上来跪倒在她的面前,一边重重磕头,一边哭着说:“求陛下给民妇做主!”
若空本来安下去的心又重重跳了两下。
苏彧今日特意带了高岚出来,待妇人磕完头之后,她便让高岚上前扶起妇人。
苏彧淡淡地说:“此处是佛寺,并不是大理寺,你有什么冤案不应该来这里找朕,而是应该去大理寺告状。”
这话在虚云耳中,倒是对大慈寺的维护,只是若空见着将头磕破的妇人心生不忍,开口说:“这位女施主也算与陛下有缘,能求到陛下面前,不如让她将话说完。”
苏彧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妇人说:“既然如此,你就在这里说出你的冤屈来吧。”
“陛下,民妇的夫君死得冤啊!他被人用锤子一锤又一锤地砸死,活活一个人被锤成了一堆肉泥,就在民妇的面前!民妇记了整整十年,这十年为了将杀人凶手绳之以法,民妇一路从蒲州追到京城,终于寻到了杀人凶手,可是、可是……”
“可是大理寺却说这个案子没法审,他们也无法将杀人凶手捉拿归案!”妇人强忍下哽咽,继续说,“只因那杀人凶手如今做了这大慈寺的僧人!还颇得大慈寺住持的重用!”
妇人对着若空身后的和尚凄厉大吼:“慧空——你满身杀戮,这佛经你是怎么念下去的!”
若空错愕地回过头看向自己背后的慧空,苏彧也顺着他的眼神望过来,还是个熟人,就是除夕那天嘲笑她的那个僧人。
慧空以眼角寒光扫了妇人一眼,浑不在意地站出来,“陛下,贫僧这十年来一直都在大慈寺,全然不懂这位女施主在说什么。”
“那十年前呢?”苏彧转头又问虚云,“大慈寺既然是皇家寺庙,应该有对各个僧人进行详细的背景调查吧。”
虚云合掌说:“慧空确实是蒲州人。”
慧空依旧不在意,甚至看向苏彧的眼神有种小人得志,“陛下,贫僧在十年前入大慈寺时,便拿到正经度牒,是大启入册载记的僧人。”
虽然大启律法没有明文规定,可是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一条规则,那便是就算是犯了法,只要剃度为僧便过往不究,尤其是像慧空这样记录在案、手持度牒的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