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崇尚佛法,各地寺庙兴盛,但不是剃成光头就能做僧人,除了像了空这样自小长在寺庙的,半路出家的僧人都是要进行背调的,没有犯罪记录且有寺庙愿意接收,朝廷才会发放度牒,给予僧人的身份,要知道僧人在大启是能免掉所有的税,所以朝廷给度牒给的也十分谨慎。
另一方面,拿度牒需要官府证实其并无犯罪记录,所以有了度牒之后,即便被官府发现出家前曾做过犯奸作科的事,官府也只当作没有这回事,绝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
久而久之,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法,那便是只要成了僧人在成为僧人之前犯的法绝不会去追究,即便是杀人这样的重罪。
只可惜,苏彧今天来,就是为了打破这条不成文的法!
“那人是不是你杀的?”苏彧看向慧空的目光陡然锐利。
慧空被她盯着,脑中竟空白了一下,忘记自己想要说什么,再回过神时,便有些慌神:“自然不是,我都能拿到度牒了,怎么可能杀人……”
妇人重重啐了慧空一口,从袖中拿出一叠纸来,呈到苏彧面前,“陛下,这是慧空原本的户籍,这是当时所有的案卷。他本是蒲州永济县卢家人,十年前他奸杀良家女子被我夫君撞见,便连我夫君一道杀了,那时我便躲在一旁的草丛中,亲眼所见。”
她的夫君为人正直,当时并不知道被慧空所奸/淫的小娘子已经没了气,哪怕知道慧空是卢家人也要上去救人,又担心她和孩子受连累,先将她和孩子藏在了一旁的草丛里。
所以,她与孩子就躲在那草丛里,亲眼看到慧空将她的夫君杀死。
那时若不是为了幼子,她早就冲出去和慧空拼命了,这些年她忍辱负重,一边将幼子抚养成人,一边在寻机会为夫君报仇,却没有想到卢家人眼见慧空作恶太多,难以护住,便走了京城卢家的后门,为慧空拿到了度牒,叫他在大慈寺做了僧人。
慧空却是一口咬定:“你胡说!这一堆废纸,根本不能说明人是我杀的!我拿的是京城的度牒,没有人能治我的罪!”
谢以观适时站出来,“陛下,臣这里也有一份大理寺递来的案卷。”
虚云见谢以观从容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案卷,便知道慧空这事怕是十之八九是真的,只是诚如慧空所说,慧空是他大慈寺的僧人,断不能有犯事的污点,这不仅仅是慧空的污点,也将成为他大慈寺的污点。
于是,他站到了慧空的面前,提醒苏彧:“陛下今日既是来礼佛,自是不该受俗事所扰,不如让女施主先……”
虚云抬起眼,与苏彧对视,只是这一眼的对视,虚云便想起了昨日断掉的佛珠——
皇帝等的就是他站出来!
虚云心中一惊,果然听到苏彧说:“谁说朕今天是来礼佛的,朕今天就是要当着佛祖的面,来做一个公道。”
苏彧冷下脸,她不笑时,威仪吓人,便是不在意她的慧空也被骇住,不敢说话。
唯有虚云问:“陛下,一开始便是冲着慧空而来?他纵有千般不是,可如今也已经青灯常伴,远离世俗,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陛下不如放他在佛前忏悔,亦是为过往恕罪。”
“朕放不了。”苏彧呛声拒绝,“他若要忏悔也不该是在佛前,而应该是去阴曹地府,在被他所害之人面前忏悔。”
“陛下……”
虚云没能将话说出,便被苏彧打断:“虚云禅师可真是浪得虚名,佛说要普度众生,你度的又是些什么人?”
虚云叹息:“慧空已经皈依佛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是吗?”苏彧冷笑,“那么尉迟将军砍了虚云禅师。”
“陛下!我师父乃是大慈寺的住持!”了空领着一众僧人护在了虚云的面前,对着苏彧怒目圆睁。
苏彧冷笑着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各位放心,待到尉迟将军杀了虚云禅师,朕一定亲自为他剃度,让他在大慈寺出家,并在佛前每日忏悔,所以你们现在又干吗拦着尉迟将军砍人?”
尉迟乙:“……”他可真谢过陛下了!
众僧人:“……”
了空皱眉:“陛下,这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佛都说了,芸芸众生平等,怎么你们这些侍奉佛的僧人都不遵从的吗?”苏彧反问。
虚云说:“陛下,慧空所做已是过往……”
苏彧反驳:“今天也总会过去,成为未来的过往,就像禅师刚刚说的话也已经成为过往。”
虚云:“……”
他长长叹了一声气:“既如此,陛下就将老衲的命拿去吧。”
“师父!”了空却是死死护在虚云的面前。
苏彧趁着混乱,就给尉迟乙一个眼神,尉迟乙上前就先将慧空给绑了。
待到众人再次望向她,她才说:“虚云禅师真是让朕失望,本来以为,禅师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原来也只是一个维护恶人的小人,难怪能教出净空这样的佛门败类来。”
虚云又是一惊。
了空更是愤怒,苏彧没给了空开口的机会,直接对一旁的尉迟佑说:“堵了他的嘴。”
尉迟佑绑人堵嘴十分娴熟,只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将了空绑好堵住他的嘴。
虚云为自己辩解:“既是芸芸众生平等,老衲也只是普度众生,慧空亦是众生之一,只要能救自是不分善恶。”
苏彧笑了:“若是恶能得救,那又拿什么来保护善,你们佛家又凭什么叫人向善?反正作恶也能得救。孔子都知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禅师做了一辈子的人,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也难怪你的徒弟净空能做出一个和尚养四个外室生三个孩子这种事来,这事不会也是禅师你教的吧?”
虚云被苏彧放出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他当即否认:“净空他……”
“是真的!我刚从同州回来,今日来大慈寺本来是想问问虚云禅师的。”今日来的香客不多,但也有不少人,人群中有人应了起来。
虚云一时之间只觉得脸面全无,面色灰白,净空养外室破坏戒规比慧空杀人的杀伤力还要大,毕竟净云才是他的入室弟子,也是他极力举荐去归元寺做的住持。
净云这么做是在天下人面前给了他一巴掌!
苏彧趁机说:“朕说让尉迟将军杀禅师不过是做个类比,教你们明白道理。”
虚云垂眸:“老衲受教了……”
“禅师别急,”苏彧却说,“朕并不是为了教导老禅师而来,朕从一开始就说了,朕要在佛前做一个公道,你们要保护恶人,让佛寺成为恶人的庇护所,朕偏要给人一个公道,若是善不能得以保护,又凭什么教人为善?”
虚云颤抖着问:“陛下是什么意思……”
苏彧拿出那本谢以观给自己的小册子,一个个点出来:“老禅师这里杀人放火的可不少,从长老到看门,这些人既然犯了事,朕今天统统抓回去,老禅师放心,朕暂时还没有看到你犯事的证据。”
苏彧按着名册,当着众人的面抓了不少僧人,等要走的时候,她才放了了空。
了空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身扶住虚云,虚云却是没忍住,当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直停停地倒了下来。
苏彧没有理会大慈寺内乱成的一团,她先抓人,后面再慢慢算账……
她一边想着,一边扶着谢以观的手上了马车,只是在进入马车之前,她猛地顿住,远处那个高挑的身影有几分熟悉。
应是柳无时。
第80章
苏彧的目光稍稍停顿了一下,虽然离得远,但是柳无时头上的造反倒计时还在闪烁着,能够一下子就让苏彧确认那就是柳无时。
不过她很快就收回目光,泰然自若地进了马车,她的停顿只是一瞬,寻常人根本不会察觉到。
但站在她身旁的是谢以观。
待到苏彧在马车中坐稳,谢以观正要回到自己的马车上,苏彧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知微与朕同乘吧。”
“臣遵旨。”谢以观没什么犹豫便坐了下来。
苏彧若有所指地托着半边脸,她不开口,谢以观也不说话,一直到马车下了山,苏彧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这么远的距离,他能认出朕来吗?”
谢以观却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不假思索地说:“若是臣站在那个位置,是能认出陛下的。”
这么远的距离并不能看清脸,但是他可以依据身形便能认出苏彧。
大约是觉得这个比方有些不妥,谢以观补了一句:“换作尉迟将军,这样的距离应该也是能认出陛下的。”
苏彧转眼看向他,他又慢悠悠地说:“就算是崔阁老,也是能认出陛下的。”
“就算”二字用得颇为微妙。
苏彧点点头,确实,她和柳无时相处过一段时间,对方还说过拿全部家当换她自由呢,搞不好真能认出她来,还真是有些麻烦——
她倒不是惦记着柳无时的全部家当,主要是她想骗……啊不是,是引导柳无时走上正道,为她做事。
“那我便借表哥的马车一用了。”苏彧朝着谢以观一笑。
谢以观:“?”
他就见到苏彧利落地从马车坐垫的底下扒拉出一套妃色衣袍来,没一会儿她身上明黄色的帝王常服就变成妃色少年服了。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前面气势十足的帝王此刻摇身一变就成了纯良无害的少年郎。
谢以观:“……陛下这是早有准备。”
看上去是蓄谋已久。
苏彧笑容可掬:“只是多放了一套常服,以备不时之需。”
马车稍稍停了一下,没有人注意到一抹妃色从皇帝的马车钻下来,进了谢以观的马车。
谢家马车没有继续跟在皇帝马车后面,而是与大部队分道扬镳。
苏彧让尉迟佑摘了马车上谢家的标识,又去了之前“柳九娘”的住宅,这里离柳家主宅不远,在这附近徘徊应是能遇到自大慈寺归来的柳无时。
她料想得没有错,未时刚过,柳无时的马车与她擦肩而过,她像是全然不知地还站在宅子门前。
本来已经过去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柳无时不等马车调头,自马车上一跃而下,疾步走到苏彧面前,又不敢靠得太近,停在了她三步之外,极为小心地喊了一声:“苏大?”
苏彧正低着头在踢地上的小石子,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上柳无时的狐狸眼。
柳无时本来絮乱的心突然就这样定了下来——
幸好!他在这里遇见了她!
他就说,苏彧怎么可能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如果她真是帝王的话,这会儿应该在回宫的路上,他是绝对不可能在这里遇到她的!
是他看错了眼,其实他也不过远远地瞥了一眼而已,甚至脸都没有看到,只是觉得那个明黄的身影与苏彧有几分相似,就心神大乱,不敢再看第二眼,匆匆从山上下来。
柳无时这一路上想了很多,他已经做好进宫见皇帝一面来证实的决心,若苏彧真是皇帝,那么只恨他柳无时有眼无珠错将阴险狡诈的皇帝认作是美娇娘,她从此天涯路人,不再相见!
还好、还好!他还未进宫,便在这里见到了她。
“不已怎么在这里?”苏彧侧过头,一脸的惊喜,她稍稍停顿,小声问,“你身子好些了吗?”
柳无时心中一暖,压下还在晃动的心绪不宁,柔和地说:“我早已没什么大事了,前面就是柳家主宅,倒是苏大你怎么在这里?”
他抬头看了一眼宅子,心中又生了一些不安,面上却是笑着:“你是来寻那位柳九娘吗?”
苏彧乖巧地点点头,失望地说:“只可惜没有等到她。”
她气鼓鼓地将脚底的小石子踢走,“她是不是没告诉我又搬走了?”
柳无时轻笑了一下,“许是没有缘分,前面便是我家,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苏彧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准备,两手空空的……”
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她一张洁白的脸瞬间红了起来,讷讷地说:“我、我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的,用过朝食之后就没有吃过东西了……”
柳无时抬起手,想要问她究竟是从哪里过来,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却没能问出口,他只笑着说:“说起来,我也有些饿了,苏大与我一道回去,用些点心再走?”
苏彧再次乖巧地点点头。
柳无时看向她的眼眸也温柔得能滴水。
刚将马车调过来头来的郭来东:“……”前面没到大慈寺,郎君就要调头下山,脸色阴沉得吓人,这会儿就一下子万里晴空,只差把“心情好”三个字刻在脸上了,男人啊,变起脸来丝毫不逊色小娘子!
因为是商人,柳宅的规格受了限制,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三进院子,游廊画舫,该有的应有尽有。
柳无时虽被称为柳九郎,却是族中排行第九,柳家嫡系就他一个郎君,他上面原有两位兄长,但是都没有养住,早早夭折了,故而小时候为了养住他,将他扮作女孩混在姐妹堆里养到六岁,才换了男儿装扮送去私塾念书。
他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就是这几日过年,他的两个姐姐带着姐夫回家中小住。
等到了柳宅,柳无时隐隐有些后悔,他的这两位姐姐都是按着当家娘子来教养的,既能坐下来谈生意,也能站起来提刀砍人,泼辣得很,如今嫁了人愈发肆无忌惮,这会儿看向苏彧的眼神不加遮掩。
柳无时的目光来回在苏彧和两个姐姐之间,虽然苏彧比她们都高,但是在他看来苏彧就是柔弱可欺,他没多想,就挡住柳家大姐、二姐的目光,转头对苏彧说:“这是我的两位阿姊,见过就好,我带你去我的院子。”
柳无艳和柳无素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又对视了一眼。
柳无艳问:“你有没有觉得小弟怪怪的?”
柳无素重重点头。
她们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对方:“那个苏大究竟是男是女?”
柳无时说是拿些小点招待苏彧,却是将能上的菜都上了一遍,他心疼地瞧着苏彧,这些日子没有见面,她这张脸又瘦了不少,他伸出手,一个巴掌便能覆盖住她一整张脸。
待到苏彧吃饱喝足,她洗了一把脸,表示自己该回去了。
柳无时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问出了口:“那日在山洞是你吗?”
苏彧像是被他提醒了一般,拍了一下手,“你倒是提醒我了,我的那件狐裘还在你那,你是要还我吗?”
柳无时先是一愣,后又是重重磨了一下牙,这人怎么这般不解风情!
苏彧看着他,犹犹豫豫地说:“那……不还也没有关系,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她转身,他却是一个没有忍住,伸手拉住了她,“你要回哪去?”
柳无时回过神时,他的手便箍在苏彧纤细的手腕上,明明那么高一个人,手却是如此的纤细,可就是这样纤细一个人,在朔州却是冒着风雪而来,救他一命。
苏彧静静地望向他,在他面前总是波光流转的桃花眼在这一刻分外沉静,似乎在无声地告诉他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柳无时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轻声道歉:“是我唐突了。”
他又略显着急地接着说:“那日在山洞里所说全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如今也全是作数的,你……”
他想说,他愿意奉上所有家当在皇帝面前换她一个自由身,但是这样的话在清醒时出口,实在是过于直白而伤人。
柳无时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可是今日不说明,他们下次再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苏彧长长叹了一声气,垂下眼眸,柳无时见不到她的眼眸,却能看到她长长的睫羽轻颤,像是害怕,也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听到她说:“你多与我表哥做事,做得多了便知道我要回哪里去。”
柳无时还想问的,可他到底舍不得为难苏彧,只应了她一个“嗯”,他将自己随身的玉佩取下,郑重地交到她的手上,“这个你拿着,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方便你来寻我,拿着这个到柳家的地盘,无论是商铺还是码头,都能出入自由。”
苏彧看了一眼,是块顶好的和田玉,上面刻了一个柳字,背面却是一个九字——
其实九对于中原文化是一个敏感的数字,九五之尊、九九归一,固然柳无时将这个数字放在玉佩上是因为他排行第九。
苏彧仰头,就能清晰地看到他头顶上的造反倒计时,他一介商人,在大启崩盘后迅速占领江南,私底下应该还有她不知道的势力所在。
她指腹在蹀躞带上稍稍磨蹭了一下,便收下了玉佩,将它放在自己的怀里,笑盈盈地说:“那我走了。”
柳无时亲自将苏彧送到门口。
不知何时,天下起了小雪,飘飘洒洒落下。
柳无时连忙留住苏彧:“你先别走,我回去给你拿伞……”
“不必了。”
柳无时听到声音,才注意到谢以观撑着伞就站在马车旁,身长玉立的年轻郎君撑伞立在雪中,仿若是画中人。
苏彧没有犹豫,和他道别就急急奔向了谢以观。
谢以观走向苏彧的步伐很大、速度很快,却又不着痕迹,雪未曾沾湿苏彧的发,那把纸伞便已遮在了苏彧的头上。
柳无时还注意到,谢以观将伞撑得很平,以至于叫人很难在第一眼察觉到那把伞全然都撑在苏彧的头上,为苏彧挡住了所有的雪,而谢以观他整个人都是立在雪中的。
柳无时愣住,看向谢以观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大约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谢以观像是不经意地回过头,与他对视了一眼,朝着他温雅一笑:“柳郎君,我们先走了。”
谢以观的动作行云流水,他一手撑着伞,一手将苏彧扶上车去,苏彧将手搭在他的臂弯上也是十分顺手,显然是早已习惯。
柳无时抿了抿嘴唇,他光注意崔玄、尉迟乙对待苏彧的举止,却独独遗漏了谢以观——
如今看来,谢以观也是得防的。
上了马车之后,谢以观问苏彧的第一句便是:“玩得可开心?”
依柳无时方才的表现,怕是完全没有怀疑苏彧的真实身份。
苏彧笑着点头,靠着马车,颇为慵懒,“表哥是特意来接我的吗?”
谢以观在心里想着,苏彧总是能做出别样的风姿来,明明是半点仪态都不讲,却不显粗鲁,反而让人想要心痒痒地去学她一般。“下雪了。”
所以他来送伞。
苏彧撩起车帘,望向外面越下越大的雪,伸出手去接。
谢以观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皇帝这人,你说她心思深沉是真的深沉,你说她像个顽童一般幼稚也是没有毛病,就这点雪,她还玩得津津有味。
看向苏彧脸上的笑容,他却是不自觉地跟着也笑了一下,皇帝她不算计人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当然她算计人的时候——只要不是算计他,也是挺可爱的。
马车到皇宫时,雪下得愈发大了。
“横竖天色也不早了,知微要留在宫中过夜吗?”苏彧从马车上下来,谢以观及时为她撑开伞。
她没有等谢以观回答,又抬手拍掉落在他发上的雪,突然问他:“是不是有句诗是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头?”
谢以观的瞳仁猛然瑟缩了一下。
苏彧笑嘻嘻地握住他那只握住伞柄的手,顺势将伞推到了他的头顶,白雪立刻落在她的发间。
她问他:“这样子也算我们君臣共白头。”
谢以观怔了半天才敛神,无奈地说:“陛下从何处听来的打油诗,共白头也不是这样用的。”
虽然这诗过于直白,但是谢以观觉得以皇帝的诗赋水准应该也写不出这样的诗句来。
苏彧不在意地说:“都一样,朕和知微年纪相当,一起变老也是极为正常的,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谢以观只觉得不该再叫苏彧这样握住他的手了。
他抽回自己的手,将伞放入苏彧的手中,“陛下,臣留宫中过夜不合规矩,臣还是回去了。”
苏彧又把伞塞回了他的手里,“伞还是你撑着吧,别着凉了。”
谢以观又是一怔,耳廓大约是被冻的,红了个遍。
只是下一句他就听到苏彧说:“既然今日不留在宫中,那就有劳知微明日早点进宫。”
谢以观:“……”
苏彧眨巴着眼睛,看着要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朕与知微有一辈子的时间,这个假日后一定补给知微,只是这几日要委屈知微了,你也知道大慈寺的事一定要尽早处置好。”
虚云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家寺庙住持,如果处理慢了,让虚云有时间去思考的话,这两件事也不足以给他致命打击。
所以苏彧一定要抓住时机,动作得快,得在虚云没有缓过劲来之前就把事情处理好,也就只能委屈谢以观春假期间来加班了。
谢以观:“……”他就知道他不该对着皇帝感动。
虚云是到了半夜才彻底清醒过来的,他转过头便看到若空在他跟前伺候。
“师父,您醒了!”若空将他扶起,欲言又止。
虚云看了他一眼,询问起寺中有多少人被抓。
抓的人不算多,上下近千人,被抓走了十几人,对于大慈寺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影响,然而虚云做了一辈子的高僧,看中的是脸面,皇帝这么做无疑是当众给了他一巴掌,尤其是净空的事。
听说大慈寺管账的和尚也被抓走了,虚云心中咯噔了一下,他看向若空,平日里他对自己这个关门弟子自是极为满意的,他将其他弟子都派到别处做住持,独将若空留在了身边。
可是处理这些世俗之事,若空终究还是太年轻,也太过单纯。
虚云摇了摇头,叫若空将寺中执事叫过来,当着若空的面吩咐执事:“虽是旁支,但慧空到底是卢家的人,你且去知会卢阁老一声,至于账本,他们带走的是面上的,真正的账本你去藏好,再看看有什么东西能舍弃给皇帝的……”
他吩咐了不少事,执事一一点头称是。
若空却听得满脸难以置信,他从不知道大慈寺竟还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执事退下后,虚云风轻云淡地对上若空复杂的目光,淡淡地说:“你想问什么便问吧,为师今日正好借机会教导你。”
“师父,我们是出家人……”若空怔怔地望着虚云,他的师父在他心中始终是世外高人一般的存在,即便净空养外室、慧空旧事被揭发,但是在他看来那与虚云都没有关系,是这些人不听师父的教诲才有今日恶果。
只是他方才听了那么多,心底却起了疑惑,只觉得眼前的虚云格外陌生。
他的心思很好猜,全都摆在脸上。
虚云对他说:“出家人亦是人,即便是到了师父这个年纪也未能彻底摆脱七情六欲,何况大慈寺是皇家寺庙,周旋在帝王与达官显贵之间,纵是出家人亦是身不由己。”
若空从虚云房里出来,失魂落魄。
他抬头仰望天空,风雪扑面而来,是彻骨的寒意。
他忽地想起了苏彧,想起了她坚定的目光,他手中的佛珠微动,竟有些想去见一见这一位初见粗鄙、再见又叫人十分厌恶的年轻帝王。
正月初五的清晨是个晴天,下了一夜的雪,天上乌云散去,旭日东升。
谢以欣本想偷懒在床上多躺一会,却被谢母给拉了起来,今日初五,按着大启的习俗,得贴五福、挂五瑞。
她迎着寒风去膳厅,却见她兄长已经朝外走去,“阿兄今日是与友人相约吗?这么早就出门了。”
谢以观看了她一眼,呵呵笑着:“确实是和人相约。”
谢以欣:“……”怎么觉得她兄长笑得有些阴沉,说话也有点咬牙切齿?
谢以观朝外走了两步,却又折回来,问谢以欣:“家中福字贴可还有多的?”
谢以欣立刻明白,她兄长这是要给他的那位友人带,连忙回了房中,将五福字帖都递给谢以观。
她好奇地问:“阿兄的这位友人是独自一人在京城吗?都没有家人给他准备五福。”
谢以观神色不明,只是“嗯”了一声,谢以欣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她的回答。
她特意将谢以观送上马车,稍稍留意了一下马车的方向,这个方向好像是皇宫,所以她的兄长是与皇帝有约?
虽然因为积雪未化,马车走得不快,但谢以观起得早,所以到皇宫的时候不过卯时——
苏彧还未起床。
守宫门的侍卫已经得了令,谢舍人今日要进宫,所以见着谢以观也没有拦。
谢以观到了寝宫外,便大声告诉苏彧自己来了。
苏彧被迫起了床,开门时虽然穿戴整齐,却也是睡眼惺忪,呵欠连天。
她半闭着眼,走路都摇摇晃晃,还是谢以观看不过去扶了她一把,自他的角度往下,苏彧的睫羽上还挂着水珠,在她莹白的面颊上投映出一个青色的阴影,竟显得这位一向从容不迫的帝王有几分脆弱。
谢以观的目光在苏彧脸上的阴影停顿许久,才挪开视线,落在案几上还摊开的账本上,“陛下熬夜看账本了?”
苏彧点了点头,又打了个呵欠,指向那一堆从大慈寺拿来的账本,“这些都是假账本,不过还请知微继续按着这个账本将大慈寺的资产算清楚。”
既然是叫谢以观接着查账,她总要起个带头作用,顺便打个样式,告诉谢以观她需要知道些什么信息,所以她连夜将大慈寺的田产这项算清楚,就因为算清楚了才知道这是个假账本,
她抬眼与谢以观对视了一眼,谢以观立刻就懂得了她的心思。
谢以观:“……”皇帝果然很坏!
他无奈地叹气:“接下来的臣会查算清楚,陛下可要再歇息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