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彧重重点头,没和谢以观客气,合着衣服往床上一躺,竟闭上眼睛睡回笼觉,对谢以观是完全信任的模样。
谢以观能说什么?
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埋头苦干。
谢以观对完一本账本,抬头休息时,就对上苏彧如秋水一般的眼眸直直地盯着他看。
他迅速垂下眼眸,恭敬地问着:“陛下醒了?”
苏彧却是笑出声来,他再次抬头望向她,就听到她说:“朕克扣知微的春假,知微扰朕清梦,咱俩倒是半斤八两,默契十足。”
谢以观:“……”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和皇帝确实怪有默契的,就像很多事情,他们只互看了一眼就心知肚明。
他也不自觉地跟着苏彧笑了起来。
两人正笑着,就听到外面的宫人来报,大慈寺的若空法师求见。
若空是大慈寺的首座,他与他的师父虚云都享有随时觐见皇帝的特权,只是平常他并不喜欢进皇宫。
谢以观迅速看向苏彧,苏彧盘腿坐在床榻上,头发因她刚刚睡了回笼觉还乱着,她单手撑着脸颊像是在思索什么。
片刻之后,她自床榻上起来,对门外的宫人说:“宣他进来。”
“陛下打算在寝殿见若空?”谢以观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头,寝宫到底是苏彧个人私密的地方,并不适合召见外人。
苏彧看向他。
“独留臣一人在寝宫确实也不妥,”谢以观说,“陛下放心,今日便是通宵达旦,臣亦会将这些账对清楚,既然陛下要见若空,臣先陪陛下一同去御书房。”
换个地方见若空虽然要走几步路,但是能得谢以观的保证,她倒也可以。
见苏彧就这样往外走,谢以观无奈地叫住她,“陛下,头发乱了。”
他为她整理好头发,也稍稍整理下她的衣襟,跟在她的身后去了御书房。
若空见到谢以观也在,没有什么不自在,他坦坦荡荡来见皇帝,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朝苏彧行了一个合十礼,开门见山:“贫僧有事不明,故而来求见陛下,若是陛下觉得贫僧唐突,贫僧这便回去。”
“来都来了,就坐下来说吧。”苏彧没有把他赶走,反而关心了虚云一句,“虚云禅师身体怎么样了?”
“师父已经醒来,多谢陛下关心。”若空又行了一礼,年轻的僧人有一副好皮囊,很容易就叫人生出好感来。
若空也察觉到苏彧一直盯着他的脸看,淡淡地对苏彧说:“陛下,皮囊不过是表象,不可被表象所迷惑。”
苏彧没有接他的话,反问他:“法师为什么而来?”
若空问:“陛下要如此针对大慈寺?是因为那日慧空的无礼,还是因为陛下觉得贫僧的师兄们亦在他地为住持,陛下以世俗的眼光去看,家师是将佛寺做成了‘家族行当’?”
“朕并不是针对大慈寺。”苏彧走到若空的面前,“朕确实是世俗中人,只是你、虚云禅师,你们不是也身在世俗之中吗?”
若空心中一惊,想起的是虚云昨夜说的话。
苏彧说:“朕刚刚盯着你看,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想看好看的人,朕多照照镜子就可以了,朕这张皮囊还是要比若空法师好看一些的。”
若空:“……”虽然是事实,但皇帝讲话是一点都不谦虚。
“朕看你,是因为法师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没有吃过苦的。”苏彧又说,“朕不知道法师修的是哪门子行,朕也不通佛理,只知道佛说过要普度众生,可大慈寺度的是什么人?不说收留慧空这样的恶徒,大慈寺的香客非富即贵,众生之中最多的平民百姓是一律被大慈寺拒之门外。慧空那天是无礼吗?朕倒觉得,他是坦白地告诉朕你们这群和尚过的是什么样奢靡的生活,你们穿的是大启最好的衣服,吃的是大启最好的细粮,就连你们的佛堂都是用真金来装饰的。”
她打量了一下若空,“若空、若空,像是空的其实一点也不空,虚云为你取的这个名字妙啊。”
若空想要反驳,却听到苏彧继续说:“你若空过的日子比朕这个皇帝还要精细,从来就没有经历过什么疾苦,你没有看过路边的饿殍,没有看过黄河水的决堤,没有看过边境的荒凉,恕朕直言,你甚至不如世家子弟有见识,你不过是读了几本佛经,因为是虚云的徒弟就被高高捧起,就真的以为自己有修行了。”
“你干吗来见朕,朕也知道,”苏彧笑了笑,“无非是发现你尊敬的师父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若空满脸震惊地看向皇帝。
皇帝回视他的目光犀利,让他有些想要躲避,皇帝却不给他机会,“朕这里给不了你答案,你要真想知道修行的道在哪里,就该学学你的祖师菩提达摩出去看看这天下现在是什么样子的,真正的渡他人苦该是怎么渡的。”
若空站起身,真挚地向苏彧鞠躬行礼:“多谢陛下提点,贫僧明白了。”
苏彧上前扶住他,若空对上她的桃花眼,这双桃花眼原也可以看上去格外真诚。
她对他说:“若空,人总是很容易在富贵面前忘记自己的初心,即便是空门中人要是心里的欲望没有空掉,那也会被富贵迷了眼,但你师父走的路不代表你也要去走,究竟要走什么样的路,抉择权在于你,在于你的心。”
若空顿住,过了许久才问:“陛下既然都知道,贫僧又主动送上门来,陛下就未曾想过,从贫僧这得到些什么吗?”
他既然是虚云的关门弟子,皇帝就没有想过从他知道些什么吗?比如大慈寺的真账本。
苏彧摇摇头:“只要你能保持住初心,朕自是愿意给予你佛门中人该有的尊重。”
她低头笑了一下,“朕也希望有真正的佛门弟子苦行天下,帮一帮这天下的百姓。”
若空又是一顿,他没有否认苏彧,再次行礼告别离去。
谢以观若有所思地看着若空离去,慢悠悠地说:“陛下并不是想让这些佛寺彻底地消失不见。”
“百姓不像你们读书人心中自有家国天下,他们总是需要些精神寄托的,如今只是这佛寺太高高在上了,朕得把他们拉到地面上来。”
苏彧并不想彻底灭佛,华夏数千年的历史已经告诉她这个灭不了,她只是不想让这些和尚们成为另一个“世家”,既然扯着“普度众生”的旗号,总得接点地气,真去为百姓干点什么——
要真能舍己为人,她自是也不介意给些虚名,也愿意佛法在大启延续。
“所以陛下选中了若空。”
苏彧笑了笑,若空这人心思单纯确实是个当真正僧人的料,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吃得了苦,他若是肯走出大慈寺去苦行天下,那他就是她可以立在僧人里最好的榜样,也是给世人看僧人最好的模板——
这样一来,僧人既能得到世人的尊重,也不用在她这享有特权。
苏彧看了一眼谢以观,“朕确实需要一个知名苦行僧,不过看中若空,只是因为他让朕想到了知微你。”
谢以观就选择了一条与自己老师张修完全不一样的路,所以她倒也愿意给若空一个机会。
谢以观愣了一愣,猛地转过头去咳嗽了一声,过了一会才说:“今日初五,臣带了家中的五福字帖,陛下要不要一起贴,讨个好彩头?”
“陛下,崔阁老来了……”没等到苏彧回答,宫人在外禀告崔玄来了。
然后谢以观就看着崔玄捧着一个箱子进来。
崔玄冷淡地看了一眼谢以观,对苏彧说:“今日初五,陛下可要在宫中贴五福,挂五瑞?”
苏彧看了崔玄一眼,又看了谢以观一眼,咳了一声:“不用了,昨日尉迟将军说,他带着禁卫军,今日帮朕将整个皇宫都贴满福字!”
崔玄、谢以观:“……”完全没想到会被尉迟乙给抢先一步!
贴不成福字,崔玄依旧没有走的意思。
崔玄瞥了谢以观一眼,谢以观脸上始终保持着温雅的笑容,看着也是不会走了。
他没有避着谢以观,直接说:“昨日陛下从大慈寺带走的和尚里有卢家的人。”
苏彧看向他,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崔玄垂下眼眸,“正月里不能杀人,但是陛下放心,卢家绝对救不了人。”
“这件事不必崔阁老操心,被慧空所杀之人的儿子如今是四门学的学生,四门学千名学生一同写了请命书,要求严惩凶手。”谢以观笑着说。
大启官方办的学校主要是国子监下辖的六学: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
国子学和太学只收达官显贵家的子弟,书学、算学、律学招的人数少,又专攻于单一学识,四门学就不一样。四门学招五百七品以上官员家的子弟,招八百人庶人子弟,当然能进四门学的庶人子弟都是佼佼者。
被害者的儿子十分争气,就在去年考进了四门学,也是被害者的妻子坚持,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为丈夫报仇,被谢以观注意到。
在苏彧前往同州的那日,谢以观就去找了姚非名,借着姚非名与他在文人之中的影响力,叫四门学的学生都在严惩慧空的请命书上签了名,在请命书上签名的不单单四门学的学生,还有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
就皇帝除夕那日盯着大慈寺看的眼馋样子,还有初一那天,他把小册子递给皇帝,她笑得像只吃鱼的狸奴一样,谢以观就觉得自己该好好准备起来。
何况对付世家,本就是寒门子弟该做的事,就不劳崔玄这个世家家主来掺和了。
“单单一份千人请命书怕是难以牵制住现在的卢家。”崔玄显然也是早已打定主意,“臣这里已经联络好李家和王家。”
两个人一个冷着脸,一个笑着脸,却是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
苏彧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打算将战场让给他们,两个人却是敏锐得很,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她。
她无辜地眨了一下眼,“双管齐下,效果更佳。”
何必一定要选择呢,全都要不就好了?
崔玄和谢以观看着她的目光微暗,好在这个时候,尉迟乙在外面喊了一句:“陛下,臣将福字都贴好了,快来看啊!”
苏彧看了看左边的崔玄,又看了看右边的谢以观,笑盈盈地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吧,顺便一起吃个火锅热闹热闹。”
崔玄和谢以观能说什么,皇帝都已经往外面走了,他们也只能跟着出来。
苏彧绕着宫殿走了一圈,处处张贴着喜气洋洋的福字,她十分满意。
途经御花园,见到枝头还挂着雪的桂树时,她心血来潮,笑着说:“桂树桂树,富贵之树,今日朕便将这银子种在桂树之下,希望来年金银富贵。”
说完,她还真的叫宫人拿了把锄头过来,她在桂树下挖了个坑,放了一小块银子进去,然后又埋上。
放下锄头,苏彧站在桂树下双目闭上,双手合十,显得十分虔诚。
崔玄:“……”皇帝莫不是在对他暗示什么,他送皇帝的南珠还不够值钱?
谢以观:“……”皇帝这是暗示他今年得多干活、多赚钱啊。
唯有尉迟乙笑呵呵地看着苏彧,待到苏彧睁眼,他凑上前去,压低声音问但大家都能得到:“陛下今年想要打劫谁?”
苏彧轻咳了一声:“仲云说的什么话,你一个正经将军,不要一天到晚想着打劫。”
尉迟乙笑着道歉:“是臣乱讲话,陛下不要与臣这等粗人计较。”
寒冷的冬天吃火锅,对于苏彧来说是一种享受,除夕那天她就很想吃火锅了,今天她本就打算拉着尉迟乙和谢以观一起吃火锅的,就是没有想到崔玄也来了。
等坐到用餐的条几前时,苏彧看了一眼崔玄,十分贴心地问他:“行简若是吃不习惯,朕还单独给你备了一份吃食。”
崔玄紧了紧拳头,冷眼扫过一圈,淡淡地说:“不必,陛下吃什么,臣便吃什么。”
崔玄确实不喜欢五熟釜一类会叫人出汗的吃食,便连汤面,他也是要放凉了才吃,只是一想起那日苏彧和谢以观两个人吃得欢乐,他只能在旁边看着,他就满心不是滋味。
今天他决定破例一次,绝不叫谢以观这个佞臣得意!
苏彧特意拿着公筷给他涮了一片羊肉,放在他碗里。
谢以观笑了一声:“陛下待崔阁老真是好。”
苏彧又涮了一片肉,放在谢以观的碗里。
尉迟乙却是绕到苏彧的身旁,给她斟了一盏酒,“陛下,吃肉得喝酒,臣敬陛下一盏。”
苏彧笑着端起酒盏,便是一饮而尽。
崔玄晦涩地看了她一眼,拿起她刚刚放下的公筷,涮肉放在她的碗里,“空腹喝酒伤身,先吃些。”
谢以观笑了笑,“臣今日还要在陛下这里通宵达旦,便不陪陛下饮酒了,免得糊涂。”
崔玄的手顿了一下,丹凤眼不苟同地看向苏彧:“陛下要留谢舍人在宫中过夜?”
苏彧侧过头,一双桃花眼正对着他,崔玄在她的眼中只看到自己的倒影,心中忽地生出了一丝莫名的触动,他迅速地低下头去,忍了又忍,才淡然说道:“臣知道陛下留谢舍人在宫中是为了正事,不过陛下亦知道宫中人多,还是要谨慎些。”
“嗯,朕知道。”苏彧朝着他弯了弯眉眼,是一副将他的话听进去的模样,乖巧得有些可爱。
崔玄想,他定是中邪了才会觉得皇帝乖巧!自皇帝进京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苏彧不是一个乖巧的人,她绝不会让任何人摆布。
苏彧和尉迟乙拼了十几盏酒之后,谢以观虽说着不喝,到底也小酌了两盏。
唯有崔玄正襟危坐,就是吃火锅也吃得十分优雅,未见半滴汗落下,手旁的酒盏始终是空的。
只是他悄悄打量了苏彧好几次,握着筷子的手也紧了好几次。
等到崔玄将手中的筷子放下,苏彧却是没有形象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陛下!”崔玄硬声喊了一声。
苏彧却是更加放肆,几乎将半个身子都倚在他身上,拿起一旁的酒坛,为崔玄倒了三分之一盏,“除夕那日,朕是担心行简在众人面前醉酒,所以帮行简喝了,今日这里没有外人,行简喝一点也是不要紧的。”
崔玄看着只是浅浅铺了一层的酒盏,皇帝都说这里没有外人了,他能怎么样?只得无奈端起酒盏。
苏彧晃了晃手中的酒坛,碰了一下他手中的酒盏,仰头便将酒坛中的酒喝完,是说不出的肆意与不羁。
崔玄不自觉跟着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即便捂着嘴重重咳嗽了一声。
苏彧一边大笑着,一边将手放在他的背上轻拍。
崔玄的脸红了大半,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苏彧。
他着实是不善饮酒,即便只是这么一点酒,站起身时都有些昏昏沉沉,他不知道是谁扶了他一把,等到他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半卧在苏彧的那张龙床上。
崔玄猛地起身,便见到不远处苏彧和谢以观并肩而坐,两人同看一本账本,脑袋都快碰到一块去了。
听到动静,苏彧和谢以观齐齐看过来,两个脑袋挨得更近了一些。
崔玄的脸色不大好看:“陛下怎能让臣躺在龙床上?”
苏彧不在意地挥挥手:“无妨,行简不必拘泥。”
崔玄的脸色更加难看:“臣身上这件衣衫是脏的,如今陛下这一床被褥也只能换新的了。”
苏彧:“……”差点忘记崔玄的洁癖了。
她看了一眼崔玄,他满脸都写着坚持,她便也由着他去:“不过朕这寝殿轻易不放人进来,行简要换就自个换。”
苏彧没再看崔玄,继续和谢以观对账本,等她对累了,稍稍抬起头,便见崔玄只着内里的中衣站在她床前,还真给她换了一床新被褥。
崔玄换好被褥之后,又十分淡定地将外袍穿回去。
他走到苏彧面前,“陛下可要休息,臣也能帮着对账。”
当初户部对账,崔玄也在。
苏彧点点头,起身往床榻走去,她还没有碰到床,就听到崔玄喊了她一声:“陛下——”
苏彧猛地回头,就对上崔玄那双幽暗的丹凤眼,她一下子就懂了,这是嫌弃她衣服脏,不能直接躺被子!
她看了看谢以观和崔玄,再看了看新被褥,最终长长叹了一口气,又回到了两人旁边。
算了,她不想当着谢以观的面脱衣服,这家伙心太细容易发现端倪,她也不能当着崔玄的面和衣睡觉,被他这样盯着她也睡不着——
这个皇帝真是当得太难了!
苏彧只能认命地和他们一起对账。
三人一起干活,倒是意外高效,天微微亮时所有的账本就全对好了。
苏彧让崔玄、谢以观回去休息,自己却是没有回去睡觉,抱着账本,带着尉迟乙,先找了李见长,又拐了个弯,居然硬是将卢政翰给捎上了,然后就去了大慈寺。
虚云身体还没大好,见到她脸色白了白,“陛下今日来大慈寺,又是为了何事?”
苏彧将那一摞账本摆到虚云的面前,“账本上面说大慈寺名下的田产是一百零三亩,这个没有错吧?”
虚云犹豫了一下,“陛下说是便是。”
苏彧呵呵一笑:“老禅师这话说的,这账本是你们大慈寺的账本吧?还是说,你们另有真的,这个是拿来骗朕的?”
欺君之罪可不是小罪,就算是僧人犯了,那也是死罪。
虚云连忙摇摇头,“账本自然是真的。”
大慈寺一贯做假账,一是为了藏起好物件,二是为了向户部申请拨款,而大慈寺的僧人被户部养着却不是官员,所以户部每年对账也不会对到大慈寺的头上。
虚云暗想着,就算他现在承认,皇帝还能现场对账不成?
苏彧笑眯眯地说:“那便好,未免老禅师说朕欺负你,朕特意找了卢阁老来做个见证。”
卢政翰:“?”
苏彧直接拿起账本,翻到对应田产的那一页:“卢阁老也看到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田产一百零三亩吧。”
卢政翰还有些在状态外,被迫点了点头。
“好,现在就请虚云禅师和卢阁老一起随朕去山下。”苏彧又抱着账本,拉着这两人到山下。
地里的雪才刚刚开始融化,裹着水汽的冬风最是冷冽,冻得两位老者鼻子通红,但皇帝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还得看看皇帝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苏彧用指头点了点,李见长拿出测量的工具,几个兵士一起帮忙,才量到五分之一处,就听到李见长高喊到:“陛下,从您那里到臣这里,就已经是一百亩了。”
苏彧大方地将手一挥,“再量三亩出来。”
然后她一边扬着手中的账本,一边对虚云和卢政翰说:“这账本所记的大慈寺田产一百零三亩,两位都清楚了?”
虚云并不想回应,苏彧却说:“虚云禅师连这都答不上,想来你说的话都是虚的,没有实的。”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虚云,包括那些跟着一起过来的僧人,虚云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苏彧灿烂一笑:“那么这一百零三亩是大慈寺的,这附近也没有人家,剩下的那一片应该就是无主之地,既是无主之地那便都是朕的田地,这个没问题吧?”
虚云、卢政翰:“……”问题大了,大家都知道那是大慈寺的地!
可是如果现在虚云开口承认那是大慈寺的地,那便是欺君之罪,不承认那些地就归皇帝了。
虚云磨了磨嘴唇,最终开口也只是问了苏彧一句:“既然没有问题,老衲先回大慈寺了。”
“不急,朕可是一宿未睡就为了把大慈寺的资产都列出来,现在我们就按着清单和账本,回大慈寺一样一样对下来。”苏彧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长长的清单来,顺势叫上卢政翰,“卢阁老也别走,继续作见证人。”
虚云:“……”谁家好皇帝这样查皇家寺庙的账!
卢政翰:“……”大过年的,皇帝也不叫人省心,那一边慧空的事他还没找皇帝呢,皇帝倒是先找他麻烦了。
苏彧虽然一夜未眠,但是对着真金白银,她对起来还是耳聪目明,严格按着大慈寺的假账本来核对,凡是账本上没有的那一概都是她的东西,叫尉迟乙给搬走。
尉迟乙:“……”皇帝昨天说什么来着?他一个正经将军不打劫,那她这个正经皇帝倒是打劫打上瘾了。
他看了一眼虚云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却是喊着底下的兵士快些将那些“不属于”大慈寺的财物搬上马车去——
怪不得皇帝出发前,让所有的兵士都赶着车过来,当真是有先见之明!
苏彧从早上对到了傍晚,她随意瞄了眼被装满的马车,笑容愈发可掬:“今日辛苦虚云禅师和卢阁老了,这账对好了,朕便不多留了。”
卢政翰不表态,他对神佛并无特别大的敬意,在他的平衡之术里,大慈寺也没有那么重要。
苏彧又当着他们的面,吩咐尉迟乙领着车队从东西两市走过,告诉所有人他是从大慈寺回来的。
虚云没有想到皇帝如此不讲道义,从他这搜刮财物就算了,还要告知天下,这些财物都是从大慈寺里出来的,这是连名声都不给他留!
他没能忍住,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晕倒在地。
大慈寺乱成一团,苏彧往自己的马车上去,卢政翰叫住了她:“陛下既然得偿所愿,该放的人还是放了吧。”
苏彧盯着苍老不少的卢政翰,笑着反问:“卢阁老说的话,朕怎么听不懂?”
第83章
“陛下素来聪慧,何必与老臣藏着掖着?”卢政翰皮笑肉不笑,皇帝不过是借着慧空的名头来打击虚云,趁机赚大慈寺的钱,他还不知道皇帝吗?难不成皇帝还是真的维护正义不成?
他捋了捋胡子,高深莫测地盯着苏彧,他以为皇帝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见好就收。
苏彧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呵欠,“卢阁老,朕实在是太困了,脑子里一片浆糊,你说什么朕都听不明白,反正大过年的,朕也不能把人怎么样,等朕回去睡够了,再说这事。”
卢政翰想想,也对,正月里皇帝不会杀人,皇帝既然抓了慧空,就这样让她放人,大约觉得面子上过不去,那他便让皇帝多关慧空两天,且让她面子过得去。
如此想着,他也不再步步紧逼,由着苏彧的马车离去。
苏彧没和尉迟乙走一路,她的马车抄了近路,比绕道东西市的尉迟乙早些到皇宫。
尉迟乙绕了好大一圈,将从大慈寺里运出来的宝物在东西市都展示了一番,东市以达官显贵居多,西市以平民百姓居多,这一圈下来,几乎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大慈寺藏了好大一笔钱财。
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诧异于大慈寺的富有,尤其是虚云禅师名声在外。
于是,他们开始议论起大慈寺,从大慈寺的宝物到净空的四个外室再回到慧空这个杀人凶手,讨论着讨论着,虚云过往德高望重的高僧形象轰然倒塌——
他们说,虚云包庇杀人犯,他们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净空有四个外室,说不定虚云更多,要不然他一个和尚敛那么财干什么?
尉迟乙完成任务之后,便将这些财物都运到皇宫里,却看到皇帝的马车就停在宫门前,尉迟佑坐在车夫的位置上,仰着头数天上的云。
他这侄子傻得有些没眼看,肯定不是因为尉迟佑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像尉迟佑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傻!
“阿佑,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尉迟乙喊了一声。
尉迟佑立刻朝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又轻轻地从马车上跳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旁,极小声地说:“陛下睡着了,他叫我在这里护着他。”
尉迟乙:“……”
尉迟乙走上前,掀开一点车帘,便见到苏彧半躺在马车里,睡得香甜。
睡着的皇帝遮住了桃花眼的多情,也遮住了那双眼睛的灵动,也意外显露出几分脆弱来——
明明她醒着的时候,他从来都觉得她是与他并肩而战、顶天立地的人,从不会在她身上感受到一丝柔弱。
尉迟乙秉着气,轻手轻脚地踏上马车,脱下身上的披风,将苏彧包裹住,再将她抱下马车。
皇帝确实很轻,他这样打横抱着她,就十分轻松穿过了大半个皇宫,一直将她抱到了寝宫前。
在踏进寝宫之前,尉迟乙稍稍犹豫了一下,毕竟皇帝并不喜欢别人擅自进入她的寝宫,即便寝宫内空荡荡的,可是平日里养成的习惯依旧止住了他的步履。
苏彧也是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的。
尉迟乙恰是一低头,对上她刚醒来的眼眸,没有醒着时的伪装,桃花眼里干净到无情,尉迟乙不由地愣了一下。
苏彧已经彻底醒过来,她搭着尉迟乙的肩膀,说:“放朕下来。”
尉迟乙半跪下身子,让她正好坐到他的膝盖上,如此,她便能安稳地站在地上。
苏彧的手仍旧搭在尉迟乙的肩膀上,所以尉迟乙并没有起身,他仰视着她,她朝他弯下眉眼,那双桃花眼里重新盛上多情,也驱散了她身上并不多的脆弱,“谁说仲云是粗人的?明明很细心。”
寻常人可做不到这样将她放下。
她将披在身上的披风解下,重新披回尉迟乙的身上,又为他拢好,“有仲云在身旁,总是叫朕安心。”
尉迟乙:“……”突然有些感动是怎么一回事!
苏彧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朕的安危就交到仲云手上了,朕先去补个眠,明日谁来都别让他叫醒朕。”
苏彧朝寝宫大步走去,忽地又回过头,吩咐:“对了,明天顺便将知微叫进宫来,让他好好清点一下物件,放入朕的私库里。”
第二日清晨,尉迟乙正要出宫去接谢以观,便遇上了准备进宫的谢以观。
尉迟乙有些吃惊:“知微兄这是未卜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