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就可以到达朔州境内,陛下先下马休息吧。”尉迟乙翻了一个身,就轻松下马,却见苏彧还僵在马上。
苏彧朝他招招手,等他走近时,她才俯身在他耳边轻语:“朕的脚麻了,下不了马。”
是她大意了,骑了一天马,她整个人都麻掉了。
尉迟乙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他伸手将苏彧从马上抱下来,抱着的时候再次在心底感叹,皇帝真的是太轻了。
就算是落了地,苏彧还是摇摇晃晃的,她忍不住扶住尉迟乙。
尉迟乙忍着笑,将身子半蹲在苏彧的面前,“陛下上来吧,臣背你。”
苏彧没跟他客气,果断爬上了他的背。
尉迟乙没能忍住,笑出了声:“臣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陛下也是这样下马的,那时候陛下扶都不给臣扶。”
那时候,他也是担心苏彧这个皇帝太弱,没做几天也去见阎王了。
倒没有想到,她看着这么弱,却是把皇帝做得风生水起的。
苏彧没想到尉迟乙还会翻旧账,她懒得接这茬,只在尉迟乙耳边轻轻嘶了一声,实在腿太痛了。
尉迟乙僵了一下又若有所思。
他将苏彧背到营帐里,伸手就要去帮苏彧解裤带。
吓得苏彧当场跳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尉迟乙一脸莫名:“自然是帮陛下上药,陛下刚会骑马,骑上这么一天,大腿内侧肯定磨红了。”
第67章
在尉迟乙看来,他和皇帝关系都这么好了,他帮皇帝脱个外裤上药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都是大男人,这里还只有他和皇帝两个人,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亵裤还留着呢。
苏彧:“……”问题她又不是大男人,让尉迟乙给她上药,她才是作死。
解裤腰带是不可能解的。
苏彧眼珠子一转,淡淡地问尉迟乙:“药呢?”
尉迟乙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来,军中常有跌打损伤,所以他一直会把这些活血化瘀的外用药带在身上。
苏彧对着他将两手一摊,尉迟乙盯着她被缰绳磨红的手稍稍愣一下,没有将药给出去。
他说:“陛下的手也要上药,还是臣来为陛下上药吧。”
苏彧笑着摇摇头:“仲云之前提起初见时的场面,不如想想,朕当初让谁扶的朕。”
尉迟乙自然记得苏彧当初是让尉迟佑扶的她,他疑惑地看向苏彧。
苏彧却是一把拿过他手中的药,再开口说:“你出去,换阿佑进来,再好好去反省下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朕选阿佑,现在又选阿佑。”
尉迟乙:“……”
他默默地走出营帐,和刚从前面探路回来的尉迟佑撞了个正着。
尉迟佑热情地喊了他一声:“二叔。”
尉迟乙默了默,初见时苏彧更信任尉迟佑一些他能理解,但是现在这会儿上个药而已,为什么还是选择尉迟佑呢?他多少有些没想明白。
“陛下让你进去。”尉迟乙说完,一脸沉思,头也不回地走了。
尉迟佑挠了挠头,刚刚是他的错觉吧,总觉得他二叔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善。
他走进营帐里,营帐里的烛火微弱,苏彧就坐在烛火之下,见他进来,朝他笑了笑,然后对他说:“阿佑你守着门口,不要放任何人进来,尤其是你二叔。”
尉迟佑愣了愣,也没有问苏彧为什么,转头就又出去了。
尉迟乙送吃的过来时,就在门口看到了他那站着一动不动的侄子,“你怎么在外面?”
尉迟佑却是拦着不让他进去,“二叔把东西给我就可以了,陛下说了,谁都不许进。”
尉迟乙:“……”
他与尉迟佑对视许久,尉迟佑如临大敌,一副随时要和他大干一场的架势。
尉迟乙将东西递给了尉迟佑,“你送进去,我等你出来。”
尉迟佑接过东西,问了苏彧一句,在营帐里的苏彧早已听到他们叔侄二人的对话,她让尉迟佑进来,尉迟佑欢天喜地地就要进去,又不放心地回头对尉迟乙说:“二叔你可千万不要进来。”
尉迟乙:“……”想揍人!
既然皇帝不让他进去,那他也不进去了。尉迟乙就等在门口,等到尉迟佑出来,他动了动手指,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许久未切磋了,来。”
随即苏彧就听到了尉迟佑的哀嚎声,在信中默默对尉迟佑念了一声感谢,然后毫无心理负担地为自己上药,等药上得差不多了,她才慢悠悠地喊尉迟佑和尉迟乙进来。
叔侄俩同时进来。
尉迟佑嘴角被尉迟乙打了一圈,有些瘀青,在少年俊朗的脸上有些可笑,不过他耷拉下眼角,又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他委屈巴巴地看向苏彧,又稍稍瞥了尉迟乙一眼,用眼神向苏彧告他二叔的状。
他的这些小动作,尉迟乙全看在眼里,尉迟乙嘴角抽了抽,只觉得刚刚下手还是轻了。
苏彧笑眯眯地看向他们,指了指放在一旁的药瓶,先是对尉迟乙表示了感谢,又对尉迟佑招招手:“朕手上都是药,阿佑来喂给朕吃吧。”
尉迟佑立刻忘了告他二叔状的这件事,大跨步走到苏彧面前,将刚刚端进来的馕掰成一小块,喂到苏彧嘴边。
皇帝对尉迟佑完全是不设防的样子,他喂她便吃。
尉迟乙瞧着苏彧和尉迟佑的互动,抿了抿唇,开始认真反思,他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
吃饱喝足,苏彧的手脚也缓过来了,她才站起身,拿出出发前画的地图,询问尉迟佑探路的情况。
尉迟佑说:“就臣所见,前方百里还算顺畅,并没有被封路,臣明日再去查勘。”
苏彧点点头,“今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
尉迟佑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眼中的期待不言而喻,他想留在苏彧的帐内!
苏彧笑着朝他摇摇头,尉迟佑有些失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苏彧说:“那臣就守在门口。”
“去休息吧,明天你还要继续探路,这里有尉迟将军。”苏彧还是让他去休息了,尉迟佑要在前方做斥候,她不至于这么苛刻少年。
尉迟佑没再坚持,乖乖听话去了其他营帐。
尉迟乙若有所思地在旁观察着,他似乎隐隐约约知道苏彧让他反思什么了……
休整了一宿,次日清晨天未亮,苏彧这个平日里一直赖床的人却是起得很早,不等尉迟乙来叫,她便已经整装待发。
尉迟乙顿了一下,格外小心地问:“陛下的手脚可好些了?”
“好多了。”不得不说,尉迟乙给的药是真好用,苏彧起床的时候已经神清气爽、手脚灵活得还能再骑三天三夜的马。
尉迟乙用匕首将干硬的馕切成刚好入口的大小,再递给苏彧,等到苏彧看向他,他没什么矜持,爽朗地道歉:“陛下,昨日是臣过于鲁莽了。”
苏彧轻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路骑行,他们很快就进入朔州境内,再往前路就被雪封住了。
好在天已经放晴,气温也在回暖,雪开始有了融化的痕迹。
苏彧出发的时候不仅仅带了煤炭,还带了煤炭渣,她先是让卫兵们顺着地势挖出引水的沟渠,又让卫兵将煤炭渣铺在雪上,再开始铲雪清路。
加了煤炭渣的积雪在日光的照耀下更快地融化,也让卫兵们能更快地开始清出道路来。
苏彧这边早有准备,一切进展得还算顺利,只是柳无时那边情况就不大好了。
虽然雪不再下,但是积雪依旧封着门,屋内的粮食和木柴越来越少。
柳无时咬咬牙,命人将冻得奄奄一息的马杀了,作为食物分发下去,也分了不少给民舍的主人。
然而民舍主人看向他们的目光却是越来越不善。
柳无时察觉到了,只是他们现在一时也无法离去,他将郭来东拉到角落里,小声吩咐他,让商队的人这几日夜里轮流值夜,全都提高警惕,只等雪稍稍融化,他们就先离开朔州。
然而白天柳无时才吩咐下去,夜里屋外就传来了声响,分不清是雪崩的声响还是一群人走动的脚步声。
听到声响的时候,柳无时还醒着,他立刻将商队的人叫起来,只犹豫了一息,他连民舍主人也一同叫了起来。
民舍的主人是一对三十岁上下的夫妇,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十来岁,一个七八岁。
民舍男主人连忙对柳无时说:“外面怕是要雪崩了,白日里我已经同村长说过,村长也担心夜里会有雪崩,在村的另一头有避难之处,你们且跟我来。”
即便屋内昏暗,柳无时依旧敏锐地察觉到了民舍男主人眼中的诡异,他当即拒绝:“不必了,我们人多,另外寻找避难之处便是。”
柳无时的手放在蹀躞带上的匕首上,十分警惕。
果然,夜色之中划过一道寒光,竟是民舍男主人手持菜刀砍了过来。
柳无时用手中匕首挡了一下,仗着身量,一脚将比自己矮的民舍男主人踢倒在地,喊了一声:“郭三,带着弟兄们快走!”
那外面的只怕不是雪崩的声音,而是村民集合起来,想要在雪融化之前杀人越货!
民舍男主人也大喊了起来:“大郎快喊村长,别让他们逃了!”
那么重的雪灾,死一个商队的人太正常了,等雪化去之后,没有人会发现是他们干的!
柳无时还没有走到门口,便看到民舍主人那个七八岁的二儿子站在门前,他见是孩童,便打算绕过去,却没有想到那孩子扑了过来,若不是他躲得快,那孩子手中的刀便要砍在他的腰上,只是他的右手还是被划出血口子。
柳无时右手的匕首一松,左手接住,然后一下子刺中那孩子的右边肩膀,再迅速拔出匕首冲出门去。
黑漆漆的天下是白茫茫一片。
而商队的人已经与那些跑来的村民扭打成一团。
尽管商队的人懂些拳脚功夫,但是在这样的雪地里,腿上的力被卸了大半,再加上这几日的忍冻挨饿,他们也不比这些村民好到哪里去,除了郭来东还有一些战力,其余人已经是难以支撑。
柳无时只喊着大家快走,他是打算把所有的东西都跑在这里,先保住性命再说。
就在商队的人连连后退,与村民们拉开距离时,天地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整个山脉都在颤抖。
柳无时心中一紧,这一次怕是真正的雪崩要来了!
他顾不得许多,只能喊着:“往高处走!若是遇上洞穴就地躲进去!”
寒风与黑夜交加,柳无时只能朝前走去,他不清楚有多少人跟在他身后逃了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
他的手臂还在滴血,加剧了他身上温度的流失,或许走不到安全的山洞,他就要将性命交代在了这里。
柳无时并非第一次经历生死,他自十四岁开始走南闯北,曾经在漠北遇上过游牧部落的抢劫,也曾经在江南遭遇过水匪,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可以从前面对生死时,他了无牵挂,而这一次——
他忍不住想起了苏彧,想起他与她的初遇,想起他抱着她跑了十条街,想起蒲州的那个黄昏,他不经意间抬头,便见到她坐在晚霞里,目光与他相接。
柳无时忽地明白,他嘴上寻着借口,其实心中早就生了牵挂……
意识越来越模糊,柳无时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跑入洞穴中的,他倚靠着洞壁身体一点一点地滑落下去,他紧紧咬住唇,费力地想着,如果能够活下来回到京城……不,只要能活下来,他立刻就启程前往太原,他要告诉苏彧:他心悦于她!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模模糊糊之中,柳无时似是看到了一堆火光,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就坐在他身旁,将狐裘披在他的身上。
他用力张开嘴,干涩地喊着:“苏大娘……”
苏彧的手似是顿了一下,手中的狐裘直接盖在了他的脸上,险些蒙得柳无时喘不过气来,她才将狐裘掀开,掖在他的脖颈处,“柳不已不要睡着,陪我聊一会。”
柳无时的心猛烈悸动着,他伸手攥住苏彧的衣摆,费力开口:“苏大娘,我自知是个商人,难配你这样的贵女,可我是真心待你的……比崔行简、尉迟仲云都要真心……”
苏彧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个真心法?”
柳无时紧闭着双眼,苏彧以为他昏睡过去了,伸出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脸庞,他却抓住了她的手,尽管冰得吓人,却十分用力,“只要你……你愿意,我会去求圣人,用我所能动用的全部家产换你自由身……”
柳家大部分家产都是他一手撑起来的,就算剥离了他接手前柳家的那一部分,依旧是富可敌国的存在。
苏彧笑声清脆,在他耳边问他:“用尽你全部家产只换我一个自由身?”
她的气息温热,洒在柳无时的面颊上,叫他的脸泛起一片红。
柳无时气喘得有些急,好在身上的寒冷渐渐褪去,身子也因为靠着火堆而暖和了不少,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你等我一年……只要一年,我必将散去的千金全部赚回来,十里红妆迎娶……”
苏彧又笑了两声,其间似乎有人寻过来,将她带走了。
柳无时看得不是很真切,只是他等了许久,都没有再听到苏彧的声音,而惊慌地伸出手去,一只大手抓住了他胡乱挥动的手。
那手很大,还带着一撮手毛,怎么摸都不像是苏彧的手……
柳无时猛地瞪大了眼睛,就看到郭来东那张粗犷的脸近在咫尺。
惊得他一双狐狸眼瞪得更大,当即垂死惊坐起。
柳无时环顾四周,除了火堆与盖在他身上的狐裘,也就只有一个郭来东,根本没有苏彧的影子。
郭来东松了一口气:“郎君,你总算清醒过来了。”
“她呢?”柳无时急急地问。
郭来东一头雾水:“谁啊?”
“自然是苏大!她去哪了?”柳无时满目焦急。
郭来东满脸疑惑:“属下来的时候就只有你一人在此。”
柳无时撑着洞壁站起身,低头看向他包扎过的手臂,再望向火堆:“我这手上的伤上了药,这火堆是用石炭点的,这狐裘面料上等,一看便是京中之物,她若没有来过,这些东西又怎么会无中生有?!”
他这么一说,郭来东才注意到火堆是用煤炭生的,而且他来的时候,山下还有一条人为清除积雪后的小路。
“但是属下来的时候,这里确实只有你一个人……”郭来东迟疑了一下,“也许不是她?”
柳无时抿紧了嘴唇,他不会认错的,她还与他说了那么多的话……
“我们回朔州城内,去打听打听,是不是谢知微被派来赈灾了?”柳无时猜想,或许是朝廷派谢以观来赈灾,所以苏彧也跟着来了。
“可是郎君,你的身子……”郭来东多少有些担忧,他们虽然还在朔州境内,其实再往前走一些,就能出城了,他已经看到有道路被清理出来,现在离开朔州显然是最明智的选择。
柳无时却是坚持要回到朔州城内。
朔州城内的积雪已被清理了大半,秩序也开始恢复,不断地有兵士在城中巡逻。
那些兵士有朔州本地的边境军,也有京中禁军穿着的卫兵,愈发说明朝廷派人来赈灾了。
苏彧是半夜进的朔州。
虽然柳无时着实惨,但也亏了他所在的位置靠近出城的地方,让苏彧这边指挥人通路方便了不少。
说起来,柳无时是得好好感谢她。
若不是她连夜进城,又靠着系统找到他,他很有可能就因为失温而没命了。
苏彧陪了柳无时将近一夜,等到尉迟乙将进城的主路彻底清出来,并依着她做的记号寻过来,她才跟着尉迟乙离去。
她倒是不担心留柳无时一个人在山洞,煤炭和保暖的狐裘以及干粮她都留了一些在那。
而且通过投屏,苏彧看到郭来东已经找到了柳无时。
明明山洞那么多,郭来东却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柳无时,这就是男主的运气,苏彧多少有些羡慕。
进了朔州城之后,苏彧就去见了朔州刺史兼防御使杨平,大启大部分地方的刺史和防御使都是分开来,以防地方管理和兵权集中在一个人的手里,但是朔州的情况比较特殊。
朔州的军队不属于地方,是与尉迟军一样属于中央朝廷的,只是苏琰在位的时候,总是舍不得给这些直属朝廷的戍边军发军饷,时任朔州防御使的杨平日日上疏,催着苏琰发军饷,正好当时的朔州刺史之职空缺出来,苏琰就听从了李见章的建议,直接让杨平做了朔州刺史,言下之意是,朔州的地方收入都是你管着了,也别再伸手向朝廷要钱了。
而朔州也确实因为与漠北贸易频繁而赚了不少钱。
但是漠北是游牧部落的地盘。
当风调雨顺时,这些游牧部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一旦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顺畅,或是发现朔州这边的日子过得不顺畅,游牧部落们便没什么情义可讲,一心只想过来打劫一番。
尤其是这一次朔州遭了雪灾,在城外悄悄观望着的游牧部落已经嚯嚯着弯刀,只等着积雪还未完全融化时进城大干一票——
这也是苏彧为什么带尉迟乙过来。
其实她一开始是考虑将尉迟乙留给谢以观,她带韦炅过来,毕竟用着那块韦家令牌,能从同州调度到更多的人马来,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带尉迟乙来朔州,就是怕朔州遭难,雁门关外的那些游牧部落想“趁你病要你命”。
比起尚有些稚嫩的韦炅,尉迟乙戍边这么久,有着十分丰富对敌经验。
杨平原本还在亲自领着兵在铲雪,他心里急,也在担心那些丝毫不讲武德的游牧部落突袭朔州,倒是没有想到一铲子下去,雪没了,硬是看到了一个尉迟乙。
尉迟乙十分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敬高兄许久不见。”
敬高,正是杨平的字。
杨平:“……”确实许久不见,但是他也不是很想见到尉迟乙。
尉迟乙是西边的戍边军,杨平是北边的戍边军,其实他们两个人见面次数不多,只是大家都是日子难过的戍边军,杨平又听闻尉迟乙骁勇善战,便生了仰慕之心,于是给尉迟乙写了不少信。
久而久之就成了笔友。
日子最难过的时候,尉迟乙约着他一起去打劫朔方节度使。
比起桀骜不驯的尉迟乙,杨平还是要守规矩不少,当时他就和尉迟乙说,这样似有不妥。
尉迟乙却是和他说,朔方藩镇作为地方藩镇,却连年不缴税,他们戍边军的军饷是朝廷发的,朝廷的钱从哪里来?自然是从地方税收而来,也就是说因为像朔方、河东、魏博这些藩镇不交税才导致了朝廷没有钱,导致了他们戍边军没军饷,四舍五入也就是朔方节度使克扣了他们的军饷,那他们去朔方节度使那里拿一点军粮,也只是去拿回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而已,天经地义。
彼时的杨平对尉迟乙盲目崇拜,对他的这套说法深信不疑,于是就按着尉迟乙的计划,尉迟乙从西边、他从北边,两军一起夹击朔方藩镇。
但谁能想到,尉迟乙他说的“拿一点”硬是劫了朔方节度使大半的粮仓。
分赃的时候,尉迟乙倒也爽快,分了杨平三分之一,只是尉迟乙跑得比兔子还快,朔方节度使追过来时没看到尉迟乙,就追了杨平一路,害得他仓皇逃回朔州。
杨平本想着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可没多久尉迟乙又来信了,他说他吸取了上次经验,这一次不打劫朔方节度使了,去打劫河东节度使,朔州离河东近,杨平也可以先他一步逃回朔州,不会受他的牵连。
那时年轻不懂事,杨平便真的信了尉迟乙。
谁能知道,就算是打河东,尉迟乙还是跑得比他快,等河东节度使回过神来时,没有看到尉迟乙,把账全算在了被逮了个正着的杨平身上。有那么一段时间,河东节度使时不时就带人打过来,打得杨平怀疑人生。
杨平守就怕哪天两大节度使合起伙来把他给撕了,只能说还好这两位节度使相互不对付,没有合作的兴趣,让他得以苟存到现在。
他这几年也是胆战心惊地守在朔州,除了偶尔打一下游牧部落,基本上都不出城。
如果没有看到尉迟乙,杨平都快忘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了,可他看到了尉迟乙那张颇有些欠揍的笑脸——
更气人的是,他还打不过尉迟乙!
杨平没好气地说:“出城左拐是朔方,右拐是河东,赶紧走,我现在没工夫搭理你!”
尉迟乙笑着说:“敬高兄说这话就不厚道了,我可是特意过来支援朔州的。”
杨平狐疑地看向他,就他所知,尉迟乙比他还穷,拿什么来支援他?
尉迟乙大言不惭:“敬高兄身在朔州,不通京城消息,我如今是陛下亲封的元从卫大将军兼右羽林卫大将军,这一次就是奉陛下之命,来朔州赈灾的。”
杨平确实消息闭塞,他只听说尉迟乙被调到了潼关,也不知道这小子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人还没到潼关,先帝就驾崩了。
杨平觉得苏琰虽然残暴不仁,但好歹是皇后之子,从小受的是皇家正统教育,至少上得了台面,如今的皇帝就不一样了,听说打小没有存在感,在皇宫的时候就没有读过什么书,十三岁的时候就被打发去了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穷乡僻壤,既没有文化也没有见识——
这样的人能做皇帝吗?
杨平很是担忧,只是担忧也没有用,这些年他死守在朔州,即便是苏彧登基的时候也不曾离去,他怕自己一个转身,朔州就落在外夷之手。
别说苏琰,就算是苏琰的父亲做皇帝的时候,杨平也不指望朝廷会派人来赈灾,听到尉迟乙的话,他愣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莫不是又在诓我?说吧,你小子这次想要打谁,只是你也看到了,如今我实在腾不出手来帮你。”
尉迟乙不可能是从京城过来的,京城到朔州可没有那么快。
杨平刚说完,就听到有人笑出声,然后他看过去,硬是看直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在尉迟乙身边的关系,苏彧被他衬得不似这凡间的人,谪仙也不过如此,杨平想,他忽然有些相信尉迟乙是从京城来的,至少苏彧肯定是从京城过来的。“这位是?”
苏彧暂时不想让杨平知道自己是皇帝,于是借了谢以观的名字一用:“我是谢知微,是圣人亲封的安抚使,负责这一次朔州赈灾。”
她临时给自己封了一个官,反正她是皇帝,想当什么官张口就来。
尉迟乙听着苏彧的介绍,默默地想着,陛下到底和他一样没文化,一开口就不是谢以观那味道。
好在杨平没有听出来,他双目炙热地盯着苏彧:“竟是谢翰林!当真是久仰大名!”
翰林院的人,那是京城派人来赈灾没有错了!
苏彧轻咳了一声,指正杨平:“我现在已经是中书舍人了。”
杨平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确实是久居偏远之地,不通消息,还望谢舍人海涵。”
尉迟乙悄悄拉了一下苏彧身上的大氅,怕她说多了露馅。
苏彧却是很自信,对着杨平弯了弯眼睛,露出唇边的梨涡来。
杨平被她笑得有些迷糊,光苏彧这副模样就担得起芝兰玉树四字,他便也没有想到苏彧用词上的漏洞。
苏彧从容不迫地问着杨平,朔州境内有多少兵力,又有多少存粮。
她又告诉杨平,这一次她先带了石炭和一部分赈灾粮过来,她需要知道城内的存粮能否撑到后面的赈灾粮运到。
“石炭是用来治病的吗?”在杨平的心里,石炭还只是药材,但是现在的朔州百姓更需要烧火的木炭。
苏彧摇摇头:“是用来烧的。”
杨平很是诧异,石炭可不便宜,这么多石炭……就是用来烧的?
“数量有限,所以不可能挨家挨户地分,这就需要杨刺史将受灾的百姓集中在一起,按组进行管理。”苏彧说,“再按组进行分工干活,该铲雪的铲雪,该修东西的修东西,干得多分到的粮食就多。”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按劳分配,才不会乱掉。
杨平愣住,他倒是没有想到还要灾民干活,但是随即一想,确实光靠城中的守军来干活是不够的。
苏彧想了想,又说:“十岁以下、五十岁以上的,另外分组,他们可以不干活就领粮食,还有将城中会医术的,不管是正经郎中还是道医,都集合起来,跟着巡逻的兵士一起巡逻。”
天气寒冷,雪水泥泞,最容易叫人生病。
论起来,杨平的朔州刺史官还比谢以观大,但是这会儿,他听苏彧说得是一愣一愣的,只有点头的份。
只是一直跟在杨平身后的一个书生却插了嘴:“既是朝廷派来的,自是要彰显我大启国威与气度,哪有叫受灾百姓干活的?某还听闻谢舍人是大启最年轻的状元,怎地出口竟是大白话?”
尉迟乙目光锐利地看过去,手已经按在刀柄上,吓得那个书生连连往后退了两步。
苏彧笑了笑:“这些百姓是大启的一分子,是朔州的一分子,朔州是他们的家,建设靠大家,至于我说话的风格……”
她淡淡地看了那书生一眼,“你是什么人,我与杨刺史说话,岂容你插嘴?”
杨平忙帮书生说话:“这位是张长史,他平日说话不是这样的,今日只是有些疲惫了,还请见谅。”
苏彧不在意地点了一下头,只是暗中让尉迟佑跟上这位张长史,她总觉得他有古怪。
尉迟乙也在私底下悄悄问苏彧:“陛下,是觉得这个张长史像奸细吗?”
不得不说,尉迟家族的人都有些奇怪的直觉在身上。
苏彧抬手点了一下他的嘴:“叫我知微。”
尉迟乙忍住没说话,其实皇帝她看着还是十分气宇不凡的,只要她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