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政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他年纪已经大了,但是崔玄还年轻,而卢家年轻一辈里完全没有能与崔玄相抗衡的人物,这让他更加难受。
他眯了眯眼睛,将所有未定亲的孙女都过滤了一遍,崔玄不是迟迟拖着不和郑家女定亲吗?那便做他卢家的孙女婿,婚事要是成了,他和崔家那还是穿一条裤子的,要是不成……
卢政翰低下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狠厉。
再抬头时,他已经笑得和蔼:“既然如此,不若再任命一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如此便能补上原本的空缺。”
苏彧点点头,觉得卢政翰说得有道理,“那朕就再任命中书侍郎姚侍郎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吧。”
“姚侍郎是张修的妹夫……”有人提出异议。
卢政翰立刻反驳:“姚夫人过世都已经十几年了,姚侍郎自然和张修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难得和苏彧意见一致。
在卢政翰看来,姚非名就是最好的第三位宰相的人选,首先姚非名是文官出身,位居中书侍郎这样的要职,其次姚非名在文官中的威望仅次于张修,最后姚非名他是个无妻无子的鳏夫,且性情古怪,十几年了未曾续弦。
有小道消息说,姚非名天天在家里烧香拜佛,是个半出家的状态,全然不重视钱财,从前苏琰疯狂杀皇族,张修疯狂捡漏皇家财产的时候,姚非名一概不参与,所以卢政翰对姚非名十分放心,也觉得姚非名是制衡整个朝堂最好的工具。
崔玄也站出来支持了一下苏彧。
如此一来,还在进士科考场的姚非名就在自己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当上了宰相。
姚非名听到这个任命的时候,神情有些微妙,等到科考结束,立刻进宫觐见苏彧。
见到苏彧,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说话也是十分不客气:“陛下这是要拿臣当挡箭牌吗?臣还以为,陛下会任命谢舍人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苏彧:“……”这么说话是不是过于直接了。
姚非名咳了一声,对苏彧道歉:“抱歉,臣不善言辞,说话有些不中听。”
苏彧笑着说:“谢舍人资历尚浅,这个位置还是姚侍郎更合适。”
而且现在宰相这个位置无疑是活靶子,谁坐谁危险
姚非名点点头:“臣懂了,这是要臣先帮谢舍人扛着,等他多一些功绩,在百官之中更有威望,再把臣换下去,换他上来。”
苏彧第一次被人说得说不出话来,姚非名说的都是事实,但是这种事情心照不宣,谁会直接放到台面上来说?
姚非名再咳了一声,又和苏彧道歉了一次:“抱歉,臣确实不善言辞,说话也没有什么分寸。”
苏彧点点头,姚非名对自己的认知可以说是非常客观了。
姚非名朝着苏彧行了一礼:“臣知道了,陛下请放心。”
姚非名从御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谢以观站在门外,应是等着觐见皇帝,他上前拍了拍谢以观的肩膀,说:“任重道远,明日下朝后你先跟着我去一趟大慈寺。”
“姚侍郎是要下官同虚云禅师论道吗?”谢以观问。
大启的佛法兴盛,文臣有一条打响知名度十分重要的途径,那就是找一个著名的禅师进行辩论佛法,谢以观已经有一定的知名度,想要进一步提升在文官中的地位,找大慈寺的主持、大启知名和尚虚云禅师进行论道,确实是一个好法子。
姚非名摇摇头:“求个平安符,我一个挡箭牌,你一个皇帝重用的文臣,我怕咱俩命不久矣。”
谢以观脸上的微笑动摇了一下,还是硬夸了姚非名一句:“姚阁老还是如此风趣。”
姚非名再摇头:“我不是说笑,是说真的,你多保重,别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
谢以观:“……”这天聊不下去。
“谢舍人进来吧。”苏彧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也适时拯救了谢以观。
他朝姚非名快速行了一礼,疾步往御书房里走。
姚非名叹了一口气:“年轻人还是太急了,需要多磨炼。”
谢以观听到了并且想反驳,想了想还是算了,他正了一下身形,抬眼就对上苏彧带着几分怀疑的眼神。
苏彧问:“知微说姚侍郎十分受寒门学子的爱戴?”
谢以观笑了一下:“是的,陛下。”
苏彧眼中的怀疑更甚,谢以观轻笑着说:“姚侍郎虽然不善言辞,但是写得一手好文章,为官清廉,乐善好施。”
苏彧点点头,没再问姚非名,谢以观也立刻换了一个话题,他先是把工科选拔的进展说了一下:“殿试名单已经定下,等到进士科与明经科的殿试名单出来,一同进行。”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又说:“臣思量许久,柳家行商广结天下之缘,对各行各业都颇为熟悉,想来也容易结识一些厉害的工匠,那位柳九娘就在柳家名下的红乐坊卖酒,或许有这方面的消息。”
谢以观这几天想了想,皇帝的铁器多半是从柳家手里劫的,既然柳家买了这么多上等陨铁,那么也肯定要找与之相匹配的铁匠,所以既然已经薅了柳家的羊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柳家的羊毛薅到底,薅到秃了为止。
苏彧愣了一下,好家伙!谢以观这是一下子把格局打开了!果然他的心比她还黑呢!
不过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苏彧了,在这批铁器之前,柳无时已经运了一批进京,那一批铁器总是要处理的,倒不如就此顺藤摸瓜。
苏彧轻轻啧了一声,她就说谢以观和她是同类人,她与他搭档那就是狼狈为奸——不是,是志同道合、效率翻倍。
她看向谢以观,眯了眯眼睛,所以谢以观还是知道了柳九娘的真实身份?
谢以观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表哥说得对。”苏彧笑眯眯地夸赞着。
谢以观还是低着头,任由苏彧“表哥”叫得再甜,他自岿然不动。
苏彧则是绕过他,忽地打开了原本关着的门,已经过了立秋,天气依旧炎热,迎面而来的风却已经带了一丝凉意,再过一段时间便要转凉了。
她望向外面还有些毒的日头,问:“秋天到了,你们这些未婚的男男女女要一起赏菊吗?”
谢以观很想提醒苏彧一句,她也在未婚的男男女女行列里,到底还是忍住了,只答:“陛下是想问,最近可有哪家举办菊宴吗?倒是有不少,像卢家、郑家,还有魏家五娘也有设宴邀请各家小郎君和小娘子。”
苏彧又问:“有什么宴席是崔玄会去参加的?”
谢以观顿了一下,说:“崔阁老基本不会参加,尤其如今还在七月,历年的五月至七月这段时日,崔阁老一般不会参加任何宴席。”
苏彧:“……”她居然一下子就懂了,崔玄必然是嫌弃天气热,会出汗,所以不出门。
谢以观又说:“不过郑家是崔阁老的母家,若是郑家家主相邀,崔阁老这个面子总是要给的。”
苏彧转动了一下眼珠,谢以观也一下子懂了:“陛下是想去郑家的赏菊宴?”
“郑家、卢家的都可以去看看,崔阁老新官上任,总是要给卢家一些脸面的。”苏彧呵呵一笑,顺势问了一句,“是崔阁老受各家女郎欢迎还是知微更受欢迎?”
谢以观谦虚地说:“自当是崔阁老。”
苏彧有些不信:“崔阁老站在那里,不会得罪各家女郎吗?”
谢以观摇摇头,时下女郎最爱的便是崔玄这般清冷的俊美郎君。
“那世家贵女讲面子吗?”
谢以观愣住,这是什么问题?“自然是讲的。”
“所以如果一直被崔阁老拒绝的话,世家贵女必然会恼羞成怒,连带着她们身后的世家也会多想吧?”苏彧说。
如果她是卢政翰,应该会选择和崔玄联姻,但是崔玄能拒绝一个郑七娘,就能再拒绝一个卢八娘,就算崔玄不拒绝,她也要想办法让他拒绝——
所谓瓦解敌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从敌人内部开始瓦解,只要世家彼此之间不睦,她便有机可乘!
谢以观:“……”他好像知道皇帝想干什么了……
崔玄一向不喜欢参加人多的宴席。
年少时,少男少女喜欢踏青,然后少年之间进行角抵一类有身体碰触的活动,叫他格外排斥。
如今他已弱冠,掌管着崔家,又在朝中身居要职,自然没有人再会邀请他去参加那些属于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弟才会参加的踏青与角抵比赛。
但是他依旧有个致命弱点,那就是他至今未娶妻。
没有娶妻的崔家家主在各个世家里那就是一块肥肉,谁都想吃这块肥肉。
郑家是五大世家里最弱的,但是崔玄的母亲就来自郑家,而他的母亲也一直想要他娶郑家的七娘子。
卢家强势,又出了卢政翰这样一位把持朝政多年的宰相,只是卢家人丁虽旺,年轻一辈里却没有像崔玄这样能够挑大梁的,卢政翰原本倒没有一定要和崔家联姻的想法,但是崔玄和新帝走得太近,还成为大启最年轻的宰相,他一下子就生出了危机感,觉得需要联姻拉住崔玄,才不至于破坏现在世家的格局。
李家其实早也有与崔玄联姻的想法,只是先有李见章,又有李昊,李家最近都不敢多说话。
至于王家,和崔玄同辈的娘子都已出嫁,所以就看崔玄究竟会娶谁家女郎。
对于各家的心思,崔玄心知肚明,但他却是哪家娘子都不想娶。
若是换作从前,即便收到卢家的请帖,崔玄在这个时候也会选择置之不理,但今时不同往日,新帝在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将两个宰相拉下马,又将他推上宰相的位置。
他再不给卢家面子,那么在其他四大世家的眼里,他崔玄便与皇帝走得太过近,他们也会担心他会不会因为皇帝而背弃其他四家。
如果其他四家联手,就崔家目前的能力来说,并不是他们的对手。
而崔玄也并没有要为了新帝,与其他四家相抗衡的意思。
尽管他觉得在这么热的天出门参加宴席是一件极其讨人厌的事,但是他依旧换了一身新袍,应了卢家的赏菊宴。
卢家的赏菊宴并不放在卢府里,而是在京郊别院,别院里只有年轻的郎君和女郎,没有老一辈的掺和。
这个时节,菊花开得还不算多,说是赏菊宴,但是菊花之中夹杂了不少月月红。
崔玄来时,便看到了清雅的菊花之中夹杂着艳丽的月月红,他冷嗤了一声,有些看不上卢家挂羊头卖狗肉的行径。
“崔阁老来了,快请上座。”卢宏信与崔玄同辈,算是卢家小辈里天资较为聪慧的,但是看到崔玄出口的就是“崔阁老”,不敢喊他的字。
崔玄回了一礼,完全没有客气,就坐在了上座——
赏菊宴一般宴请的都是年轻、尚未成亲的郎君和女郎,而在这里坐着的,没有一个在朝中职位与威望比他高,这个上座他坐得心安理得。
卢宏信见崔玄一坐下,原本和他说笑的女郎便齐齐将目光落在了崔玄身上,刚刚还十分坦然的女郎们此刻却是羞红着一张脸,不敢上前说话,他磨了磨牙,心中有些不高兴,面上却是笑着说:“我还邀请了谢舍人,我去看看他到了没。”
若论京中谁人风采能与崔玄相抗衡,那便只有谢以观了吗,所以卢宏信就是故意邀请谢以观来。
女郎之中立刻有人不快地说:“请他来做什么?一个破落户而已。”
卢宏信笑答:“谢家虽然败落,可谢舍人可是我们大启最年轻的进才科状元,年少有为,如今又在圣人面前得用。”
他似有若无地看了崔玄一眼,见崔玄神情淡淡,心底有些失望。
崔玄什么事情都拿头彩,唯独在科举这件事上输给了谢以观,虽然他在十八岁的时候成为进才科的状元,在世家子弟中实属罕见,但是谢以观中状元的时候才十六岁。
卢宏信想着,崔玄大约也不在乎这件事,毕竟都是状元出身,谢以观还只是中书舍人,崔玄已经是同中书省下平章事,两人在朝中的地位相差悬殊,崔玄也不会在意谢以观中状元的时候比他小两岁。
没多久,谢以观就来了,就是他身后还带着个小尾巴,跟着他的小郎君唇红齿白,容貌出众,一下子便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崔玄手中的茶盏差点就倾斜过来,苏彧怎么来了?!
卢家人丁兴旺,如今在朝中当值的都是卢宏信的父辈,卢宏信虽和崔玄、谢以观同龄,但还赋闲在家,并不认识苏彧,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个长相俊美、看着又十分好相与的小郎君。
他笑着问谢以观:“这位是?”
“我是他表弟,姓苏在家排行老三,前些日子才来京投奔谢表哥。”苏彧笑眯眯地回答。
苏虽然是国姓,但是谁人不知,现在除了皇帝这个姓苏的,其余姓苏的都和皇族没什么关系,再一听说苏彧是从外地来投奔谢以观的,想来也是个没什么背景的乡巴佬。
卢宏信瞬间就没了交往的想法,心里还埋汰谢以观,到底是破落户,什么阿猫阿狗都带到他卢家的赏菊宴上,要不是为了给崔玄找不舒服,他才不会邀请谢以观!尤其是谢以观和苏彧出现以后,女郎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更加稀缺了。
谢以观长得好看,是世家女都知道的事,但是她们却不知道还有一个苏彧,她站在谢以观的身旁丝毫不逊色,虽然比谢以观矮了一些,但是她比卢宏信要高,站在两人中间,便显得恰到好处了。
世家女频频看过来,脸上有了些羞涩。
谢以观:“……”皇帝不会是来为自己挑婚事的吧?
不过他仔细想了想,皇帝还年轻,绝对不会想不开,现在世家不愿意动苏彧,就是因为皇家只有苏彧这一根独苗,若是苏彧成亲生子有了孩子,那么苏彧的处境就会变得危险起来,他相信聪明如苏彧,绝对不会自掘坟墓。
崔玄面上镇定,内心却不断在揣测着,苏彧为什么要过来。
她想要凭自己一张好颜色,骗得世家女的心?怎么可能?
世家彼此之间嫁娶较为自由,但是也仅限于世家之间嫁娶自由,世家女再为美色所惑,也不可能脱离家族去选择夫婿,因为她们的出嫁代表的是一个家族要站谁,并不是简简单单选个夫婿那么简单,若是真的随意嫁了,那便意味着与家族脱离关系。
比如上官绎的夫人王夫人,在嫁给上官绎这个寒门学子之后,便彻底与家族断了关系。
“七娘见过表哥。”崔玄的思绪忽地被打断,落落大方上来同他打招呼的正是郑七娘。
那日下药之后,郑七娘便没有再见过崔玄,如今看向崔玄的目光满是志在必得。
崔玄见到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郑七娘看他的眼神让他不舒服,不过这里大庭广众,她应该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他没有拂了郑家的面子,朝着郑七娘点头示意。
崔玄再转开目光时,已经没有看到苏彧了,他连忙站起身,问卢宏信:“谢知微去了哪边?”
卢宏信眯了一下眼睛,果然崔玄还是在意夺走他最年轻状元称号的谢以观,他笑着指了另一边花园的方向,“谢舍人带着他表弟往那边去了。”
崔玄板着身姿,微微行了一礼,就朝着苏彧和谢以观离开的方向寻过去,走了几步,他忽地顿住,果然郑七娘就跟在他身后。
他回过身,冷冷地望向郑七娘。
郑七娘拎起裙子,小跑而上,在他身旁低声说:“自那小郎君出现之后,表哥就一直盯着他看,莫非表哥真如外界所言,有龙阳之好,才拖着迟迟不成亲?但是七娘不在意这些,只求表哥垂怜。”
崔玄:“……”上次说他不行,这次说他龙阳之好,外面到底有多少关于他的乱七八糟的传言!
“我没有龙阳之好,也请表妹自重。”崔玄朝后退了两步,让两人保持着安全距离,十分无情地拒绝了郑七娘。
大约是听到了两个人的动静,不远处的假山后,苏彧探出一个脑袋来,热情地朝着他们两个挥手,大声喊着:“行简这边。”
崔玄:“……”想走人。
苏彧似乎看穿了他的企图,又喊:“我表哥也在,这边有许多人一起在赏菊。”
崔玄:“……”为什么苏彧能把这声“表哥”喊得这么顺溜?
他倒要看看苏彧想干什么,整了一下衣袍,慢悠悠踱步过来。
除了苏彧和谢以观,还有卢家几个和他同辈的郎君和女郎,几个人凑在花丛中的条几前。
条几上摆着一排酒盏与香炉,香炉里香烟袅袅,而酒盏里盛满了菊花酒。
这些人是在这里行酒令。
崔玄不善酒力,但是他自信行酒令难不住他,便找了一个看上去干净些的杌子坐下。
郑七娘知道人多的地方,崔玄不能赶走她,便也跟着坐下。
因为今日是赏菊,所以行酒令是说一句含菊花的诗句,可以是古人之作,也可以现作。
一群人之中,崔玄和谢以观行酒令对得最好,几乎是轮到他们便脱口而出,其余郎君和女郎有说出的时候,也有说不出被罚酒的,唯有苏彧是从头喝到尾的。
谢以观:“……”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崔玄:“……”皇帝的文化水平令人发指。
苏彧心里苦啊,唯一想到与菊花有关的诗句就是黄巢的那句“满城尽带黄金甲”,但是她怕她一个皇帝还要被人诬蔑想要造反,到时候惊动了官府,那就不好了。
她长长叹一口气,然后面不改色地喝下第十盏酒,见所有人都看着她,她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要么我来给大家表演一个一口气喝光所有酒?这么我比较在行。”
众人:“……”果然长得好看的人就算没有文化也会显得很可爱。
许是看苏彧喝酒看不下去,谢以观故意输了几轮,帮着苏彧喝了几盏酒。
在场的便只有崔玄没有喝过酒。
众人喝得微醺,只有苏彧和崔玄的眼神清明。
郑七娘看着似乎也有些醉了,红着脸对崔玄说:“表哥,我头疼。”
像是要靠近崔玄,崔玄立刻站起身躲开,她眼睛一红,宽大的袖子拂过崔玄面前的酒盏,虽然动作细微,但是苏彧还是看到了郑七娘在酒盏里下了药粉。
果然郑七娘用袖子遮住面庞,哭着说:“那次是我鲁莽了,表哥莫要记恨,七娘在这里敬一盏酒。”
崔玄垂眸看向条几上的酒盏,郑七娘略有些紧张。
苏彧伸手去拿酒盏:“我代行简喝这一盏吧。”
崔玄却是更快地拿起酒盏,将酒往旁边一倒,淡淡地说:“方才你的袖子沾到酒盏了,里面的酒也跟着脏了。”
郑七娘:“……”
苏彧没能忍住笑出了声,不愧是崔玄!
崔玄看不出苏彧的意图,也不想再继续待下去:“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他转身往外走,走着走着,只觉得路不对劲,他人也有些不对劲,身子带着几分熟悉的燥热,又中了药!
崔玄猛地就想起条几上的香炉与酒,所以应该是香炉有问题,解药在酒里——
闻过香的人都喝了酒,只有他没喝酒。
崔玄皱紧眉头,疾步朝前走去,迎面而来的是一位年轻女郎,那女郎想要伸手扶他,立刻被他退避三舍。
女郎端庄大方地介绍自己:“我是卢十二娘,崔阁老额头上怎么尽是冷汗,可是哪里不舒服?”
崔玄稳住身形,清冷说着:“只是被热着了,既是卢家人,我便同你告别,也是一样的。”
只是这一次的药,似乎比上次的还要猛烈些,他这会儿站着都是勉强,不要说是走出去。
忽地有一人撑住他的手臂,叫他没有难堪地弯下腰去,崔玄猛地转头就看到了苏彧。
不知是酒喝的,还是周围月月红衬的,她脸颊微红,桃花眼里水波荡漾,似三月烟雨中的桃花。
卢十二娘见到苏彧,微微诧异:“你是?”
苏彧腼腆一笑:“我是行简的好友,行简这是喝醉了,我送他回去就好。”
说着,她又和崔玄贴得近了几分,状若亲密,而素有洁癖的崔玄竟然没有推开她。
卢十二娘震惊地倒退了两步,眼中是难以置信,莫非崔玄他真的如外界传言有龙阳之好!
苏彧朝着卢十二娘笑了笑,又转头看向崔玄,以眼询问他是留在这里,还是由她带他走。
崔玄虽然知道皇帝不安好心,但是他也别无他法,只能点点头。
但是在卢十二娘看来,他们这是眉目传情,更是坐实了崔玄喜欢男子的传闻!
第38章
谢以观默默地跟在苏彧和崔玄的身后,他只能说,皇帝为了阻止崔玄和其他世家联姻,可真是太豁得出去了。
一路走到正门,来来往往的人着实不少。
崔玄好面子,为了不让众人看出他身形不稳,由着苏彧紧紧挨着他的身子,不着痕迹地搀扶着他,只是他没有注意到人们看到他的目光有多震惊——
要知道崔玄一直端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与人必要保持一臂距离,从未见过他与谁如此亲密。
众人害怕崔玄,自是不敢当他的面说什么,但是就投来的目光来说,谢以观敢肯定,明天整个京城都知道崔玄有断袖之癖,也就是在场的都是年轻郎君和娘子,但凡有个五品以上的官员在这里就能认出苏彧这个皇帝来。
谢以观顿了一下,苏彧或许也不怕别人认出她就是皇帝,若是真叫其他世家以为皇帝和崔家家主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想必更能掀起风波来。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谢以观觉得他要效忠的这位皇帝怕是没有多少节操在身上。
崔玄半倚着苏彧撑到马车上,才稍稍松了口气,大约是被苏彧看到过狼狈的样子,尽管他坐下时,依旧保持着身板的挺直,可他还是允许自己的背靠在车壁上。
他几乎是半哑着声音:“还请陛下让人告知臣的车夫与侍从,臣今夜就不回去了。”
“这是小事。”苏彧坐在崔玄的对面,微微倾斜着身体,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孩童般的好奇,还有几分恶作剧。
崔玄:“……陛下想要什么,可否等到明日再说?”
他现在浑身难受,有些无力应付。
苏彧笑眯眯地说:“行简怎么这么看朕呢,朕像是会乘人之危的人吗?”
崔玄:“……”
上马车就听到这句话的谢以观:“……”
皇帝您可不是像,而是就是乘人之危的人。
苏彧摊开手:“朕只是好奇,为何每次都会遇到行简你被下药,难不成行简你真的如外界传言一般不行吗?”
崔玄:“……”
他下意识斜视谢以观,苏彧进京没有多少时间,哪里会听到这些小道消息,必然是谢以观多舌说的。
谢以观只觉莫名,他虽然知识渊博,也知道不少小道消息,但他真没说崔玄不行这句话,这话要出口也肯定是从尉迟乙的嘴里出来。
苏彧的眼睛亮晶晶的,还在等着崔玄的答案。
崔玄侧过头去,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苏彧却是趁着他这会儿无力回击,大着胆子继续说:“行简你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吧,都过了弱冠之年,却一直定亲娶妻,说起来也有些奇怪。”
崔玄深吸了一口气,说:“谢舍人同臣同龄,尉迟将军更是比臣大三岁,他们也都没有成亲,臣只是洁身自好罢了。”
谢以观:“……”说你就说你,干吗殃及他这条池鱼?
谢以观笑了一下:“陛下,臣等可比不了崔阁老,毕竟长这么大,臣还没有过被小娘子追着下药,崔阁老这般被众星捧月至今都还未定亲,像臣这等无人问津的未成亲也实属正常。”
崔玄:“……”
谢以观又补了一刀:“崔阁老的母家是郑家,郑家又以制香、制药闻名,崔阁老,可要我们将你送到郑府去?说不得你舅舅那有解药之法?”
崔玄:“……”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谢以观话这么多?
崔玄也怕苏彧真的将他送到郑家,带着几分水汽的丹凤眼看向苏彧。
但是他低估了苏彧的恶劣,年轻的帝王像是真不知道事一般,认真思考着路线:“从这里回皇宫,绕道到郑府也远不了多少路,倒也可行。”
崔玄:“……”他连崔家都不回,还去郑家?!
崔玄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咬着牙说:“陛下,臣只要一桶冰水,还请陛下再用之前的法子救臣……”
“可是行简的身体不大好,朕是怕你多冰几次就真的不大行了……”苏彧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朕没有别的意思,是怕行简又像上次那样发高烧。”
皇帝的这句补充还不如补充,谢以观憋着笑,低下头勉强保持自己的君子风度。
“臣无事……”崔玄不得已,再望向苏彧,眼中隐隐带着恳求,“陛下是知道臣的……”
他有恩必报,本来觉得之前造反之事,他与苏彧之间已经两清了,却没有想到再次被她救下。
不得不说,一贯高高在上的人突然出现几分脆弱,看上去确实很想叫人蹂/躏。
苏彧朝着崔玄一笑:“朕知道了,行简不要急。”
她伸手轻轻拉了崔玄一下。
崔玄平时不喜被人碰触,可是苏彧的手温对于浑身发烫的他来说,就像是行走在沙漠中的人碰到一股甘泉,他反握住苏彧的手有些不想放手。
他恍惚地看向苏彧,旁边的一切都有些模糊,只有苏彧微微带笑的容颜格外清晰。
他想着这是哪家的娘子,容姿如此卓越,眼眸如此干净,尤其是嘴角的梨涡甜得叫人不设防……
崔玄猛地一惊,他在想什么?!眼前之人可不是哪家娘子,而是胸有城府的帝王!
他用尽全力,将自己口中的肉咬得血淋淋的,才有了一丝清明,逼迫自己放开苏彧的手,规正地行了一礼:“抱歉,臣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