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弘毅听了这话,想到驻扎在京畿北城门外那十万边防军,也笑了起来,举杯与肖道远碰了一下才道:
“是啊,世事无常,若是早知今日,哪里能让你在这里笑话我。”
肖府地处城北,已入深夜,城外军营中时不时传来的号角和操练声在这万籁俱寂中显得更加清楚。
“听说你们邀了他入城?”肖道远一饮而尽,从郁弘毅手边拿过酒壶给人满上,又给自己浅浅倒了半杯,心平气和道:
“其实,你们啊,当真多此一举,这个孩子贫苦出身,你们不顾百姓死活,人家却不会不顾,他是个好孩子做不出你们干得那些龌龊事,肯定不会真刀真枪跟京畿打的。”
“难怪你还有心思在这个时候请我喝酒,这是知道他打不进来啊。不过,从前只知你是个炮仗脾气,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淡定地气人了?”郁弘毅话里话外都是无奈,被肖道远言语挤兑,却不见半分羞恼,坦然笑道:
“汗青本就由胜利者镌刻,若今日胜得是今上,那来日这些事终将淹没在春秋笔法中。只不过恰巧败了,才被你揪着骂龌龊。”
“行吧,素来你都是有理的,今日我也不想跟你辩这个。”肖道远笑意比只方才更甚,自打两个儿子去后,他已经许久没这么畅快的笑过了,“明日过后,大家各安天命,怕是有段日子没法这般顺利相见,今日请你来,是知道你们在瑜儿身边放了不少眼睛,想问问瑜儿在南境的事。”
“所言当真?”满怀希望为穆谦送行后的肖瑜此刻脸色一白。
“是真的!”银粟扶着门框,喘着粗气,将意外探得的消息一一向肖瑜禀告,“谢淮看似率兵东进,去驻守东门,实则在给殿下做样子,现在趁着夜色,楚州的常备军已经折返,正向着西门进发,我捉摸着不对劲,抓了一个掉队的,用了点手段,他就吐口了,常备军这是准备从背后偷袭禁军!”
肖瑜暗道,坏了!对抗南蛮的西路,禁军是以少敌多,若非穆谦用兵如神,又有山川地利优势,禁军根本没有胜算,如今还要腹背受敌,禁军危矣!穆谦危矣!
肖瑜此刻五味杂陈,他费尽唇舌才劝得穆谦披挂上阵,没想到却是将人推进了无尽深渊!若是穆谦有个三长两短,肖瑜自觉再无面目见那个一直信赖他的小师弟。
“岂有此理!谢氏怎能这般背信弃义!去瞧瞧!”肖瑜说着,放下手中的书,当即要起身向外走。
林穹听了肖瑜跟银粟的对话,当即吓破了胆,他知道楚州不太平,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早。
“肖参知,随行的禁军都已经随晋王出城了,眼下就剩咱们几个,咱们势单力孤,可万万不能跟谢氏硬碰。”
肖瑜颇为不耐,“那林副统领有何高见?”
林穹知道肖瑜乃是京畿的心头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京畿绝对不会放过自己,忙晓以利害地劝道:
“既然知道谢氏心怀不轨,凭咱们几个肯定无力回天,为今之计,咱们还是要保存实力,趁着夜色先行回京为宜。”
“林副统领怎么能这么说!”银粟当即变了脸色,强压着怒火指责道:
“殿下和五万将士正在前方冲杀,你不琢磨着如何策应稳定后方,竟只顾苟且偷生!”
“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一边儿待着去!”林穹冷着脸对银粟呵斥一句,然后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继续劝肖瑜。
“肖参知,属下出京前,今上再三叮嘱,务必护您周全,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还是赶紧走,别辜负了今上对您的爱重之心。”
说着,林穹不顾肖瑜的意思,直接上手去扯肖瑜的胳膊,摆出一副要护着人离开的样子。
肖瑜将人一把甩开,冷冷瞧他一眼,面上难掩嫌恶:京畿这都是一群什么龌龊东西!大敌当前,只顾自己的生死!
“哎呦,我的参知大人,您就别再任性了,外面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趁着他们无暇旁顾,咱们得赶紧,等他们绞杀晋王回来,想走都走不了了!”
肖瑜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银粟刚刚报上消息,林穹竟连马车都已经备好了,冷冷问道:
“马车备好了?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还知道什么?”
林穹没想到肖瑜死到临头还这么倔强,一边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边哀求道:
“郁相的意思是,楚州这一仗避免不了,让咱们看准时机就带您走!您就听咱们一句劝吧。”
肖瑜的心凉了半截,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去揣度京畿这次到底扮演了个什么角色,又为何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计一切保住穆谦。
肖瑜不再理会林穹,只对着银粟道:
“对于楚州常备军,肖某愿勉力相劝,但并无半分把握,你乃殿下托付之人,肖某如今自身难保,你可自行离去。想来你王府亲卫出身,靠着一身本事自行出城,不是难事。”
银粟摇了摇头,“殿下待银粟恩重如山,出征前还不忘替银粟求个好去处,银粟无以为报。先时银粟做了许多错事,如今不能一错再错,愿与肖参知同去,略尽绵薄。”
肖瑜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自己带着银粟、肖平和肖安,骑着快马,乘着夜色,抄近路向着西城门疾驰而去。
天色即明,谢淮才带着浩浩荡荡的常备军走到西城门。肖瑜长身玉立迎在西城门前,后面跟着三个护卫,除此之外,空旷的街景上再无旁人。
谢淮身披铠甲,威风凛凛地立于高头大马之上。他左手执着缰绳,右手握着马鞭悠闲地甩着,轻蔑地睨了一眼身形单薄的肖瑜,笑道:
“肖参知昨夜为殿下壮行不累么?这会子天还没亮,怎么不在馆驿歇着,还专门来送在下一程?”
肖瑜宛若青松,下巴微微扬起,不卑不亢道:
“若肖某没记错,这会子谢二公子当在东门值守,那现在又要去作甚?”
“军中之事就不劳肖参知挂心了。”谢淮面上露出不耐,斥道:“让开!”
肖瑜岿然不动,“不让!”
谢淮眼神渐冷,微眯成一条线,手中的缰绳紧了紧,举起马鞭来,“当真不让?那就莫怪谢某从你身上踏过去了。”
“那就请谢二公子试试!”肖瑜立于原地,不肯退让分毫。
谢淮还从来没被人这般挑衅过,当即扬鞭策马,骏马直奔肖瑜冲去。
马匹近前,肖瑜仍不肯退让半分,甚至连眼都不曾闭,就这么眼睁睁瞧着,等着下一刻骏马踏在自己身上。
咫尺之间,谢淮一勒缰绳,骏马前蹄奋起,从肖瑜面前堪堪蹭过,掠起他额前一根碎发,却未伤他分毫。谢淮扯着马在原地转了一圈,卸了力道,才怒骂道:
“肖若素,你疯了不成!要是方才有半分差池,你就去见阎王了!”
肖瑜平静道:“是,肖某的确是疯了,才轻信谢氏忠贞之心。”
“忠贞?”谢淮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狂笑不止,“我伯父一家倒是忠贞为主,结果呢?全家老少,除了那个逃到北境再不露面的堂弟,一家子全被扣上了通敌的罪名身首异处!如今,南蛮十五万大军北上,楚州危在旦夕,既然京畿不仁,就别怪我谢氏为保基业另投他处。”
肖瑜身在南境,虽对谢家之事有所耳闻,但却并不知其中隐情,“听闻谢国公曾派人送出南境常备军陈兵图和京畿布防图,证据确凿!”
谢淮听着肖瑜说着这句他自己都没底气的话,更觉好笑,开口嘲讽道:
“好一句证据确凿!我谢氏曾派人入天牢说项,被伯父言辞拒绝,断不肯做通敌叛国之事,他若早肯借外邦之力,辅秦王登基,哪至于沦落到今日田地。”
肖瑜听了这话,不用猜也明白,又是京畿搞得一桩龌龊事,心底升腾起浓浓的失望情绪,痛心疾首道:
“那也不是你们勾结外患背刺同袍的理由!晋王何辜,五万禁军何辜!”
谢淮眼神轻蔑,“晋王有统兵之才,只是可惜他眼盲心瞎,当年在北境时被京畿那般掣肘,还不吸取教训,竟被你们三言两语又哄上了战场,就是个寿星也保不住找死鬼!”
肖瑜如今无所依仗,更无任何与楚州谈判的筹码,只能竭尽所能争取,当他敏锐地捕捉到谢淮对穆谦的一丝欣赏后,忙道:
“不是!若常备军不背后偷袭,以晋王之才,绝对能大胜西路南蛮军队。届时,楚州便可万无一失,谢氏亦不必铤而走险。”
“哈哈,肖参知可知西路军到底有多少人北上?是十二万,就是为了会一会让北境闻风丧胆的晋王殿下。”
肖瑜心如死灰,五万人困马乏的禁军对上南蛮十二万精锐,已无多少胜算,要再加上二万楚州常备军从后偷袭,穆谦绝无生路。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主意,无论如何,今日也不能让这两万常备军出城,能为穆谦拖一刻是一刻,剩下的就看穆谦自己的造化了!这样,他也算对得起自己师弟的请托。至于京畿,林林总总的龌龊事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知道的尚且如此,他不知道的还不知要恶心道哪里去!他第一次觉得累了,再也不想过问京畿那些龌龊事!
“晋王殿下可以的!”肖瑜打定主意,言辞笃定,“即便是以一敌二以少敌多,晋王殿下亦可大胜敌军。”
谢淮不以为意,“可笑!虽然肖参知学贯古今,但对兵法韬略一窍不通,更不懂攻城略地之术,凭什么做此决断!”
“不必精通此道,便可知晓。况且,肖某于攻城略地之术未必逊色于谢二公子。”肖瑜志在必得,指着身后的西城墙道:“以谢二公子之力,自城墙攀援而下,最快要多久?”
谢淮抬头,望了望高耸的城墙,在心中稍作盘算,“一炷香。”
“一炷香?你若说得出,做不到如何?”
谢淮被肖瑜这番挑衅气笑了,“自然说得出做得到,你若不信,咱们可城墙上一试。不过,现下咱们没工夫跟你耍嘴皮子,等回来再让你开开眼界。”
谢淮说着,就要打马前行,却被肖瑜后面轻飘飘一句话激得再也走不动了。
“于肖某而言,只需一弹指。”
“你他妈鬼扯什么!”谢淮自然是不信的,“以你这细胳膊细腿,要真有这本事,以后谢某再也不上战场!”
“此话当真?”肖瑜眼中充满决绝。
谢淮昂首倨傲道:“自然。”
肖瑜轻轻一笑,“倒也不必因着一个赌约毁你前程,这样吧,若肖某真的能做到,你谢氏常备军十日内不得出城,就让你见识见识,晋王殿下是否可凯旋!”
第264章 终章(4)
谢淮朝着身后一抬手,便有人送上攀援城池专用的绳索,然后翻身下马,亲自提着绳索往肖瑜面前的空地上一扔,不屑道:
“丑话说前头,谢某一诺可不是轻许的,若是你做得到,谢某信守承诺,十日内绝不出城,可你若做不到,谢某就将你脱个精光,挂在西城门上示众!”
肖瑜声名在外,是世家子弟中难得的清流,为天下寒门士子敬仰,若如谢淮所言,被赤身裸体悬于城门之上,必将颜面尽失。
谢淮如此说,一方面笃定肖瑜一介书生做不到,另一方面也是忌惮肖瑜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威望,想要迫使他知难而退说句软话,他也好有个台阶下。
肖瑜浑不在意,轻轻一笑,弯腰将绳索捡了起来。
“公子,我来!”肖平说着,就要接过绳索往自己身上缠,却被肖瑜一把拦住。
“不必,肖某有办法。”肖瑜说着,转身向着城墙的阶梯走去。肖平等人无法,只得跟上。
谢淮知道他们这些文人擅诡辩之术,怕肖瑜耍什么花样,登时也带了两个人,跟着肖瑜踏上城墙的阶梯。
熹光微露,黎明已至。
谢淮仰望着走在前面踩着晨露的肖瑜的背影,突然莫名生出一种苍凉和孤寂感,明明肖瑜有三个侍卫拱卫,可谢淮就觉得他孤独。
肖瑜每一步都踩得极稳,一步一步登上了几丈高的城墙。他劳累了一夜,至今滴水未进,登上城墙后,忍不住扶着墙壁轻喘了几口。
谢淮行伍出身,身强体壮,抱着胸看着肖瑜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落井下石道:
“这样就累了?要不要给肖参知沏上一壶好茶,让您歇一会儿?”
肖瑜并不理会谢淮的冷嘲热讽,自顾将绳索往身上穿戴起来,他对这些并不擅长,理了半晌卡扣,也没有理出头绪。肖平和银粟见状,赶忙上前帮忙,但因着绳索乃楚州特制,穿戴有特殊章法,三人忙活半天毫无进展。
谢淮抱着胸,冷眼瞧着这一幕,明明肖瑜处在尴尬之中,他面上却丝毫不见窘态,知道自己做不好,就从容地放手让两个能帮忙的人来。即便那两个人并没有帮上实质性的忙,他面上也不见恼色。
谢淮戴着玩味的笑意亲自上前帮忙,他倒要好好瞧瞧,连绳索都不会穿戴的肖瑜,到底怎么做到一弹指攀援下城。待协助肖瑜穿戴完绳索,谢淮提着活扣为肖瑜示意:
“各家绳索穿戴虽有异,但为着便于援军快速上手,操作下城的法子是一样的。”谢淮知道京畿世家子弟自小都要学习这些保命的技能,对于卡扣如何操作,肖瑜既然敢上城楼,定然烂熟于心,却还是提醒道:
“这块能够控制你下落的速度,向上拉卡扣会松,下得就越快,反之则会慢一些,你可明了?”
肖瑜点了点头,然后自顾站到了城墙边缘,回身朗声问道:
“谢二公子,君子一诺,不可相欺!”
谢淮知道肖瑜多谋善断,此刻颇为期待他到底有何妙招,后续也好改进楚州常备军,是以当即应道:
“这是自然,若谢某说话不算数,那就是乌龟王八蛋。”
肖瑜放心地笑了笑,然后慢慢将自己从城楼上放了下去,“你且仔细瞧着。”
说话间,肖瑜径直将卡扣放到最松,然后整个人直挺挺的向着地面跌去!
谢淮没想到肖瑜胆子这么大,怕他出事,一个飞扑到城墙边,但连人衣袂都没碰到。
随着楼下围观的将士一声惊呼,就在他的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时,却见即将落地的肖瑜眼疾手快将卡扣拉紧,下落的绳套当即被绳索拉住。
肖瑜离地面不足三尺处,在绳索助力下,猛地停住了下落态势,整个人悬停在绳索下。
趴在城墙上的谢淮瞬间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就在他惊魂未定时,“砰”地一声,绳索断了,肖瑜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谢淮把心吞回肚子里,三尺高不至于伤筋动骨,却能让人吃点苦头,谢淮暗骂一句:“该!”
虽然这么想,谢淮却未停下脚步,三步并做两步飞奔下了城墙,见到肖瑜躺在地上,还在朝着自己笑,再也压不住心头那口恶气:
“肖若素,你他妈为了赢不要命了是不是!京畿到底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让你连自己都赔上了!”
肖瑜勉强坐起身子,极力压抑着身体的不适,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笑道:
“从前为着京畿,如今只不过是忠人之事罢了。君子一诺千金,谢二公子可不能甘心当个乌龟王八蛋吧?”
谢淮气得踢了一脚身边的石头,没再搭理肖瑜,直接翻身上马,扬声道:“回程!”
肖瑜一口一口喘着大气,等被肖平搀起来时,还没止住喘息,他抬着头,看着谢淮愤恨离去的背影,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
等街上没了常备军的影子,肖瑜再也压抑不住身上的难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酆平城的名医来了一拨又一波,来时自信满满,去时都止不住的摇头,下落几丈后突然被绳索扯住,力道太大,直接冲击到了脏腑,内伤太重,已无力回天。
一直在酆平城外徘徊的黎晗知道后,第一时间赶到了馆驿。被肖瑜下令拒之门外,任他苦苦哀求,肖瑜铁了心不肯再见他最后一眼。
就在黎晗心焦难耐望眼欲穿时,肖平却捧着一个锦盒从馆驿内走了出来,将锦盒双手捧给黎晗,“我家公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望黎侯好自珍重。”
黎晗打开锦盒,乃是一块刻着祥云绕九宫洛书纹的玉佩,与自己玉带上挂得那块正好凑成一对。
三日后,大成最后一位德才兼备的世家公子陨落。
肖道远听着郁弘毅的讲述,面上逐渐爬满了哀戚之色,一边摇着头给郁弘毅斟酒,一边感慨道:
“这个孩子,若是当年进国子监,必成一代大儒,谁让他走了这么一条不归路呢。可这傻孩子,舍了自己也没保住晋王。”肖道远说着叹了一口气,仿佛看开了一般,“也罢,也罢,也算是还了这些年欠他师弟的情分了。”
“话这么说,看来瑜儿的事,你还是怪我了。”郁弘毅说话间也带了几分惆怅。
肖道远一口凉菜落肚,凉意从喉头一直蔓延到腹中,自嘲一笑,“该怪你的事多了,至于瑜儿这一桩,是你们师徒之间的事。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何苦在里头当这个坏人,瑜儿从前若肯听我半分,哪至于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瑜儿怪不怪你,你且自己去问。至于我这个当爹的,就送你去见他吧。”
肖道远说完,看着郁弘毅嘴角缓缓流出的鲜血,笑容中多了几分疲惫之色。
郁弘毅从怀中摸出帕子,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不以为意地继续吃着菜,“那你觉得瑜儿会怪我么?”
“我这一生,有三个儿子,都说瑜儿是三兄弟里最聪明的,我倒是觉得他是最傻的那个。”肖道远没有正面回应,只是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给郁弘毅斟满酒杯,随口问道:
“那你呢,你会怪我么?”
郁弘毅举杯与肖道远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面上露出久违的发自心底的笑意,那笑容纯粹到不含一丝杂质,一如当年他与肖道远互相表明心意时,只是嘴角那不断涌出的鲜血时刻昭示着今夕非当年。
“这些年,我虽以天下为棋盘,以诸世家为棋子,却从未主动算计你肖氏分毫,更为伤你肖氏半分,珏儿的事,的确是意外。”郁弘毅同样选择了避而不谈。
肖道远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他们谈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咱们这位今上,从前扮猪吃老虎,面上端得是忠义厚道,实则也是睚眦必报之辈,珏儿的事,我知道与你无关。说真的,如今取你性命,你怪我么?”
“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郁弘毅中毒已深,再也无法控制身体,直直的向一旁倒去,就在即将栽倒地上时,却被肖道远稳稳地接住。
“怪你,我哪里舍得啊——”郁弘毅伸出手,想要再摸一摸肖道远的脸,可惜却力不从心,胳膊便垂了下去,“我——我还要——还要谢你,若非你送我去了——明日——明日我还真不知——不知如何去见他。”
肖道远握住郁弘毅垂下的那只手,放到自己脸侧,任他抚摸着,却避开了眼睛,不愿看郁弘毅那坦然又神情的眼神。
“若是——若是,当年我选了你,没选江山,你——你还愿意给我给我一个机会吗?”郁弘毅抚摸着肖道远的脸,如同摸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他没等到肖道远的回答,手臂就永远的垂了下去。
肖道远伸手为郁弘毅阖上了眼睛,从怀中摸出自己随身带了三十多年绣着翠竹的帕子,为郁弘毅一点一点擦拭干净脸上的鲜血,而后留下轻轻一句。
“睡吧。”
第265章 终章(5)
熹光微露,黎豫带着卓济赴约,容清扬不放心城中的弟弟,也乔装打扮一番,求着黎豫同行。黎豫虽对此行有八分把握,到底不愿多带人去冒险,还是赵卫说项,这才带了容清扬同去。
前面马车向着城门缓缓驶去,后面赵卫不敢懈怠,严阵以待,直接率领边防军将士压到了北城门外五里处,让城楼上瞭望的禁军忍不住流下了冷汗。
穆诚为着方便,亲自来到了北城门,在城楼的箭楼上候着黎豫。等黎豫一行人被苏淮引着上箭楼时,穆诚手里的茶刚刚沏好。见黎豫到来,穆诚面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亲自斟了一杯茶,放在了黎豫身前。
“朕从前听先生说,你是个喜欢赖床的,本以为你会晚些到,没想到朕的茶刚泡好,你就来了。朕瞧着你虽风霜扑扑,但精神头还不错,身子可是大安了?从前以为你身子骨坏了,朕可是惋惜了好久。”
黎豫也不客气,在穆诚对面坦然落座,四下逡巡一圈,眉头微微蹙起来,显然这城楼上的箭楼不该是个待客的地方,再后来听到穆诚关怀自己的身体,个中情由渊源太多,黎豫不愿多说,随口应道:
“托您的福,已无大碍。”
穆诚知道江湖之上奇人异事众多,知他身子大好,也不再多言,加之又被黎豫这副嫌弃又不好意思直说的模样给逗笑了,信口调侃道:
“早知你心这般大,连问都不问约见的地点就应了,朕也不必费尽心思选这么个地方,该直接邀你宫中相见,也省下你露出这副嫌弃的表情,反倒像是朕失礼了。”
黎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管理没做好,尴尬地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借着茶杯遮挡,略略调整自己的面部肌肉,才道:
“不是黎某心大,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陛下不会不懂吧?”
穆诚早已过而立之年,年长黎豫十余岁,在他眼里,黎豫就是个锐气十足又故作老成的小屁孩,再加上有郁弘毅这层关系在,穆诚总忍不住想逗两句,即便是在这种立场相悖的博弈状态下。
“你可算不得来使,你明明是叛军首领,朕听闻连个护卫都没带,孤身赴会,也不怕朕对你不利?”
黎豫却没有穆诚这样松弛的状态,他谨慎地摇了摇头,认真道:
“杀黎某容易,可京畿五万禁军哪里能敌得住南蛮、西境铁骑和北境边防军的三面夹击,殿下——殿下他不知所踪,黎某又身首异处,陛下没有把握能掌控西北二境,是以您不愿意冒这个险。”黎豫说到此处,垂下眼皮,眼光向一边撇去,面上难掩鄙夷,“在陛下眼中百姓虽为贱民,性命不足为虑,但江山动荡却不是您所愿。”
穆诚面露诧异之色,没想到最明白自己心思的,竟然不是向自己传道受业的恩师郁弘毅,不是与自己有总角之情同窗之谊的肖瑜,而是这个未有几面之缘的小师弟,忍不住又将人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见他风华依旧,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沧桑感,从前额上那条精致的额饰和华丽的紫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雪白无饰的抹额和一袭素服,忍不住嫌弃道:
“你如今好歹位列侯爵,又起了跟朕起天下的心思,并且付诸实践了,怎么还穿的这么素净?”
黎豫抬眸,眼神正对穆诚那温和的眸子,良久吐出一句:
“为亡夫守丧。”
穆诚被这句话给呛住了,瞬间不知该如何接话,整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又诡异的气氛。最终,还是穆诚先把姿态放低,从几案下拿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往黎豫面前一推。
“打开瞧瞧,给你的。”穆诚是个慢性子,处事不徐不疾,更不容易生气。
黎豫虽不明所以,还是伸手拉开了小锁。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紫叶小檀雕刻而成的憨态可掬的小熊崽,通体锃亮,做工精巧,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黎豫却没有见到喜爱之物的欣喜,方才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是何意?”
穆诚一见黎豫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就知道他想茬了,笑道:
“你别误会,且不说朕这次邀你来,不是打算收买你,就算是要收买,也不至于拿这么个小玩意。这是先生给你的,他说你小时候喜欢小熊崽,却没见过,还总缠着问他小熊崽长什么样子。而他却嫌你玩物丧志,没给过你好脸色。如今先生年纪大了,心也软了许多,后悔小时候苛待你,这才千方百计从南境找了个巧匠订做的,却又不好意思亲自送,朕想着,还是让朕这个做师兄的亲自替他给你吧。”
黎豫闻言,没吱声,把匣子轻轻盖上,面无表情地又给穆诚推了回去,婉拒道:
“黎某早过弱冠之年,这些垂髫小童喜欢的物件,不适合黎某把玩了,陛下一大早把黎某召入城,不是专门来替先生送礼吧?您有话还是直说吧。”
穆诚并不勉强,接过匣子往旁边一放不再理会,然后抬手给黎豫茶杯续上清茶,笑道:
“先生从前总夸你聪明,你不妨猜猜,朕为何邀你前来?”
“如今,边防军已经压在北城门外,西南还有三十万铁骑随时回援,京畿早无胜算,陛下定然早看明白了这局势,眼下无非是要谈判了。您开条件吧。”
黎豫的爽快早在穆诚意料之中,可临到开口,穆诚却又迟疑了,犹豫半晌才道:
“其实至清,自打知道楚州变节南境局势控制不住后,朕比你还不想让穆谦出事。”
黎豫自打知道穆谦尸骨无存后一直压抑着心底的悲痛和愤怒,现下似被穆诚一句话搅乱了心弦,心底那股情绪几乎要破土而出,现下强行用理智自持着。
“南境局势失控,还在南蛮北上。陛下可否直言,南蛮北上,是不是你们有意为之,借外邦之力伤楚州元气,将改革顺利推下去的同时也能成全你宽和仁厚不愿同室操戈的美名。”
此刻穆诚脸上只剩下苦笑,“谁能料到,楚州谢氏真的反了呢?”
见穆诚默认,黎豫痛心疾首,“当初先生通敌北境,北境却能保下,一则有穆谦领着将士们在前方搏杀,再者就是先生在朝中联络的一十八人,上到林相,下到小吏,没有一人真心想要通敌,都是信了先生那番以杀止杀、以乱制乱的豪言壮语,以为以舍了自身清誉,能一劳永逸换得大成长治久安。是以,他们身份被揭露时,都是不发一言慷慨赴死。这一局,你我皆知,先生光谋划就是十几年,怎是南境区区数月就能相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