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啊,你说这城咱要是一炮给轰了,照咱主君那扣扣搜搜的劲儿,怕是半年也缓不过劲来!”
李守明白了,黎豫还是舍不得兵火燃进楚州,这才用最耗时最费力最原始法子,围而不攻。李守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拿胳膊肘戳了戳郭晔,问道:
“那登州怎么办?听说安国侯撺掇登州誓死不降。”
“屁的安国侯!”郭晔朝着旁边吐了一口吐沫,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京畿谢淳来的书信,东境诸州皆上表归顺,除了登州在黎晗的坚持下,负隅顽抗。郭晔不屑道:
“大成都亡了,哪来的侯爵,要有也是咱主君登基后封的。要不是主君拦着,老子早把黎晗那小子宰了,哪能留他性命到今日。等南境事了,看老子不把登州踏平了。”
李守眉头微微一蹙,“你悠着点,尤其是在主君面前,登州好歹是他的故乡,他现在心里头不舒坦,就别因着这事往他心头插刀了。”
这话说得在理,黎豫对登州的感情复杂,不是他们外人能够轻易置喙的,郭晔认同的点了点头,两人默契的将登州的事按下不表。
这边郭晔和李守率军对楚州一围就是六个月,那边黎豫沿着楚州襄州接壤处搜索,一搜也是六个月。六个月的时间,黎豫将穆谦坠崖下前后二十里的山路从内到外翻了五遍,一遍比一遍仔细,没放过一片草丛和一处石碓,却是一无所获。
每日清晨,黎豫满怀希望出门,到了深夜才灰头土脸的颓丧着回来,随着搜寻的深入、次数的增多,黎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情绪也越来越低落。
直到楚州城头挂上白旗,楚州城门大开,谢氏投降受缚,南蛮派使和谈,黎豫依旧没有找到穆谦的蛛丝马迹。
时至今日,和谈事宜已不必再由黎豫亲自出面,索性一门心思寻找穆谦的踪影。郭晔知道自己口才一般,而且怕面对屠戮同胞的外邦蛮夷压不住脾气,思来想后黎贝玉便被他一封手书召来了南境,美其名曰为新朝培养外交人才,给年轻人历练的机会。
和谈之事,本就是讨价还价,这种事底线在何处,黎贝玉不敢擅专,跟郭晔、李守讨论过后,总觉得差点意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问一句黎豫的意思。
黎贝玉在黎豫门外等到月上中天,依着门框都快睡着了,才见黎豫踏月而归,发丝已乱,衣摆和鞋子上皆是泥水,整个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在黎贝玉眼中,黎豫一直是一尘不染优雅从容的模样,即便是当年在北境,他有心相阻,奚落黎豫,也不见他有狼狈之色,今日一见,黎贝玉忍不住将眉头拧成个疙瘩。
“你怎么弄成这样?”
黎豫见到黎贝玉,颔首示意,“雁之这么快就来了,进来坐。”
黎贝玉见黎豫这副又累又丧的模样,知道他肯定又无功而返,忙道:
“不必了,我就两句话,你还是多花些心思盥洗歇息,想来你也累了。”
黎豫失笑,难得听刺头一般的黎贝玉说句软话,在屋外驻足,只放了卓济先入内收拾。
黎贝玉长话短说,“若素于我有知遇之恩,更有栽培提拔之情,若非谢氏从中作梗,若素不会身死楚州,这个仇我肯定要报。更何况谢氏勾结外敌,祸乱朝纲,不能轻纵,我请示过大帅,他也是这个意思。”
黎豫想了想,“对楚州谢氏的处置,我没意见。不过雁之,我劝你眼下专心与南蛮和谈,不要插手楚州谢氏的事。”
黎贝玉不满地挑眉道:“你是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我办不成此事?”
黎豫再次失笑,用袖子拭了拭额头的汗珠,叹了一口气,“你何必诛心。你自己心里明白,但凡我对你的忠诚和能力有丝毫怀疑,根本不会东进的路上带上你,更不会在南下时,将你留在京畿镇守。”
黎贝玉冷哼一声,没再吱声,算作是对自己方才没事找事的默认。黎贝玉这些年跟在黎豫身边,虽然慢慢折服于黎豫的才能和品性,却还是忍不住想跟他别苗头。
“那你什么意思?大帅将我喊来楚州,不就是来给楚州收拾首尾的,你现在不让我插手,岂不是在大帅面前下我面子?”
黎豫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找了一天,疲累不已,此刻没心思像往日那般与黎贝玉斗嘴,将利害关系点明:
“谢氏上一辈虽两位嫡子虽斗得水火不容,但丝毫没将恩怨带到下一代,反而这些小辈与叔伯关系极为亲近,小辈之间私交亦笃,你为着替师兄报仇,一时冲动处置了谢氏容易,回头你该如何面对归朴?若我没记错,自打你来到西境,全然不见了在北境时的谦卑内敛,身上就跟长刺一样,逮谁刺谁,唯独跟归朴合得来。”
黎贝玉没想到黎豫一番考量皆是为着自己,有些讪讪的,“归朴性格讨喜,与诸将皆十分合得来,无论谁来出面,总归会让归朴心中不舒坦。”
“归朴广结善缘,可你只有归朴这一位挚友吧?”
黎贝玉没想到黎豫还为他考虑到这一层,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即便我在后面缩着,这坏人总要有人做,总要伤了情分。”
“这坏人我来做,大帅那边我亲自去说。”黎豫慢条斯理讲完所思所虑,精力集中于思绪片刻后,身体上的乏力渐渐环节,终于稍稍提起了一丝精神,才有了气力与黎贝玉斗嘴,“总不至于让你在大帅面前丢了面子!”
黎豫此举,无疑是保全手下,将嫌怨自己背负。黎贝玉本该对他敬佩不已,可他自己总是控制不住就想跟黎豫呛火。这次,他难得心平气和说两句话,没想到黎豫言语间还捎带着损了他,登时来了斗志,忙道:
“你要是用邋遢幅模样去见大帅,丢面子的可不是我,赶紧去洗洗涮涮,还北境边防军的门面呢,啧啧。”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前嫌早已在日久相处中逐渐消散,只将初见时谁也不服谁的态度维持至今。
黎豫没想到黎贝玉抓着自己衣衫不整作筏子,有些无奈又头疼,抱怨道:
“记得从前你在北境时,从容有礼进退有度,怎的到了西境,跟换了个人一样,见谁都跟人家欠你钱似的,摆着张臭脸。对旁人不理也就罢了,偏偏爱针对我,时不时就刺我两句。所以,我一直想问,我到底哪儿得罪你黎雁之了?”
黎贝玉抱胸,好暇以整,“其实,就是想瞧瞧你,能忍我到何时?”
“为何?”黎豫有些诧异,不过他也不傻,稍稍一琢磨便恍然大悟,“所以,你一直觉得,我邀你来西境是故作姿态,是要伺机给你穿小鞋?”
“嗯咯。毕竟我在北境坑了你一把。”黎贝玉自顾往门口的台阶上一坐,还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置示意黎豫也坐,“不过,我防了你许久,却丝毫不见你使坏,对我和对其他人并无二致。所以,我得想别的法子刺激刺激你,谁知道你是真有涵养还是装的。”
黎豫难得碰上黎贝玉肯交心,也不顾得仪态,与他并肩而坐,“你现在觉得呢?”
黎贝玉撇撇嘴,故意摆出一副瞧不上眼的姿态,“不好说,有些人就是能装!”
黎豫气结,明知黎贝玉是故意这么说,还是嗔怪道:
“同样是你的主君,从前可不见你这么跟穆谦说话!”
话已然说开,心结已结,黎贝玉也不再矫情,笑得坦然,“当然是欺负你脾气好,殿下那里,我可不敢得罪。”
乍一提到穆谦,黎豫的笑意僵在了嘴角,神色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缓缓低下头,将表情埋在阴影里,良久才道:
“不是的,他脾气也很好的,你们不知道罢了。”
黎贝玉自觉失言,他跟随黎豫处理军政要务,对他的状况一清二楚,若非家国未定,黎豫不得已强打着精神,否则人早就垮了,黎贝玉探了探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拍了拍黎豫的肩膀,“我相信,你肯定能把殿下找回来。”
黎豫眼眶含泪,强颜欢笑,“是,一定得把穆谦找回来,要不然我这个好脾气,哪里能制得住你。”
“那你加把劲赶紧找,等忙完和谈,我也去帮你。”黎贝玉怕再说下去,平白惹得黎豫伤心,赶忙把今日正事抛了出来,“说起和谈,今日本是来找你讨主意的,还请主君示下,这价码咱开多少?”
黎豫认真想了想,“找李守要个账目,这次西境和北境南下耗费多少军费和粮草,十倍之数找南蛮来讨。”
“十倍!”黎贝玉蹭得一下子站起来,嗓音一下子提了上去,忍不住就爆了粗口,“你他妈疯了,要这么多!是要连你儿子登基后的花销也要出来不成?南蛮那种穷乡僻壤,怎么给得起!”
“你好好一个读书人,跟郭大哥他们学什么不好,非学爆粗口?”黎豫嗔怪一句,伸手把黎贝玉拉回身边坐下,这才淡淡道:
“有胆子北上,就承担得起后果。现下给不起,那就分十年、分二十年给。金银给不起,就拿城池、粮草、军械、兵马、人口来抵。总归是有法子的。”
黎贝玉听他口气不似玩笑,有些犹豫道:“咱们,咱们要这么狠么?”
“你知道为什么西境和北境留了个空壳子,但胡旗和西戎却不敢越疆域一步吗?”黎豫长叹一声,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北境与穆谦并肩作战的岁月,良久才开口,“因为西戎是让郭大哥打服了,只要听到他威名,西戎就瑟瑟发抖,不敢越雷池半步,而胡旗则是让殿下打废了,没人能上战场了。如今,殿下未归,新朝未立,诸州尚未统一,这个时候不能让南蛮埋下隐患,所以要给他致命一击,至少在这一代和下一代,不能让他们有喘息之力。”
黎贝玉没想到黎豫已经想到了这么远,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法子倒是一劳永逸,可人家要是不从呢?”
黎豫一脸理所当然,笑道:“那就看雁之你的本事了!要是公道的讨价还价,郭大哥和老李他们就够了,哪用劳动你从京畿过来。不过我相信,凭着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在西境跟兵痞子打交道锻炼出来的匪气,能讨来的只会多不会少。”
这笑容看得黎贝玉心里直发毛,只觉脊背上冒了一层冷汗出来,又拿着袖子在额头抹了一把他以为洇出的汗珠,干笑两声,“要放在刚到西境那年,我肯定会觉得你在给我穿小鞋,现在权当你是夸我了。”
“那就瞧你的了!”见黎贝玉应下来,黎豫心满意足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屋内走去,留下一句玩笑:“夜黑路远,你自己小心,我要睡了就不送你了。你要害怕,就找卓济送你回去。”
“嘁!”黎贝玉懒得理他,自己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捉摸着方才黎豫的话,又更新了对这人的印象,这厮不仅如郭晔说得一般抠,而且还黑心!黎贝玉想到此处,忍不住嘟囔一句:“这头脑打什么天下,回登州做买卖去,肯定是最大的奸商!”
“呦,在偷偷骂主君呐?我可听见了,快贿赂贿赂我,要不然回头去他跟前告状去。”卓济端着一个铜盆,沿着回来走来,边走边笑嘻嘻地看着一脸颓丧坐在石阶上的黎贝玉。
黎贝玉文采风流,黎豫安排下来的函件,时常是卓济拟初稿,经由黎贝玉润色后再正式发出,一来二去两人便熟了,偶尔也能开个玩笑。黎贝玉刚被黎豫压了个大担子,正在心底骂人呢,卓济凑上来正好撞枪口上。
“你们主君让你送我回去。你还不赶紧的!”
“啊?这样啊。”卓济是个憨的,“那你等我片刻,待我伺候完主君洗漱。”
黎贝玉也没想真让卓济送,起身刚要离去,转头见卓济身上披着披风,胳膊上还搭了一件出来了。
“你还真去啊?这么快盥洗完了?”
“听说是要送你,就让我先出来了。”卓济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披风递了过去,“主君说夜里冷,让拿给你的,新的,他没穿过。”
黎贝玉一脸诧异,诧异中还带着点尴尬和抗拒,他从来没收到过任何礼物。
见黎贝玉没动静,卓济直接把披风给人系上,“他现在的衣帽鞋袜玉带抹额都是殿下给做得那些,自打殿下出事,大帅和阿梨姐姐给置办行头他就不碰了。”
黎贝玉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他们找人的事,当黎贝玉得知那段二十里的山路已经整整摸排了五遍时,再也忍不住了。
“这么搞下去,人非得疯了不行!我瞧着他现在就已经不大正常了,你看他今日那一身,跟从泥垢里打了个滚似的,从前我在北境见他时,他颓废成那样,也没不修边幅。阿济,你得想想辙,别回头殿下没找回来,咱主君也倒下了!”
最后,卓济在黎贝玉的一番建议下,同意试着劝一劝黎豫。
卓济把黎贝玉逐字逐句教授的话术在黎豫面前一一陈列后,本来黎豫还在犹豫,还是卓济临场发挥,说不妨去九阳观看看虚无斋,碰碰运气也好。
说是碰运气,实则黎贝玉和卓济本意是让黎豫换换脑子,放松一下紧张的精神。黎豫何等心思,怎么能想不透这一点,他也怕周围的人过分担忧自己,从善如流地决定明日先让随行将士休整一日,而他自己则上九阳观。
九阳观地处襄楚二州交界处,掩在群山之中,山路偏僻难行。等黎豫来到观门口,才发现这座道观杂草丛生,香火亦不旺盛,比之清虚观实在差太多了。说是一座废弃的道观也不为过。
不等黎豫发话,卓济就先蹙起了眉头,“当时便觉得杨家那小子不靠谱,将九阳观说得如名胜古迹一般,谁曾想竟荒废成这样!这种道观哪里能有云游道士前来挂单啊!”
黎豫心态倒是颇为淡定,“来都来了,进去转转也好,至少先去瞧瞧那所谓的‘虚无斋’。”
黎豫都开口了,卓济也不好再说什么,带着随行的侍卫一边清理杂草,一边四处寻找虚无斋的踪影。等一行人来到后院,才在一处废旧的院落外见到了一块破烂木板,上面歪七扭八的写着“虚无斋”三个大字!
卓济的脸登时就黑了,对着黎豫抱怨道:“您从前说,有些道士深谙科仪斋醮,常常书写表文,是以字写得都不会太差,您瞧那把臭字,住在这里的怕不是个假道士吧!”
卓济话音刚落,一个爽朗清脆地声音立马从院落内响起:
“谁在外面信口雌黄,敢说小爷和师父是假道士!简直岂有此理!”
黎豫闻声不禁好奇起来,总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第273章 终章(13)
黎豫正搜索枯肠将声音与脑海中的人比对,还未对上脸,就见一个穿着藏青道袍挽着发髻的年轻小道士掐着腰从院内蹦了出来。
黎豫定睛一看,不由得一喜。
本来掳着袖子一副要干架模样的小道士见到来人立马由怒转喜,快步凑了上来,惊喜道:
“至清兄,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半年不见,你都怎么瘦成皮包骨头了!走走,我里头炖了鸡汤,咱们去喝一碗!”
那小道士边说边热络地上手去拉黎豫的胳膊。
这次跟着黎豫的人都是寒英从西境精挑细选的,并不认识眼前之人,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道士伸手的一瞬间,不等黎豫反应,侍卫玉霄欺身上前,扣上了小道士的手腕。
“不得无礼——”等黎豫开口时,已经小道士已经被玉霄紧紧的锁住胳膊,动弹不得。
“啊啊啊,放手——疼——”
玉霄在黎豫的授意下松了手,那小道士老大不乐意地揉了揉被扭得生疼的手腕,对着黎豫抱怨道:“至清兄,你这侍卫怎么那么狠!”
黎豫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发现他比起半年前胖了不少,也黑了一些,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方才那一嗓子吼得中气十足,显然恢复的不错,顿时放心不少,“成——,你瞧气色不错,身子大好了?”
小道士明白黎豫咽回腹中的话是什么,他先时被黎豫亲口宣布已死,现下黎豫自然还不知如何称呼他。小道士嘿嘿一乐,非常贴心道:
“我现在跟了师父姓,随着祖师爷留下的字辈,现在叫李和岳,至清兄换我和岳就好。这小院门口在风口上,咱们里头说。”
两人边走边聊,黎豫才渐渐知晓,原来当日分别后,容清扬送容成业去了容家在城郊的别院。经过一番商议,为了保住容成业的一条命,决定让他隐姓埋名离开容氏,远遁江湖再不问朝廷之事。而且,为了打消新朝权贵对容成业一身本事的觊觎之心,连容氏自己也放弃关注这个嫡子的动向,只当他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再不受家门束缚。此番安排虽然前朝长华大长公主万分不舍,但为了小儿子的性命,都没留小儿子过夜,只给了足够的银两就将人赶出了门去。
李和岳提起从前,话中没有丝毫沮丧,反倒因着见到黎豫,整个人颇为兴奋。他从前就佩服黎豫,又被黎豫从火坑中救出,在被赶出家门之际,难得见到个熟人,还是自己仰慕之人,自然颇为亲近。等将黎豫领进一个简陋的小屋,李和岳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
“别嫌弃呀,条件没有京畿好!”
小屋不过一间普通厢房,狭小逼仄,容不下所有人,便只有卓济随着黎豫入内。屋内有一张破旧的方桌和四张条凳,看起来年久失修,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不过东西虽陈旧,但胜在干净整洁,目之所及皆一尘不染,可见打理之人的用心。再看李和岳,经过半年磨砺,身上年少稚气褪尽,整个人尽显豁达和从容,再无半点世家子弟的骄矜。
黎豫先时还忧心让容成业远离官场断了前程是否正确,如今见他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颇为欣慰,撩袍落座,问道:
“瞧屋内光景,仿佛已经住了些日子,你怎么想起来南境了?现下南境可不太平!”
李和岳大大咧咧与黎豫相对而坐,“嘿!说起来,我也是有福气!刚被丢出家门就遇到了师父,想着好些年没在师父膝前尽孝,索性就跟着师父四处云游,师父要南下,我便跟着来侍奉了。”
黎豫想了想这对师徒相遇的时机,但笑不语,这一笑更显清减。
李和岳看着黎豫凹陷下去的脸颊,联想到在京畿初见时的黎豫,那是黎豫虽刚从北境战场上下来,脸上仍有些奶膘在,不像现在,与登顶人极只差了一个登基大典,却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了。李和岳心里颇不是滋味,关切道:
“半年前京畿一见,我便觉得你比之从前清减不少,没想到眼下更是消瘦了,这些日子定然辛苦。快尝尝我煲的汤,我师父那么挑剔的人都说好。”
李和岳说话间便从橱柜里摸出个小碗,从一个还冒着浓浓热气的汤煲中盛了一碗热乎乎的鸡汤放在黎豫手边。
黎豫看着那碗飘着厚厚一层油的鸡汤有些为难,倒不是他挑剔,而是这些日子他食不知味,每天只是将就两口维持体力,再多也吃不下。黎豫不忍看李和岳充满期盼的眼神,硬着头皮将汤碗推到了李和岳跟前,婉拒道:
“你的好意心领了,你从前身体亏虚太甚,半年未必修养的好,该多补一补。”
“够得!山野之间也没有好茶叶招待你,就以汤代茶了,至清兄,你不会介意的是不是?”李和岳说着,端起汤匙送到黎豫嘴边,“尝一口,我手艺不会叫你失望的!”
曾几何时,也有个人在他拒绝吃药时这般殷切地端着碗来喂,眼前之人突然与那人影像重合,惹得黎豫鼻头一酸。
黎豫怕再瞧他殷切的眼神会崩溃,索性忍着难过,伸手接过汤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汤刚入口,鸡肉的醇香便溢了满口,等落到腹中,一股浓重的油腻感反上来。登时,黎豫感受到胃里一阵翻天覆地的绞痛,他不忍拂了李和岳的好意,想若无其事强压下这股不适感,但最终生理性反应压过了理智,黎豫放下汤碗冲出门去,对着一处草丛干呕起来。
“你个当道士的炖什么鸡,破戒了知道吗!”卓济见状,心中担忧黎豫的身体,故而没给李和岳什么好脸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丢下一句狠话赶忙追了出去。
这一番变故让李和岳有些手足无措,那鸡汤刚炖出来时,他自己也亲口尝过了,味道虽比不过禁宫中的御厨,但不至于难吃到让人吐出来吧?再听到卓济的吐槽,有些冤枉的接上一句:“我们师门又不是全真一脉,炖只鸡怎么了?我们平日里练功也得补充营养的!”
李和岳虽然嘴上不服,到底还是担心黎豫的身体,想赶紧追上去瞧瞧,还没出门,就和急匆匆赶回来的卓济打了照面。
“水,倒杯水。”卓济一脸焦急。
“哦,好!”李和岳赶忙去取杯盏倒水,边倒边有些讪讪地解释道:“我那汤,我尝着还成……”
卓济方才一时情急说了人,见人家丝毫没生气,还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登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满怀歉意道:
“主君这些日子找寻殿下寻得食不知味,每日不过进食不过为了果腹而已,乍一吃油腻的,身子受不住。方才是我见他难受,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原来如此。”李和岳把水杯递过去,“方才该拦着些的。”
卓济有些无奈,“难得他肯额外吃些,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想着拦。”
李和岳担忧道:“六哥还是音讯全无么?”
卓济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径直端着水杯出门了,只留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李和岳听明白了,他没再跟出去,自顾坐下陷入了沉思。
等黎豫收拾妥当再次归来,面上带了几分歉意,“你的鸡汤味道极好,只是我近日身体有些不适,怕是辜负你的好意了。”
李和岳见黎豫难受成这样,还不忘照顾自己的情绪,抿了抿唇,拿定了主意,“至清兄,你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罢,不待黎豫反应,小跑出门去了。
接着,不远处的厢房内传来了窸窸窣窣的争执声,声音由小及大,后来争执变成了争吵,黎豫在屋内能断断续续听到几句。
“早就说过你了,皇家的事你少管,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又跟这位新主子扯上了关系,李和岳你到底长没长脑子。!”
“师父,他跟穆家的人不一样,他肯定能当一个治世明君!”
“他当不当明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容家除了你姐姐外都避世不出,你当初也答应为师修道十载不理世事,你再不长记性,小命就没了!”
“师父啊,晋王殿下也是我表哥,何况您从前不是说,您也欣赏他为国为民的胸怀和征战天下的本事么!您就忍心眼睁睁瞧着他不知所踪?”
“和岳,不是为师不愿相助,而是六爻之术你已青出于蓝,你都解不出来,为师是真无能为力!”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师父,您再好好想想,您奇门遁甲紫微斗数四柱六爻样样精通,您肯定会有法子的……”
争吵声忽大忽小,黎豫明白自己的到来无端给人平静的生活添了烦恼,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告辞时,李和岳人还没进屋,带着惊喜的声音已经从屋外传进来:
“至清兄,快出来,咱们去见我师父,他同意帮忙了!”
第274章 终章(14)
李太溦方外之人,不拘小节,答应了小徒弟帮忙,便也不多废话,稍作思量,决定先看一下穆谦的四柱格局及大运再论其他,是以黎豫一进门,李太溦将穆谦的生辰八字要了就开始排盘。
黎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秉着呼吸,大气不敢喘。从戏园子到郁弘毅的书房,从安国侯府到禁宫暖阁,黎豫去过的地方不少,可让他紧张到浑身紧绷的还是头一遭。
约摸一盏茶功夫,李太溦先狠狠瞪了李和岳一眼,才不耐地自言自语道:
“真是见了鬼了,要论命局和大运祯盈十七年早人就没了,没想到竟然能多活这么多年,可是有什么神奇遭遇么?”
李和岳托着腮想了想,有点拿不准神奇遭遇的意思,试探道:
“祯盈十七年的话,他正在京畿不显山不露水的当纨绔,哪有什么遭遇?要真论起来,是祯盈十八年上了战场,一战成名。”
黎豫细细回想,自己初见穆谦,也是祯盈十七年,那时候穆谦从皇城跳墙出来,还误伤了自己,没想到一转眼,大成已经覆灭,两人也从最初的互相提防算计走到了心意相通。不过,他顾不上感伤,忙问道:
“敢问导致,他现在是生是死?人在何处?”
黎豫现在身份虽不可同日而语,但李太溦并不将其放在眼中,没好气道:
“自然是没死!命理不是用来看方位的,看方位找那小子摇卦去!”
“一卦不二测,师父,这不是您教我的么?”李和岳没想到话题还得转到自己身上,傻愣愣看着李太溦。
“你还知道一卦不二测啊!”李太溦站起来照着李和岳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声音清脆,显然力道不小,“那还不要命似的一遍一遍的测,要不是你小子生性讨嫌,你早就下去伺候祖师爷了。”
“我,我不也是被逼的么。”李和岳越说声音越小,知道师父还对在京畿逼迫起卦的事生气,不敢再多嘴了,直给黎豫使眼色。
黎豫接过话,“那可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解一解和岳所言的‘混沌’、‘虚无’?”
李太溦心中虽不悦,仍捋了捋长须,思索起来。约摸过了一炷香,才堪堪开口,“其实,平日里若得出此象,一般都断人没了。不过,既然和岳能断出他那时心绪翻腾,证明人还未落黄泉。现下能得的信息太少,可有他六亲的八字,许是能对着瞧瞧。”
黎豫与李和岳对视一眼,穆谦的双亲兄弟姐妹皆为先朝皇亲国戚,八字为皇室秘辛,外人并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