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道远见难得见黎豫露出这副清澈的愚蠢模样,失笑地摇了摇头。郁弘毅临终自觉大势已去,知黎豫心性坚韧,乃是江山可托付之人,又不欲徒增黎豫心理负担,这才千叮咛万嘱咐肖道远,不必让黎豫承这份情。
肖道远知道这对师徒彼此之前有算计也有真情,不愿违逆挚爱之人的临终嘱托,更不想他这份心意被误解,最终还是坦言道:
“主君,这老匹夫的心思,您不是知道么?若是瑜儿堪当大任,依着他从前的谋划,主君当是被舍了的那个弃子;若是瑜儿心性依旧软弱天真,那主君当是入朝替瑜儿做腌臜事的那个。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最终入主中原的却是主君,他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情势下,主君才是江山可继之人,这才要将这为君之道拱手让人。”
肖道远这话不偏不倚,将郁弘毅这些年来的小心思明明白白的摆在了黎豫眼前。可黎豫也不是傻的,若是郁郁弘毅真的对自己没有半点爱重之心,这本书册他完全可以直接带到地下去。
“不知先生埋骨何处?”
肖道远挑眉,故作玩笑道:“怎的?主君还嫌不够解气,要把人开棺鞭尸挫骨扬灰不成?”
“肖伯父,您知我不是那个意思。”黎豫有些无奈,他只不过是想要尽一点为人学生的心意罢了。
肖道远自然知道黎豫是一片孝心,只不过郁弘毅明言无颜面对黎豫,更不愿黎豫拿到书以后再对他感恩戴德,身为挚爱,这点意愿肖道远还是能为他办到的。
肖道远朝着天泰帝寝宫的方向一努嘴,“你家先生如今有两个心爱的得意门生在下头作伴,不用你个没序齿的去凑热闹,你也不用着急,等你百年之后想见自然见得到。”
黎豫从前就听说,肖道远性格跳脱,在朝中一直是个难缠的角色,也就从前郁相和林相两位能稍稍压得住,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黎豫还想再问,肖道远没给机会。
“你不用担心那老匹夫无人侍奉香火,老夫与他相知一场,该做的一样不会少。”
该杀不会手软,该缅怀的也一样会缅怀。
肖道远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黎豫也不好再问,只得躬身一礼,“那就有劳肖伯父了。”
“好说,谁让人是老夫送走的呢。你好好保重吧,这以后的担子可不轻。”肖道远无所谓的一挥手,转身潇洒离去。刚走出去十步远,似是想到什么,突然驻足,回头望着黎豫严肃道:
“老夫知道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整顿超纲破世家乱局的决心,老夫提醒你一句,有些事要做一定要连根拔起,斩草不除根、出风吹又生。”
这话让黎豫满腹疑惑,想要再问,肖道远却只留了一个潇洒的背影给他。
若放在平日,黎豫肯定要追上去问个清楚,奈何今日他刚入城,需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也着实顾不上了。
当初黎豫是如何在京畿除了林相一家又如何被黎晗开祠堂羞辱众人清清楚楚,此刻当初看过热闹的小世家们皆惶惶不可终日,后悔当年一时脑热接了黎晗的帖子,现下都担心黎豫秋后算账。
不过这些人着实是多虑了,且不说黎豫为人心怀宽广,只要不是蠹国害民之辈,根本不会往心里去。就在众人皆以为黎豫会扎根京畿,登顶人极,然后秋后算账时,黎豫只在京畿待了三日,布置好一切事宜后,亲自率军南下了。
南下之前,黎豫做了三件事。
其一,释放了天泰帝扣押在宫中的禁军统领家属,加之从前在北境的交情,黎豫彻底拿下了京畿禁军,由五万北境边防军与京畿禁军换防,赵卫和苏淮共掌京畿禁军,京畿军权落定。
其二,在禁宫中遇到肖道远后,黎豫分别于第二日、第三日亲上肖府,以主君身份三顾茅庐请肖道远出山。肖道远拗不过黎豫,最终同意在黎豫南下期间暂代同平章事一职。
其三,将愿意归顺、且愿意为新朝的效力的文臣原职留任,将黎贝玉和谢淳分别放入东西两府任职,同时启用当年肖瑜亲自培养的太学生,放入东西两府下的各个衙门,确保在一场动乱之后,朝廷能够快速恢复运转。
安排完这一切,黎豫带着卓济、李守和容修率领由边防军和禁军重新整编的军队南下抗敌。等黎豫到了襄州,与郭晔汇合后,黎豫才知道南境的情况远比传到北边的乐观太多。
原来,当初穆谦带领五万禁军守着西面的襄州,凭着当年在北境战场上实战出来的谋略和一腔孤勇,借着山川地利之险,竟然与南蛮的十二万精锐打了个有来有回。再加上肖瑜以命相争,给他争取了十日的喘息之机,刚开始在襄州战场上,南蛮竟然没讨到穆谦半分便宜。十日功夫,穆谦带领禁军以较少的人员伤亡歼敌两万余人
可禁军毕竟只有五万人,早已人困马乏,等叛变的楚州常备军到了,穆谦腹背受敌,一边避着南蛮精锐的锋芒,一边防备着楚州常备军的偷袭,即便是这样,最终仍以禁军五万人的代价歼灭了近十万南蛮军队。
剩下的两万南蛮士兵若非有着楚州常备军打掩护,还有熟悉地形的大成叛徒做内应,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如今七万人盘踞楚州龟缩不出,已经被郭晔派兵团团围住。
虽然当前情势乐观,但黎豫心中并不好受,如今这有利的局势,都是先前穆谦带着五万禁军兄弟拿命换来的!当年他们怀着必死的决心上了战场,却被同胞背刺,黎豫不敢想象,他们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同胞的屠刀挥上他们颈间的那一刻,他们的心该怎样的痛!
第269章 终章(9)
“阿豫,咱们已从西北两面兵围楚州,东面是海,楚州败局已定。你是想速战速决还是?”郭晔在布防图上为黎豫展示着当前的兵力分布,如今加上黎豫从北边带来的兵力,楚州想从西北两个方向突围根本不可能。南蛮军队和楚州的叛军要么投降受缚,要么向南逃亡,别无退路。
本来还紧绷着精神的黎豫见到这等利好局势瞬间松了口气,看起来南境外战的局势已经不用他考虑许多了。黎豫只微微扫了一眼布防图,不走心接了一句:
“分一队人去南边截住他们的退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还是率军攻城速战速决,全凭郭大哥做主。另外,西境、北境和京畿来的军队就劳烦郭大哥统筹安排了。”
郭晔担忧地瞧了一眼心事重重的黎豫,关心道:
“我瞧着你整个人怎么蔫了,赶路辛苦了?这事怪我,以为你会停留在京畿料理朝中之事,怕顾不上南境的战事,就没着急把情况往北发,没想到你转头就来了。”
黎豫满腹心事的摇了摇头,“郭大哥,即便我不来,凭你的能力,解决南境的叛军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郭晔一听,自然明白他为着什么,非常为人兄长范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
“我明白,要不然你也不会放着闵州那个世家心思最多的地方不去,先跑到襄州来。这些日子,兄弟们都尽力去找了,仍旧杳无音信,怕是——”
“不!”黎豫没让郭晔把话说完,语气坚定道:
“不会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日没见到穆谦的尸首,我就不信他弃我而去了!他答应过我,要给我一个海河清宴的至治之世,穆谦向来守信,他不会骗我的!而且成业起过卦了,穆谦没死!他没死!”
黎豫见到容成业的当日就把他的话发函告知了郭晔,请郭晔务必替他仔细找寻穆谦的踪迹。郭晔知道,这些日子为着收复失地,起兵南下,黎豫强压着对穆谦的思念和心痛,白日里若无其事的指点江山,除了不怎么爱说话了之外,旁人瞧不出有任何一样。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黎豫却偷偷躺在床上流眼泪,一流就是一宿。若非卓济在替他整理房间时,数次发现了他被泪水沾湿的枕巾,怕是连郭晔都被黎豫强装的镇定给骗了。眼见着收复南境就在眼前,郭晔知道黎豫那份情绪压不住了,颇为心疼道:
“好好,你别急,你别急,兄弟们一直在找,没有停歇过!”
“郭大哥,我想自己去瞧瞧。”黎豫低下头,虽知时机和地点都不妥,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此刻,他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西境之主,不再是挥师南下的无冕之王,他只是一个刚过弱冠之年却痛失挚爱的可怜人。
“不成,现在南境未平,除了北上的南蛮,到处都是流窜的盗寇,还有一些首鼠两端的常备军伺机而动,我不能放你去冒险!”如今大成已亡,穆谦音信全无,天下安危系于黎豫一人之身,要是他再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是南境诸州尚未收复,就连京畿诸州登时也会乱了,郭晔冒不起这个险,更担不了这个责任。
黎豫再次抬眸,眼眶湿润,他已经没有别的亲人能让他这般软弱了!他眼尾红红的,就这么无辜地、哀求地看向郭晔,“哥,我真不能没有他。”
郭晔草莽出身,孑然一身,深感黎豫知遇之恩和扶助之情,一直拿黎豫当亲弟弟宠着,黎豫但凡求他点什么,他都不会拒绝。再加上平日里黎豫又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乍一摆出这副受伤又无助姿态,杀伤力着实太大,让郭晔这个当大哥的立马就心疼了。
虽然郭晔深知这么多月杳无音信,穆谦已然凶多吉少,可现下这话,他当着黎豫的面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只得期期艾艾道:
“哎呀,你别这样,我又没说不让你去。不是,我是说,你不能去,你真不能去。”眼见着黎豫的眼尾越来越红,郭晔是真见不得他这幅模样,瞬间缴械:
“行行行,都依你,都依你,真是欠了你个讨债鬼的!你先歇一日,明日我就派人领你去他坠崖的那一带亲自去找。咱先丑话说前头,自己冲上去找没问题,人得带着齐全了。”
黎豫红着眼眶,盯着郭晔,嗫嚅道:“今日午后就去。”
“成成成!”郭晔是再也见不得黎豫这副凄凄惨惨的模样,摆摆手示意人赶紧走,还忍不住抱怨道:
“我要是会作画,真该把你这副模样画下来,让众兄弟们都瞧瞧!”
郭晔待黎豫耐性十足,但对旁人却没那么多好脸色了。黎豫前脚刚去内室洗脸,郭晔后脚就逮住来找人的卓济一顿发作。
“他不懂事,你们也不劝着!就知道纵着他胡闹!”
卓济不知道方才两人说了些什么,莫名其妙被郭晔抢白一通,甚是委屈,再一听他言语间还把黎豫捎带上了,不满道:
“主君那样的还叫不懂事呢?普天之下,也就您敢这么说他。就连从前殿下在,也不敢的,就别说我们了!”
郭晔本就气不顺,还被卓济挤兑,气得照着人脑门就是一个爆栗,“你这么狗腿子,以后是当不了直臣的!白瞎阿豫的一番栽培!”
卓济撇了撇嘴,揉着脑门,一脸不屑道:
“哪有!主君可说过,过刚易折,要我不要像他早年那样一根筋,才能少吃亏!”
郭晔冷哼一声,“不只早年一根筋,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这倒霉孩子不知道从哪个神棍那里听了几句疯言疯语,还就当了真了。现在南境多乱,他什么身份,不要命一样往战场上冲,本帅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卓济咂摸着郭晔意思,大概也能猜到是为着容成业离开时给黎豫说得那两句话,挠了挠后脑勺,有些缺心眼道:
“容三公子也能不算神棍吧,当年得亏他算到殿下有难,及时提醒,殿下才逃过一劫。”
“本帅跟你说不明白!”郭晔算是看清楚状况了,这小子里外里都是向着他主子的,说一句他总能想出三句来辩白,自己一个舞刀弄枪的,再说下去肯定要吃亏,讪讪的闭了嘴。他今日刚从前线赶回来,一进门听说黎豫到了就来见他,这会子正琢磨着怎么把话题岔开,才想起来卓济昨日就到了,随口问道:
“听说你小子比他还早来了一天,你素来不是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吗?”
卓济嘿嘿一乐,四下打量却不见黎豫踪影,才道:
“之前主君说,想要见见襄州当地的大儒、耆老、乡绅,让我提前一天来安排,说是跟大帅照面后,立马去见。现下人到了,特来请他过去么,主君人呢?”
算算日子,黎豫上午才到已是马不停蹄,跟自己见个面就去见乡绅,午后立马上前线,这小子对自己真是够了狠的,什么都不耽误。郭晔想到他这紧凑的行程就忍不住牙疼,撇着嘴满脸嫌弃地朝里间一指。
“盥洗去了,一路风尘仆仆的,也不知道歇一歇。”郭晔说到此处突然一顿,然后失笑,自言自语一句,“罢了,他想找就找吧,若真能找到了,好歹有个人日日盯着他,他也活得像个人样。”
说话间,黎豫已然自己走了出来,整个人四平八稳,全然不见了方才那副脆弱无助的模样,只有仔细观察时,才能隐约在他眼尾处瞧见一抹若有似无的红痕。
若是黎豫还是方才那副颓丧模样,郭晔心中还有底,现下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头不禁发憷。郭晔害怕,怕不知道什么时候,黎豫这股强撑的心气就散了,略显担忧道:
“用不用我陪你去?”
郭晔行伍出身,不似朝中文臣遇事不动声色,这会子对黎豫的担忧都摆在了脸上。黎豫看在眼中,甚觉窝心。他不欲郭晔为自己忧心,想着还是把他支出去,省得他一门心思都搁在自己身上,故作轻松道:
“不必,这次突然让卓济将他们喊来,他们本就胆战心惊,您行伍出身,若是再现身,怕是要将他们吓破胆了。您不妨先去盘一盘,看看是不是先派一部分兄弟回去,现下西境和北境的精锐驻扎南境,虽然声势浩大,但军费开支不是小数目,咱家底不富裕,能省则省。”
郭晔被黎豫这副精打细算的模样搞得有点无语,抱怨道:
“瞧你这副小家子样!打天下的开国之君混到你这样的,从前还真没见过。”
黎豫故作深沉的吐了一口气,两手一摊,“谁让我穷!”
郭晔看着黎豫这副哭穷的模样,瞬间哭笑不得。如今只要他想,回头去京畿就能登基,天下都是他的,偏偏摆出这副小家子做派。郭晔知道他故作姿态是为着让自己宽心,也承他的情,上前在他肩膀上攥了一把,没再说什么,自顾出去了。
黎豫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带着卓济去见襄州那些本地的耆老。
第270章 终章(10)
等黎豫来到正厅,襄州以当地世家杨氏、盛氏两家为首,伴着从前几个地方官员、乡绅、耆老皆已经恭恭敬敬地跪了一地候着他。
因着众人不知黎豫是何等心性,只从祯盈十七年登州檄文的描述及成祯帝在位时那场事涉一十八名朝臣的谋逆大案中猜测黎豫当是一个心机深沉手段激烈之徒,是以一个个噤若寒蝉,同时又忍不住好奇之心,想瞧一瞧如今手握天下的这个少年,到底是何等风姿。
黎豫将这群人的小心思摸了个明明白白,等入了正厅,他便直接自顾去上首落座,请众人起身后,耐着性子将一杯清茶饮尽,才不紧不慢道:
“黎某初到襄州,劳动诸君前来,有几桩事,要聊一聊。想来现下京畿的情况,诸君皆有耳闻,就不必黎某赘述了。”
襄州众人早在来时就已经互相勾兑过,襄州以杨氏为尊,杨家主杨铭率先开口,表明态度,“先时南蛮入侵,若非晋王殿下带领禁军奋勇杀敌,襄州必然不能保全。听闻北境与西境同心一体,主君起兵一为驱除鞑虏,再为替殿下报仇雪恨,此番襄州愿投入主君麾下,共同御敌,为殿下讨回公道。”
有郭晔亲率西境铁骑驻扎襄州,襄州众人投诚的局面早在黎豫意料之内。只不过,黎豫是务实之人,来见众人是为着敲定襄州军政要务,杨铭几句表决心的空话于他而言是万万不够的。黎豫面无表情,又将目光投向下首左边的盛氏。
襄州众人先时猜测黎豫南下,不过是诸州转转。本想着几句话把人糊弄过去,等人走了,军队撤了,天高皇帝远,大成京畿拿他们没办法,他们也不信这个从登州那种穷乡僻壤走出来的山野小子就能对他们怎样。可眼下的局面超出了他们的预料,盛世家主盛历一眼便瞧明白黎豫的不满,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要难缠,一时之间拿捏不好分寸——承诺少了,怕得罪黎豫,承诺多了怕回去落襄州其他世家埋怨——只得继续和稀泥道:
“杨兄所言,亦是盛氏之愿,不论主君有何差遣,襄州上下定然赴汤滔火,在所不辞。”
襄州地处边陲,资源贫瘠,人才凋敝,商贸亦不发达,即便是这样,这些年来在南境能有一席之地,证明襄州在座的这些头目不是泛泛之辈。黎豫知道光靠口舌之辩,事情永远推不下去。拿下京畿的那一刻,他便暗暗发誓,他不会重蹈大成覆辙,他们师门四人,先生和两位师兄没做成的事,他一定要做成!
黎豫将茶盏往手边的几案上不轻不重的一放,冷冷道:
“既如此,官制如何定、府军如何留、察举如何选,商贸税收、盐铁茶粮、河渠军械都该有个章程,就劳烦众位给个准话,先时肖参知南下,虽未抵达襄州,但改革方案显然已呈送诸位过目。”黎豫说到此处,觑着众人脸色,起身踱了两步,又轻飘飘接上一句:
“对了,忘了告知诸君,黎某与天泰帝、先朝肖参知系出同门,乃大儒郁弘毅关门弟子,所思所论一脉同源,众位可明了?”
黎豫口中轻飘飘一句话,落在襄州众人耳中不啻一声惊雷。他们没想到,黎豫身为继任之主,竟然要延续亡国之君尚未推行下去的政策,关键那些改革皆会动摇世家根基,一个个瞬间变了脸色。
“主君,天泰帝乃大成亡国之君,怎可再用其改革方案,此事万万不可,还请主君三思。”杨铭仗着杨氏力强,率先开口。
黎豫不恼不怒,面色淡然地瞧了杨铭一眼,不徐不疾道:
“大成亡,非亡于改革,乃亡于迟于改革。此外,望诸君知晓,改革之事并非黎某征求诸君之意,告知而已。若今时今日,黎某还要像前些日子若素师兄改革那般委曲求全,黎某还有何面目面对南下的四十万将士。”
此言一出,众人面如金纸。四十万雄兵盘踞,别说一个襄州,就是整个南境,也早已成了黎豫的囊中之物。他们此刻才明白,这个从登州出来的黎氏庶孽,远比京畿穆氏要强硬,而今日,纵使他们巧舌如簧亦恐无力回天。
黎豫踱回上首,气定神闲的落座,微微一笑,“此时此刻,黎某还愿意坐在此处与诸君深谈,足见诚意,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盛历与杨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明白了黎豫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若众人敢有异议,等郭晔荡平了楚州,襄州就是下一个众矢之的。杨铭咬着后槽牙,朝盛历点了点头。盛历会意,起身对着黎豫拱手恭敬道:
“襄州上下愿从西境官制,世家不设府军、不涉政、不干预察举,人才选拔皆以京畿为准,不敢擅专,盐铁归公,粮食愿服从中央调拨,襄州不涉河渠军械,将来若京畿有命,襄州无有不从,至于商贸,还望主君能给襄州留一份自治之权。”
黎豫点了点头,“准,中央和地方财政二八分成。”
这样的分成比之成祯帝、天泰帝在时的四六分成已极为厚道,众人见还算有利可图,瞬间松了一口气,厅内气氛比方才缓和不少。众人见最最棘手的事已经尘埃落定,又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同黎豫套着近乎。
黎豫耐着性子周旋着,待聊得差不多了,方将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抛了出来。
“黎某初来乍到,对襄州风土人情不甚了解,不知诸君可知襄州有何处可称得上是虚无、混沌。”
虚无?混沌?道家之语?
厅中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泛起了嘀咕,传闻中这位西境主君博览群书,却没听过他还有求仙问道的心思,难道古往今来,登顶人极的帝王都免不了要走上修仙的道路?
虽说众人心中泛着嘀咕,但黎豫有问,他们不敢不答,又不知该如何作答,最后只得将坐在末席的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推了出来。
老者年逾古稀,乃襄州有名的大儒,虽出身不入流的世家周氏,但因着学识广博广收门徒被众人尊称一声周老。周老捋了捋下巴上的白须,想了想才道:
“有诗云,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主君所言混沌、虚无之处,若从书中所寻,当为闵州岳阳,不在我襄州地界。”
抛砖引玉的一句话让众人活跃起来,跟随盛历前来的盛氏嫡子盛疏道:
“若依着周老所言,襄州还真有一处。”
黎豫闻言,眼睛一亮,“何处?”
“此处向北百余里,地处甘州、荆州、襄州交界处有一瀑布,瀑布下为溪流,瀑布落下处,云雾缭绕,虽无岳阳楼壮观,水汽氤氲处,眼前皆白,目不视物,或可当虚无混沌来解!”
“好!”黎豫感激地瞧了他一眼,赶忙示意卓济,让他拿出随身的地图,在盛疏的指点下标注出方位。
众人见黎豫这般重视,亦搜索枯肠,妄图找到点什么沾边的。
“主君!我还知道一处!”说话的乃是跟着杨铭来凑热闹的杨家幺儿杨枝,“此处西南五十里,跟楚州搭界处,有一道观名为九阳观,前些时日来了个老道士挂单,得了处所,被他改名做‘虚无斋’。”
黎豫有些哭笑不得,他虽不通六爻之术,却也曾经在郁弘毅处略有涉猎,知道六爻以象断事,虚无、混沌乃卦之象,非指具体地名。不过,他不忍拂了杨枝的好意,也让卓济记了下来。
这一下不得了,为着在黎豫面前表现,众人但凡能想得到的、沾点边的,通通跟倒豆子一样往外讲。甚至有乡绅连前日从滇州回来,路上做了个梦,梦到鬼打墙,还要硬往上凑,非要卓济也记下他做梦的客栈,搞得卓济哭笑不得。
黎豫一见失态愈发离谱,知道这些人实在给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见跟在周老身后伺候的一个后生怯怯地瞧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还有事?”黎豫怕是自己先时面色太过冷硬,吓坏了孩子,驻足,自觉地放温了语调。
那名后生轻轻撕了撕衣角,嗫嚅道:
“主君若是要去这些地方都不打紧,千万要避开城东南二十里的馒头山,那山上有山匪,盘踞多年,凶悍的很,莫伤了主君。”
黎豫闻言,转头看向杨、盛二人,眼中探寻的意味明显。
杨铭生怕黎豫怪他们御下不力,又怕黎豫在襄州地界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没法跟那四十万铁骑交代,赶忙解释道:
“主君莫要生气 ,襄州地广人稀,又多山地,山匪横行霸道惯了。几十年来咱们几家凑了不少钱去剿匪,浪费银钱不说,还伤了不少兄弟性命,却收效甚微。主君且听他一句,避着些,若是遇到了,给些银钱保命就是了。”
“好,知道了。”黎豫揉了头眉心,转头出门,边走便吩咐卓济道:“记下来,等打退南蛮拿下楚州,让大帅平了那个山头再退兵。”
第271章 终章(11)
李守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边目送着踏上返程之路的将士,一边有一搭无一搭跟前方领先一个身位的郭晔聊天。
“这楚州二十万的确就够了,剩下的就这么走了?留在南境剿剿匪也成啊。”
郭晔抱着胸,连头都没回,“没办法,他抠!”
李守脑子一下子卡住了,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这个“抠”说得是谁。李守在北境掌管军械和财政,明白为了支持起兵,西北二境把家底都拿出来了,着实不能怪黎豫节省,再加上是这群大老粗里面最谨言慎行的,也不好对主君评头论足,只得尴尬的笑了笑,想着快速结束这个不该起头的话题,没话找话道:
“那啥,楚州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下面咱们慢慢跟他磨还是速战速决?”
郭晔整个人松松垮垮地伏在马背上,一条胳膊撑着马背,另一只手托着腮,姿势颇为别扭,落在李守眼里就是一副牙疼相。
“昨日跟主君商量一番,决定还是围上他三五个月,迫他们开城投降为好。”
李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现在有了襄州和闵州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倒是能围得起。不过,主君之前不是说虽然楚州城高池宽,但南蛮并不擅长借助围地优势作战,再加上他们长途奔袭,早已人困马乏,又被团团围住,心态早就崩了,速转速就也未尝不可。”
郭晔瞟他一眼,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变卦了呗!”
“为何?”李守扬眉,不解其意。
郭晔直起身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因为他抠啊!”
“啊?”李守纵使再谨慎,也是军营里出来的,骨子里还是不拘小节的,挠了挠腮,想了想才道:
“主君平素对军营开支还挺大方的,不过他自己生活的倒是挺简朴,穿的衣裳还是几年前殿下给他做得。哎——自打殿下去后,主君连件新衣裳都没做过了。”说到此处,李守想到穆谦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心中不免悲痛起来,不过他们这些军营的汉子不惯于表露感情,赶忙再次把话兜了回去,“这么算起来咱攻城的火药、军械、战马、粮草,都是钱换来的,主君舍不得也是应该的。”
郭晔一脸高深莫测地凑到李守跟前,故作神秘道:
“你以为他是舍不得这点家当么,这可大错特错了。你是没瞧见他刚看到楚州城外那依着护城河而建的水渠的表情,眼睛都放光了,再看到那座水运仪象台,连路都走不动了。回去就一直唉声叹气,一边赞美楚州千年古城文化底蕴雄厚,一边慨叹百姓智慧无穷借助自然发展技艺。”郭晔说到此处,一勒缰绳,与李守并肩而行,然后一把揽上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拇指朝着楚州方向一指,凉飕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