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黎豫的不忿,穆诚表现得淡定许多,“现在说这么多,也没什么意思了。”
黎豫却不肯罢休,“而且,你说你不想让穆谦出事,当年向穆谦下杀手的,不是你吗?”
“当年的事,是朕和老三做的,朕不否认。可这次不想让穆谦出事,朕也是真心实意。”
黎豫冷哼一声,没接茬。
穆诚也不计较黎豫的坏态度,只道:
“朕问你,若是将来你江山在手,穆谦又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这天下之主的位子,由谁来坐?”
“当然是殿下。”黎豫毫不犹豫,“殿下才能卓绝又宅心仁厚,文臣武将心悦诚服。”
“是啊,若是他,便好了。”穆诚颇为惆怅地起身,走到瞭望口边,通过那狭小的瞭望口,极目远投,望着那风雨飘摇中的大好河山,“如今,他没了——”
“砰”得一声,黎豫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情绪,怒斥道:
“够了,若是他还活着,难道你肯将江山拱手让人吗?”
穆诚苦笑道:“相较于你,我宁愿是他,至少他还是穆家的孩子。”
穆诚的话黎豫听明白了,若是穆谦在,继承大统,不过是兄终弟及,这至尊之位让就是他穆氏的,但若是自己自立为帝,那穆氏江山将不复存在,那就是改朝换代,穆诚就是亡国之君,是穆氏的罪人!
黎豫冷笑,“早知如此,你又何必非要逼他去南境,早知如此,他出事时,你们为何不派兵去救?”
“其实,听闻他出事,朕当即派了苏淮南下,在他坠崖处苦苦搜寻了许久,崖底除了几块铠甲的残片和一地的血迹,什么都没找到,这才有了函告诸州的‘尸骨无存’。不仅如此,朕还找容成业替他的生死卜过卦!”
黎豫一听,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道:“他怎么说?”
穆诚脸色并不好看,语气略显凝重起来,“他一边说穆谦没死,一边又说穆谦已不在人世,而是身处混沌之中。容成业那会儿已经疯了,疯话而已,你听听便罢了。”
黎豫咬了咬下唇,坚定道:“我要带容成业走!”
穆诚见黎豫一副不信邪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容成业已经不中用了,他现下就在城楼下的马车里,随时可以跟你走。”
黎豫身后的容清扬一听,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一把握上了黎豫的肩膀。黎豫回头朝她一点头,“去吧。”
看着容清扬快步出了箭楼,黎豫回身对着穆诚道:
“陛下说了这许多殿下的事,到底想说什么?不会就为着缅怀兄弟之情这么简单吧?”
穆诚微微一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朕第一个条件,若他日有幸,真让你找到了活着的穆谦,希望你莫要忘了方才之言,这帝位由他来坐。”
第266章 终章(6)
黎豫闻言,终于勾了勾唇角,“此刻黎某才真正相信,在局势脱离陛下掌控后,您是真心实意不想让穆谦出事。”
一句话,穆诚心中有了底,踱步回了原位坐下,又道:
“第二件事,不论先生收你为徒的初心怎样,倘没有他的苦心栽培,就没有今日惊才绝艳的你,他做事虽极端些,到底心里还是有你的,他自觉对你亏欠良多,一直想着弥补。”
黎豫这才恍然大悟,方才那个小熊崽木雕是为着给这话做铺垫!黎豫知道,郁弘毅为人孤高自诩,目无下尘,即便粉骨碎身,也做不出阵前投降示弱的事,那此番就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的有心示好,只是碍于为人师长的面子,不肯放下姿态罢了。
“先生从不欠黎某什么,即便是为着师兄将黎某放入彀中,他对黎某也有传道授业的恩情,黎某从不敢忘。”
穆诚听着,脸上再次露出了温润的笑意,将木匣子又给推了过去,劝道:
“收下吧,上次你们在京畿时,先生就备好了,还拿到了暖阁来。谁想到你们见面就针尖对麦芒,他就没好意思拿出来。等你一走,他才别别扭扭地让朕随着公函给你发西境去。朕想着,随公函发走容易,但这份心思公函怕是不能言尽,就自作主张压在手里,今日才给你送来。”
黎豫心中虽动容,但他弱冠之年便已经历过背叛遗弃生离死别,也体会过最真挚的爱情亲情和友情,是以仍旧保持着理智,对卓济使了个眼色,卓济边自顾将匣子接了过去。
穆诚见黎豫收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第二件,对你来说不难,朕想替先生求一个安稳的晚年。”
黎豫眼神一冷,继而垂眸思索半晌,“先生于南北二境百姓有罪!”
穆诚亦不相让,“若没有先生在朝中那十年,大成于先帝时便气数已近,是他为大成续命二十载!”
黎豫不得不承认,穆诚这话说得中肯,若没有郁弘毅刚入东府那一系列举措,大成怕是在成祯帝在位时就亡了。这些年来,黎豫也慢慢想明白,或许当年成祯帝将郁弘毅贬谪登州,并非真恼了他,而是因为当初一系列措施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将他贬出京去,既能让他远离京畿是非之地,同时也能为下一任君主留一个股肱之臣,为大成再续命百年。
可惜,世事哪能尽如人意,郁弘毅如今也是烈士暮年了。最终,黎豫妥协,“看在先生前半生为国为民夙兴夜寐的份上,只要他归隐田园,不再问世事,黎某保他余生无虞。”
“好!”穆诚一直在等这句话,“你果然痛快!”
这次苦笑换到了黎豫脸色,“不过,黎某虽应下的痛快,但先生未必肯这么痛快放权,他身处登州乡野之地尚能搅动风云,隐居道观还能布下谋国之局,加之对您和先帝忠心耿耿,说不准真会铁了心跟黎某这个‘乱臣贼子’对抗到底,黎某防得了十天半月,可防不了十年八载,先生那边还得陛下去劝劝,得他一诺才好。要是他还想剑走偏锋,黎某可不会心慈手软。”
穆诚胸有成竹,“这个包在朕身上。”
黎豫看着穆诚大包大揽的模样,又想到在先生和面前受宠的肖瑜,一时之间一股酸涩感涌上心头,即便他对郁弘毅一片孺慕,他在郁弘毅心中永远微如尘埃。
“你怎么了?”黎豫的失神被穆诚敏锐捕捉。
“没什么?” 黎豫瞬间回神,又道:“其他条件呢?”
穆诚轻松地摇了摇头,“没了。”
“没了?”黎豫眼中皆是难以置信,“这京畿的百姓和文武百官呢?你穆氏皇族呢?你不为他们争取分毫?”
穆诚眼中又流露出看稚气的小孩子的眼神,一如他登基后初次在暖阁中见黎豫时的表情,“朕不为他们争取分毫,你难道就要屠城不成?”
黎豫挑眉,“当然不会!百姓何辜,穆氏皇族虽龌龊荒唐却罪不至死。”
“够啦!你瞧这京畿外的景致,多美啊!”穆诚再次走到窗口极目远投,留恋地看了一眼秀丽江山,“去吧,明日辰时,京畿北门南门同开,邀你边防军和西境铁骑进城。”
黎豫本以为这一趟相见,必要费尽心思才能善了,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的就结束了,最终拱手对着穆诚一揖到底。
“多谢师兄高义!”
穆诚没回身瞧他,但是听到了“师兄”这个称呼,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然后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留下一句:
“朕不是为着你,只不过舍不得这京畿千年古城罢了。”
等黎豫从箭楼下下来,还没走近马车,就听到马车中传来了断断续续嘶叫声和低沉的抽泣声。卓济见状,率先上前掀开了车帘。
马车角落里坐着目光涣散骨瘦如柴的容成业,口中时不时传出一声低吼,仿佛是丛林中受伤的小动物对外来入侵者作出的无力的威胁,而容清扬正抱着自己弟弟的脖子,眼泪止不住的流。
见到黎豫归来,容清扬赶忙摸了一把眼睛,把容成业往角落里扯了扯,整个人挡在他身前,这才招呼黎豫上车。
黎豫倒是没有嫌弃早已神志不清的容成业,直接坐到了他身边,略显担忧地打量着他。
容成业怯怯地瞧了黎豫一眼,整个人向着容清扬身边缩去。
“成业——他怎么弄成这样?”黎豫试着向容成业伸出手,见容成业虽然满脸惊恐,但并没有做出过激举动,这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容清扬见容成业并没有像方才排斥旁人般排斥黎豫,这才放下心来,恨恨道:
“定然是卦起多了,被反噬成这般的。先帝在时,明旨不许成业起卦,就是顾念着他的身体,没想到今上为了战事,这般不择手段!”容清扬说着,看着自家弟弟没了在先帝跟前那般娇憨从容之态,整个人畏畏缩缩,死气沉沉,又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在黎豫心中,容成业是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子,有着世家子弟独有的贵气和傲气,却从不依仗身份横行霸道,每每遇到不公之事,还能仗义执言,是世家公子中极少讨喜之人。看着从前那个欢快喊着自己“至清兄”、还热络地给自己批八字的少年,被作践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黎豫心中颇为不豫,忍不住抚了抚心口。
手一触到胸口,摸到一物,黎豫赶忙从颈上解下红绳,顺着红绳从领口扯出一个小布袋,然后伸手想要给容成业系上。黎豫的手还没放到容成业颈上,容成业就被吓得惊叫起来,挥舞起胳膊开始朝着身边乱打,腿也不停地乱踢,连容清扬都安抚不住。
卓济见状赶忙扑上去抱住容成业的双腿,黎豫和容清扬则一左一右费尽力气才将容成业压制住,见容成业还在苦苦挣扎,黎豫赶忙开口安抚道:
“成业,你还记得我么,我是黎豫,你从给我批过八字,还拖殿下把你的护身符借给我,你还记得么?”
黎豫说着,赶忙把小布袋扯开,示意容成业看里面的护身符。
见到护身符的一刹,容成业整个人安静了下来,然后慢慢地把头转向了黎豫,盯着黎豫看了许久 ,涣散的眼神终于开始聚焦。
黎豫见他不再挣扎,放开了钳制他的手,然后试探着再一次拿着红绳的两端围上了容成业的脖颈。这次容成业没有抗拒,乖乖地任由黎豫替他将装着护身符的小布袋系好。
容成业将小布袋捧在手心上,看了许久,才缓缓张开了口,嗓音含混沙哑,显然是先时大喊大叫伤了嗓子。
“你——你是至清兄?”
此言一出,黎豫和容清扬面上皆是一喜,黎豫忙道:
“是,我是至清,你认出来了?”
不等容成业反应,容清扬立马把弟弟身子掰过来,让他正对自己,问道:“那我呢,你瞧瞧我是谁?”
容成业再次艰难的开口,唤了一声“姐姐”。
容清扬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自眼角滑落,不过这次是因着欣喜:他弟弟的神志终于有恢复的迹象了。
容成业见姐姐哭得厉害,挣扎着向她身边蹭了蹭,将人拥入怀中。容清扬再也压制不住满腔的情绪,将胳膊环上自家弟弟的腰,放声大哭起来。
等容家姐弟平复了情绪,马车已经缓缓驶出了京畿北城门,黎豫掀帘瞧着窗外的景致,待离着边防军大营还有一段路时,叫停了马车。车上余下三人皆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了黎豫。
黎豫拍了拍死里逃生的容成业的肩膀,叮嘱道:
“今日黎某未能将容成业待出京畿,他已身死禁宫,你明白了么?”
容成业疑惑地看了容清扬,见后者也是一脸茫然,问道:“至清兄,这是何意?”
黎豫耐着性子嘱咐道:“成业,换个身份吧,隐姓埋名的活下去,离开京畿,去哪里都好,好好活着才最重要。”
容清扬率先明白过来,自家弟弟这一手六爻绝技在身,没了先帝的庇护,只要活在世上一日,就有可能被有心之人惦记,穆氏与他有血缘之亲尚且将他逼疯,更别说其他人了。而黎豫此法,便是绝了众人再寻容成业的念头,让他再不为这一身绝技所累!
容清扬没想到黎豫不仅不图容成业这一身本事,还为他考量至此,瞬间拉着容成业一起跪倒在黎豫面前,感激道:
“多谢主君相救之恩和相助之情,主君待我容氏姐弟的恩情,我容氏上下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说完,带着容成业当即给黎豫磕了三个响头。
黎豫赶忙将人搀起来,他并不想以此市恩,为了打消容清扬心头顾虑,笑道:
“从前成业断黎某八字,得知黎某弱冠之年将有性命之忧,以护身符相借,果如他所言,黎某去鬼门关转了一圈,许是没有他的护身符,黎某就回不来了。以此观之,还是成业救黎某在先,容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想来你们姐弟还有话要说,容姑娘不妨就先陪着成业出去躲一阵,黎某回营后自会为你遮掩。”
容清扬没想到黎豫连这都替他们考虑到,整个人动容不已,感激的话太多,已不知从何说起。
黎豫看出了她的心思,没让她把感激的话再说出来,自顾带着卓济下了马车,然后嘱咐道:
“快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黎豫转身要走之际,突然被容成业一把扯住了袖子。
“至清兄,你先别走,我有事跟你说。”
黎豫闻言驻步,用充满探寻的眼神看向容成业,“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容成业拉着黎豫的胳膊,半拖半拽让他坐回原处,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神色颇为凝重道:
“至清兄,咱们曾经于天石丢失案患难与共,你应该相信我说得话对不对?”
黎豫虽不明所以,却仍旧点了点头。
容成业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面色比方才松动不少,一把握住黎豫的手,又道:
“当年殿下在先帝面前宁死拒婚,我先时替姐姐不忿,后来知道原来殿下钟情之人是你,这才慢慢释怀。你与殿下伉俪情深,想来当今天下,殿下去了,最为难过的人就是你。”
黎豫早已不是当年京畿那个任人宰割的落魄书生,他如今手握军权,称霸两境,方才与穆诚会面达成一致后,已经成了大成这片土地的无冕之主,任谁跟他说话都要打起三分精神。
容清扬深谙此理,一直屏息凝神听着自家弟弟说话,生怕他刚刚恢复神智,一时任性口不择言得罪了黎豫。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自家小弟开口就提穆谦——黎豫这条潜龙不允许外人轻易触碰的逆鳞——容清扬整个人紧张起来,回想方才箭楼之上,事涉穆谦,黎豫连穆诚的面子都不卖,生怕他脾气上来怪罪小弟,那小弟就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容清扬赶忙对着容成业斥道:
“成业,不许胡言!此事哪有你置喙的余地,赶紧向主君请罪。”
黎豫面色慢慢冷下来,继而轻轻一个眼神递过去,容清扬立马识趣地闭了嘴,只能满脸担忧看着自家小弟,一瞬间额头直接洇出了汗珠。
黎豫没再理会容清扬,只对着容成业道:“无碍,你继续说。”
容成业看了自家姐姐一眼,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无视她眼神中的担忧和阻拦,又对着黎豫道:
“我被囚于禁宫时,今上不信殿下身死,只觉得是他偷偷躲起来不肯路面,故逼我占他身在何处。我起卦后,卦象显示殿下身处一片混沌之中,周遭皆是虚无。”
黎豫蹙眉,“这是何意?”
容成业老实地摇了摇头,坦言道:“这个卦象怪异,我学艺不精解不出来,所以并不知他身在何处。”
容清扬听了这话,更加胆战心惊,暗忖自家小弟到底长没长脑子?这话明显是在戳黎豫的肺管子!
看着黎豫越来越凝重的脸色,容清扬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忙两只胳膊将容成业圈住,示意他别再开口,然后带着哭腔对黎豫道:
“主君,我家小弟方才恢复神智,您就当他胡言乱语,千万莫往心里去。”
还没等黎豫反应,容成业一把挣开了容清扬的手,对着黎豫激动道:
“至清兄,我从前同他们说时,他们都说我疯了,可疯没疯我自己难道不清楚么?为了印证我的猜想,我后来又为殿下占了两卦,一为生死,一为思绪。生死吉凶一卦,卦象大吉!而思绪一卦,卦象主情爱,激荡热烈!以此观之,显然殿下尚在人世,虽身处虚无,仍对你一腔爱意。只是何为虚无,何为混沌,我才疏学浅,实在堪不透。至清兄,你才华无双,聪明卓绝,我想把这些告诉你,许是你能有些头绪找到殿下呢!”
容成业一口气说完,觑着黎豫陷入神思的脸色,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仿佛握着救命稻草一般,眼神里充满着对认可的渴求:
“至清兄,我真的没疯,求你相信我!”
黎豫看着容成业这副诚恳又认真的模样,突然嘴角一勾,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意,用另一只手抚了抚容成业的后脑,温声道:
“成业,你今日所言,是殿下坠崖的噩耗传到西境以来,黎某听到的最令人振奋的一番话,黎某要多谢你。”
谢谢你,再次重燃了黎某的希望,让黎某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愿意站在黎某这边,笃定地相信穆谦活还在人世!
容成业见状,眼眶一红,同时咧开嘴笑了,一边哭一边笑道:
“至清兄,你让我缓个十天半月,等我把身子骨养好,我再起一卦,若是还不成,我就返回山门再跟师父学艺去,我肯定能助你找到殿下!”
虽然容成业肯帮忙,黎豫自己却知道一卦不二算的道理,加之容成业身子已经亏损到比当初自己出到京畿时还差,黎豫不忍再耗他心血,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更不愿绝了自己找到穆谦最后的希望,想了想才道:
“黎某相信殿下一定还在人世,黎某一定会找到他!成业,你给黎某点时间,咱们不妨以五年为限,若五年后黎某不能找到殿下,届时再劳你出山相助,你看如何?”
容成业不是逞强之人,估摸着五年的时间,只要自己安心调养,绝对能恢复如初,便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君子一诺重逾千斤!若五年后,我不能帮你找到殿下,我容成业这辈子不再起卦。”
送走了容氏姐弟,翌日,果如穆诚所言,京畿南北城门大开,由睿王世子带领文武百官跪在京畿北城门外,手捧木质拖盘,上面摆着玉玺和降书,向边防军投降受缚。
“黎”字旗迎风猎猎作响,黎豫高坐在骏马之上,居高临夏看着前方虽然跪地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的穆诞,再瞧了一眼他身后,虽黑压压跪了一片人,却不见秦王和睿王,亦不见郁弘毅和肖道远,黎豫不禁心生疑惑,京畿怎么连这点礼数都不懂,还是在这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变故?
旁人却没有黎豫这么多思虑,在他们眼中,让一个身上连蛟纹蟒纹都没有的布衣前来投降献城,本身就颇为失礼,卓济作为这次边边防军受降的代表,不用黎豫开口吩咐,直接扬声道:
“前方下跪何人?”
虽穆诚与黎豫约定,城门于辰正开启,但京畿一众官员知道黎豫先时于京畿受辱,一个个战战兢兢,生怕黎豫翻旧账,卯末辰初便已齐齐跪于北城门外。一直捧着拖盘的穆诞早已疲累不已,这会子双臂已经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现下听到对面诘问,先是一愣神,才不卑不亢道:
“回禀西境主君,鄙乃睿王世子穆诞,奉天泰帝之命,于今日辰正奉上玉玺、降表,恭迎主君进城。”
卓济一听来人竟然只是个连爵位都没有的世子,不满道:
“岂有此理,献城受缚何等大事,纵使天泰帝本人不来,也须得遣穆氏宗亲有爵者!你们如此怠慢,到底是天泰帝不通礼数,还是你区区世子越俎代庖?”
不怪卓济生气,纵使出身京畿的谢淳和同样对宗法昭穆嗤之以鼻的黎贝玉亦都蹙着眉头,觉得京畿此事上着实拎不清。明明都已经开城投降,怎么还这般不通礼数留下话柄。
穆诞深深呼吸一口,压了压胸中的酸意,红着眼眶道:
“请主君恕罪,天泰帝昨日已于皇城驾崩,秦王殿下亦薨了,我父睿王缠绵病榻日久,实在无力起身相迎,是以天泰帝临终遗诏,命穆诞代表穆氏前来献城,望主君开恩,放城中百姓、文武百官及我穆氏皇族一条生路。”
黎豫闻言不禁一股哀伤之情涌上心头,昨日与穆诚相见时的景象再次浮现在眼前,那会儿的穆诚云淡风轻,即便城破在即也临危不乱,原来早存了殉国之志,又想到这些年来他对自己未有半分相负,还费尽心思想弥补自己与先生的关系,不禁悲从中来。
肖瑜已经去了,如今穆诚又身死,师兄弟三人只余下他一个,黎豫整个人沉浸在悲痛之中。至于穆诣那边,他此刻已经没心思再去猜到底他是主动殉国,还是穆诚临终前不忿当年欺辱,将人一并带去阎王爷面前求公断了。
黎豫素日里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子胸中情绪翻滚,可落在脸上却是淡淡的,仔细瞧起来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这眉头一蹙可不要紧,将原本就战战兢兢在文武百官吓得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卓济这些年来贴身伺候黎豫,对他颇为了解,一见他这幅模样,便知他这是神游去了,赶忙低头轻咳一声。
黎豫被卓济这一声轻咳唤回了思绪,然后对着他使了个眼色,卓济会意,策马向前几步,朗声对着穆诞及其身后众臣一番训斥,从尸位素餐骂到吏治贪腐,从世家倾轧骂到重文轻武,直到将众人骂得冷汗岑岑,才又开始施恩,表明此番军队乃仁义之师,此番南下乃为救民于水火,此番绝不会伤害城中众人,众人的心脏这才又重新规律的跳动起来。
等卓济威风凛凛地将这番恩威并施地话说完,然后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黎豫,面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少年人的稚气,见自家主君面上颇为满意地对自己颔首,这才翻身下马,将玉玺和降表接了过来。
玉玺和降表被接过的一刹,代表着京畿受降结束,众人纷纷起身,将城门让出,正式迎接黎豫进城。
等黎豫一行人来到禁宫后,便有宫人引着他直奔穆诚的寝宫。此时的穆诚身着一袭紫衣,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恬淡宁静,显然去时并未受什么苦楚。黎豫明白,穆诚是怕自己疑心,这才将一具尸体完好无损的留给了自己。
黎豫看着已经去了的穆诚,想到了他昨日跟自己提得条件,当即对卓济吩咐道:
“去请郁相前来一见。”
黎豫说完,当即一顿,以穆诚的心思,他真要保郁弘毅,这会子郁弘毅怕是已经音信全无了。黎豫自嘲一笑,又吩咐道:
“罢了,不必去了。”
黎豫话音刚落,另一个洪亮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主君的确不必去了!”
第268章 终章(8)
黎豫闻声转身,来人竟是早已在官场销声匿迹许久的肖道远,黎豫念着与肖瑜和肖珏的情分,对着肖道远以晚辈之礼见礼,拱手道:
“许久不见肖伯父,先时听京畿官员说您病了,身子可大安了?三公子可好?”
“都好,都好。”肖道远见黎豫待自己如此客气,明白皆是因着黎豫顾念着与自己那两个已经去了的儿子的情谊,不禁悲从中来,待到黎豫登顶人极,马上就能迎来新气象,可惜两个一心报国的儿子是瞧不见了。
黎豫一见肖道远这副悲戚的神态,瞬间明白其心中所想,亦是感慨万千,肖道远失了两子,自己失了穆谦,可谓同病相怜。不过,他此刻顾不上与肖道远互相安慰,他知肖道远此刻前来,定然有事要同自己说,忙问道:
“方才听您说,不必去请先生?”
肖道远点了点头,转头瞥见榻上穿戴整齐一脸安详的天泰帝,忍不住蹙了蹙眉,显然这先帝的寝房并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故而引着黎豫到了御书房,两人边走边聊,肖道远便将郁弘毅已死的事如数告知。
心软之人往往有一个特点,那便是事情过去后,往往只记得从前人家待自己的好,却忘了那些加诸的恶,黎豫便是这样的人。此刻,黎豫已经将郁弘毅从前对他的那些算计、利用、冷情抛诸脑后,脑海中浮现的皆是往日郁弘毅悉心传授他一身谋略的画面。他忘不了郁弘毅逐字逐句为他批改文章,忘不了郁弘毅一个动作一个动作为他正仪态,更忘不了他第一次接触琴棋书画皆为郁弘毅所教。他本想着,只要郁弘毅不再冒进,老老实实隐居山野,念着他早年为国为民的功绩,他愿意放下成见,好好侍奉他终老,没想到并没有这个机会了。
沉默良久,黎豫才怅然道:“先生临终可有留下什么话给晚辈。”
“这也正是老夫此行的目的。”肖道远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递到黎豫眼前,“正德临终遗言,让老夫务必交到你手中,也算是全了你们师徒一场的情分。”
黎豫接过一瞧,书名处光秃秃的,但书册却颇为老旧,大略一番,字迹皆为郁弘毅亲笔所述,上头还有涂改批注,显然事出突然还来不及校对,便被当成遗物送了过来。
“先生这是何意?”
郁弘毅生前为大成留下了不少值得珍藏的典籍,上到他的理论著作,下到他带人勘测的舆图,全都在外放时留在了京畿,自打到了登州、进了清虚观后便封笔不再写书,黎豫没想到竟然还有一本。
肖道远拿眼神轻飘飘地点了一下那本书册,“正德说,从前教了天泰帝,却没教你的,都在里头。”
黎豫深知,郁弘毅教穆诚的是保基业定乾坤的为君之道,教肖瑜的是光风霁月的为相之道,而教自己的,则是阴暗诡谲的为相之道。如今,却是选择在临终之前将为君之道倾囊相授,让黎豫颇为诧异。
“先生——先生,他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