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跟本王出去溜达一圈。”穆谦说完,不等正初接茬,抬腿就朝房门方向走。
正初想拦,“诶,殿下,您的病——”
穆谦不理,“本王病没病你心里没数吗?”
正初做最后的挣扎,拿着黎豫的游记朝穆谦晃了晃,“那这册子——”
“收好了,回来再看!”穆谦打定主意,直接迈出门去。
“成吧。”正初知道劝不动,只得把册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架上,然后抄起穆谦的披风追了出去。
出了驿馆,穆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荡,进入楚州以来,他一直在驿馆内闭门谢客,被逼急了,直接装病躲着,今日才终于有机会好好瞧一瞧酆平城。
驿馆临着一条商业街,当初入住时,街上人声鼎沸,往来客商络绎不绝,他们来时还专门有楚州常备军协助开道。这才几日功夫,街上行人稀疏起来,两边的商铺已经关了半数有余,而从前走街串巷的小贩,则已没了踪影。
穆谦抱着胸,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一切,见惯了刚到北境时那副惨淡模样,此刻心中竟没有泛起丝毫波澜,倒是一直长在京畿的正初,看着这萧条的街景唏嘘起来。
“殿下,听闻南境以楚州为首,楚州以酆平城为尊,而酆平又名楚州小京畿,没想到几日功夫人就跑没了,哪还有半分京畿的模样。”
穆谦眼光逡巡一周,随口应道:“南蛮破了滇越二州的消息已经传来数日,百姓们又不傻,这时候都自顾逃命去了,哪还有心思在街上逗留。”
穆谦话音刚落,就被打脸了。
不远处一个小商贩正挑着担子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孩子,那孩子约摸着也就跟黎衍一般大,个头刚到那小贩的腰带,人小腿短,因着跟不大上大人的步伐,还时不时小跑两步。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两人身影靠近,穆谦听出小贩正在背诵诗句,乃是陆放翁《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小孩子操着一口小奶音,跟着背了一句。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一大一小背诵间,与穆谦主仆擦肩而过。穆谦咂摸着他们背诵的诗句,鬼使神差地出声将两人唤住了。
“小哥留步——”
小贩脚步一滞,转头略显疑惑地瞧了穆谦一眼,见人衣着光鲜,又带着随从,显然非富即贵,他不知道自己跟眼前这个达官显贵有何交集,却也并不怯场,不卑不亢问道:
“阁下可是在唤草民?”
穆谦开口唤人,不过随性而为,如今对方驻步相询,他一下子回过神来,脑中快速想着理由。穆谦摸了摸鼻尖,眼珠一转瞥见小贩挑着的货筐,来了主意,眼神朝着货框一点,笑道:
“小哥卖得什么物件?”
小贩将扁担放下,筐上盖着的破布,小贩将破布揭开,露出一筐还沾着泥土的大白萝卜。
“阁下可要萝卜?今晨刚拔的,颇为新鲜,口感甚佳。”
“好,买几个。”穆谦说着朝正初使了个眼色,正初会意,立马上前去挑选萝卜。穆谦则借机与小贩攀谈起来,还有意的改了称呼,“听兄台谈吐不凡,仿佛读过书,怎么没寻个正经差事?”
小贩自嘲一笑,“差事?草民出身贫寒,于这楚州并无根基,要寻差事谈何容易。本以为京畿改革察举,能有一线出路,没想到又逢战乱,实在生不逢时。”
这大成举贤任能的弊端穆谦虽早已心中有数,现下再听人说起,仍是剑眉一紧,又听闻他提到战事,心生好奇,问道:
“兄台既知有战乱,何不学他人一般,北上避一避,许能有一线生机,更何况兄台身边还带着幼子。”
小贩爽朗一笑,摸着小孩子的后脑,“来儿子,你跟这个叔叔说说,咱爷俩为何不走?”
小孩子虽然瞧起来怯怯的,说话也奶声奶气,但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不驱南蛮,国将不国,孤身逃亡,纵侥苟活,又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穆谦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认真的小不点,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欣慰地笑了起来,大成还没山穷水尽,还有一群忠肝义胆的百姓,他们可比京畿、比世家亲贵们可爱多了!
随着南蛮的军队越压越近,一直针锋相对的林穹和杨宜斌在众人议事时变得越来越沉默,无他,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也不通兵法谋略,这个时候再添乱未免不识大体。
与此相反,先前一直躲避两位顶头上司锋芒的裘云倒是囊锥露颖,正因为他在,才没让禁军在一众楚州当地常备军首领面前抬不起头来。
楚州常备军以谢氏次子谢淮为尊,谢淮虽为谢岭的庶子,却颇得谢岭青眼,自幼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还以谢氏在楚州的影响力,为他谋了军职。谢淮为人仗义豪爽,又颇通兵法谋略,久而久之就手握整个楚州常备军。
“既然肖参知已然应允保留我楚州常备军的条件,那我楚州定然要与京畿同心一体,共御仇寇。”谢淮于明堂上首居左,与肖瑜相对而坐。
肖瑜听了这话,心中冷笑,若非东府来函下令同意楚州的条件,肖瑜定然让楚州求着要禁军相助。不过大敌当前,肖瑜顾不上与谢氏逞口舌之快,进退有度地笑道:
“既如此,不知二公子可有退敌之法?”
谢淮起身,转头望着那张已然被高高挂起的酆平城图纸,踱了几步近前,走到地图前,对着众人拱手道:
“众位皆知,南蛮破滇越北上,意在从东西两方包抄酆平城,现下探子回报,滇越两州常备军已然全军覆没,京畿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靠在座禁军兄弟与我楚州常备军勠力同心。”
几句场面话,算是缓解了前些日子因着改革导致了剑拔弩张。
肖瑜面无波澜,端起茶盏,浅尝一口。
谢淮摸出瞬身的马鞭,一边指着图纸示意,继续侃侃而谈道:
“从酆平城地理情况看,东与闵州接壤,城外一片坦途,交通便利。因着数十年前与闵州生了龃龉,先祖曾多番加固酆平城东城墙,以备不时之需,又有瓮城便于设伏,是以东城门当防守为主。而西边官道则南通滇州,北接襄州,一路多山林、险阻、沮泽,不利南蛮行军,可依靠山川之险,阻击其疾行。”
林穹和杨宜斌不通兵势,眼下只能似懂非懂地听着。裘云听罢,明白谢淮是真有几分能耐,赞同地点了点头。只有肖瑜,不论谢淮说什么,始终保持沉默,是微笑着抬了抬手,示意谢淮继续说。
谢淮为人爽利,现下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
“以在下之见,现下南蛮兵分两路虽无准确数目,但以东西两路官道情况,定然东多西少。可由楚州常备军万余镇守东城门,配合刚从北境运来的狼牙拍,虽不能以一敌十,但抵挡个七八万不成问题;至于西路,则请五万禁军兄弟依靠山川地利之险,出城迎敌,只要能将滇州北上的这一支南蛮军队拦在酆平城外,那楚州就保住了。不知肖参知意下如何?”
“二公子所言,正是我方所想。”肖瑜听罢,微笑着起身,然后轻轻拍了拍手,随着清脆的掌声,另一张图纸缓缓落下,覆盖在原来那张图纸上,展现在众将面前。
谢淮转头望去,那是一张南境五州的图纸,在酆平城处也是做出了西进东守的安排,除此之外,对于西进军队的设伏之地、兵力部署,东城墙上狼牙拍的排布、阵型都有着更加周密的规划。谢淮整个人看呆了,面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欣赏之色,再没了方才与肖瑜对谈时的盛气凌人,抱拳赞赏道:
“早闻肖参知乃是文臣,没想到于军中运筹帷幄也不逊色,今日一见,在下敬佩不已。”
“诶!二公子误会了。”肖瑜当即拖住谢淮的拳头,“此图乃当朝晋王殿下所赠,肖某可不敢贪天之功。不知对于图上的谋划布局,二公子可还有意见?”
谢淮摇了摇头,“略略看过,便知其兵法韬略远胜在下。先时见他那副吊儿郎当模样,以为北境传闻纯属夸大其词,没想到晋王殿下竟是深藏不露。有了这样的谋划,西进便只差一个将领挂帅,不知禁军哪位将军将担此重任?”
谢淮说着,将目光望向了在座的林穹、杨宜斌和裘云。林穹和杨宜斌颇为心虚的躲开了谢淮的目光,裘云虽有心挑大梁,到底忌惮林穹和杨宜斌,不敢出头。
谢淮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一脸探寻地望向肖瑜。
肖瑜明白裘云的处境,现下除了他也无人能担此重任,刚想开口委任,却听门外传来了一句洪亮的天籁:
“能当此大任者,自然是‘吊儿郎当’的本王了!”
第258章 陨落(14)
谢家二房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除了依仗京畿谢家之势,自家本身也不是泛泛之辈。穆谦的名声谢淮早有耳闻,当即换上笑脸迎了上去,拱手道:
“晋王殿下在北境的威名早已响彻南境,若殿下此次肯挂帅,想必楚州定能万无一失,谢某替楚州、替南境百姓谢过殿下。”
“不必客气。”穆谦对这客气的褒奖不置可否,只对着谢淮微微颔首,大步跨入明堂。
谢淮不以为忤,耐着性子观察着厅内京畿众人的态度。
肖瑜知道穆谦与京畿积怨已久,劝穆谦出山只是抱着尝试的心态,没想到穆谦真肯接下这个苦差事。见人到来,肖瑜眼神都亮了,当即起身要将上首的座位让给穆谦。
“殿下,上座!”
穆谦伸手止住肖瑜,自顾来到地图前,抬头仰视着高高挂起的南境地图,轻叹一口:这次没有当初黎豫推自己那一把,是他自己要冲到前面,放下与京畿的私怨,成为大成南境的屏障。
除了满怀探寻之心的谢淮和收获意外之喜的肖瑜,其他人却是各怀心思。
裘云虽有心上阵杀敌一展抱负,可到底怕风头太过招惹麻烦,现下有了穆谦在前头顶着,他只需老老实实的做好分内之事,既不张扬又能够为南境百姓做点事,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整个人比之方才轻松不少。
林穹和杨宜斌却是极为不自在,他俩虽然不对付,经常互相掣肘,但却立场分明:他们是穆诚的亲信,现下如果任由着穆谦夺了禁军的管辖权,即便侥幸苟活回京,也没法跟穆诚交代。
两人对视一眼,来南境后第一次达成一致意见。
杨宜斌为副,率先起身,对着厅内众人拱手示意后,才开口对穆谦道:
“殿下曾威震北境,震慑胡旗,举国皆知,想来由殿下对阵南蛮,南蛮定然溃不成军。”杨宜斌说完场面话,接着话锋一转,“只不过,这京畿委任状一来一回要耽搁些时日,咱们能等,可南蛮不会等。”
没想到好不容易穆谦肯出头,禁军高层却要节外生枝,肖瑜一方面暗骂这群蠢货不识大体,一方面又怕穆谦被言语一激反悔撂挑子,当即回护道:
“杨指挥使,此行南下,肖某有便宜行事之权,如今事急从权,就先请殿下屈尊挂帅,京畿的御令肖某会同步去请,若京畿要怪罪,由肖某一力承担,定不教禁军受牵累。”
杨宜斌还要开口跟肖瑜掰扯,穆谦却没给人机会,他始终面对着图纸,连头都没回,随口道:
“本王瞧着,平陵城那些蝎子还是没教会杨指挥使怎么说话,要不要本王再教你一遍?”
杨宜斌闻言,想到当初幽暗的地牢内那一盆密密麻麻的毒蝎子,顿时瞳孔一震,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接着额头上便洇出一层汗珠。平城路牢房里的记忆太过深刻,虽然没对他身体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对他精神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梦魇,杨宜斌突觉腿软,一个趔趄摔回椅子上,虽然手指哆哆嗦嗦指着穆谦,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穹不知杨宜斌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被穆谦轻飘飘一句话吓成了这副模样,心中颇为不屑,冷哼一声,决定亲自出马。
“没有京畿的御令,晋王节制禁军名不正言不顺,纵然肖参知肯作保,只怕禁军兄弟们也不同意,到时候军心乱了,怕会得不偿失。”
穆谦依旧背对众人,拍了拍手。接着,银粟一身戎装,循着穆谦的掌声进殿,撩袍单膝跪地,朗声道:
“驻扎于楚州的五万禁军,已在馆驿外集结完毕,听从殿下调遣。”
银粟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变了神色。
肖瑜没想到穆谦一旦拿定主意,下手如此之快,他虽不满穆谦顷刻之间夺了禁军,但大敌当前,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默认。
谢淮略显诧异的上下打量了一眼穆谦,又看了看面色微变的肖瑜,心中大概明白为何京畿如此忌惮这个王爷。
杨宜斌沉浸在先时的惶恐之中,这会子还没回过神来,瘫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
裘云眼观鼻鼻观心,他虽未预料到眼前的情势,但早拿定主意:他身如飘萍断梗,想要在自保的前提下做点事,只能谁得势便依附于谁。
林穹被眼前的形势惊得张大了嘴巴,指着穆谦,期期艾艾道:
“你——你——你竟然,你竟然妄动禁军军权。”
穆谦潇洒转身,并未搭理林穹,只看了肖瑜一眼,见后者点了点头,穆谦拿定主意,对着银粟气定神闲道:
“银粟,杨都指挥使病了,快请下去休息,林副统领不放心下属,想贴身照料着杨都指挥使,那就一并请下去好生照看。其他人,请裘指挥使按照行军及布防图安排人员部署,今夜子时之前,务必传达到位!”
“是!”银粟、裘云齐声响应。
穆谦出山后,先夺权、再拿人,最后部署,一气呵成,让在一旁看热闹的谢淮啧啧称奇。
次日,子末丑出,皓月当空,繁星黯淡,五万禁军于酆平城西郊集结完毕,整装待发。与此同时,谢淮率楚州常备军赶赴酆平城东门,做着城防部署。
谢岭与肖瑜为穆谦壮行后,穆谦带着银粟邀肖瑜借一步说话,肖瑜虽不明所以,仍跟着穆谦进入一侧的树林。
银粟跟着穆谦走在前面,肖瑜落后数十步在后面跟着。夜晚寂静,步子踩在枯枝上,断裂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显。走出足够远后,在清朗的月光下,穆谦驻足,转身对着银粟笑道:
“本王身边的人不多了,仲城有将帅之才,已经在北境领了军职;寒英傻小子有傻福,有了黎梨,在西境安家了;玉絮如今常伴阿衍左右,也算是个好去处,本王身边没有归处的只有你一个。”
银粟似是预感到穆谦要说什么,忙拒绝道:“不,殿下——”
“你先听本王把话说完。”穆谦打断了银粟,拍了拍他肩膀,又道:
“这么些年,你跟着本王东奔西走,本王自然不能亏待你。本王虽不喜肖若素,但不可否认,他为人光风霁月,是京畿世家中难得的君子,本王知道你们几个都歆羡阿豫之才,肖若素是阿豫的师兄,虽不通兵法,但经纬韬略不逊于阿豫,跟着他定然也能有所长进。这次战场凶险,从前你待本王也算尽心,还数次救过本王的性命,本王将你托付给他,也算全了咱们主仆之间的情分。以后咱们就各自安好了。”
银粟听了这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殿下,您怎能让属下独自苟且偷安?”
穆谦微微一笑,“谁的命不是命?当年护着本王从京畿逃往北境的亲卫不多了,本王发过誓,不能再让你们任何一个出事。再说了,容素渊八面玲珑的很,以后京畿能替西境和北境说话的,也就一个肖若素了,你替本王护着他,也是护住了西境和北境。”
穆谦将责任上升到守护北境和西境的安危,银粟虽还想抗争,但嘴皮子实在说不过,只能喃喃地求着,“殿下,这不成——真不成——您别抛下属下——”
两人说话间,肖瑜已经赶上了先前拉开的几步距离。
穆谦见肖瑜已走上前来,在银粟肩膀上攥了一把,然后换上一副戏谑的表情,笑道:
“肖参知,战场无眼,本王这个亲卫就托付给你了,他虽笨手笨脚,但胜在有一身好功夫,你要能留在身边伺候就留下,若是你瞧他碍眼,等南境事了,你就把他打发到阿豫那里。”
虽然话语间皆是玩笑,但句句都是托孤的意思,肖瑜听着,心中颇不是滋味,忍不住蹙起了眉头,抗拒的意味甚是明显。
穆谦见状,难得嗔怪道:“肖若素,难得本王跟你开一口,你不会要拒绝本王吧?难道非得让本王把阿豫搬出来,你才肯给几分薄面?”
“当然不是,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呢?肖瑜想让穆谦留着这个亲卫,这样无疑才是对穆谦最有利的选择,但人家主仆之间的事,他又凭什么置喙,再加上穆谦都把黎豫搬出来了当托辞,肖瑜更是不好拒绝,最后权衡再三,只得硬着头皮躬身一揖。
“殿下为南境百姓以身犯险,无论您提什么要求,末学都不会拒绝,只盼望殿下旗开得胜,平安凯旋。”
“好,你也是,好好保重,你要死了,京畿可就真没什么前途了。”穆谦说完,爽朗一笑,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着整装待发的大部队走去。
肖瑜远远望着穆谦的背影,心头是数不尽的落寞与讽刺。落寞的是这个少年将军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为着大成两度挂帅,讽刺的是,自打自家二弟去后,诺大的京畿,除了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竟然再找不出一个人能担此重任。这样的大成,当真能长久么?
明月当空,流光布道,时隔数年,穆谦再披戎装,他翻身上马,高高举起马鞭一甩,五万人马开拔,浩浩荡荡向南行去。
他不为与京畿夺权,不为沽名钓誉,只为着守护这一方水土、这一城百姓,更为着守护那人毕生的信念与追求!
第259章 陨落(15)
随着南境起了动乱,大成四境人心惶惶起来,连与纷争中心在地理上间隔最远的北境都不能幸免。再加上穆谦不在北境,又有传言京畿将从北境调兵支援南境,一众边防军将领都在心里犯起嘀咕,经过众将商议一番,最终赵卫亲自到西境找黎豫讨主意。
西境手握三十万铁骑,无论是东进还是南下,都底气十足。在黎豫治下,西境补上了文官吏治短板,又借力容氏广开商路,与京畿、南境商贸频繁,这一两年逐渐富足起来。而西境又与北境同气连枝、互通有无,祯盈十四年三州被焚的北境终成历史,两境实力不可同日而语。
有了实力,就有了底气,自然能拿的定主意,是以黎豫见到赵卫时,丝毫没有忧色,反倒颇为欣喜,当即请来郭晔、谢淳等老熟人,一起与赵卫把酒言欢。
赵卫本来心里还惴惴不安,一番觥筹交错后,这才安下心来,也认清了一个现实:如今西北二境联手,进可攻退可守,就算北境要挥师南下支援南境,只能是因为北境忧心黎民,而不是因为京畿那一纸调令。
西境的实力毋庸置疑,再加上酒过三巡,桌上众人皆已微醺,又见四下并无外人,郭晔说话便不怎么谨慎,一把揽上黎豫的脖子,笑道:
“阿豫啊,你看你和晋王殿下手握西北二境,你们在这里跺跺脚,南境都得抖三抖,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你们就没想过更上层楼?”
赵卫北境贫寒家庭出身,对京畿无甚感情,更无多少宗庙社稷观念,他只知道,他忠于的晋王值得追随,当年的黎先生、如今的黎侯爷更是一心为着将士、为着百姓着想。从前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两人其中一个登顶人极,如今郭晔借着酒劲说出,他并未感到丝毫不妥,甚至非常赞同。
“是啊,侯爷,京畿那个位子,老赵觉得您和殿下来坐也是一样的。”
黎豫心中明白,郭晔草莽出身,见惯了大成黑暗的吏治,对京畿早就不抱希望,没想到赵卫也跟着凑热闹,有些哭笑不得,虽然并无外人,仍找补道:
“两位大哥这是酒吃多了,该醒醒酒了。”黎豫语带无奈,说着看向门边的谢淳,“归朴,去让人上点醒酒汤来。”
往日里颇有眼力见的谢淳这次没有动弹,反而正色道:
“主君,我觉得两位大哥说得有理,京畿无道,才至胡旗、南蛮接连危壁,谢氏曾有间冒死传信入西境,此次南蛮北上,颇有当年胡旗南侵征兆,只是还未得真凭实据,便身死京畿。倘若真如其所言,京畿为促改革,不惜引外敌入境,置黎明苍生于不顾,那今上实非明主。众人皆知,大成社稷日陵月替危如累卵,若殿下和主君能取而代之,或许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否则,我大成百姓危矣。”
黎豫没想到最能帮着他往回拉扯话题的谢淳竟也站到了对立面,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份让他和穆谦拥兵自立的心思,或许不仅这三个人有,或许西境和北境的众将领都有,只是今天借着酒劲,郭晔起了头,大家才都说了出来。
黎豫一时之间陷入沉默,纵使他运筹帷幄惯了,也不敢妄下决定,只想着若是此刻穆谦在身边该多好。
赵卫没有给黎豫思索的机会,端起酒杯,眼神坚毅恳切,正色道:
“谢兄弟所言在理,他想说的正是老赵想说的。我老赵是个粗人,讲不出谢兄弟那番大道理,但老赵知道,平陵城是谁守下的,边防军是谁保全的,整个北境的百姓是谁护住的。老赵在此承诺,只要殿下和侯爷拿定了主意,北境边防军一个不落,指哪儿打哪儿,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赵卫说罢,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郭晔亦随着举杯,对着黎豫恭恭敬敬道:
“主君,西境三十万铁骑亦听从主君调遣,誓死追随,永不相负!”
谢淳紧随其后,“主君,谢氏长房虽已覆灭,但京畿尚有谢家暗棋三百,也愿听命于主君。”
黎豫没想到简简单单一顿叙旧的饭,反倒把自己架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谋国之事责任太大,他不敢轻易许诺,只得采用缓兵之计。
“此事非同小可,殿下如今身在南境,黎某不敢擅专,还是要等殿下平安归来,再行商议。”
黎豫所料不错,接下来几天,西境的文官武将前来议事时,都跟商量好了似的,逮住机会都得明示暗示几句,让黎豫不胜其扰。
更要命的是,虽然赵卫在西境住下了,北境的将领却不消停,半月功夫,他们结伴同行,三三两两的来,三三两两的走,明着说是歆羡西境新气象,前来观摩学习,可临走时都会劝黎豫一句,让他好好想想。
黎豫眼见着北境的将领也来凑热闹,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味,怕这事穆谦一早就知情,就算不是他授意,也肯定是默许的,要不然赵卫再有主意,哪敢这么接郭晔的话,还动员了北境的一众兄弟们来当说客。
眼下的局势让黎豫颇为苦恼,他第一次尝到身不由己的滋味,也越发觉得孤独。这一刻,他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这局面又根本不在从前他学以致用的范围内。
难虽难,但黎豫还得独自顶着,谁让穆谦不在呢!就这样前前后后被折磨了半月有余,一向以勤政闻名西北二境的黎豫终于扛不住了,明面上寻了个由头推说身体不适告假一日,私下里带着儿子出门钓鱼躲事去了。
至于钓鱼这种老人家的娱乐活动,黎豫本身是不喜欢的,但架不住小黎衍喜欢。此刻内心孤寂的老父亲只想找个不提谋国之事的贴心人陪着,便委屈自己去陪儿子钓鱼。
现在黎衍出门,架势可不小,身边必有“哼哈二将”护卫左右,一个当然是寸步不离尽职尽责的玉絮,这会子正悠闲地躺在河边大树的一根粗枝上闭目养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显然并不想参与树下父子俩的对话。另一个则是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实则性情十分温驯的二黑,正憨憨地抱着一个小木桶,乖巧地坐在黎衍身侧,陪他一起盯着河里的鱼漂。
“快,二黑,接着!”黎衍说话间,鱼竿被拉出水面,鱼钩上挂着一条小臂长的黄鱼正苦苦挣扎。
不远处,还有几个钓鱼的老人家,沿河更时常有郊游的少年结伴而过。阳光洒在河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微风阵阵,更将那波光带向远方。
而黎豫这会子正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一边托着下巴晒太阳,一边看儿子钓鱼。这样抛却烦恼的悠闲时光太过美好,以至于他看了一会儿给自己看困了,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下来。
突然,一个黑影遮住了他眼前的阳光,惊得黎豫一下子睁了眼,原来是二黑站起来抱着小木桶去装鱼了,黎豫瞧着个头比自己还高的二黑,又瞧了瞧被衬得越发瘦小的儿子,有些牙疼道:
“嚯,从前怎么没发现二黑都长这么高了,阿衍,你怎么还这么矮?你得赶紧长个子才行!”
黎衍在二黑的协助下下,顺利把大黄鱼装进了小木桶,这才有空搭理他爹,“爹爹,您上次不是还嫌我长得快么?”
黎豫抱着胸,想到这话的确是自己说的,忍不住摸了摸鼻尖,讪讪地截住了话头。他瞥了一眼跟二黑大眼瞪小眼的儿子,又瞅了一眼躲得远远的玉絮,有些无奈。
“我就纳闷了,平日里你压根不是个安静的性子,你义父姑父他们也没人爱钓鱼,你这爱好怎么培养的?你瞧,你玉絮叔叔都不陪你玩了。”
“雁之叔叔说登州人氏都喜欢钓鱼,我跟着玩了几次,觉得还不错。”黎衍一挥竿,再次把鱼线甩进河里,抬头瞅了瞅玉絮从树干上垂下来的那条腿,压低声音悄悄说道:
“不过,我发现玉絮叔叔不喜欢雁之叔叔哦。”
除了上午那两个时辰读书,黎豫对黎衍都是采取放养政策,想要跟在书房听政便跟着听,想习武就去演武场,想去军营或者出去野,只要完成课业,黎豫就都由着他,反正西境民风淳朴,虽不至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鲜少有鸡鸣狗盗之事,再加上有玉絮贴身跟着,安全也有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