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老太太干脆将计就计,借坡下驴引出后面要要典当自己陪嫁的事,至于典当陪嫁用来做什么,只她自己心里有数。
当初能让丈夫不纳妾的狠人岂是个简单的?
三个儿媳妇组团儿都斗不过一个宋老太太。
老太太是千年的老狐狸,宋三郎经历的事,见过的大风大浪亦非老太太所能比,立即就琢磨出老太太话里的不对劲儿,只因老太太画蛇添足提了一句竹姐儿。
倘若如此重视孙女儿当从小培养才对,快出嫁了才要培养明显来不及。
如此,竹姐儿也好,自家辰哥儿也好,都是幌子,是安抚大房、三房的幌子,老太太这是要出血本为宋景睿开始谋划了。
洞悉了老太太的心思之后,宋三郎心里并未有什么不平,倘若今日把他放在一家之主的位置上,他亦会做出同样的明智选择。
因为就目前来看,宋景睿是唯一可以上桌的筹马,赌赢了,宋家全家翻身;赌输了,那就认命。
母子俩又继续母慈子孝了一会儿,宋三郎出了老太太房间,临出屋前,他瞄了一眼老太太桌子上的烧鸡,暗道:自家那个憨憨才是真正会拿捏他祖母心思的,这烧鸡果然是买回来了。
宋三郎口中的憨憨,这会儿正跟睿哥儿凑一块儿嘀嘀咕。
“哥哥,串串果好吃吧?”
“还行。”
“什么叫还行,那你别吃了。”
“好吃,好吃行了吧。”
“再给我吃一口。”宋景辰拽住宋景睿的手腕儿,抻着脖子去咬他手里的串串果。
宋景睿:“你这小馋货都在外边吃过了,干嘛还要抢我的。”
“吃过了,现在看你吃又馋了呗。”宋景辰理所当然道。
“你还是别吃了,本来是小胖子,再吃就成大胖子了。”
宋景辰不在乎,“我不管,我就要吃,我娘说小孩子胖点才好看。”
宋景睿:“只准吃一块。”
宋景辰:“我就吃半块儿,剩下的给哥哥吃。”
“你还是全吃吧,你都咬上口水了,谁要吃你吃剩下的。”
姜氏在外屋听着俩小娃嘀咕,直想笑,朝里屋喊了一嗓子,“辰哥儿,到二伯娘这儿来。”
“二伯娘你找我呀?”宋景辰从里屋颠颠儿跑出来。
“快过来,坐这儿,二伯娘给你做了双麻鞋,试试合适不?”
姜氏说的麻鞋,鞋面儿是将麻草纤维蒸煮软化后手工打辫儿,然后用鞋楦定型,鞋底儿则是手工千层底儿,整体看起来有点儿类似于现代的凉鞋。
姜氏的母亲女红做得极好,姜氏得了她娘的手艺,本人也心思灵巧,在麻草辫成的辫儿里穿插了红色丝线,又在鞋跟位置编成如意结,既好看,还方便孩子提鞋。
另外因着孩子皮肉娇嫩,姜氏还在挨着皮肤的部分缝了软布。
在姜氏看来,辰哥儿和睿哥儿关系好是好事儿。
一家子关起门儿来各有小算盘那都正常,真到了关键时候,还得是血缘关系最靠得住。
姜氏脱掉宋景辰脚上的布鞋,帮他换上新做的麻鞋,睿哥儿的脚丫子上全是骨头,这位倒好,都摸不着骨头在那儿。
小孩儿小小的脚趾头肉嘟嘟的可爱着,一个个趾甲盖儿像春天里染了色的桃花瓣,白里透着粉,简直别提多惹人喜欢了。
姜氏不得不感慨一句:别的不说,许氏把孩子养得真好。
宋景辰穿上新鞋子,原地蹦跳几下,咧开小嘴儿笑,“好穿,谢谢二伯娘,娘说二伯娘手最巧了。”
“小嘴儿挺甜,去找你二哥哥玩儿吧。”姜氏笑道。
“不玩了,三伯娘。辰哥儿要快点回去给爹娘看看我的新鞋子。”
小孩儿连蹦带跳地跑了,见自己的劳动成果得到小孩儿的肯定,还要跑回去炫耀,姜氏心情很好的弯了弯嘴角,转身回了屋。
吃晚饭的时间,宋家的饭桌上多了一道荤菜——烧鸡。老太太让秀娘将鸡肉撕成了肉丝,分成四份儿。
众目睽睽之下,对面儿大嫂二嫂的眼睛都不离神儿盯着呢,秀娘也不好多给自家儿子扒拉鸡腿肉,加上老太太的一共四个盘子,都给分匀乎了。
在座的男人们谁会注意这种小事儿,老太太却是又好气又好笑,难为老三媳妇儿能把肉分得这么匀乎。
好气好笑之余,也让老太太下定了去永昌伯府跑一趟的决心,否极泰来,老宋家的祖坟憋了这么些年,也该冒一次青烟了。
晚上,宋三郎将西瓜从水井里捞出来,切了十一块儿,让秀娘给各屋端过去尝尝,除去老太太那儿送去两块儿,其余各房按人头分。
秀娘不大高兴自家男人太老实,明明是自家掏银钱买的瓜,理应给自家切得块儿大些,哪像男人切得这样一般大小,害她想挑出三块大的都挑不出来。
宋三郎见小妇人嘴巴撅着,不由好笑,拿起一块儿,递到她嘴边,“秀娘尝尝甜不甜。”
许秀娘心里一甜,眉眼娇羞,从男人手上接过西瓜又递给儿子,“辰哥儿先吃。”
宋景辰两只小手扒着桌子角儿,眼巴巴瞅半天了,见大西瓜递到自己跟前,嗷呜一口张开大嘴巴就要吃,却是扑了个空——
西瓜被他爹抽走了。
宋景辰不解地抬起头来,就听爹爹道:“爹是如何教你的,辰哥儿都忘记了吗?”
宋景辰眨巴眨巴眼。
宋三郎提醒他,“孝为道——”
“孝为道,需行早。”宋景辰操着小奶腔抑扬顿挫接上,小孩儿扑闪着明澈的大眼睛继续说道:“爹说辰哥儿已经长大了,要学着体会娘亲抚养辰哥儿的不容易,要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为娘亲分忧,有了好东西不能只想着自己,要想着父母,让父母先吃。”
大儿子一番话,快把秀娘的眼泪儿给引出来了,忙道:“好孩子,娘不吃,给辰哥儿吃,我们辰哥儿爱吃大西瓜,娘的也留给辰哥儿吃。”
宋三郎把手里的那块西瓜递给儿子,看他会如何做。
宋景辰接过西瓜来,垫起脚来,把小胳膊举得高高的,“娘亲疼辰哥儿,辰哥儿也疼娘亲,娘亲不吃,辰哥儿也不吃。”
这次许秀娘的眼泪真流出来了,接过西瓜,先放到桌上,道:“娘先给你祖母他们送过去,回来再吃,辰哥儿同爹先吃。”
宋景辰吞咽了一下口水道:“辰哥儿和爹爹等娘亲回来,我们全家一起吃。”
秀娘扭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泪儿,这才道:“臭小子,算娘没白疼你,等着,娘很快就回来。”
秀娘端着托盘先去了老太太屋,一进门儿就笑道:“娘,今儿赶集,正赶上人家铺子里才拉来新鲜大西瓜,三郎说娘还没尝过呢,狠狠心买回来一个给娘您尝尝,我们也跟着娘一块儿沾光。”
老太太也不揭穿她的谎话,笑呵呵道:“老三有心了,放那儿吧,老婆子也尝尝这稀罕玩意儿。”
出来老太太屋,秀娘又去敲了大房二房的门儿。
塑料妯娌情,互相看不顺眼又互相离不开;互相羡慕也互相妒忌,都不希望对方过得比自己更好,却也没到盼着对方坏的地步;关起门来互相斗,出了家门儿一块儿斗别家。
王氏笑咪咪道了谢,关上门儿后,扭头就朝丈夫道:“都舍得买大西瓜吃了,看来三弟这次给李家打家具没少赚银子。”
宋大郎正躺在逍遥椅上摇着蒲扇,闻言不悦地掀开眼皮,冲王氏道:“老三赚多少银钱,都是他应得的,看看你捻酸的样子像是宋家的大娘子么,没得带坏竹姐儿。”
王氏委屈,“还大娘子,没有人大宅门那面儿,就别逞大宅门的威风,我是酸,老爷若是让我们娘几个衣食无忧,我酸得着么,我得让她们酸去。”
宋大郎被噎得一滞,王氏却是走到他跟前,递过去一瓤西瓜,叹口气道:“我也知道老爷辛苦,都知道那税课司是个肥差,对别人来说那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可再肥却也肥不到老爷这里,非但如此,老爷行事还得万分谨慎,只恐落了把柄给人家。”
话音一转,她道:“我这不是为咱们竹姐儿着急嘛,那张家忒不是个东西,他家小子连考秀才都没影儿呢,就因算了个命说是有举人之姿,死活要与我们竹姐儿退亲,他倒是无所谓了,却带累竹姐成了被退婚的丫头。“
说到此,她抹了抹眼泪儿,“倘若我们给竹姐儿的陪嫁再上不得台面,你倒叫她嫁去什么样的人家。”
王氏三言两语转移了重点,宋大郎揉了揉额角,半晌道:“瓜我不吃了,都端竹姐儿屋里去吧,说罢,他起身去了隔间书房,人生不得意十之八九,最苦莫不过中年失意。
隔日一大早,老太太就早早的起来梳洗收拾,求人难,落魄时求人更难,就算宋家早就没有脸面可言,她还是尽量把自己收拾的得体一些,既不能有打肿脸充胖子之嫌,亦不能一副乞丐相见人。
老太太上身穿了藕荷色缠枝莲花对襟绸衣,下面同色系裙子,头发则用一支鎏金珍珠菊花簪挽住,手腕子上则什么也没戴,老太太只说自己受了京中老姐妹的邀请,要去赴宴,别的没说。
家里所有人都知道老太太这是要去为睿哥儿走关系了,不然赴宴带上个小娃娃干啥。
只有宋景辰小孩儿不懂事儿,见哥哥跟着祖母出去,颠颠儿跑上前,拉着老太太的手,仰头道:“祖母,辰哥儿也要去玩。”
宋三郎忙喝止他,“辰哥儿,快回来,你二哥哥不是去玩。”
“那祖母是带二哥哥去做什么,为什么不带上辰哥儿。” 宋景辰对着老太太问道。
老太太原不想带着小孙子去,见小孙子央求,想着带上也好,事情成不成的,带两个小孙子长长世面,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百年望族,也好勉励孩子们知耻而后勇,将来光耀宋家门庭,她摸摸小孙子的头,慈爱道:
“叫你娘给你换件衣裳,祖母同哥哥在这等着你。”
娘俩儿欢天喜地跑回去换衣裳,老太太开口了,宋三郎不好说啥。
秀娘却高兴得不行,忙带着孩子快速换了衣裳出来。
马车是头一天晚上就雇好的,在宋家大门口等着。宋三郎上前扶着老太太上车,又把俩孩子抱上车,看见有大马车坐,俩孩子都很开心,只老太太心酸,坐个马车而已,也值当得孩子们这般稀罕。
路上,老太太叮嘱小孙子到别家做客要懂礼守规矩,这些基本礼仪平时在家里她都有教,仍又细细嘱托了一遍,而后又郑重其实地叮嘱宋景睿道:
“待会儿见了老夫人,对方问什么,睿哥儿老实作答便好,倘是问到学问方面,你只中规中矩地回她,不可表现太好,亦不可表现太差。”
“祖母,这是为何?”宋景睿有些不解。
昨夜他听爹娘说祖母要托人让自己拜在陈大儒的门下,难道不应该是好好表现才有机会吗?
不等老太太说话,宋景辰眨巴着大眼睛道:“哥哥,我知道是为什么。”
老太太就笑,想听听小孙子怎么说,便道:“那辰哥儿倒说说是为什么,让祖母也听听。”
宋景辰理所当然道:“因为大人都不想承认自己家的孩子比别人家的孩子笨,就像我娘亲不承认我比哥哥笨一样,哥哥这么聪明,别人家的大人和小孩都会不高兴的,哥哥装得傻一点就可以啦。”
“就像我这样。”宋景辰两只小肉手托着下巴做了一个憨憨的表情。
逗得老太太和宋景睿笑出了声,宋景睿多聪明呀,一点就透,甚至他比宋景辰想得更深,人家岂止不喜欢他,还会担心他拜到陈大儒门下会超过他们自己家的孩子。
想明白了,傲娇的宋景睿更不想领人家这份人情,他对着老太太道:“祖母孙儿必须要拜在那陈大儒的名下吗?”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孙儿相信,只要孙儿肯努力,比人家努力千倍,百倍,总会有所成就。”
宋景辰不解道:“比别人努力千倍百倍,那样不是很累吗,哥哥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就像我们去人家做客,坐着大马车一会儿就到了,又舒服又凉快,倘若走着去岂不是又累又耽误时间。”
宋景睿:“……”
听着俩小孙子的对话,老太太竟突然觉得对自家这个小憨憨怕是有什么误解,孩子虽童言童语,却句句直指问题的根本,莫非宋家的祖坟这次真的着火了,一下子出两个大才!
老太太高兴,一手一个,把俩小孙子搂在怀里,道:
“咱们睿哥儿有志气,有骨气,知道自强不息,这都再好不过,祖母很高兴,可睿哥儿想过没有,即便是甘罗那样的神童不也是拜在了吕不韦的门下,还有你所知道的那些名家大儒,几乎无不师承有名。”
宋景睿听完弟弟和祖母的话,若有所思,片刻后他抬起头来,道:
“庄子《逍遥游》有云: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
说完宋景睿小脸微微发红,道:“鹏鸟之强悍若要扶摇直上九万里,仍需好风凭借力,何况渺小如孙儿呢,是孙儿太过自以为是了,亦太过看高了自己。”
老太太闻言惊喜道:“睿哥儿竟然开始看庄子了么?”
宋景睿谦虚道:“孙儿只是看了一点,未曾全看。”
“那也了不得,我孙儿当真让祖母刮目相看。”
听见祖母夸哥哥,宋景辰也想要祖母夸,他会背三字经,哥哥教的。
其实哥哥教一遍他就会了,可是想到会读书的凄惨下场,他就只好装傻了。
算了,夸一夸能当什么,还是继续装傻好,他可不想做家里第二个哥哥,天天被娘亲关在家里读书。
娘亲说的对:做人要实惠。
宋景辰把小嘴巴闭得紧紧的。
宋家住东城东榆街,永昌伯府在西城状元街,紧挨着翰林院和贡院,两家离着不近,倒也不算太远,马车走了半个时辰左右就到了。
老太太领着两个小孙子下了车,一抬眼便见门楼最上方的黑漆匾额上写着“永昌伯府”几个大字,阳光下金漆闪耀。
门匾下方是两扇厚重的朱红色大门,门上扣着一对青铜瑞兽把手,两尊半人高的石狮子蹲守在大门左右,显得威严肃穆。
老太太上前递了名帖,有人进去通传。
永昌伯府的老太君听到下人来报宋老太太来了,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
刘老太君同宋老太太算是打小的手帕之交,小时真是好的像一个人似的,舍得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分享给对方,一处吃,一处玩,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快乐时光。
后来渐渐长大,宋老太太表现得越来越出挑,容貌长相,为人处事,在外面的风评,处处皆压她一头,这种姐妹情深有谁能懂呀。
当真是又爱又恨一言难尽,渐行渐远。
两个人的命运转折在于她听从爹娘安排,高嫁到伯府,嫁给了京城中有名的浪荡子。
而宋老太太则忤逆父母之命,死活非要嫁给自己的心上人——洛京第一美男宋玉郎。
果然这婚嫁啊,就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事实是这次她赌对了,看着处处比自己强的姐妹变得不如自己,那种开心的心情谁能懂?
——那是对自己在伯府几十年委屈求全的莫大肯定,让自己确信这些年的痛苦,这些年流过的眼泪都是值得的。
什么是塑料姐妹情,这就是了。
你太好了,我不喜欢。
可你不好,我也会为你难过。
我的要求不多,我希望你过得好,但不能比我好。
哪怕是比我差一点点,我们就永远都是好姐妹。
刘老太君吩咐把人请进来,如今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她都快忘记上次两个人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老太太领着俩小孙子随下人进府,正值夏日,永昌伯府到处都是花红叶绿,亭台水榭掩映其中,一派生机之色。
几人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没多远,穿过一座月洞门便是刘老太君住的院子了,下人进屋禀报。
没多会儿,两个婆子笑着从里间迎出来,其中一人打帘儿,一人上前搀扶老太太,“老太太快请,我们老太君等候您多时了。”
宋景睿拉着弟弟的手跟上,宋景辰感觉哥哥握住自己的手有点儿紧,他猜哥哥是紧张了,其实他本来也应该紧张的,可是想起爹爹说过的话,他就紧张不起来。
那天他哭后,爹爹同他说,辰哥儿住他们家房子吗?吃他们家米饭吗?既不住他家的,亦不吃他家的,凭他有滔天的富贵与我们何干?
人家轻视你,是你自己先弯下腰,给了对方轻视你的资格。
辰哥儿记住爹的话,你是爹的儿子,永远不要轻易低下你的头——如果有一天非要低头不可,那你的低头一定是这世间最珍贵的低头。
今日祖母和哥哥虽有求于人,但也绝不能让人看低了去。
宋景辰反手握住哥哥的小手,小声道:“哥哥别紧张,辰哥儿陪着你。”
宋景辰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拉着哥哥的手跟在祖母身后。
爹说过,不要端着,要放松,要从容;从容才是一个人的体面。
再次见到宋老太太,刘老太君几乎不敢相认,这真是当初那个明艳动人的徐家大小姐?
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浮光掠影中那些曾经的怨恨妒忌好像一下子就淡了,变得毫无意义。
反而两个小囡囡在姹紫嫣红的花丛里扑蝴蝶,两个少女在流光溢彩的上元节偷看宋玉郎的瞬间格外动人。
两个老太太相顾无言,却是泪流满面,而后又抱头痛哭。
哭自己,也哭对方。
是你见证了我最美好的少女时光啊。
伯府的丫鬟婆子忙上前安慰,两人这才渐渐收了眼泪儿。
老太太道:“玉盈还如从前一般,光彩照人。”
刘老太君闻言谦虚一笑,抬手抚了一下额发,保养得当的白皙手腕间戴着一枚水头极足的帝王绿镯子,她道:
“你我这等年纪了,美不美的谁还在意,倒是明珠姐姐如何苍老了这许多,若有难处怎的不早来对妹妹说,也好叫妹妹尽绵薄之力。”
老太太叹了口气,“家族子弟不争气,非他人所能帮的上的——睿哥儿,辰哥儿,快过来见过老太君。”
俩孩子齐齐上前,规规矩矩躬身行礼,“睿哥儿、辰哥儿,见过老太君,给老太君请安。”
“好孩子,都快别多礼了,来老太君这儿坐。”说着她转头吩咐旁边婆子,“快给孩子们端些点心果子来,对了,还有圣上赐得那什么海州进贡的香蕉一并拿来。”
小哥儿俩依言坐下,宋景辰终于发现为何炎炎夏日一进屋就如此清凉的原因了,原来屋子里放了好大的冰鉴,里面盛放着满满的冰块儿。
宋景辰猜那冰块儿一定是有人在不停的换,不然这么热的天早都化成冰水了。
这时,刘老太君冲老太太笑道,“老姐姐,辰哥儿这孩子长得同他祖父很像呢。”
宋老太太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缅怀之意,目光微闪,内心却是苦笑:自己这好姐妹果然也是丈夫当年的爱慕者之一。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清楚记得玉郎的模样,还能一眼看出辰哥儿长得像玉郎,看来还不是浅慕。
老太太不动声色笑笑,道:“辰哥儿长的讨喜,跟他祖父确有几分相似。”话音一转,她道:“说起来,我这老婆子今日正是为小孙子厚着脸皮来求妹妹一件事。”
“老太太您请用茶。”
“两位小少爷请用点心。”
这会儿有小丫鬟奉了茶点上来。
刘老太君一抬手,道:“老姐姐喝茶。”
“多谢妹妹。”老太太端起茶杯浅尝了一下,笑道:“万春芽翠,好茶,多少年没尝过了,今日有幸得了妹妹的福。”
说罢,她道:“妹妹素来好绿色,连这喝茶也喜欢这碧玉般的茶汤,老姐姐这正有一镯子,珍藏多年,如今鹤发鸡皮已然配不上它了,倒是妹妹肤色白皙戴上正合适,绝不会辱没了它去。”
说着话老太太从身上掏出一枚被锦帕小心包裹住的玉镯。
刘老太君刚要张口拒绝,只目光在看到那枚色泽浓郁,温润通透、 盈翠欲滴的帝王绿手镯后,拒绝的话说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这只镯子她是认识的,宋老太太大婚时戴过的,乃是她母亲给她的传家宝。
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这般完美的帝王绿了,她自己手上这枚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就算是皇宫里的娘娘,怕是也难寻到多少这般有灵气的翡翠。
正如宋老太太所说,她喜欢绿色的珠宝,尤其是不能拒绝翡翠。
想到此,刘老太君忙推辞道:“这如何使得,此乃老姐姐心爱之物,妹妹岂能夺人所爱。”
老太太却是诚恳道:“妹妹且听老姐姐一言,你我多年姐妹,就不与妹妹绕圈子了,贵府的大公子乃礼部左侍郎,认识的文人雅士多,我想麻烦大公子把我家睿哥儿介绍到方大儒门下学习。”
微顿了下,她道:“大公子人情走动,必要有所花费,亦要欠人家的人情,妹妹若不收,以后老姐姐有什么难处再不敢来麻烦妹妹了。”
刘太君还当对方有多大的事儿相求呢,原来就这等小事儿,不过想到方大儒那倔老头儿油盐不进的臭脾气,一时之间,她也不敢打保票,道:
“老姐姐既然张了这口,纵然是千难万难,妹妹也要想办法帮你一把,只这方大儒的脾气犯起冲来,连贵妃娘娘的面子都拂过的,把睿哥儿带过去可以,但人家收不收就要看睿哥儿自己的造化了。”
老太太起身,对着刘太君郑重一礼,“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妹妹能帮着浅线,老姐姐感激不尽。”
接下来,刘老太君假意推脱一番,美滋滋命人收下了镯子,只收下了镯子之后,她忽然又觉得自己有点儿草率了。
徐明珠可不是蠢人,更不是个爱吃亏的,如今出这么大血本儿,必然所图非小——
莫不是对她那小孙子信心十足?
想到此,她目光闪了闪,笑呵呵把宋景睿叫到身前,温声道:“难怪你祖母如此看重你,果然是小小年纪却气度不凡,可读过哪些书?”
宋景睿微微一礼,道:“回老太君的话,小子如今已经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好孩子,还不曾蒙学就已经读过这么多书,当真少年英才,老太君问你,这几篇文你可都能背诵?”
宋景睿低了头去,小声道:“回老太君,小子愚钝,只背会了三子经,其它两本正在努力背诵。”
刘老太君心里松了一口气,这孩子确实不错,对答得体,吐字清晰,更难得的是竟能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被老太太教得很好,搁一般小孩子里当然了不得了,但放方大儒那里,显然不够看。
想到此,她冲宋老太太笑道:“老姐姐,我看这孩子真不错,将来定能为你宋家光耀门楣。”
老太太亦笑,“那就借妹妹吉言了。”
后面时间,老姐妹俩又是一番叙旧寒暄,只刘老太君明显更爱逗弄宋景辰一些,小孩儿长得忒喜欢人,关键是没他哥哥那般聪明,别人家的孩子嘛,还是比自家的蠢点儿更可爱。
宋景辰该吃吃,该喝喝,倒也控制住了自己的贪嘴,谨记祖母的话,在别人家作客再好吃的东西,浅尝一下即可,不可伸两次手。
他吃得自然无比,就像在自己家饿了就吃东西一样,吃相也很斯文,非但不让人觉得反感,还觉得相比端正的哥哥,这孩子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贵气。
宋景辰敏感地发现哥哥和祖母其实都不想留在这里,大眼睛扑闪两下,他站起身来,朝刘老太君道:
“我吃饱了,谢谢老太君的款待,祖母我们回家吧,辰哥儿好困,想睡觉。”说着话,他小手捂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宋老太太忙站起身来,借故告辞,对她来讲,呆在这里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更不愿意留在人家吃饭。
刘老太君想法恰恰相反,她特别想跟老姐妹多聊聊天,于是再三挽留用过午饭再走不迟。
见祖母为难,宋景辰大眼睛里含了眼泪儿,他奶声奶气道,“祖母,我想回家,我想我爹爹和娘亲。”
老太太忙道:“让妹妹见笑了,这孩子没离开过他娘。”
人家孩子都哭了,刘老太君也不好再拦,宋景辰偎依在祖母的怀里,朝刘老太君摇摇小手。
“辰哥儿要走了,下次再来找老太君玩,老太君若想我了,也可以去找辰哥儿玩,我家就住在东城东榆街南巷,辰哥儿的好东西也给老太君吃。”
一屋子人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刘老太君高兴,命人给老太太装了一车实用的东西,尤其是小孩子爱吃的各类点心。
这次她是真心实意的,只要不影响到自己,不影响到自家,她是很愿意帮宋老太太一把的。
这次她亲自把宋老太太送出了屋门儿,嘱咐老太太俩家以后常来常往,老太太笑着应是,遂带着睿哥儿辰哥儿出了伯府。
马车上,老太太禁不住感慨万千,又满腔斗志,一个家族里什么最重要,不是看他有多少金银,是看他是否后继有人。
自家的两个小孙子都很出色,不说睿哥儿,辰哥儿今日竟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读书不好说,仅就人情事故这块儿,这孩子简直无师自通。
三言两语就帮自己解了不想留在伯府用饭的困境,还不会让人多想,双方都高高兴兴的。
“哥哥,你哭了。”宋景辰忽然道。
“我没哭。”宋景睿别过头去。
“睿哥儿怎么了,有什么委屈和难过快同祖母说说。” 老太太忙把小孙子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