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辰莞尔,正要转身,被韩骏从后面轻拍了一下肩膀,韩骏的大脑袋出现在景辰跟前,嬉笑着打趣道:“恋恋不舍呢?”
景辰睨他——
韩骏自觉闭嘴。
韩骏识趣地说正事儿,他带着几分不确定道:“景辰,方才不方便问你,你这是打算要与高家硬碰硬?”
景辰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韩骏:“!!!”
韩俊朝景辰竖起大拇指,复又咽了口唾沫道:“景辰你可想好了,宫里皇贵妃的肚子可没落停呢。”
景辰点头:“我知道。”
韩骏:“那你还——”
景辰淡定且坚决:“陛下并非是非不分之人。”
韩骏深吸一口气,这话听起来无比苍白扯淡,但又叫韩骏不敢反驳。
反正韩骏是绝不相信景辰是这般天真之人!
宋景辰确实不天真,他想得很清楚。
皇帝想要宋家同高家站到一处,那么反过来也可以说皇帝想要高家同宋家站到一处。
宋景辰领会圣意,毫不犹豫将上善楼三成的分红拱手让给高家,足够显示出宋家想要与高家交好的诚意。
反观高家,宋景辰做到如此地步,你高家仍步步紧逼不知足,那么你高家心里究竟有没有皇帝?有没有未来的“皇嗣”?
你高家只顾一己私欲,完全不顾忌皇帝的一片苦心,你对得起皇恩浩荡吗?
所以景辰此时完全不怕激怒高家,非但不怕,他只怕高家人不够得寸进尺,赵鸿煊作为帝王最厌恶的便是臣子不懂站在君王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高家若连这点都拎不清楚,那也不配做未来太子的母家,皇帝一定会替高贵妃生下的皇嗣再找一位更合适的“嫡母”。
所以景辰此时非但不担心得罪高家,他还要高家“好看”。
他要杀鸡儆猴确立宋家的地位和权威,毕竟宋家从一介破落户到如今的朝廷新贵,还从未正式向人亮出过爪牙。
当然这些话景辰都不会同韩骏说,不止不会同韩骏说,他不会同任何人说,包括赵敬渊,包括郭午。
每个人都需要隐私和空间,将自己全然的坦诚在另外一个人的面前等同于自贱,这是景辰从小就被教会的道理。
幼时景辰跟随秀娘出去串门时他就观察到后街的石头娘人很好,可包括娘亲在内的所有人对她说话都很随意,甚至会说一些难听的话。
景辰问秀娘为何大家都不喜欢石头娘,秀娘告诉他是柿子专挑软的捏,他似懂非懂跑去问爹。
三郎问他:“辰哥儿同人一块儿玩耍时是喜欢占上风还是被欺压?”
景辰小手叉腰,霸气道:“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要他好看!”
三郎又道:“爹问你,你把人打倒时有什么感觉?”
景辰洋洋得意道:“感觉我比他强壮,我比他厉害,他是我的手下败将。”
三郎道:“你喜欢这种比别人强壮的感觉吗?”
景辰点头。
三郎道:“别人也都同你一样喜欢占上风,喜欢这种比别人强壮的感觉,但在不了解对方虚实之前他们都聪明的选择克制,选择以和为贵。
石头娘却连自己一天吃几碗饭都喜欢同人说,她把自己家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别人,别人不光知道了她的虚实,还知道了她家里的虚实,如此就对她没有了顾忌,没有了顾忌就开始试探,试探一旦成功就会变本加厉。
你看春妮儿娘那般老实的一个人唯独对石头娘说话不客气,你想想是为什么呢?”
景辰:“这还用说,她要把她从别人身上受的气在石头娘身上找回来呗。”
三郎摸摸儿子的头:“那你说春妮儿娘是坏人吗?”
景辰挠挠头:“她只对石头娘坏,却对我好,她还把她家杏子树上结的果子给我吃呢,她给我又黄又大的吃,却给春妮儿小的,春妮儿哭了,男子汉不欺负女人,我把大的换给她了。爹,我没给咱们男人丢脸吧?”
三郎笑了,“好孩子,你做了自己该做的。”
三郎:“所以,春妮娘为什么只对石头娘坏,是因为石头娘的所作所为激发了她恶的一面。”
景辰:“那她对我好呢?”
三郎:“你说呢?”
景辰:“因为我又聪明又可爱又好看,人见人爱,不光她对我好,后街所有人都对我好,人人都爱宋景辰。”
踏青归来三日后,高讳左想右想咽不下心里那口气,又找范庆阳过来商量对策。
范庆阳比高讳难受百倍。
这么多年,他认为自己一直都生活在宋景辰的阴影下,他为了宋景辰这个对手,努力读书,发奋图强、痛改前非,但那日宋景辰竟然直接无视他。
无视他?
换句话说人家根本没把他当成一盘菜!
这对范庆阳的打击可太大了,以至于这几日他饭都吃不下去,但范庆阳并未将宋景辰一反常态的嚣张态度同范盛说,他丢不起那人。
范庆阳与高讳凑到一处,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高讳的意思是让母亲和妹妹跑宫里告状,范庆阳摆手表示不赞同。
范庆阳心里骂道:“蠢货!”
他嘴上却是语重心长:“高兄不可,万万不可频繁跑去宫中告状,需知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可不是专门为了处理你们高家的这些事,在你我看来是天大的事,在陛下眼里可未必。”
高讳认为范庆阳所言有理,问他可有对策?
范庆阳知道宋景辰最是护犊子,就看之前宋景辰为了上善楼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厨子同施国公府对上就看出来了,心思几转,他同高讳道:
“高兄,宋景辰名义上是给了你三成的股份,可除了咱们之前塞进去的那名账房,这上善楼上上下下全都是他宋景辰的人,他们只认宋景辰而不认高兄你,高兄这上善楼的东家在外人眼里可是有名无实。”
高讳忙道:“我倒也想安排些自己人进去,不过伙计、厨子这些不顶用,需得管事才行,可我手低下并无做过管事之人,一时之间也不好找。”
范庆阳摆手:“高兄此言差矣,不要说你我,咱们就说当今的皇帝陛下,他最看重的难道是才能?”
高讳瞪眼:“难道不是?”
范庆阳想骂娘,他娘的皇帝真看重才能,他能提拔你们高家?
范庆阳强忍住对高讳的鄙视,解释道:“才能只是一方面,皇帝陛下最为看重的还是忠心,需知光有才能却无忠心比无才还可怕。”
话音一转:“高兄亦是如此,你手低下人没做过管事又如何,只要他们对你忠心就足够了,再说了你安插进去的人主要目的在于帮你控制宋景辰的人,又不是真为上善楼当牛做马。”
高讳摸摸下巴,不无担忧道:“上善楼真乱了套也不太好吧,毕竟这上善楼也是我的。”
范庆阳阴阴一笑:“高兄怎地如此糊涂,这上善楼是宋景辰的心血,倘若真乱了套,他不比你着急?
届时咱们逼得他走头无路,你看他向不向你低头?
想想洛京城的第一公子向你服软认输,那么以后谁才是这洛京城的老大,还用说?”
高讳被范庆阳怂恿地两眼放光,他自认他自己长得其实也就比宋景辰差那么一点点而已,凭什么他就不能像宋景辰那般万众瞩目?
平心而论,高讳长得还行,但跟景辰差得可真不是一点半点,但自从高贵妃怀上皇嗣,高讳被恭维得次数太多,其他方面他都乏善可陈,可不人家也就只能逮住他的相貌可劲儿夸。
宋景辰才不会直接出面同这俩无赖斗,他只交代给刘九香一句话:“无需客气,天塌了,有他在后面顶着。”
第306章
上善楼管钱的、管物的、管人的、林林总总八个管事, 如今八个管事均听命于大管事刘九香。
高讳想要安插管事进上善楼,绕不开刘九香。高讳想不清楚宋景辰是那根筋搭错了,竟让一个婆娘管着整个上善楼。
不过这不是紧要的,紧要的是他收拾不了宋景辰, 还对付不了一个婆娘?
不几日, 真就给高讳寻到了好机会, 上善楼负责采购的李管事家中出了变故, 景辰准其回家料理,高讳想要趁此机会塞他的人进来代掌李管事之职,这采购可是地地道道的肥差, 若能换成自己人可再好不过。
高讳打得什么坏主意九香哪能看不出,人是不可能放进来的, 就看话怎么说。
依照公子的意思总归不用太客气。
另外,整个上善楼这些日子苦高家人久矣,若她能替众人出了这口气,往后谁人还好意思拿她女子的身份说事儿?
思及此, 九香不由呆了一呆, 她想:自家公子既然下了决心对付高家人, 有他在后面撑腰,楼里哪个管事还会惧怕他们高家?
偏偏公子把这样立威的机会给了自己。
九香的眼圈儿红了, 公子这是怜她一个女人家在男人堆里做事不容易哩。
她终于明白宋景辰那句轻飘飘的“好好干,公子我是惜才之人。”原来不是随口一说。
九香红了眼眶, 落在对面高讳眼里却是这婆娘不敢惹他, 所以才急得掉眼泪儿。
为免夜长梦多,高讳对跟在他身后的矮胖中年男子道:“表叔, 今日起你便先代李管事之职。”
这位表叔面露得意之色,正要开口, 对面刘九香却笑吟吟抢先开口,“高公子咱们移步厅里说话方便些。”
刘九香怎么说都是女子,与两名并不熟悉的外男共处一室,确是不大妥当。
高讳皱眉瞥了刘九香一眼,这话怎么听他怎么觉得不对味儿,说得好像他堂堂当朝准国舅会对眼前这其貌不扬的粗鄙女子有什么想法一样,简直是岂有此理!
可他若不出去,好像也不对,坐实了他非要同这粗鄙婆娘共处一室似的。
高讳重重冷哼一声,刘九香做了个“请”的动作,引着二人来到厅中一处雅座。
在大夏,经商的女人并不少见,与男子谈生意也是常有的事,并不违和。
伙计端上茶来,刘九香笑道:“高公子果如传说中所言,是个热心肠哩,不过呢,莫说一个采购的管事请了几日假,便是咱们楼里所有的管事,包括我这个大管事全都请了假去,咱们上善楼也乱不起来呢。”
高讳没有听出刘九香说他热心肠实际是讽刺他手伸得太长,他的关注点在于为什么上善楼所有管事都不在上善楼也乱不起来。
高讳纳闷道:“这是为何?”
刘九香说话时并没有压着声音说,相反她声音还不小,且她又是女子的声音,旁边桌上有吃酒的客人不妨听了一耳朵,不由也被她话里的内容挑起了好奇心——他们也好奇为何上善楼所有管事都不在也乱不起来。
刘九香不由语带自豪道:“因为咱们上善楼与别家酒楼不同,在咱们这里不言大,不言小,楼里上上下下俱都按照楼里的章程来。
有章程在,人人便有理可依,就说这几日管采买的李管事家里出了变故,依照咱们上善楼的规矩凡家中有红白之事,可准三日事假,三日内工钱照发,我这个大管事只管照规矩批假就是。
若我这大管事不在,李管事亦可直接先行休假,过后同我说明缘由即可。
同样,虽李管事不在,李管事下面之人只管照楼里的采购章程办事即可,这外面送来的肉、菜、油等物收与不收亦并非李管事说了算,还是楼里的规矩说了算,这肉菜何为新鲜、何为不新鲜俱都有详尽的说道,比照即可。”
说罢,刘九香朝高讳一拱手,笑道:“如此,李管事不过休息区区几日,那就用得着找人替代,高公子实在多虑了。”
高讳:“!!!”
刘九香继续扬声笑道:“我们公子善经营,您做咱们上善楼的股东再省心不过,只管坐等着分红就是了,其他的事儿一概用不着您操心哩。”
九香这话在座中人懂得都懂——可不省心吗,一文钱不出就分去上善楼的三成股,这事儿在圈中并不是什么秘密,高家人自己不说,宋景辰可没义务替他瞒着。
高讳听出不对味儿来,正欲发作,就听九香继续笑道:“您若非要插手操心,咱们这些人真不知该按您说得做还是按楼里的章程做哩。
这要按您说得做坏了规矩不好;可若不按您说得做,就怕您挑了我们的理。
这还罢了,若您一气之下想左了去,认为是我们家公子故意同您作对,因此生了间隙,咱们可怎么担待的起哦——”
“你个贱货算什么东西,你敢教老子做事!”
高讳身边的表叔暴怒,扬手便朝着九香脸上招呼去!
这位表叔在家里面对自己家婆娘作威作福惯了,九香长得不漂亮,身段亦不苗条,肤色还因之前在乡间劳作是那种略带粗糙的小麦色。
九香的种种像极了他家婆娘,都是他最看不上的那类女人,天生长着一幅挨揍的脸,可偏偏眼前的女人不像他自己婆娘一般趴在地上老实挨揍,竟还当着一屋子人挤兑他们,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岂有此理!
若是他自己婆娘敢这样,把嘴扇烂,让她知道疼了,看她下回还敢顶嘴!
变故突生,九香亦是完全没想到眼下情形,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左侧脸颊迅速红肿起来,五个短粗手指头印子清晰可见。
眼下正是傍晚用饭的时辰,厅里坐了不少食客,见此情形顿时一片哗然!
在旁人看来,这哪里是打上善楼大管事的脸,这是在打给宋景辰看,打宋景辰的脸呢。
高讳表叔打完了人仍觉不解气,狠瞪刘九香一眼:“丑人多做怪,上善楼怎么会让你这等上不了台面的丑婆娘做管事,食客看见你这张脸都晦气。”
刘九香是什么人?
她看人很准,眼前身材矮胖,五官挤做一团都没绿豆大的男人不就是阴沟里的老鼠,喷出的气儿都带着冲天臭味儿。
同畜牲讲道理,不是他有毛病,是你有毛病。
对付畜牲就得用对付畜牲的办法。
“来人!”刘九香咬牙大喝。
话音刚落,周边几个伙计瞬间围拢上来,这几个伙计都是新招进来的,却对九香很忠心。
至于为什么忠心,亦是有缘由。
新人初来乍到被老人挤兑再正常不过,毕竟哪里能没竞争呢,上善楼又不是桃花源,亲兄弟俩还在爹娘面前争宠呢。
刘九香虽不是新人,却是女人,在一众男管事当中天然被排斥,尤其她还没有女人的天然资本——美貌!
原本她是管着楼里后厨里洗碗刷锅烧火的那帮子人,眼下骤升为楼里所有男管事的顶头上司,谁能服气?
不光不服气她,对景辰的决定亦多少有些微词,只不过他们是万万不敢对景辰生出任何不敬的想法,却认定刘九香的不是。
没有其他管事的配合,九香这大管事的职位其实有名无实,对此九香一时半会儿也无对策,她只能做眼下自己能做的,对这些新来的伙计加以关照,多少算是有自己能指使动的人。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几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不由分说上前将高讳表叔胳膊反扭制住。
刘九香一句废话都没有,抡圆了胳膊,上去就照着男人的脸啪啪啪左右开弓打个不停,畜牲比人脸皮厚,你得用上劲儿他才能知道疼呢,不痛不痒它可长不了教训,揍成猪头才能配上他畜牲的身份。
整个厅堂之中先是鸦雀无声,随后哗然,继而发出哄笑,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热闹那都必须好看。
高讳从震惊中缓过味儿来,下意识上前阻拦,表叔挨打那打的也是他的脸呀。
这会儿楼里其他管事亦都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了,他们对九香只是内部矛盾,对高讳那才是真心实意不打折扣的厌恶,一个萝卜一个坑,高讳的人安插进来,就意味着他们之中的人被清除出去。
大堂管事朝下面人一使眼色,跑堂的伙计俱都是机灵之辈,心领神会上前拉架,明是拉架,暗里借着同伙的掩护朝高讳身上招呼。
高讳吃痛怒吼:“你们大胆!”可惜他的声音很快被捂了下去,乱哄哄中谁打了他,谁又捂住他嘴,他哪能看得清。
正这时,有位正用餐的“少年”却忍不住扬声叫起好来:“打得好!”
见众人朝她看来,这位少年扬声道:“一言不和便打人,还照着脸打,人家还是位娘子,欺负女人,咱们天下爷们儿们的脸都让这种人给丢尽了。
何谓美丑?
品端则清,行正则雅。圣人言,善为美,恶为丑,君子当察其心而辨美丑,非止于皮囊。
再者,我等“皮囊”皆为父母所赐,辱人皮囊等同辱人父母,我大夏以孝治天下,皮囊被辱而不还击,视为大不孝!”
少年音色清朗而又抑扬顿挫,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可太理直气壮了。
众人就听那少年又道:“景……宋景辰公子早就说过,上善楼最大的风水便在于这个镇楼的‘善’字,依在下看来,惩恶即是最大的扬善,所以我说这位娘子打得好、打得对!”
少年隔壁桌一位衣着富贵的老夫人亦是出声:“我老婆子也是女子,一想到同一个欺负女人的杂碎在同一间屋子用饭,老身我就恶心得想吐出来,来上善楼的皆为雅客,断然容不下这等污秽之人,没得倒人胃口。
若上善楼再允这等粗鄙之人入内,这餐食便是再美味,老身也不想再来。”
“是哩,也不撒泡尿看看他自己长什么德性,还有脸挑剔别人。”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纵然高家二人众目睽睽之下被教训,可打便打了,给他作证就是得罪宋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愿意掺和进这等复杂的事儿中,看个热闹就完事儿。
讲理讲理,讲在前,理在后,怎么讲比较重要。
事情既然闹开,就要闹大,这场闹剧传到皇帝耳朵里才是宋景辰的目的,反正他不在现场,反正九香是个女子,做出大厅广众之下打女人之事,还能指望高家是什么能糊上去墙的好泥?
高家能成为未来太子臂膀?
累赘还差不多。
正如景辰预料中那样,上善楼所发生的事情均一字不落地落入到赵鸿煊的耳朵里,包括高家先前入股上善楼一文钱未掏之事。
赵鸿煊勃然大怒,只不过高贵妃怀着身孕他不得不按下怒火,高家人在他心中成为被彻底放弃的死棋。
范庆阳从父亲那里听到消息心生忐忑,宋景辰顾忌高贵妃可不代表顾忌他们范家。
他太过高看他自己了,景辰可没功夫搭理他,不止是他,高家人也不是景辰的目标。
景辰是要通过高家之事让皇帝想明白:皇帝最大的指望其实只有宋家,给了父亲官职,却舍不得放权,关键时候要父亲赤手空拳替他卖命?
留给皇帝的时间不多了,同样留给宋家的时间也不多,宋家若不能在赵敬渊上位之前获得真正的兵权,宋家便会如今日这般被人任意拿捏。
正如父亲所言,权力会同化每一个拥有它的人,赵敬渊也不能例外,景辰不热衷于权力,但他想做之事却离不开权力的支持,
景辰心里很清楚,他最大的靠山不是赵敬渊,而是父亲,是整个宋家。
在大凉州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眺望远山,景辰幻想过很多事情,幻想他的快意的人生,幻想他的美好爱情,然而事实上自从走出大凉州,他的每一步似乎都是身不由己被裹挟推赶着做出选择。
一切皆非他梦中模样。
他以为自己距离长大还很遥远,可眨眼他就自发自觉得活成了“明白人”。
他与赵敬渊终究都活成了“明白人”。
衍宗师傅曾说:乖徒儿,你终究会活成你讨厌的模样,那时候你就长大了,成熟了。”
他问:“为什么?”
衍宗师傅嘿嘿一笑:“因为妥协才能长大呀。”
他还问:“为什么?”
衍宗师傅笑而不答。
他气鼓鼓道:“凡事总有例外!”
衍宗师傅瞅他:“那么,凭什么你就是那个例外?”
第307章
上善楼的事情告一段落, 高家人一夜重回解放前,上善楼的三成分红就这么没有了,高家自然不会怪自己贪心不足蛇吞象,高讳对范庆阳恨之入骨, 若非范庆阳出馊主意, 高家如何会沦落到这般惨淡局面?
失去上善楼后的巨大落差, 再加上出事后范庆阳的避而不见, 让高讳逐渐失去理智。
终于在一次堵到范庆阳之后,俩人扭打做一团,范庆阳做贼心虚, 高讳则在仇恨的烧灼下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高讳掐住范庆阳的脖子将其头往墙上咣咣猛撞, 直到范庆阳的身子像面条一般瘫软在地……
范庆阳头部受到重伤,昏迷半个多月,总算是救了回来,只是再次醒来, 竟成了谁都不认得的“痴傻儿”。
范盛唯一的嫡子被高家彻底毁了, 尤其这个不成器的亲大儿最近才刚刚开了点窍, 知道读书上进,也知道做事要用脑子, 范盛也算是老怀甚慰,不想出了这等事。
自此, 范家与高家之间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景辰从韩骏等人口中得知此事, 沉默半晌,终是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韩骏几人都言范庆阳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罪有应得, 景辰太过良善,只有景辰自己心里清楚——
早在他了解到是范家在背后唆使高家之时, 心中就隐隐有了谋划,所以他才会将上善楼的三成分红痛快分给高讳,且是按月给。他是要让高家人品尝到从天上摔至地下的滋味。
如此,以高家人的德性必然要找范家的麻烦。
高、范两家成仇,皇帝如何会放心让范家辅佐高贵妃肚子里的那个?
现如今也正如宋景辰所料,出了范庆阳一事,赵鸿煊用于辅佐未来太子的可选之人又少一个,他不得不重新估量宋家对于朝局稳定的重要性。
顺利成章地,更多实权被下放到宋三郎手上,赵敬渊自己都没有想到宋家就这样成了他夺宫成功与否最关键的一环。
赵敬渊对宋景辰一直不错,只不过随着他身份的转变,这种“
好”又与幼年时的单纯不同,慢慢就带上了些许不易觉察的、居高临下般恩宠的味道。
就比如说他亲自为宋景辰烤鹿肉,他会有一种隐晦的优越感,那意思大概类似于:他堂堂忠亲王亲手在为景辰烤鹿肉。
宋景辰七窍玲珑心,如何能没有觉察?
只是他坦然接受。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本就一直处在变化当中,彼此的经历在变,心境在变,地位在变,这都再正常不过,给彼此留有空间和余地才是对多年兄弟感情最大的尊重与维护。
总归,景辰是洒脱的。
这倒并非他小小年纪就修炼的如同他祖父宋玉郎一般心胸豁达。
如果说宋玉郎的豁达来自于长期受疾病折磨后生死开淡的开悟,那么宋景辰的这份豁达就是他命好了。
说人话就是人家景辰是团宠大户,少你一个赵敬渊崩不了盘。
时间过得飞快,说着走着就进入到盛夏,宫里面高贵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外面的天气则是一天比一天热,不动窝就是一身汗。
赵鸿煊的身子骨属于是一入秋冬就各种毛病都来了,这大夏天反倒是要好上许多,加上高贵妃眼瞅临盆在际,且胎象平稳有力,赵鸿煊人逢喜事精神爽,精身头儿较之以往强上百倍。
此时高贵妃居住的安喜宫气氛紧张,如临大敌。宫殿外重兵把守,宫殿内经验丰富的产婆同御医随时待命,谁都知道高贵妃肚子里的龙胎倘若有半点儿闪失,安喜宫内内外外的人全都得跟着人头落地!
也只有对高贵妃龙胎来历心知肚明的赵敬渊按部就班地布置着一切,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高贵妃一举得男,是为赵鸿煊的“大喜!”
待到三个月后入冬,正是孩子百日,届时再让赵鸿煊得知真相,是为“大悲”。
赵鸿煊这身子骨怕是禁不起大喜、大悲以及天气乍凉的三重打击。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没人会怀疑到他赵敬渊的头上,通往帝王龙座的道路上从来都是沾满鲜血,先帝是如此、赵鸿煊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他这已经是尽最大的仁慈让这场宫变流最少的血,实现平稳过渡。
宫里紧张,宫外亦气氛微妙、暗流涌动。毕竟高贵妃能否生出龙子关系着整个朝廷局势,也关系着朝廷众臣的富贵荣辱。
就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过了半个多月,高贵妃临盆了,虽是早产了些时日,但一举得男,母子平安。
终于松了一口气,皇宫内一片欢腾,赵鸿煊龙颜大喜、为给小皇子祈福大赦天下!
与之相反,忠亲王府内的气氛则略显沉重。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关于小皇子非皇帝亲生之事,非必要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是以安王妃同安王爷并不知小皇子身份上的猫腻,只以为赵鸿煊后继有人,自家儿子危险了,心绪不宁,忐忑难安。
不止安王、安王妃如此。
那些原本站队赵敬渊的朝臣亦是人心浮动,其中不乏赵敬渊的一些亲信之人,一时之间忠亲王府倒显得格外冷清起来。
这日午后,偷得浮生半日闲,赵敬渊兴致所至,索性驾一叶扁舟横卧碧波,隐匿于亭亭莲叶间,抚琴自娱。
琴音起,若潺潺流水在山石溪涧流淌,或舒缓或湍急,却难掩欢快基调。
湖边,不知何时到来的景辰听着赵敬渊的琴音微微蹙眉,在这个时间点,赵敬渊奏出这般曲调,实在太过违和了些。
敬渊竟然这般胸有成竹么?
他依仗的是什么?
按下心思,景辰随手摘取一片柳叶含在唇间应和起赵敬渊的曲子,柳叶发出的声响不算很大,但夹在唇间发出的气声有些接近于笛音,清脆、明亮,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