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在多年以后,即使大家都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事业与人生新阶段的朋友圈,天南地北渐行渐远,聊得少了、聚不起来,也至少能从回忆里提取出残留的灼热的真心,不至于太遗憾。
像里包恩这么会看人,甚至擅长解读微表情到疑似能读心的类型,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唯独不希望他消失,从此往后几十年都联系不上。
而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才直白地、确切地提出过承诺,让我不用担心啊。
如果这是漫画分镜,我的脑袋后面一定有一个加粗的问号:难不成他觉得我只是说说,而不是真的把他看得很重?
而正要追问,不远处的公园入口忽地传来一声呼唤。
“新奈——”是波岛的声音。
“来了。”
我被打断思绪,马上收心,拿着文件夹转身走去会晤,一边再大致清点了一下她要的资料总数,“应该就这些没错,你回去再检查检查。”
“OKOK。”波岛接过文件夹,也自己翻开,粗略地看了一眼,“没问题,辛苦你帮我打印啦,谢谢!”
“小意思。”
“你吃过了吗?”她合上夹子。
“刚买了便当,待会儿就吃。你呢?”
“我和同事在外面吃过了。”
寒暄之际,波岛朝我身后瞄了两眼,旋即有点严肃地看向我。
“小新奈,”她的声音压低,半开玩笑道,“那是新交的男朋友?很有型诶,总算是个像样的熟男了。之前的孩子会很伤心吧?”
所幸她没有把冲绳见过的小男孩和现在的里包恩联系到一起。
经过一个上午,我竟然已经感觉到习惯,连吐槽的功能都彻底关机。于是面无表情摇摇头,不见怪地照常解释了几句。
而波岛也不是热衷于刺探八卦的人,只是混熟了,没事开开我玩笑,这个话题很快就揭了过去。
“那我先走了。”
“回头见。”
“对了,”忍不住操心的波岛没走两步又回过头,叮嘱道,“虽然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也相信你不会轻易被骗,但要是打算交新男友,还是要在人品上多把关哦。”
我听得一笑,作势要赶她,“知道知道,我才不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要是犯了,你到时候得陪我喝酒。”
一杯倒的波岛拍着胸脯说可以,接着笑嘻嘻地捏着文件夹朝我挥手,溜回公司。
我折返到公园长椅边。里包恩已经把热过的两个便当盒从袋子里拿了出来,最后掏出一个厚蛋烧三明治。
见状,我飞快凑去,坐到椅子另一头,及时讲解:“我还不太确定你现在的食量,所以多买了一个三明治。你吃不完的话就放着。”
里包恩悠闲地拆开包装。
“黑手党吃霸王餐,不,吃自助餐是常有的事,食量小的家伙一般都是文职。我不是。”
我:“你刚才说了霸王餐对吧。”
里包恩:“新奈,这个三明治有点凉了。”
我:“刚才让你吃你不吃现在叫我有什么用!自己去便利店热。”
就着公园舒缓的微风与秋景,我解决完午饭,顺便制止了里包恩企图把在家待机的史卡鲁摇来跑腿的恶魔举动。回工位前,再把先前被他不正经地混过去的正事提了起来。
“我不会跟你说客气话,所以想让你轻松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真心的。”
我率先从长椅上站起身,拿着那本职场沟通书,态度坚定地没收,“少看这种书。从晚上开始,不用接送我上下班了。像是加班太晚这种情况我再打你电话。”
男人跷着二郎腿,两手抱臂。从我的视角看,他的眉眼都被帽檐低低遮住,只见唇线平直,微微抿起。
随后,他不知在想什么,不置可否地模糊应了一下。听不清是轻哼还是叹气。
我耳提面命:“在吗?收到请回复。”
里包恩却偏偏扭过头,用后脑勺对着我,这回真切地哼了一声。
“用完就扔,你果然很有当黑手党的潜质。”他一听就是故意闷着嗓子道,“既然你想,就随你喜欢。”
我:“…………”
我:“你已经不是小孩了,生闷气装可怜的效果早不如前好不好!而且这几句话是化用的前几天给你看的电影里面女主角的台词吧?!再者你就算是彭格列HR也不要心思歹毒地夹带私货了,我不会当黑手党的!”
里包恩这才转回脑袋。
果不其然,他的唇边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让我想起他还是婴儿时小猫般的笑脸。根本没有嘴上演得那么委屈。
杀手抬眼看我,“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新奈。上一个说死也不想当黑手党的家伙,现在已经是个勉强姑且暂时稍微算得上合格的继承人了。”
我嘴角一抽,用头发丝想都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更强烈的吐槽欲随之涌来。
“那个勉强什么什么的定语你是认真的吗?人家孩子不想当就不想当喽。”
里包恩不以为意地哂道:“我当然是认真的,他还远不够格,只是比起最开始确实有了不少长进。等你看到他那副样子就能理解我了。”
我:“我的重点是‘不想当就算了’不是你认不认真啊!”
第58章
虽然里包恩那样严格地评估自己的学生, 但我也知道,他实际上比谁都认可那位年轻的继承人的能力和资格。
以前平时没事聊到他原世界的故事,这位老师提起两个学生(一个说是已经出师了), 话里话外总会透露出富有默契的熟稔, 这令杀手冷峻的气质都变得颇为亲切。他始终在为那两位年轻人的成长而感到骄傲,这是毋庸置疑的。
要是有人质疑, 站出来撑腰、帮忙说话的反而会是他了。
我其实觉得里包恩谈起过去的人或事时眼睛亮亮的,笑起来的模样也相当放松惬意, 所以听着听着, 也爱屋及乌地对他两个学生产生不少好感。
虽然里包恩表示他们一个比一个擅长平地摔,但一听都是好孩子, 出师的那个好像也才小我两三岁, 不过是大学生年纪。
因此, 我偶尔也会在他损学生的时候随口维护他们两句。
结果里包恩后来又不怎么提起学生, 我问了也只让我不用在意他们,只会时不时想起来两人的废柴程度,然后跟我吐槽。
这人很少把心里的吐槽说出口,但聊得多了,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他对于学生经历过大风大浪后还是连隐形眼镜都不敢戴而有点心情无奈, 以及对于学生的某个伙伴(似乎也被里包恩带教过一段时间)至今仍然真情实感地把黑手党当成游戏这件事感到奇妙。
不能怪他,换我我更会忍不住在脑内吐槽刷屏半天。
另一方面, 因为有里包恩的存在, 我也对他身边的人心生好奇。
就如惊讶于他居然有史卡鲁那样的熟人,我也不免想要知道,这个随着时间慢慢揭下神秘面纱的保镖的交际圈到底长什么样。
他是杀手, 那么肯定有同为杀手的朋友;据说以前世界最强的几个人凑在一起,职业各异, 国籍不一,我只知道有替身演员和科学家,以及他认识一位来自中国的品茶专家;而学生是国中生,那应该也有认识不少年纪轻轻的小朋友吧?
之前一直是小婴儿的话,搞不好还有真正的三、四岁的朋友。虽然里包恩或许不会承认朋友这个界定。
我由衷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不过这些问题,等自然而然地聊到之后再满足好奇心也不晚。
毕竟我也没有完全把以前的经历、认识的朋友全部让里包恩知道。即使他通过调查提前了解过我的家庭构成和人际关系,也不至于连我的心路历程都了如指掌。
谈及过去时,我有分享过童年的糗事,也有提起中学时拧巴的青春叛逆期,但也仅限于提过。
说得不多,简单带过,里包恩只是静静地喝着咖啡,侧耳倾听,最多调侃几句,适当接话,不会追问或者深入打探。
所以相对地,我也不想打破这个恰到好处的边界感。
这个人的现在与鲜活的当下正摆在眼前,包含着组成对方的每一寸过去的光阴。和他说话时,也是在与过去的每一个他交流,这就足够了。
至于里包恩说,我看到他学生后就会理解他无情的评价——我难免还是有点对此存疑。
先不说我一个异世界的人有没有机会和那位继承人碰面,就算有,想必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向来是提倡年轻人活得开心轻松,能不吃苦就不吃。
越会吃苦,苦就会从四面八方为你奔走而来。
所以即使很多事做不好,难以上手,也没什么关系。
人都会犯错,都会迷茫,慢慢找到自己想走的路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这套观念只适用于还没长大、与我没有利害关系、正值青春时期的小朋友。
如果同事是个什么事都办不好,有人推着走还不乐意的拖油瓶,我的心情就和大学小组作业分到划水蹭分不做事的人一样想为东京犯罪率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比如现在。
“他说什么?”
“新奈,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可怕……”
我一手撑在隔壁的工位桌桌角,一手插兜,冷静地低头瞧着同事。她捧着手机,小声嗫嚅,也是颇感无力的模样。
但我确实一时没理解,又道:“你别怕。这个叫花田的新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同事说:“就是他觉得分给他的工作太多了,他每天都要通宵工作,很不公平,他就去找领导说了这件事,说我们分配不合理。”
我问:“领导怎么说?”
同事道:“我也还不太清楚,但听说是允许他退出项目组,所以他直接把群退了。”
“他和高木先生什么关系?”
“不懂……”
我大致了解,便不多言。上司的工位空荡荡,我左手随意抽了几张纸质材料,右手拎杯子,快步走到茶水间,正好经过坐在卡座沙发里的高木。
他对上我的视线,立刻咳了两声,放下咖啡杯,对着亮屏显示SNS界面的手机装作通话状,故作忙碌地拖长音说了几句“行,那就这样”、“下次再谈时间”之类的生意腔假话。
紧接着,才背靠沙发,努了努嘴,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盯手机,看也不看我地开口:
“友寄啊,也是干完活了来接咖啡?”
“是的,刚才在帮实习生检查文件格式,”我把杯子放到咖啡机旁边的台面上,顺手翻了翻手头的纸,“初出茅庐的新人总是很容易出情况。”
“嗯。”
高木神色严肃地沉沉应声,又抬起一边眉毛瞄了我一眼。我接完饮料,一转身,他就卡痰似的再咳嗽了两下。
“这几天持续降温,您注意身体。”我说。
“是有点着凉。不过你不用管我,好好工作就行了。”他照常摆起领导架子,但随后又状若无意地提道,“那个啊,友寄,你带后辈也挺辛苦的。我呢,刚才也得知有个新人不习惯本部的工作强度,所以正好,让他退出你们那个组,请假休息两天,再适应一阵子,你也不用带得太累。”
有意思。但至少高木心里也明白是新人的毛病。
我于是带着敬语直言,扯了一套客气话,感谢上司的体谅。随后表示新人退得突然,进度没对接给我们,相当于他那份的两周工作量等于没做。虽说我可以马上分配给组员,让大家尽量分工补上,可其它组员和实习生多少都会有怨言,也影响推进效率。
高木慢吞吞地沉吟片刻。
“唔。这我自然知道。顺带一提,你打算怎么做?”
“先找花田问清楚情况,让他把之前由他负责整理的材料发过来。”
他隐隐松了口气:“这种小事你直接去做就行了。没别的事就赶紧回工位。”
当然是直接找就行,但是实习生一看就和他关系匪浅,提前知会一声能免掉很多潜在的幺蛾子。
我没再跟高木废话,回办公室找到花田的联系方式,直接打了个电话。
发了邮件,过了半个小时,擅自退组的新人才回了信,说自己在家补觉,没接到电话不好意思云云,并附上我需要的压缩包。
点开一看,就三份文件,备注很乱,内容零散,格式漂移。
每天通宵干活,通出来的就是这些东西?
同事抱着茶杯凑到我电脑边,陷入几秒诡异的沉默,道:“怎么办?”
“全部重写,我待会安排一下分工。他负责的这些内容做起来花不了多少时间。”
“要不要把花田叫回来?”
“没必要。”我啜饮一口加了方糖的咖啡,“叫了更麻烦。”
而正当我准备着手把这个缺漏的部分补上,大不了加加班搞定时,本来还一直在摸鱼的上司忽然如一道飓风闪现到办公室。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高木明显刚才有所跑动,却还努力压抑紊乱的呼吸,若无其事地背着手在我们工位绕了一圈,“上头临时调了个新人过来,刚好,你们不是缺人手吗?”
同事们纷纷面露惊讶。
“瞌睡来了送枕头?有这种好事?”
“不要又是那种类型就行……”
“其实都快搞定了,来不来人都无所谓吧。”
“呃咳!”高木重重一清嗓。
窃窃私语声渐弱。我见高木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不好的预感应运而生。
上司:“友寄,你比较有经验,负责带一带。待会我让他来找你。”
我:“是。”个毛啊,之前谁说我辛苦来着?
临时调来的空降新人估计也做不了太多事。
我不抱任何希望地想着,把分内的工作处理完,开始补漏。正拿座机电话打给销售部确认数据,余光便瞅见桌对面的同事朝我比手势,示意门口有人找。
一边拿笔记着数据,我一边转过头。
看见站在门口等待准许的人的瞬间,我平静地感受了几秒无力吐槽的心堵。
“这些可以吗?”电话那头传来别部的询问。
“可以,帮大忙了,谢谢你。”
“应该的。”
我把听筒挂上。
在缄默中习惯,在习惯中无言以对,我朝门口招招手,临时抵达的空降新人乖乖走到我桌旁。
“你好,我是友寄,”我站起身,伸出手,“高木先生应该和你说过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来问我。”
身穿一袭非常显年轻的条纹西装的里包恩与我握手。
他没戴帽子,另一只手提着朴素低调的黑色电脑包。那双凌厉的眉眼压低,谦逊地稍一躬身,却露出一个不加掩饰的兴味的微笑。
不似某些只轻捻女士指尖的麻烦礼仪,那只修长的手实打实地紧握而来,掌心干燥而有力。
里包恩标准地接话:“请多关照,友寄前辈。”
“……”我面不改色地松手,“怎么称呼?”
“我叫里伯山。”
你是张口就来啊!
同事们丝毫没有认出来这个新人就是送我上班的保镖, 甚至没有吐槽这个时候有空降。
我习以为常。里包恩还是小婴儿时就装过一次空降上司巡视,那时也没人在意他的小短手小短腿,仿佛婴儿当领导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还有不少人去巴结他。
这家伙用了什么障眼法, 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所幸里包恩从一开始都只是为了找乐子,而不是来给我的社畜生活上难度。我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位, 分了点简易的工作内容,再交代了注意事项, 他便毫无异议地坐到了电脑面前。
然后不出三分钟, 我的邮箱就收到了他处理好的资料。
我靠着椅背,喝一口咖啡, 点开来件。
数据明确, 来源清楚, 行文流畅, 格式也没有纰漏。
歪头一瞧,坐在斜对面的新人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倒了杯浓缩,闲来无事地端杯品鉴。他几乎在下一秒抬眼捉住我的视线。我迅速收回目光,盯住电脑屏幕。
行,这么能写就多写点。
我没打算把退组的新人欠下的工作全推给他, 因此只挑了点次要的杂活,塞进里包恩报给我的邮箱。
对象是他的话也没必要写啰嗦的客套话。
邮件附文:辛苦。
发完, 我重新埋头写材料。刚集中注意力完成一半, 邮箱里又来一封里伯山的新邮件。
我点开过目,完成度都非常高。
除却附件以外,还有回复的文字:这也算辛苦?
“是是, 你最厉害。”
我略感好笑地嘀咕一声,确认收到, 懒得往里包恩工位的方向分一点余光,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
隔壁的同事正好挪着椅子侧身靠来,问了我几个问题。
我跟她挨着脑袋小声解答。同事比了个OK的手势,又挪回座位,在电脑上点了几下,接着起身朝打印机走去。
回过头,我看着屏幕无语两秒,点开新邮件。
发信人里伯山:【没了?[沼跃鱼疑惑]】
我把杯子推到靠里的边上,两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字。
【别乱往我工作邮箱塞表情贴纸(▼_▼)有话说就去Line找我】
既然这位新人如此积极,我也就如他所愿,在附件挂上退组新人拖欠的两周工作事项,除了我正在做的。
本以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能拖住时间,让某位闲不住的变装杀手在下班前不要到我眼前刷存在感,却没想才清净了一个多小时。
离下班还有半个钟头,新邮件提醒又在角落蹦蹦跳。
发信人里伯山:【该下班回家了。(●ˇ●)】
“……”
这个缀在尾巴的颜文字简单又具象,我居然觉得它有点像婴儿时有着黑葡萄般大眼睛的里包恩。连微笑的符号都颇具灵性。
我忍了忍,没忍住,抿着嘴偷笑。不知是怀念还是感到可爱,也许二者都有。
但先不说还没到下班时间,他发来的压缩包我还得检阅。
因此我很快按捺着心里冒着泡似的笑意,板起脸,解压查看。
越是看,越是凝重。我紧盯屏幕,一手握着鼠标,一手手肘支在桌上,掌心虚掩着下半张脸。
因为正好做完数据,我基本掌握了这几份材料要怎么写、写什么。如果里包恩没来,我大致补好后的效果也会和他发给我的大差不差,所以校对和检查也没花多少时间。
以之前交给花田的工作量来说,只要效率高一点,一两个小时确实就能搞定。
关键是里包恩才刚来,他哪来的社内资料和项目信息支撑他这么快就写完材料的?在公司有眼线?平时看我工作顺带记住了信息?还是在家趁我不注意用了我的U盘?
稍一思忖,我怀疑最后两个可能性比较高。
不过,里包恩就算用我U盘也只会用来故意潜入公司找我玩,我倒是不担心他会拿数据去做什么事,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更是毫无用处。
都帮我忙了,爱玩就玩吧。
“小新奈,怎么了?”同事转脸来小声问道,“看你一脸严肃,不会是又出什么事……”
我放下掩着脸的手,坐直,“是好事,今天应该可以准时下班。”
同事:“诶?”
我:“花田的烂摊子有人收拾好了。”
同事:“诶?!”
这个好消息在组内迅速扩散,办公室里不出片刻便蔓延着窸窸窣窣的小动静。不少人放下手头的事,在线上兴奋地提出要给空降新人兼功臣举办欢迎会。
我替里包恩婉拒了,毕竟我知道他不会久留。但难免有热情的好事者跑去问本尊意见。
临近下班,领导又不在。斜对面的里包恩工位边如雨后春笋般长出了好几个同事,问他交换联系方式(被他以不会在本部待很久的理由拒绝了),又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喝酒。
我觉得他被社畜包围的场面也挺有趣,便不打算多管,托着脸喝两口刚接的水。
只听在一阵压抑的热闹交谈声后,在留给里包恩回答的稍显安静的时间里,他的声音清晰无比地响起:
“喝酒的事,我得问问友寄前辈。”
天色愈暗,办公室里早已亮起白炽灯。明晃晃的暖色光,泛着温吞细腻的、流心蛋黄般的浅淡色泽,铺亮桌椅,轻柔地笼罩着桌角悄悄舒展叶片的绿植盆栽。
我的手还勾着杯耳,望着眼前气氛欢快的景象。说出要找前辈的里包恩却没有看我,坐在办公椅上,微微侧着头,相当有闲情雅致地答复着同事的调侃。
同事A:“哎呀~里伯山君,有时候也不用太听前辈的话啦。”
里包恩:“是喔,不过我认为前辈的意见很重要。”
同事B:“虽然是友寄暂时负责带你没错,但我们也是前辈哦!”
里包恩:“那请前辈去说服友寄前辈吧。”
同事B:“看不出来你小子很会借刀杀人啊……友寄前~辈~!求您了!”
我:“……”平时没见你们这么有活力。
众人期许的眼神包抄而来之际,我的保镖,伪装成上班族的杀手才随之看过来。
他的目光混杂在其中,目不转睛,平静、沉着而神采奕奕。没那么迫切,也不那么热烈,却仿佛拥有不可思议的重量,沉甸甸地烁动着。好像他注视我的时候就是比旁人更郑重。
胸腔里忽然像烧干一把稻草,灰烬烫穿心跳,充实着收紧般的挤压感。
分明是鼓胀的,填满的。却又令人感到空空如也。
我放下水杯,合氛围地适当开口:“真拿你们没办法。里伯山君,你大概要待多久?”
同事们起起伏伏地善意哄笑,一人一句发着“人家哪能决定啊”、“肯定要问领导吧”,或是“小新奈别那么严格嘛”之类的调侃。
笑声与揶揄声疏而热络。里包恩望着我的眼睛,接道:“不出意外的话会到明天。”
办公室几个无聊的社畜又夸张地开起玩笑。我怀疑这些人就是和新人打交道不自在所以在故意表演以掩饰尴尬。
“诶,还真已经定了?真的假的——?”
“就来一天吗?好遗憾。”
“里伯山君不会是督查派来的卧底,其实是在巡查吧。”
“你别吓唬人啊!”
“新奈肯定是知道什么吧……”
比较要好的女同事一脸狐疑地打量我,一副誓要盯出什么秘密名堂的模样。我回过神,支着下颔,朝她弯弯嘴角,“谁知道呢。”
同事:“可恶,好狡猾。”
我直接敲定:“那明晚再聚吧,正好周五。不仅是和新认识的里伯山君再相熟一些,趁这个机会,大家也多放松放松。”
“好啊好啊!”
在周末前夜聚餐喝酒,当然是比喝完酒隔天还要上班来得更舒坦。
这个决定全票通过。由于高木这回没有突然犯抽在下班前说要开会什么的,加上花田留的烂摊子一下午蒸发,大家的心情都还算不错,难得没什么人留下加班。
我也不加。提前三分钟便收好了东西,点一到就站了起来。
才走到办公室门口,身后又跟来条尾巴。
“友寄前辈。”
我认命地停步回头,一脸“我是超听话后辈”的里包恩拎着电脑包,长腿一迈,三两步来到我身边。我不等他发表高见,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嗯。”里包恩说,“是有一些问题。”
我:“你说。”
里包恩:“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前辈先请。”
我侧目确定急着下班的同事没谁注意这边,才抬起头,隐晦地轻轻瞪了他一眼。“你就演吧。”我小声呛他。接着立刻转身,先一步前往电梯口。
正逢即将到来的晚高峰,电梯也人满为患。
等电梯、挤电梯到出电梯,我都没有和里包恩说话。直到熟门熟路地从停车场后门溜出去。扭过头,保镖始终离着三步之遥随在身后。
天还没黑,只是午后晴转多云,阴云如雾霾覆满天际,暗沉一片。不远处遥遥飘来车水马龙的川流声。即使顶着一张灰蒙蒙的幕布,灰色的都市也环抱着灰色的繁荣。
放在以前,我会觉得这样的天气令人毫无生活动力,象征着无趣、透支和泡面。
但现在天气如何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
我放慢脚步,里包恩不紧不慢地加快一二,便并肩而行。
他走在左侧,与往常一样伸手,要拎我的包。我把提在左手的公文包换到右手。
“里伯山君,”我跟保镖保持两拳距离,目视前方,公事公办道,“你有什么问题,现在就可以说了。”
走上几个低矮的阶梯,绕出公司。我们踏上经过无数遍的街道,皮鞋鞋跟的声响交错开来。
里包恩从善如流地收回落空的手。
我没去看他,只听见身旁男人的声音悠然落下,竟然真的问了我一些部门工作内容的问题。我一一答复后,他又道:“之前听你们提到的花田是什么情况?”
这家伙居然不知道么。但说起这个我就来劲,富有感情、满脸无语地跟他吐槽了一路:譬如那个新人从一开始就天天上班摸鱼,下班后才装作忙碌的样子埋头加班;
这就算了,加班了也没加出什么成果,把工作的进度一拖再拖;
能催一下动一下又算了,结果催了还是会有各种借口搪塞,反而来怪别人不体谅他等等。
“如果你真的是我同事就好了。”我沉着脸无力总结,“就算那种人哪里都有,我也遇过不少,可应付起来还是很浪费时间。本来上班就烦。”
里包恩发出一声哼笑。
“我没办法真的当你的同事,但是你可以当我的。”
我:“责令你三天内不许提出任何挖我当黑手党的话。”
里包恩:“彭格列的薪资待遇很好喔,不用担心医疗养老的保障,每季度还有充足的时间去岛上度假。”
我可耻地迟疑了三秒。
里包恩补充加码:“职场的人际关系也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