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坐在梨花树下,为我绣个香囊。”
院里的梨花枝梢恰好遇上春风,柔和簌簌地晃了几晃。
黎梨的鼻尖莫名就酸了,低头侧开了脸。
云谏听见风声,替她拢好了衣襟。
“今日宫中设宴款待羌摇,午后有场马球要我去,你来看么?”
黎梨靠回他的身前,静默半晌,然后摇了摇头。
“晚宴我会去的。”
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她牵出浅浅的笑意。
“今日下午,我想把香囊绣好了。”
傍晚夕阳临近地平线时,公主府的马车逐渐驶近了红墙宫廷。
今日盛筵宴客如云,长龙一般的车马陆续停到外门亭,贵客们拖金曳紫,穿过宫门,敛眉平步地往宴厅去。
安煦见黎梨没什么心思,不愿与人同行招呼,便领着她绕了一小段路。
背向峻宇,穿出两道彤墙,宴厅就在不远的西侧,但临东处的视野更加开阔引人,那边是片草场。
黎梨听见了熟悉的痛快欢呼声。
纤尘低飞的茵草坪上,大弘的骁骑,正与羌摇一行人击鞠打马球。
有道绛红的身影策马策得漂亮,马驰不止地飞出了羌摇的围圈。
黎梨远远看着他单手握缰,用力挥出月杖,那枚镂空珠球便所向无前,转眼间贯穿了毬门,激得草尘飞扬。
“好!好球!”
满场的喝彩鼓掌声中,少年纵马转身,束起的发辫在黄昏天空下划出一道利落弧度。
云谏扬起下颌,分外张扬地放狠话:“再让你们一球又如何!”
迅风自草场间卷起,带着他的傲气,裹挟着骏马蹄下的落叶,打着圈地飞舞到草场边缘,飘到黎梨的裙摆下。
她眼也不错地望着。
旁边的安煦心底暗暗叹着,问道:“可要过去看看?”
黎梨握了下手心,默默转过了身。
宴席还未正式开始,交际应酬的宾客们已经笑声喧天。
黎梨缄默着穿过人群,坐到自己的几案边上。
她扫了眼案上的酥甜果点,对身后的内侍吩咐道:“拿两壶酒来。”
清酒入盏,她不带停地连灌了自己几杯。
黎梨依然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花香气。酒药虽解,但这道清甜花香仍是经久不消,甚至有些喧宾夺主,将她杯盏里酣醇的酒味都压下去了。
黎梨心想,怪不得喝不醉。
她有些贪恋酒味,往年间,其实也偶有喝醉的时候。
但近这几月,时常与云谏待在一处,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辨清她的状态,在她临近迷糊的时候,及时换走她杯里的酒水,换成或浓或淡的香茶、或甜或甘的果饮。
有时候看见她不大尽兴地垂下脑袋,他也会心软,会推来他的杯子,让她再尝上一小口。
今日黎梨自己坐在桌前,随性地满了一杯又一杯,心里想道,真是难得没人管她。
可惜两壶酒水将尽,她还是喝不醉,只能清清醒醒地看着外头的天幕逐渐幽邃,金灯红烛盏盏点起,愈来愈多的宾客抵席。
她清清醒醒地看着马场上的众人也陆续进了殿,羌摇繁复华丽的衣袍后,有道劲装身影。
云谏甫一进门,就见她难得安静地自己坐着,也有些诧异,但今日与前些天的行宫皇室家宴不同,多的是外客,他不好直接近前。
云谏坐到自己父亲身边,与她隔着颇远的距离,远远朝她做口型:“怎么这样脸红?待会少喝点。”
黎梨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她都喝完了。
然后,她后知后觉似的,感到了酒意上涌。
四周交谈应答、迎来送往,甚至后面宴席开始,歌舞升腾,无数道虚幻的人影在她眼前划动。
而她好像静滞在这方小小的几案前,化成困阻里的笼鸟池鱼,徒劳地睁着眼睛,与同样静滞的杯盏相看两生厌。
她心里清楚,今夜过后,她会更加讨厌这只杯子。
酒过三巡,贺若仁的嗓音响起。
“圣上。”
贵客声清,热闹的大殿仿佛被无形的刀刃破开,出现一线安静。
羌摇少年的嗓音清脆又欢快:
“听闻大弘国师卦算如神,抽简禄马从未出过纰错,此言当真?”
上首的萧翰在一众高官近臣的注视中,看了眼不远处的云承,颔首道:“国师本领过人,确实卦卦精准。”
云承轻飘飘地扫了眼宴厅,也不知视线划过了谁,饶有兴致地笑了下。
“运气罢了。”
“国师何必谦虚!”
贺若仁爽声夸赞道:“大弘去夏久旱三月,是国师掐算天时,举办了祭典。据闻礼舞祈雨结束的当夜,大弘就天降了甘霖!”
“这事,就连我们羌摇都有所耳闻,想必在座的各位更加清楚!”
只是半年前发生的事,在场都是京官,自然都记得,纷纷应道:“清楚清楚!”
“国师确实料事如神!”
黎梨也记得。
她就是因为逃避那场祈雨的礼舞,才阴差阳错与云谏入了揽星楼,喝了那壶香酒。
贺若仁听见众人的肯定,笑了起来:“其实,我以往听闻国师的传言,只觉玄而又玄,心底并不大相信,但是……”
羌摇少年青稚的神色忽然认真了几分:“入了大弘之后,我就对云承国师的卦算再无猜疑了!”
京官们稀里糊涂地听着他这番话。
终于有人迟疑着问了:“小可汗的意思是……”
贺若仁从身后取出一物,令内侍呈至萧翰的玉座下。
京官们伸长着脖子,想看个究竟,倒是隔得许远的云谏一眼认了出来。
他不由得蹙了下眉,是那把弯刀。
贺若仁从几案前站起了身,恭敬道:“圣上,国师,这是我出世之时,父汗特意为我打造的弯刀。”
“不知二位可清楚其间寓意?”
云承与圣上对视了眼,了然笑道:“十九路弯刀,据闻与羌摇主城的布局有关,意义深重。”
“不仅如此。”
贺若仁走出几案后头,来到了大殿中央,认认真真说道:
“大弘是君子国度,四艺周全,想必在座
人人皆知……”
“围棋,纵横各自十九路。”
场上当即有人反应过来,神色各异地转头望向黎梨。
殿厅中间的贺若仁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听闻云承国师早年算过朝和郡主的姻缘,出过两则卦语——”
“良缘私身为‘棋’,佳偶诚合在‘虎’。”
“据说京中少年英才众多,却无一人能合上卦,显然郡主姻缘并不在京。”
他说到这,那双栗色的瞳眸晶亮几分,像是得到了什么珍稀宝物:“可我,我能合上!”
黎梨低垂下眼睫,不用去看也知道云谏会是什么神情。
面前十五岁的少年还不知道情怯为何物,雀跃道:“我与郡主在蒙西相遇,以弯刀相识,无论是‘虎’抑或是‘棋’,都与卦语全然相合!”
“可见我们缘分匪浅!”
贺若仁不等众人反应,一字一顿说得清晰:
“郡主兰心蕙质,我倾心不已,若云承国师卦语成真,我们羌摇愿意以诚相待,与大弘固百年之恩好,解倒悬之危难!”
话语未落完,座下已是震动哗然。
鼎沸人声中,京官们甚至没听清他最后半句说了什么,听了前头的话语,就已经炸开了锅。
坊间传言不假,羌摇小可汗当真想做大弘女婿啊!
萧翰虽有预知,但当真听他当堂说出这番话,还是出了一手心的汗:“这事……”
他心知黎梨性子执拗刚烈,下意识朝她望去。
然而更刚烈的人已经率先怒斥出声:“满口胡言!”
云谏险些掀了面前的桌案,直起身道:“皇亲姻缘大事,岂是两则简卦就能落定的!”
他的反应太大,众人像被惊堂木兜头一敲,又在顷刻间安静了些。
隐晦打量的目光流转于三人之间。
萧翰头疼地按住额角,云天禄眼疾手快,不容拒绝地拽下自己的儿子,见云谏还想起身,他忙低声怒道:“你急什么?”
“人家郡主还没开口呢!再说了,羌摇只表意愿,又不是现在提亲!”
云谏胸腔还在剧烈起伏着,勉强被拉着坐住。
这头云天禄抬手打着圆场,只说“喝多了,喝多了”,那边的笑声又和畅了些。
贺若仁旋身捧起酒盏,先敬了萧翰一杯,又大大方方地面向黎梨。
“郡主。”
“你们大弘常说红尘纷扰,万端缭乱,你我二人识清缘分何其不易,不知你可愿意,与我喝上一杯?”
这话出来,别说在场京官们悄然屏气,就连沈弈那样心里没个弯绕的,都看得明白:
“喝了这杯酒,与认同他口中的卦语缘分有何区别?”
不就是明摆着,愿意顺着卦语与缘分,再继续往下走么……
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云谏,后者攥紧了拳,一双清冽眸子死死盯着黎梨。
黎梨仍低着头,却从满场或惊讶或好奇的视线中,清楚感受到了那道掐在她心口上的目光。
黎梨望向自己的几案。
那只杯盏,自她坐下之后就未曾空过。
她动了动,手指如缚千钧,生硬地将它握住了。
“黎梨!”
云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腾身站起来:“你可听明白了?”
殿内官员众多,再震惊也不敢像他这般突兀行举的。
少年立在殿席里,像支张出了弧度、蓄势待发的竹,叫人担心他何时就卸了紧绷的力,会往谁的头上劈去。
黎梨终于看向他。
云谏急切地对她提示道:“你知道这酒是何意思吗?”
见他两番打断友国小可汗的话语,架势也无礼,有些京官都觉得不好了:“云校尉,你在做什么?”
羌摇使臣们也隐隐不爽,侧目道:“圣上,这是……”
萧翰轻蹙了下眉,云天禄已经拍案而起:“逆子,满堂贵客都在!你发什么酒疯!”
不远处的沈弈连忙跑了过来:“他醉了,他醉了!”
他推着云谏往殿外去,小声咬牙道:“你别当着羌摇官员的面闹啊!我们出去再说!”
云谏甩开他就要上前,却被云天禄使劲扯住:“先出去!”
云谏执拗地盯着黎梨,想从她脸上再找到些令人安心的情绪。
“黎……”
黎梨却很小幅度地侧开了头。
云谏一瞬怔住了。
他隔着数不清的纷杂视线、嘈乱各异的人声,隔着筵席的几案与长得没有尽头的织花毯,清楚听见了她细若蚊蝇的声音。
“对不起……”
黎梨握起酒盏,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
云谏感觉那杯酒是从头浇到他身上的冰水,冷得尖锐刺骨,好像瞬息之间,耳边的声音全都空了,僵直地杵在原地。
云天禄与沈弈,趁着这呆怔当口,连推带拉将他拽了出去。
有些相熟的武官们打着圆场:“没事没事!年轻人酒量不好,不小心醉了……”
而那边的羌摇看见黎梨搁下酒盏,喜乐的笑声登时此起彼伏,没人再去在意方才的插曲。
“来,我们继续喝!”
金光大殿上觥筹再次交错,角落的几案后面,黎梨低头攥着个浅色的香囊。
晶莹的泪珠子滴滴落下,溅在拙劣青涩的梨花刺绣上。
“你不该这般胡来!”
云天禄恨铁不成钢,使劲将自己儿子推到殿外阶下的石狮栏杆前,捶胸顿足说道:“殿前失仪,若是圣上怪罪,你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云谏背靠栏杆,石狮子的坚硬抵着他的脊骨。
他肩膀渐渐往下沉了,仍像听不见旁的声音似的,惘然半晌后喃喃说了句:“她为什么要喝……”
“她为什么不能喝?”
云天禄气得心梗,再次质问道:“她为什么不能喝?”
“她是与你定亲议嫁了,还是与旁人三媒六聘了?人家姻缘干净,与小可汗喝一盏酒怎么了?”
“这是酒的问题吗?”云谏驳道。
云天禄斥道:“不是酒的问题,你又能怎么办?”
云谏缓缓抿直唇线,一言不发就转身要回殿厅。
他不信。
昨夜今晨的柔情蜜意都还在怀里留有余温,他不信她会忽然变了卦。
云天禄捋起袖子,猛地将他按回栏杆边缘:“蠢货!你醒醒吧!”
“郡主愿意喝那杯酒,说明人家心意已定,你闹成这样,难道就能挽回她了?”
云谏觉得他说得刺耳,挣扎道:“那算什么心意……”
“那怎么就不算!”
半辈子都驰骋在疆场上的将军发了狠:“你是不是将自己的斤两看得太重了?”
“且不说贺若仁是羌摇皇室的皇长子,他年岁虽轻,但性情是有目共睹的纯善,入京以来受尽称赞,郡主欣赏认可于他,有何问题?”
“那二人还是在生死关头临危相识,有着绝妙的前缘!而满京城都合不上的卦语,偏生被贺若仁合上了,这就是应了天命!”
“有前缘,有天命,你凭何觉得自己一定能赢了他……”
云谏听不下去了,怒道:“我也有前缘!”
他腕间还缠绕着她越过万里的朝珠,他身上还有与她痛痒相关的清甜花香,他与她也曾经在许许多多的生死关头肩背相抵。
云谏一双浅眸被逼得猩红,额筋突起:“可我与她也有前缘啊!”
他说完这声,嗓音涩得发苦:“难道,我合不上卦语,就不行了吗?”
心底向来稳固的基石摇摇欲坠,不甘的情绪攥着心脏攀升而起,掐得他喉间哽得发紧。
沈弈叹了口气,拉他坐到阶下。
云谏扶住额头,良久都说不出话。
云天禄忍不住叹气,到底放缓了语气:“你生在将门,难道还不知道兵家常有胜败吗?”
“有些时候,愿赌服输,也就罢了……”
云谏闭了闭眼睛。
他不服。
凭什么要他服输?
他一朝一夕守了七个年头,搭进了大半条命,捧着心流着血,好不容易才一点点地从她的懵懂里浇灌出心意,才一丝丝地在她眼里养出了
动人的羞怯情思。
凭什么?
凭什么有人只靠那寥寥几字的卦语,轻而易举地就要叫他认输,毫不费力地就能将她从他身边抢走?
云谏紧紧攥起了拳,掐得掌心一片血淋,滴滴滚落在灰暗的台阶上。
云天禄也是心力交瘁,不想再看了。
他对沈弈说道:“你看着他,我去叫马车过来。”
沈弈抱着自己孱弱的书生身骨,瑟瑟想念着游学未归的萧玳。
他小心谨慎地留意着身边人的状况,却只见身边的少年垂着头,满身颓丧的气息,衬得那身张扬红衣都灰败了几分。
两人在长长的阶梯之下,不言不语坐了良久。
直到沈弈觉得自己身上的热量都快要被寒风耗尽的时候,吱呀的马车轱辘声停到了二人跟前。
沈弈站起身,犹豫着要不要去拉云谏的时候,一晃眼又觉得面前这马车有些不对。
金车玉轮,流苏金鞍,怎么看也不像将门的车马……
在他隐约意识到不妙时,身后已经传来了十分扎耳的人声。
“恭喜小可汗啊……”
筵席将尽,先离席的几道人影陆续踏下台阶。
云谏循声缓缓回过头。
贺若仁提着一枚浅白香囊,松爽地在手指上甩出几个圈,暗淡夜色里,那浅色的小巧影子分外显眼。
“她愿意,我很高兴!”
贺若仁收拢手里的香囊,快快活活地往空中一抛,又准确地接到了手里。
羌摇少年嗓音里都是雀跃:“能不能叫赖津快些与父汗说说,我想早些议亲!”
“我等不及了,今春我就要娶她!”
沈弈不自觉地心里一咯噔。
他还未来得及拦,身边的人影已经闪了出去。
“云二——”
“云二你住手!”
殿外的纷嚷惊呼声传来,黎梨的心猛然提起,飞快提起裙子跑了出去。
偌长的台阶上宾客们尖声叫着,不少人正想分开那两道厮斗的身影。
贺若仁被云谏狠按在地上,眼角已经挂彩,嘴上仍是不饶人:“我当然可以娶她!”
“她又不是你的……”
云谏身上戾气暴涨,牙根都咬出了血,扯着他的领子怒不可遏:
“她就是我的!我的!”
眼见他还要挥拳,四周尖叫声又起,黎梨慌忙跑下几阶:“云谏!”
台阶上煞气凌人的少年顿住了动作。
黎梨也停住了脚步,见他缓缓回头看了过来。
她轻轻再唤了声:“云谏,别……”
云谏顿了半晌,松开手下的人,起身朝她走来。
黎梨看见他的额发落到脸上的阴影,令他的神色晦暗不清,他一阶阶踏上来,终于来到她的身前。
身后大殿的灯光终于照清了他的神色。
黎梨看着他。
白日里,他还在草场上仰着下颌,倨傲的模样甚至有些张狂。
但在今夜,在此时此刻,他像往常的无数次一样,向她低下头,伸手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埋首在她颈间,泣不成声。
“黎梨,你不能……”
“你不能对我这么狠心……”
“不是,当然不是……”
耳边京官众声嘈杂,黎梨闭了闭眼睛,破罐子破摔一般伸手环紧了他:“云谏……”
云谏听见她再开口就带上了哭腔。
“哥哥受伤了。”
他怔忪着抬起脸。
黎梨却低下了头,垂泪道:“大弘去岁夏旱秋欠,时年艰难,可胡虏却愈发猖獗……哥哥受伤了,苍梧已经锁关两个月了。”
她说到这,语声就哽塞了。
她当真是大意,竟然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直到那日姨母将她叫住,她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收到哥哥的消息了。
那段时间,恰逢云谏中了箭,她满腔心思都扑在了他的身上,记挂着他时醒来、何时痊愈,记挂着种种样样的忌讳,让他好好养伤。
当时云谏稍微皱个眉头,她都要担心伤势如何。
可哥哥那么明显的不对劲,她却半点都没留过心……
这分明很容易发现异常,七年之间,哥哥每个月都风雨无阻地向她寄回厚厚一沓家书,向她寄回各式各样的边关小特产……
但他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给她寄回任何只言片语了。
甚至前不久母亲冥诞,哥哥也没有像往常一般寄回他抄写的经书,那时黎梨也没有多想,只是提笔替他抄了一份,然后就再没管过……
黎梨如今回想起桩桩件件,心中的愧欠便钝痛难当。
年年月月里,哥哥将家书像流水一般寄给她,她才是整个京城里,最该最早发现端倪的人。可直到前些时日,姨母告诉她军情,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当真糊涂得过分。
军情封锁得紧,云谏此时才知晓这番消息。
他忽然想起,羌摇方才在殿内说的,要与大弘“解倒悬之危难”。
原来这不是一句空话。
云谏恍惚着垂下视线:“苍梧……”
“我也好想自私一些。”
黎梨抹泪抹得更加难过,嗓音哽咽着。
“可是,可是哥哥不肯离开苍梧……”
“他与我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是背着我长大的兄长。我没办法狠心看着他负伤死守。”
“大弘而今势弱,边关兵微将寡、囹圄受困,我当真害怕他支撑不下去……可羌摇答应,若我和亲,他们便出兵相助……”
云谏下意识握住她的肩:“什么将寡受困,我去,我可以去的!何必要你和亲……”
黎梨察觉到肩膀的急切力度,苦笑了声:“你觉得圣上会答应吗?”
她噙着泪看向眼前尚未及冠的少年,眉眼间的锋利线条还能辨出几分青涩,暗红的发带还在马尾发辫里若隐若现。
黎梨拉下他的手,嗓音越发苦涩:“你年岁轻,领任未足半年,边关守城事重,圣上怎么会轻易交给你?”
云谏张了张口,还未出声,身侧又是一阵大乱。
黎梨听见殿内众人赶来的声音,羌摇使臣们震怒地吼着什么。
脚步声趋来,安煦在后面喝道:“迟迟,过来!”
黎梨轻轻低下头,往他手里塞了一物。
“而且,我也不想你去,若你与哥哥都在苍梧……”
她抽泣了声,没再往下说,只道:“你要好好的。”
安煦快步走近,甩开两人相牵的手,难得气梗:“你们疯了,两国大臣都在,你们……”
她说一半就无力再说了,转身朝后头的侍从们挥手:“将郡主带下去。”
身前的花香气骤远,云谏下意识想拉,胳膊却被人一把拽住。
“闹够了没!”
云天禄万万没想到,转个身的工夫还能闹出这样的事来。
他咬牙切齿地将对方往后拽:“你这次闯的祸可太大了!”
“父亲。”
云天禄发觉手势一顿,人就被云谏拉得停住了。
他不觉加了几分力,竟然没能拉动自己的不孝子。
云天禄气急败坏地回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本事了——”
他旋即守住了话音。
没有想象中的固执不驯,眼前的少年握着手里的浅色梨花香囊,哀求似
的朝他低下头。
“父亲……”
鼻青脸肿的贺若仁被搀去了偏殿,太医院的人正替他看诊。
一墙之隔,萧翰火冒三丈地拍桌而起:“云二,那可是羌摇的小可汗!你怎么敢!”
跪在地上的少年仍旧背脊挺直:“臣知罪。”
萧翰气得手抖,指着他骂道:“你知罪?朕看你是丝毫不知罪!”
“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朕如何与羌摇交待,我们大弘如今还要再多一个敌人吗?”
云谏诚恳道:“臣没下死手,顶多皮外伤罢了。”
“你!”
萧翰险些气得翻白眼,抚着胸口背过身去。
“圣上。”
云天禄终于出了声,躬身行礼道:“这逆子犯了大错,是臣教导无方,只是眼下局面已经如此……”
“只求圣上能给我们云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萧翰听着他似乎话里有话,微疑着转过身来。
云天禄垂眉敛目道:“云家世代有将戍边,而今苍梧有难,将门决不愿意袖手旁观。”
“你们……”
萧翰闻言,一时先是诧异:“苍梧边关消息封锁,你们如何得知?”
面前两人均垂首不答,萧翰回过神,看了眼云谏,也能猜出是谁告诉他的。
他重新坐回书桌后,眉宇间也显出两分疲惫来。
“云将,若是你七年前没有受伤致残,若你这条腿还能上马、还能对战,朕也不会让你袖手旁观的。”
“边关战事凶险,又逢主将重伤,大弘正是用人之际,可你身体有恙,实在……”
萧翰轻叹了口气,却听桌前的云天禄说道:“圣上,我确实无力应对。”
“但云家,能作将领兵的,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萧翰掀起眼帘。
笔直跪着的少年拱手笃声道:“圣上,臣自请戍卫苍梧,愿以身保国边境,安闾黎民!”
萧翰听言,诧异地向云天禄看了一眼,看清对方的认真神色后,简直不知是气还是好笑。
“胡闹!”
他连架子都不端了,起身拍桌道:“贸然说去戍边,你当守城是场儿戏?”
“你可知苍梧临近大漠,与草原不同,沙场诡谲,多少武官都拿它没辙……”
“我知道,”云谏抬着头,眸光倔强,“我长在边关,自幼就在黄沙大漠上策驰,我熟悉那里的每一处沙丘与绿洲。”
“如今整个大弘,没有任何武官能比我更加熟悉苍梧!”
萧翰顿了顿,仍是叹气摇头:“熟悉归熟悉,带兵打战是另一回事。”
他知晓对方心事,甚至语气里多了些无奈:“你年岁尚轻,领任也不过半年,才刚刚将京郊部卫营练好,一切都只是新始……”
“但边防军队需要的是慎启敬终,你没个两分经验,哪来的把握护住城关与百姓?这样过去,你与送死何异?”
云谏认真道:“圣上,我在边关最乱的年头出生,自识事起就见着父兄布局沙场,哪怕回了京城,兵法武学也从未断过,我……”
萧翰打断道:“但要上战场,只有这些是不够的。”
“若没在沙场实战过,一切不过是纸上谈兵……”
云谏固执地不退让:“我上过沙场!”
“七年前苍梧沦陷,满城被胡虏吞占,是我领队从侧翼破了敌军的死守,是我打开了苍梧的城门!”
“是我助大弘夺回了失城!”
萧翰微微一怔,再次看向云天禄,后者点头说道:“他当时年岁太小,违了我的命令领人出发,我当时十分生气,只顾着罚他,就没有替他记功讨赏……”
没等他消化完这条消息,云谏又道:“圣上。”
“七年前,是我登上了苍梧城楼,亲手射杀胡虏守城主将,折箭浴血为大弘赢下了那一局!”
“我们云家世代从军,百战无降,就没有一个窝囊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和亲,自己却心安理得地窝在京城一隅。”
他俯身叩首却字字清晰:“圣上,我年岁虽轻,但不比任何人差。”
“七年前血战,我既能打开苍梧城关,那今日,我就一定能将它守好!”
云谏重新直身抬起头来:“恳请您,允我一试吧,我愿立军誓——若苍梧城破,我绝不偷生苟活!”
萧翰听得半晌哑然,偌大的殿室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眉宇疲惫的圣上看着着眼前的年轻武官,面色几度挣扎,犹豫良久都没说话。
一道轻微的“吱呀”推门声,打破了这份凝滞。
三人侧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