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酒—— by高跷说唱家
高跷说唱家  发于:2024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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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翰默自搁下酒盏。
当年他年幼登基,外戚横行,为替他固权营生,锦嘉舍下年少情缘,下嫁给黎家为妻……
可以说他与安煦能有今日的一切,都是长姐在背后牺牲成全。
萧翰转眼望向黎梨。
小郡主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满殿的追怀话语,她却只管将注意力放在桌案的琉璃盏上,对里面的山药糕赞不绝口。
萧翰想起长姐的婚后不和、郁郁而终,心中顿时愧意上涌。
黎梨是她留下的血脉,他如何不疼惜,可如今,外患临在眉睫,有些事情当真属于无奈……
安煦察觉到皇兄的伤感,暗叹了声,故作轻松地揭过话题:“罢了,说这些做什么。”
“如今大弘与羌摇交谊,是两国安定的好事。”
她朝众人举起酒盏,笑道:“在座各位都是与羌摇一道入京的,如何,都见过羌摇的小可汗了?”
“自然是见过的。”
户部众人纷纷应道:“小可汗性情纯善,爽朗大方,确有几分他父汗的风采!”
安煦与萧翰对视一眼,又错开目光,似不经意地笑道:“确实像他父汗,都说想要做我们大弘的女婿呢。”
此言一出,满殿的声响都静了瞬。
户部众人一路都瞧出了端倪,下意识望向黎梨。
安煦接着就唤道:“迟迟,你怎么看?”
黎梨原本觉得事不关己,听见自己的名姓,手中银箸微顿,终于抬起了头。
此时,景福殿之外,正解着长兵锐器的少年听见问话,也停下了动作。
他受着廊柱的遮掩,一双琥珀眼眸扫过殿内场景,径直落到那名少女身上。
“没看法。”
几案前的黎梨面色平静,信手夹起琉璃盏里的山药糕,话语直率。
“舅舅,姨母,我有心上人,对旁的男子没兴趣。”
字字清晰传到殿外,云谏低头隐回阴影里,悄然笑了下。
他麻利地剥下长剑弯弓,递给小黄门,转头催着父亲云天禄速速进殿。
云天禄纳闷了:“你今日着急些什么啊……你爹我可是个瘸子!好没孝心!”
但还是嘟囔着快步跨进门槛。
云谏跟在父亲后头进去。
新客到来,但满殿没人有空管他们。
户部众人瞧出些内情,眼观鼻鼻观心,纷纷低下头不敢参合天家家事。
当堂的圣上与长公主面向黎梨,脸上满是意外之色,显然没预料到会问出这一句。
事情的走向有些脱了控制。
安煦压不下讶异,险些就要站起身来,几案上的碗盏都被晃琅珰作响:“此话当真?”
“你,为何你之前都没说过?”
“哪家的郎君?”
萧翰下意识问道:“他在哪呢?”
黎梨更平静地夹菜:“不知道,许是把我忘了吧。”
殿内愈静,萧翰与安煦熟知她的性子,知道八成是句真心话,更是摸不着头脑地互相对视着。
户部众人头压得更低。
只有黎梨听见了临近的皂靴踏地声。
她似有所感地侧过头,看到许久未见的少年,一身武官劲装风尘仆仆,利落迈开长腿,大步而来。
行宫大殿灯火如煌,将他的面容五官照得清晰,少年神色端重,唯有经过她几案的时候,似不经意地向她瞥了眼。
黎梨从他挑眉的动作里读出几分似笑非笑。
“胡说,我可没忘。”
他声音说得轻,只让黎梨一人听清,她悄然握紧了手上的银箸。
从蒙西回来后,这还是第一次当着自家长辈的面与云谏见面。
黎梨自问心思开明,不怕直率承认自己有心上人,但不知为何,当那人真切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就好像有些缥渺抽象的情绪,一下
子落到了实处,令她也莫名生出些羞赧情怯来。
她避嫌似的挪开了目光,却没能挪远。
云谏随着父亲端正行了礼,上首的萧翰回过神,暂且压下家事,笑道:“来了,快坐。”
新客与主家客套着,黎梨的目光停留在了云谏的腕间。
有串金线玄珠在他的玄色护腕上缠绕得缱绻,正随着他的动作浮光细闪。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他将朝珠戴在手上。
黎梨抿了下唇,见他落座对面的席位,一抬起眼就找她,见到她就笑。
迎着对方的清朗笑容,黎梨记仇地撇开脑袋。
别以为这样就能将她哄好!
她佯装着不在意地给自己斟了杯酒,听见自家舅舅向云天禄夸赞道:“你这儿子教得好,我们家老五回来说了,在郜州对付胡虏的时候,多亏了云二,不然只怕他性命有损。”
云天禄大咧咧地一拍大腿:“圣上过奖,那都是他职责之内的事情!”
黎梨默不作声,想起那夜的事情,手上的动作渐渐放慢了些。
旁边忽然多了道人影,她抬头就见方才给云家传菜的小黄门靠了过来。
小黄门捧着托盘,推上一只琉璃盏,上面的山药糕浇着透亮的蜜汁,瞧着可口。
小黄门细声细气说道:“郡主,云大人吩咐的,这道糕点拿来给你。”
黎梨稍微一怔,坐直了些身子,这才发现自己几案上,原本的琉璃盏已经空了。
……许是他方才经过的时候注意到了,以为她爱吃,便叫人拿了自己的来给她。
黎梨闻着糕点的清香,顿了顿,铁石心肠地不为所动。
她才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哄好!
她还要继续撇开脑袋,小黄门又悄然给她塞了一叠纸张。
“这也是云大人叫我拿来的。”
小郡主低头望去。
手里的纸张沁着温暖花香,显然是对方一直揣在怀里,才沾染上了自己的气息。
黎梨轻手搓开纸面,看见白纸上的墨痕,有些发愣。
每张都是花灯的图纸。
上元节快要到了。
她自小爱热闹,年年都要提前备好花灯,还诸多讲究,就要买些旁人轻易买不着的,不愿落了俗套。
眼前的这些图纸,纸张大小不一,或精细或粗糙,连笔墨也断断续续的,似乎是工笔之人忙于奔波,去了一个地方,抽了空就趁手摸来纸张与笔墨,东画几笔,西画几笔,日积月累,慢慢地凑出一叠图纸来。
都是她平日里喜欢的奇花妙草,连灯纸上的图画都有标绘,可见用了不少心思。
黎梨望着手里沉甸甸的花灯图样,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终于抬头看向云谏,竟直接对上了他的视线。
对面的少年眼也不眨,显然耐心地等了她许久,见她终于愿意施舍一个眼神,生怕她又转头似的,忙朝她做了几个口型。
“喜欢哪个?我给你做。”
黎梨悄然握住手里的纸张。
……花灯工序繁琐,好像就连哥哥都没给她扎过。
然后,她再次狠狠地撇开了脑袋。
大意了,差点就要被他哄好了!
云家的到来,似乎将方才的插曲全然覆盖了过去,圣上与云将饮多了酒,开始胡侃年少时的轻狂,一时之间,殿堂之内觥筹交错,语笑喧阗。
黎梨心中仍负着几分气,惦记着要同云谏算算这几日冷落的账,可见他被应酬交际埋没,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她坐得愈发沉闷,索性同姨母招呼了声,便起身要出大殿。
对面的云谏才来了这一会儿,就敏锐地发现兔子在与他闹别扭,留意到她要离开,下意识就跟着站了起来,不留神将身边围簇的众人吓了一跳。
户部的宋大人喝多了,哈哈地拦着他:“酒还没喝完,可不许走。”
旁边众人也附和着:“对!”
云谏信口推拒着。
云天禄侧过耳朵,从自己儿子的反应里觉出几分微妙来。
他火速打眼一番端详,立马看见对面起身的小郡主正系着斗篷系绳,华贵衣裙繁复掩映,衣褶间有枚脂白玉佩若隐若现,瞧着眼熟得紧。
云天禄还疑心自己看花了眼,用力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
黎梨领着侍从们出了大殿,云天禄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身影,再回过神来,就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了。
“你倒是厉害得很啊。”
他歪头对云谏笑了声。
云谏听见自己父亲的阴阳怪气,也没工夫搭理他,一心想要推搪周边的人群。
上首的萧翰终于留意到了这边的热闹,发话道:“哎,云二别急,你又不是迟迟。”
“姑娘家的喝不了两盏就想出去醒酒,情有可原,你一个年轻小子怕什么,还不老老实实陪我们多喝几壶!”
云谏没了辙,只得重新坐回座位。
萧翰笑眯眯地打量他几眼,对云天禄说道:“你这小儿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快及冠了吧?”
“说亲了没,要不要朕替你做做媒人,赐一门合适的婚事?”
云天禄搁下酒盏,嚯嚯嚯地笑了起来:“圣上就不必操心了,年轻人有自己的主意。”
他瞥了眼云谏,阴阳怪气道:“连传家信物都送了出去,也没见有个什么信,只怕是他巴巴地想娶,人家姑娘不肯嫁。”
“圣上这时候做媒赐婚,不是要我们云家强娶吗?”
云谏:“……”
什么强娶,说得真难听!
“谢圣上关怀,但……”
云谏听见他爹讲话就头疼,只得向萧翰解释道:“臣有心上人,她性子懵懂,大约是不想太早成亲的,臣还是慢慢来吧。”
“你也有心上人?”
萧翰感觉自己喝得头晕了,怎么他看着长大的小辈,转眼就齐齐开了情窍。
他下意识问:“哪家姑娘?”
云天禄又是嚯嚯笑了两声:“对啊,哪家的姑娘?”
说着,他压低声凑到云谏身边,对他说道:“你跟她舅舅说说呗。”
云谏:“……”
萧翰还在问着:“她在哪呢?”
云谏无视了自己父亲的唯恐天下不乱,就着酒桌的轻快,半玩笑地回道:“她还在同臣使小性子呢,恐怕眼下不大好找人。”
几人正说着笑,没想到意外来得突然。
远远的大殿之外,忽然就传来人群的惊恐叫喊声,然后是相互推攘、落地的嘈杂乱响。
有女子尖叫,依稀能认出常年跟着黎梨的紫瑶:“郡主——”
殿里众人神色大变。
萧翰与安煦周身的松闲一扫而空,登时站起,近门的云谏已经飞身出去了。
一撞上殿外的寒峭冬风,云谏就听见一声野兽的嘶吼咆哮。
扫眼望去,一只羌摇的煞花豹不知从哪窜出来的,躬起皮毛耸立的脊骨,大吼着扑倒了人群中的一道浅色身影,狰狞利齿正对着身下猎物的脖颈。
两侧的推攘避让里,侍从们滚了一地。
云谏听见惊慌的颤音,看见黎梨满头青丝瞬间散开。
黎梨跌倒在地,只觉有两只好重好重的豹掌踏在她的腰腹上,踩得她喉间隐觉腥甜。
鼻息间全是腥膻的兽气。
黎梨心跳狂乱,不敢尖叫,惶惶然地想往旁躲开,那只豹子又是怒吼一声,凶煞的利齿立即咧到她脸上,她不敢动了。
煞花豹低吼着瞪眼看她,似乎在想从哪将她撕碎。
黎梨往斗篷里缩了又缩,那豹子却容不得她躲避,磨牙凿齿地朝她耸起削肩,以狩猎的进攻
姿态扑向她的脖颈。
黎梨吓得尖叫着猛地闭起眼睛,下一刻就被猩烫的血液溅到了额头上,烫得她浑身一颤。
预想之中的痛楚没有来临,踩在身上的力度却蓦地后撤了。
身边是侍从们再次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还有紫瑶痛哭着爬上来,唤着“郡主”的嗓音。
摆脱人潮的贴身侍女们终于将她架起,手忙脚乱地翻着她:“郡主,没事吧……”
黎梨恛惶睁开眼,这才看见一支羽箭直接贯穿了煞花豹的头颅,将它击杀落地。
她捂着撞得发疼的心跳往后看。
“黎梨!”
云谏扔了弓,拔腿狂奔下了台阶:“黎梨——”
黎梨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净,连嘴唇都在颤着,似乎吓得魂都没了一半,瑟瑟发抖地缩在侍女们的怀里。
他朝她飞奔过去,然而还未近身就听见殿内众人跑了出来。
“迟迟,没事吧!”
圣上与长公主喊得差点破音,全然忘了什么气度。
这声如惊雷劈下,云谏醒了神,终于想起众目睽睽,以及二人半昧不明的关系。
他生怕令她觉得激进冒犯,匆忙刹住脚步,停在人群之外,不敢再轻佻接近。
黎梨恍惚着抬头,借着清寒月色,依稀看见他脸上的担心与眼底的克制。
台阶上的众人看清豹子的尸首,很难不骤然松神,正要相继跑下台阶时,却看见殿下的小郡主转正了身,桃花眼里泫然噙着泪。
黎梨仿佛未曾发现他人的存在,一心看着面前的人。
她兀自挣开了侍从们的拥护,飞奔穿过料峭寒风与世道人情,飞扬着裙裾用力扑进了少年武官的怀里。
云谏当即张开双手紧紧抱住她,抚着她的长发竭力安抚道:
“别怕。”

台阶上的众人瞠目结舌,愕然看着底下这一幕。
方才殿内那两声“我有心上人”犹在耳畔,一同去过蒙西的大臣们先前就觉出了几分微妙,而驻京的几位更是惊掉了下巴。
谁也不敢相信,这对从小吵到大的冤家,竟然彼此动了情。
萧翰与安煦停住下阶的脚步,目光幽幽地看向云天禄。
安煦默自攥起拳。
她又瞥了眼阶下,看见自己的外甥女被人拥在怀里,她难耐地咬牙切齿:“云将,你教了个好儿子啊。”
云天禄是个养猪的,很难理解养白菜的人的心思,还真以为是句夸张,豪迈地大笑道:“哪里哪里,是郡主眼光好啊!”
安煦:“……”
她忍了又忍,但对着云天禄灿烂得过分的开怀笑容,愈发忍无可忍。
她转向萧翰,认真道:“皇兄,找个借口,诛了云家九族吧。”
萧翰额角抽了抽,心道不可以,然而话还未说出口,阶下又是一阵嘈杂的惊呼。
再往下望时,云谏大声喊着什么,他怀里的黎梨已经不省人事,彻底昏厥了过去。
阶上众人面对这番直落的转变,都有一瞬不知所措。
只有沈弈格外清醒,似乎对彼此的受伤早已习以为常。
他迅速撩袍奔向黎梨,熟门熟路地一路高声喊道:
“叫大夫——哦不,叫太医啊!”
行宫西北角的某座宫院里,前殿乌泱泱聚着一群人。
太医从寝殿的方向过来,连忙朝主位行礼:“圣上。”
“郡主是突然受惊,致使气机失调、心气涣散,所以才会昏迷难醒,待会喝了固气安神的汤药,好好休养就无大碍了。”
萧翰手边的香茶已经凉了,他听着后头寝殿的啼哭声一阵阵头疼:“她,她喝得下药吗?”
太医还未回答,安煦匆匆绕出寝殿:“喝不下,喂进去也不肯咽,灌下去也要吐出来。”
她急得朝太医跺脚:“别愣着了,快点再去备药来!”
太医忙不迭应了退下。
安煦又要转回寝殿,云谏意乱,顾不得旁的了,飞快说道:“让我试试吧。”
对上众人投来的目光,云谏才后觉乱了方寸,忙低头补礼:
“圣上,长公主殿下,让臣试一试吧。”
金梁玉柱的寝殿内,纱绸交映,香炉里惯常点着兰薰桂馥,却完全无法掩下满室的苦涩药味。
云谏一进门就直皱眉,令人把速速将床帐旁边的半窗推开些。
“地龙烧得旺盛,冷不着,关窗只会闷着一股苦味,她不喜欢,定然不肯张口。”
侍女们迟疑地望向安煦,后者缄默了下,倚坐到床塌对面的贵妃椅上:“照他说的做。”
屋子里头的药味渐渐散了些。
紫瑶才要将黎梨扶起,云谏已经坐到了榻边,伸手将黎梨扶着靠到自己身上。
安煦垂下眼睫,抚着自己袖上的道道褶痕,权当没看见。
紫瑶改手递上药碗,云谏却推了:“先取饴糖来。”
麦芽取糖所造的糖浆粘稠晶莹,小小的一罐,酣甜蜜意就引人垂涎。
黎梨紧蹙的眉头似乎松了些。
云谏取小勺蘸了些,轻声解释道:“别担心,不是苦的。”
他将小勺蘸的糖浆抹到她唇边,耐心地等着她尝到甜味,缓缓松了牙关,便将那勺饴糖喂了给她。
怀里的少女刚被灌了两碗汤药,好不容易借着这点饴糖压下苦味,愈发信任地靠到他的颈边。
紫瑶犹豫着提示道:“饴糖是发物,再吃的话,恐会有损药效……”
云谏叹了口气,狠了狠心:“拿药碗来吧。”
紫瑶递了药碗过去,原以为要趁郡主肯张口,快刀斩乱麻再次灌进去的,谁知见他只是浅浅舀了一勺。
她看不下去了,捧着托盘默默站到一边。
云谏将勺子抵到黎梨唇边,低声道:“这勺不大甜,你试试可好?”
黎梨嘴里的甜味还未散,乖乖张了口,下一勺喂进来,立即被苦得皱眉,侧首就要吐。
云谏眼疾手快抬起她的下颌,再一顺喉,那浅浅一勺汤药就滑下了她的咽喉。
黎梨抽泣了两声,但喂得少,总算没再吐出来。
紫瑶见状,惊喜地看向安煦,后者在贵妃椅上稍微坐直了些。
云谏取了帕子给黎梨擦净唇边的水渍,这才舀了第二勺送到她嘴边。
黎梨侧开脑袋,显然才受了欺骗,不愿配合了。
云谏由她躲了会儿,才轻声说道:“当时我在郜州,想着醒来见你,可是什么药都肯咽的。”
“你也想想我,再吃一口吧。”
好半晌,半梦半醒的小郡主再次轻轻张了口。
云谏稍放松些,将汤药喂了进去。
满室安静,依稀能听见细瓷的药勺与药碗轻声撞响,众人都不自觉放缓了呼吸,寝殿之内就只剩下少年的话音,句句都说得极轻,几乎听不清。
“不是说有我在的时候,你都不会害怕么,你试试能不能再吃一口……”
“上元节快到了,不想看看我要扎什么样的花灯么……”
“到时候我休沐,带你去看灯会……”
云谏就这样低声说了一句又一句,耐心地等着她张口,再浅浅地喂了一勺又一勺。
众人方才被灌药折腾得够呛,愣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徐缓地喂,小小一碗汤药,让他喂足了一刻钟,才算堪堪见了底。
满屋子的人终于放下悬着的心。
云谏也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搁下药碗,下意识就用指腹拭去了黎梨唇边的汤药水渍。
安煦一直静默着,直到看到这一幕,终是轻叹了声,站起身来。
“你们去回禀圣上,就说他喂进去了。”她朝紫瑶等人吩咐道。
侍女们应声退了大半,偌大的寝殿更空,煌煌烛火只照着榻上相依的两人,在暖黄的墙壁上落下两道长长的影子。
云谏没听见赶人,就装着浑然不知,仍旧低头看怀里的人。
安煦走近前,懒洋洋地倚到床框边上,一双美目里的眸光晃着,良久后忽然开了口。
“鉴妄石。”
云谏微怔,不大明白地抬起了头。
安煦瞟了眼自家外甥女被泪意浸湿的羽睫,淡声说道:“传说嘉师菩萨见义无欺,想要帮助众生脱离施设假。”
见云谏目露茫然,她大发慈悲地解释了句:“就是妄言,说谎话。”
“他点化了一块灵石,取名为鉴妄石,赐给了坚守‘不妄
语戒’的信徒。传说中,鉴妄石负有甄谬之责,物主一旦妄言,它就会光芒大盛,鉴破谎言。所以敢带着它修行的人,都是赤忱直言的良善信徒。”
云谏听了这番解释,更加茫然:“什么物主妄言,鉴妄石就会光亮……”
安煦嫌弃了:“你哥修行,你怎么毫无熏陶?”
云谏直呼无辜:“我哥修道,殿下你同我讲佛……”
两家子的事,哪来的熏陶?
安煦一噎,恼羞成怒道:“你平日也是这样跟迟迟顶嘴的吗?”
云谏:“……”
他闭嘴了。
“罢了,这些都不重要。”
安煦没好气道:“鉴妄石存世稀缺,加上这样的佛教传说,有佛陀点化、赤忱配行的美名,向来被西域佛宗珍惜收藏,鲜少有流传外世的。”
“大弘拢共只有一小块。”
安煦皮笑肉不笑道:“那玩意漂亮得很,又珍稀罕见,你猜整个大弘,谁能得到它?”
云谏心下一跳,似有所感地低头。
浮光璀璨的玄色珠串正在他腕间闪烁着。
“……她的朝珠?”
安煦见他不算蠢到家,扫了眼他腕上的朝珠,浅哼一声道:“当年她行举出格,胆敢私裁朝珠,受了好一通严罚。”
“我真没想到,此物远赴万里,竟然落到了你的手上。”
长公主不知该说天缘凑合,还是该说造化弄人,碎碎嘀咕了两声后,终于发话了。
“行了,喂完药了,赶紧走吧。”
云谏到底等到了这一句,没办法,只得松手准备将黎梨放下。
谁知一只莹白纤细的手伸来,用力握住了他的胳膊,捉得袖衫都起了褶。
两人惊讶看去,发现黎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想来听到了安煦赶人的话语,拉住云谏就不肯放手了。
云谏下意识问道:“如何,好些了吗?”
安煦瞧着小郡主一手拉着情郎,那双桃花眼态度固执地望着她,意味显而易见,不由得笑了声:“都知道任性了,显然好了。”
她朝黎梨说道:“往日就算了,今日可不能胡闹。”
“你舅舅、云将还有一众户部官员都在正殿里守着呢,你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留一名外男过夜吗?”
说着,安煦朝云谏递了个眼神:“她不懂事,你呢?”
云谏只好将黎梨的手拉下,见她看来,又安抚道:“别怕,那只豹子是羌摇带来的朝贡,之前暂养在行宫,是奴仆们看顾不利才会让它跑出来,已经被我射杀,如今行宫里没有野兽了。”
黎梨也不知听进去了没,还想伸手拉他,安煦直接喝道:“迟迟!”
黎梨稍微一顿。
安煦也停了一息,终是放缓了声说道:“云二武职在身,日不暇给,明天还得赶在日出前回到京郊部卫营。”
“你这样拉着他,他今夜还如何歇息,明日还如何练兵?”
黎梨闻言,迟疑地望向云谏:“……真的么?”
云谏听她话音还算平稳,心底稍松,朝她点点头。
黎梨打量他的神情半晌,逐渐低下脑袋。
她小声道:“那你还是回去吧,歇息要紧……”
混世魔王似乎有些垂头丧气。
安煦原以为还得受她缠磨一番,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将她说服,颇意外地挑了下眉。
云谏站起身,颔首道:“我寻空,再来看你。”
这句时日不定,是句空话。
黎梨缄默听着,没再应声,径直钻进被子里,翻身蒙头裹紧自己。
寝室里的脚步声逐渐向外,远离,静落。
小郡主缩在被子里,满目昏暗,只看见心底有簇小火苗,倏尔燃得炽盛。
然后一场酸涩的雨点浇下,浇得火焰无法招架地缩小,徒劳又难受地挣扎几下,最后橘红的火光湮灭了。
黎梨轻轻抹了抹眼角的泪珠。
又有熟悉的脚步声靠近。
是紫瑶回来了。
事事周全体贴的侍女想着她才受了惊,有些不放心,没有完全熄了灯火,只将烛光拨暗了些。
“郡主,奴婢今夜替你守夜吧?”
黎梨没回头,闷声道:“不必,你也早些歇息。”
紫瑶踟蹰着,好半晌才挪着步子出了门,房门没合上多久,又被担心地推开了。
黎梨吸了吸鼻子,恹恹回道:“真的不必守夜。”
门口处静了静,清越的少年嗓音响起。
“可我想守。”
黎梨听清声音,睁开眼睛,一眼对上被褥里的昏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掀开被子坐起来了。
她呆怔着回头望去,云谏信手闩了门,解了斗篷丢到一边。
暖热的花香气趋近,她懵懵然闻着。
云谏见她迷糊得紧,笑着朝她比划了下寝殿外的守卫布局。
“我不是说了么,‘寻空’,就来找你。”
耳边传来的话音似乎带着渺茫火星,轻飘飘地掉落心底,转瞬燃起了小簇焰光。
黎梨揪了揪身上的被子:“你,你是这个意思?”
“嗯。”
云谏坐到她的榻边,伸手揉了下她的发顶:“是这个意思。”
“可你不是还要去部卫营么?”
黎梨下意识道:“这儿离部卫营很远……”
她拧起眉心,好像十分忧神,看得云谏也想跟着皱眉。
他捡了束她的发辫挠挠她的脸,似玩笑又似感叹:
“几日不见,迟迟都不笑了。”
黎梨惦记着正事,被挠得发痒,躲了几下也未能没躲开,不知不觉间,心底的火腾地就冒了三丈,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
她气汹汹道:“做什么,留下来就是为了欺负我的?”
云谏见她脾气回来了,终于畅快些,笑着搂她,解释道:“不是。”
“只是方才看你眼睛红红的,似乎还想哭,我实在不敢走。”
黎梨稍稍一愣,本来下意识想要依过去,又猛地想起什么,立即侧身躲开了他。
“你现在说话倒是好听!”
她不满地控诉道:“可你是怎么做的?回京这么久,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黎梨说得愈发委屈:“人不来也就罢了,那日我给你送去信笺,你连半个字都没回我!”
“信笺?”
云谏有些惊讶:“你,你给我写了信笺?”
黎梨想起那张挑灯写的笺子,当时令人送出去的时候,还受了侍女们的好一番眼神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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