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谏看见,回了神。
“殿下,黎梨方才许愿,希望我得偿所愿……”
他似乎笑了下,话音里多了些轻快。
“可她是个迟钝懵懂的,我想她应该不知我的心愿,所以晚辈斗胆,来向您说得明白些。”
黎梨看着他低敛眉目,听到他一如既往的清润嗓音:“殿下,我云谏长这么大,拢共就两个心愿。”
“一是希望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黎梨都能顺遂无虞。”
“希望她朝朝暮暮,岁岁平安。”
黎梨一愣,顺着话音轻轻屏住呼吸。
“第二个心愿是,我……”
面前的少年终于抬头,坦荡地笑了起来。
“我想娶她。”
黎梨对上他的笑容,眼眶微热,喉间哽咽了下。
她想起那夜在蒙西的望塔上,她玩笑着调侃他的话:真是好没出息。
……好没出息,就这点心愿。
蒲团上的云谏俯首叩了头,却没急着起身,认真说道:
“但是,长公主殿下。”
“您保佑我第一个心愿实现就好。”
云谏仍跪着望向塑像,眼里的笑意多了些张扬意气。
“至于第二个心愿——”
“我不靠神明与仙佛。”
“我就靠我自己,我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赢她的心。”
黎梨看着他,呼吸微涩,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想要开口唤他一声,或者再看清些他说笑的模样。
但她徒劳地无法动作,又有一道吸力凭空而来,不容拒绝地将她提起。
她眼睁睁看着庙殿的画面骤然远去消散,少年言笑晏晏的身影被抹掉一般,捉也捉不住,转瞬既空。
然后力道一松,她从空坠下,再次趴到了沉静无声的榻边。
黎梨一伸手,就摸到自己满脸的泪痕,听见窗外的滚雷如期而至,电光撕裂房里的黑暗。
黎梨宛若直受了这道雷击,伏在榻上恸哭出声。
“你醒醒吧……”
她想到方才的梦景,心口都在绞痛,空气中却多了些轻微的晃动,一道轻柔力度落在了她的发顶。
安抚似的抚摸过。
黎梨噙着满目的泪水错愕抬头,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窗外暴雨滂沱。
云谏微微低着头看她,轻轻擦去她眼尾的泪痕:“醒了。”
“打雷了,我的兔子会害怕。”
郜州下了场连绵小雪,临寒初霁时,云谏的箭伤终于见好了些。
回到四人租用的宅院,他清晨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毫无意外摸到了身边空落落的床榻。
这些日子不好翻窗,安分守己地独眠,分明这才是多年的常例……
不知为何,倒让他觉得有些不习惯了。
没了那道柔软暖意,躺着便十分食之无味。
云谏翻身下了床。
正在穿衣时,门外有道欢快喊声从远及近地奔来,一连串的“云谏云谏云谏”,好像隔着门就要飞扑到他怀里。
他手上动作一顿,才回过头,就看到自己可怜的门扉被“嘭”地推开,系着绒结的发辫扬起又落下,一道浅色身影虎虎生风地闯了进来。
两人对上了视线。
不速之客诧异地扫了眼他衣冠不齐的模样,不知从哪来的心虚,竟然惊呼了声,手忙脚乱地退出门槛,又“嘭”地将房门打上了。
云谏哑了哑。
不是,她躲什么?
门外的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大了些,再次轻手推开一条门缝,趴门边悄悄看他。
云谏拉起里衣,朝她伸手:“过来。”
黎梨磨蹭着挪了过去,小声解释了句:“我不知道你在更衣……”
云谏往后靠到茶桌边上,将她拉到身前:“又不是没见过,怕什么?”
黎梨飞快瞟了眼他虚掩的衣襟,又移开目光:“太久没见,有些不习惯了……”
云谏:“你的不习惯,倒与我的不一样。”
见她脸上划过茫然,他转开话题:“大清早的怎么了,跑这么急?”
黎梨立即想起了来意,拍手笑道:“今日放晴了,我烤橙子给你吃可好?”
云谏挑了挑眉:“橙子?”
黎梨连连点头,双眸亮晶晶的:“府里买了郜州的冬橙!”
“我方才尝了一个,可真是好吃,他们说烤着吃会更香!你想试试吗?”
云谏看着她:“冬橙,甜么?”
黎梨想了想:“不是纯甜,带些果酸……”
话未说完,少年的气息倾下,温热的亲吻就落到了唇上。
黎梨呼吸一滞,下意识想后退,却被扣住了后颈,拉进了他怀中。
沾着屋外凉意的唇瓣被轻吮着,逐渐变得暖热柔软,身前人沉迷其中,细心得过分地含弄舔舐她的唇珠。
清甜的花香气萦绕,黎梨头脑发晕,渐渐揪住了他的衣襟。
云谏稍松了两寸,抵着她的额发,看见她微垂的羽睫轻颤着,低声笑道:“挺甜的啊。”
黎梨听见他的声音,终于想起了呼吸,又轻又促地换着气,脸上的热意烧得炽盛。
“当真不习惯了?”
云谏垂眸笑着,指腹缓缓摩挲过她的唇边:“都不张口了。”
黎梨听言,抿着的唇线便松缓了,云谏再次低头,在交缠的呼吸中顺利舔到她的舌尖,他低喘了下,手上便用了力,将她愈发往怀里揉。
房内的花香气更加浓郁,一度要弥漫满屋,黎梨身子软得要他抱住才能站稳的时候,房外传来一道兴致勃勃的喊声——
“郡主,我找到炉子了!”
沈弈的声音如破空之锤乍落,吓得黎梨神思一震,猛地往后一缩,竟用力地在云谏舌尖上咬了一口。
血腥气在唇齿间散开,她惊慌推开了他。
“我……”
她慌忙想要查看云谏的伤口,后者却按下她的动作,先抬手擦过她的唇角,不紧不慢地,将他给她染上的血丝揉出嫣红的痕迹。
靡丽得有些艳情。
黎梨隐约感觉到他对被打断十分不痛快,便站着由他动作。
云谏的指尖终是逐渐停下,目光幽幽地扫向房门,记仇道:“我能杀了他吗?”
黎梨乖巧道:“最好不要吧。”
萧玳捧着几沓折子回来时,便看见云谏坐在廊下,正望着院子里的二人生炉烤橙子。
黎梨特意挑了又大又圆的橙子出来,齐齐整整地堆在炉子边上,又拿着生火的小蒲扇掩住下半张脸。
她对圆滚滚的橙子们笑得邪恶:“今天你们死定了。”
沈弈有样学样,掩着脸笑得阴险:“死定了!”
两人“桀桀桀”地笑了起来。
萧玳一言难尽地望着这副场景。
片刻后,他转向云谏:“他们脑子被冻坏了?”
云谏看着那道浅色身影,乌黑柔顺的发辫垂了下来,白绒的结系在上面,正在轻风中欢快地晃荡着。
他笑了声:“当真可爱。”
沈弈恰好捡了颗橙子起身,撞上此言受宠若惊。
他羞赧低下头:“在说我吗?”
云谏一顿,微笑着问萧玳:“我真的不能杀了他吗?”
萧玳温和应道:“最好不要。”
黎梨注意到了来人,雀跃地唤道:“五哥,吃橙子吗?”
“吃。”
萧玳应了声,又朝她挥挥手中的折子。
“天晴了,下午我们得去羌摇使臣那边走一趟了。”
羌摇使臣落脚的宅院颇大,与那群只顾着起事的冒牌货不同,真使臣们挑选的宅子相当堂皇富丽,步步红砖,金光辉映。
总使臣是位健言的中年汉子,见了来访的四人,先行了个羌礼问安,听见他说出熟稔的羌音,四人不自觉放松了许多。
赖津一边引着路,一边带着歉意说道:“此次遭逢大劫,幸得几位大人相救,才保住了性命。”
“本该早日登门致谢的,但此前小可汗伤得太重,我们分身乏术,反倒累得各位屈驾了。”
萧玳忙制止了:“哪里话,你们远道而来,自然该我们主动照顾些。”
“只是前些时日事务繁杂,又下雪难
行,拖至今日才来登门拜访,我们也……”
前头几人客套说着话,后头的小鸳鸯慢吞吞地跟着。
黎梨有些担心,扯了扯云谏的袖子:
“出门到底颠簸,你觉得如何?不行的话,我们早些回去……”
云谏在宽阔的衣袂下反手牵住她,懒声道:“我不至于那么没用,会在你面前说不行。”
黎梨听着古怪,只觉他话里有话,狐疑地拧起眉。
云谏后知后觉发现了歧义。
他懒得辩驳,还乐得低头去逗她:
“你觉得如何,我不行么?”
黎梨:“……”
她默默转开脸,想要挣开他的手,却被他紧紧牵住不放,两人在袖子下斗着法,忽听见赖津的招呼声。
“对了,这位就是朝和郡主吧?”
黎梨忙抬头应了,赖津笑道:“小可汗伤得厉害,醒来后多次提起,那日若非郡主出言相救,只怕他早已遭遇不测。”
“他说了好几次,想要当面与你道谢呢。”
话说着,他便着人通传,领众人穿过雕龙画凤的游廊,掀起层层毛毡,终于进了主院居室。
地龙烧得旺盛,满室馨香,隔着薄绮绣屏,隐隐约约能瞧见榻边几道身影,侍从们正服侍着主子用汤药。
赖津提示了声:“小可汗,客人到了。”
榻上的人影闻言,在侍从们的搀扶下坐起了些:“快请进。”
黎梨随着萧玳绕过屏风,这才看清真正的贺若仁的模样。
那日在胡虏府中匆匆一瞥,当时他久受拘禁,形容狼狈不堪,抹了灰似的一张脸,甚至瞧不清他的年岁。
今日看来,才发现这小可汗岁数很轻,约莫十五六的年纪,五官轮廓清秀又青涩,但生了双羌摇皇室特有的栗目眼眸,是鲜见的晶莹明亮。
黎梨不免多看了几眼。
众人刚想主动见个礼,就见对方撑手,一把支起身子,朝来客的方向咧出个灿烂笑容:
“朝和郡主?”
黎梨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招呼,然后就听见身后的云谏皮笑肉不笑的一声。
黎梨从善如流地后退了些,散在背后的如墨乌发都若即若离地贴近了他,这才感觉身后人的气息少了些冷硬。
她简单行了个礼:“是我,小可汗身体可好些了?”
贺若仁眨着那双漂亮的栗色眼睛:“好许多了。”
他抚抚仍在闷疼的胸口:“那日多亏了郡主机敏帮言,不然我早被乱刀砍死了。”
黎梨瞧他言行率性,不像个拘礼的,便笑着应道:“也是小可汗吉人天相,反应又快,若非你趁乱将佩刀塞给了我,或许我都猜不出你的身份。”
说罢她看了眼沈弈,后者了然,将带来的十九路刻纹弯刀恭敬还了回去:“这是小可汗的佩刀,今日我们总算可以物归原主了。”
贺若仁依言接了过来,但他看看自己随携的佩刀,又看了看黎梨。
忽就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不留着吗?”
话语一落,这下不止云谏,萧玳也听出了些旁的意味。
他嘴角筋肉抽了下:“小可汗别说笑。”
“刀上镶有红色刚玉,依羌摇国俗,岂是人人都能留着自用的?”
赖津也紧忙用羌语提示:“小可汗,此话有些唐突了。”
“哦。”榻上的少年似乎有些遗憾。
那边侍从们从远处搬来了坐椅,大弘的四人预着要被招呼落座了,果然下一刻就见榻上的小可汗坐直了身。
“郡主。”
结果他只唤了黎梨一人。
然后,他好奇又认真地问道:“大弘的姑娘,都像你这样漂亮吗?”
黎梨:“……”
萧玳眉梢突突地跳,牙根一痒,又想去回去写信给黎析了。
云谏直接从后用力搂住她,埋头靠到她颈侧。
“我不行了,伤口好疼,难受。”
黎梨被他的额发蹭着颈边,也不知是真是假,心就慌了,忙回头搀他:“怎么突然就疼了?”
萧玳一眼看穿他的伎俩。
但他心底有杆子称,若自家白菜非得选一只猪,那身边这只打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刚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猪,显然要比对面榻上那只才见一面的猪更令人容易接受些。
他果断拍了板:“定是屋里太闷了,你带他出去透透气。”
黎梨连声应了,搀住云谏出了门。
厚重的毡帘在身后盖下,遮挡住了屋内的熏暖,冬日的寒意扑面而来,吸入肺腑的空气一阵激凉。
黎梨不由得放轻了些呼吸,问云谏道:“好受些了吗?”
“没有。”
云谏幽幽怨怨地瞥她:“你看了他好久,怎么,他的眼睛很好看?”
黎梨终于明白过来,哑然失笑:“你装的?”
云谏不说话,拉着她往花园里去,远离了身后的房间。
石径上的积雪消得差不多,踩上去轻微碎响,二人脚步声缓缓,云谏闷了半晌,还是开了口:“所以……”
“不好看,没你眼睛好看。”
黎梨牵着他的手晃悠,调侃道:“你怎么老是在意好看不好看的,我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吗?”
云谏凉飕飕笑了声:“你还真是。”
她怕是不知道,她在山洞里睡得糊涂,说得清清楚楚,最喜欢的就是他好看。
黎梨表示不认同:“我当然不是!”
二人来到花圃边的秋千旁,黎梨拉着他坐下,窥着他的面色,悄悄挪近了些,用肩膀蹭了蹭他。
云谏感受到身边人的动作:“每次心虚就撒娇。”
黎梨索性将脑袋也靠到他肩上,软声问道:“那撒娇有用吗?”
云谏揉捏着她的指节,坦诚笑道:“挺有用的。”
黎梨牵了牵嘴角,任由秋千悠悠荡着,在他旁边玩起了腰间的令牌。
云谏看见他的鱼符,常日的佩戴将原本锐利的边缘磨得圆润了许多。
他眼里多了些笑意,还未说话,又见她慢腾腾收住了动作,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小锦袋来。
黎梨递给他:“你原来的袋子脏了,我给你换了个新的。”
云谏伸手接过,摸出里面是朝珠与素帕,一时之间还有些惊奇,只觉她瞧着反应如常,似乎并不诧异于她的朝珠在他这里。
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
他有些想问,黎梨却先用指尖点了点锦袋上的绣纹:“是梨花。”
云谏顺着看去,云白的锦缎袋子上,绣着几朵错落的梨花,栩栩如生。
云谏想起那方针脚青涩的帕子,笑道:“这可不像你的绣工。”
“……”
黎梨见被识破,轻咳了声:“这是上街时买的,瞧着好看。”
云谏摩挲着手里锦袋,精巧的针脚几乎无可挑剔。
他轻声说道:“可我想要你绣的。”
黎梨局促低下头:“我,我绣工不好……”
云谏:“没关系的。”
他指腹摩着她的手背,保证似的:“我一样会带在身上。”
黎梨转眼想起了什么,顿时莞尔道:“好啊。”
“那你每日都要带着。”
她牵着他的手摇了摇,开玩笑道:“成了亲也要带着,让你娘子知道,你最喜欢的人是我。”
云谏闻言,长腿往地上稍微一撑,晃荡的秋千便停住了。
黎梨的发辫随着惯性拍了下她的肩。
她侧首过去,看见他面色平静地开了口,语气里没有任何起伏。
“若娶不到你,我死了算了。”
他像在说一件很寻常的自述,直接叫黎梨心下一跳。
她敛下笑意,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喜欢你说那个字。”
云谏垂下眼睫,看见她的手指落在他的脉
他依稀记起,前些时日他刚醒过来,她时常习惯性地伸手来摸他的脉搏。
尤其是服完药后的困乏小憩,他常常醒来一睁开眼,就会看见她守在床榻边上,不声不语,指尖就搭在他的腕上。
他大概知道她为何会养成这样的习惯。
云谏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我不说了。”
他放缓了声安抚道:“我这一场伤病,实在是吓到你了。”
“那你呢?”
黎梨想起那夜的策马,他起初很是心急。
她当时只觉得他把马策得太快了,令她害怕,后来才明白,他该是知道自己中箭了,担心撑不到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黎梨鼻尖有些酸:“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当时害怕么?”
“不记得了。”
云谏想了想,兀自低头笑了起来:“我只记得,当时我闻见你身上的花香。”
“我觉得很嫉妒。”
黎梨眼里一瞬茫然。
云谏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想起酒药还要再解一次,想到若是我死了,不知道你会找哪个该死的男人……”
“他说不定还能当你的郡马……”
云谏说到了情绪点上,不装了,闷声道:“我嫉妒得压根不敢想死的事情。”
黎梨:……她早就说了,这人没什么出息。
她一言难尽:“陶娘说你心志坚韧,再苦涩难咽的药都能顺利灌下去。”
“难不成,你的求生意志都是因为这种……”
乱七八糟的事情。
“也有一些旁的事情。”
云谏随手挑起她腰间的玉佩,温沉的脂白落到他的手里:“也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你总会将我忘记。”
“也不甘心,短短的年少情爱,永远抵不过你将来的朝朝暮暮。”
黎梨眸光微闪,不自觉将手搭在了玉佩上方。
“那我该怎么办呢。”
云谏看着她指尖的蔻丹颜色,语气里有些惆怅:“你胆子这么小,我又不能变成鬼回来找你。”
“来找我。”
黎梨甚至忘了他说得荒唐,急切地晃了晃他:“回来找我,我不怕。”
话音落完,两人都是微微一顿。
背后的松枝承了积雪,簌簌一颤,白雪纷纷落下,打到秋千的椅背上。
黎梨如梦初醒,心知犯了傻,默默缩回手。
云谏定眼看了她一会,当真展颜笑开了:“我原以为你会笑话我小心眼。”
黎梨望着秋千下的鞋尖,轻声道:“不会。”
秋千再次荡了起来,两道衣摆在风中翻飞卷滚,亲密交缠层叠。
云谏爽快认了:“没关系,我是小心眼,你还是少些与他说话吧。”
黎梨想了两息,才知道他在说贺若仁。
她有些哭笑不得:“他才十五岁,他懂什么!”
云谏仰头望向层云后的万顷晴天,清朗的笑音传入了风声里。
“黎梨。”
“我十五的时候,已经很喜欢你了。”
收到回京的急召时,云谏正在军医馆里听受复诊。
陶娘拆了绷带纱布,仔细查了伤口,满意地说道:“恢复得不错。”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她提醒道,“这两道箭伤距离心肺颇近,才刚有愈合迹象,近半个月还需小心养着,行事间多讲些忌讳……”
话未说完,就听见门外两兄妹吵得天翻地覆的声音,有人似乎落了下风,气得跺脚地掉头就走,直接推开了医室的门,又“嘭”地摔上了。
云谏顺势回过头,一道浅色身影气呼呼地去到他身边的矮桌边上,连软垫都不搬一个,直接盘腿坐到了地上。
黎梨手肘往桌上一撑,手掌往下巴一托,转瞬换了副委屈模样。
就差在脸上写着“快问我怎么了”。
云谏简直啼笑皆非,他平日里几乎没办法对黎梨说半个“不”字,但对于这两兄妹之间的闹剧,其实他心底的理智一直想站萧玳。
因为黎梨这只兔子,时常跳脱得令人发指,他只需要纵容与收拾烂摊子,但萧玳要负责矫正……云谏私心觉得,萧玳的任务才是真正的难于上青天。
但他仍旧从善如流地问了句:“怎么了?”
黎梨果然义愤填膺地告状:“他说云三不是只好信鸽!”
云谏听见这鸽子名字就头疼得揉了下眉心:“嗯……怎么说?”
黎梨憋闷道:“我想教云三送信,可云三只会往东飞,还得吹了哨子才能将它召回来。”
说着她将一只原本系在鸟笼上的黄铜扁哨拍到桌面:“我就去找五哥,问他该如何教云三飞往其它方向,可他听了,二话不说就断定云三没有送信的天赋,还说它不是只好信鸽!”
“你说!”黎梨愤愤道,“他这样是不是很过分!”
云谏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竟然有信鸽只会往一个方向飞的。
他觉得萧玳讲得很有道理,云三确实没有送信的天赋。
但他不敢说。
云谏见她盯着自己,他熟练地按住自己的良心:“你说得对,萧玳简直满口胡言。”
然后利落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你方才进门前,陶大夫才叫我近期行事要讲究忌讳,你帮我记一下,可好?”
黎梨听言,果真将告状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乖巧摊纸提起了笔。
她又觉得方才与萧玳吵得口干,见桌上有支青瓷小酒瓶,就顺手斟了一盏,润润喉。
刚尝出一些味道,去到对面翻弄草药的陶娘就开了口:“那可要记好了。”
“忌食辛辣与发物,忌受激冷与暴热,不可颠簸与操劳……”
她埋头整理着草药,嘱咐了一长串,想着差不多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云谏系好了衣衫,坐到黎梨身旁。
两只小鸳鸯并肩坐在一处,一起低头看向同一张纸,瞧着亲密无间。
她啧啧暗叹一声养眼,然后谨记着医责,很无情地说道:
“不可做激烈的活动。”
对面两人似乎听出了什么,齐齐一顿,抬起头来看她。
陶娘镇定自若,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
云谏一默,转头就对黎梨说道:“这条不用记。”
陶娘:“……”
黎梨犹豫地握着手里的羊毫,将落不落,墨液渐渐在笔尖上汇出水滴的形状。
她想了想,有些摸不清界限,小声又老实地问了句:
“可是……如何才算激烈?”
陶娘嘴角抽了下,这叫她如何说?
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医师,她委婉又直接地说道:
“会喘的都不行。”
黎梨手中羊毫应声一抖,墨液落到纸面,晕开边缘模糊的黑圆。
她蓦地就想起平日里香罗软帐内,身边人潮热的呼吸与喉间偶尔的微紧低喘。
云谏面无表情:“别管,这条不用记……”
话未说完,黎梨已经安安分分在纸上记下了,还苦口婆心对他说道:“要听医嘱!”
云谏暗自咬牙,只觉现在十分后悔。
就不该让她来记这劳什子!
陶娘瞧着觉得好笑,摇摇头过来收拾她的矮桌:“不过多忍几日罢了……”
她说着话,将书册都摞在一旁,又拿起黎梨手边的青瓷小酒瓶。
她手上一掂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神情渐滞:“这……”
黎梨循声望了眼,说道:“哦,我喝了口,味道还行……”
“你喝了?”
陶娘听得面色大变,失声尖叫起来:“郡主!这是胡虏的箭毒啊!”
……箭毒?
黎梨眼里才浮现出震惊,云谏已经着火似的坐直了身,不等黎梨反应就一把捏住她的下颌,迅即将手指压进了她的口中。
“吐出来,快点!”
他当真使了狠劲压她舌根。
黎梨疼得眼冒泪光,越听见身边二人的慌声,她越紧张,甚至感觉方才的箭毒咽得更深了。
她“哇”地干呕了声,连半滴水都没吐出来,云谏的脸色瞬间白了。
黎梨勉强推开他的手,艰难喘了口气,想起在牢里听图仄招供的毒性,立即知道此番凶多吉少了。
她忍不下眼里的泪意,呜呜地去扯云谏腰间的梨花锦袋:“你别带着了,省得往后看了难过……”
“别说胡话……”
云谏慌忙按住她,还想叫她张口时,陶娘却制止了两人。
“等等……”
她三指扣在了黎梨的腕子上,显然已经切了一会了,但手上的姿势连换几次,力道也越来越紧,像不确定似的。
“郡主,你当真喝了?”
陶娘再切了半晌,难以置信地转来视线:“可你……没有中毒。”
这边二人好像脑袋被接连打了两大棍,当即懵得彻底。
陶娘又是一番掀眼掰嘴听心地探看,完了自己也呆怔了:“郡主,你真的没有中毒!”
“怎么会呢……”
黎梨喃喃道:“不是说入体就会弥散么,我可是直接吞了……”
云谏终于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提着一口气,猛地松下之后,心肺都在抽疼。
倒是陶娘有着医者的敏锐,瞬即明白了什么,左右扫视着面前二人。
一起可以说是例外,两起就十分令人深思了。
“这胡虏的箭毒,似乎于你们二人无用。”
陶娘凝眉,摸着自己的下巴思索:“到底是为何?”
她问道:“你们可有什么特别的饮食或经历?”
特别的饮食。
黎梨与云谏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去。
陶娘瞧着他们似乎找到了苗头,紧忙握住黎梨的手:“郡主,好好说说,指不定你们能解城防两军的毒!”
“说倒是没问题,就是怕这法子没那么好用……”
黎梨没想要在陶娘面前隐瞒,如实说道:“我与他唯一特别的,就是一起喝过一壶酒……”
陶娘急道:“什么酒?”
黎梨刚要说出“情酒”二字,就感觉云谏轻轻捏了她一下。
她不解地望去,一眼却发现萧玳刚从身后进了门。
黎梨默默咽下了话音。
“据闻是由苍梧奇卉所酿,出自一道人之手。”
云谏接了话,对陶娘说道:“线索很少,我派人去查,有消息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