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荣宠着长大的这18年,究竟有多少是真的?”他好似在问朱合洛,又好似在问自己。
“半分不假,”朱合洛将手中捏着的东西递给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只是父亲和祖母身负重任,大业未成,不能只谈小家。”
朱季川看着他,终于将他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在自己手心细细摩挲。
这是开蒙那年,父亲亲自给他刻的印章,只有两个字——振轩。
他姓朱,名季川,字振轩。
振兴门庭,安邦定国。
他抬眼问道:“父……您又要我做什么?”
朱合洛:“此时此刻,乃是熙州生死存亡之际,父亲只愿与你携手护住这一城百姓,不叫西夏踏进熙州城半步。”
等从朱季川那里出来,他又叫来了忠叔。
“老忠,你带几个人,秘密出城一趟,将陈小七与我的恩怨告知仁多保忠,也告诉他我是被人陷害的。叫他别中了挑拨离间之计。”
“还告诉他,朝中重臣李昱白来了边关。”
他语气平淡地接着说:“再告诉他一句,若合作事成,我替他活剐了陈小七,还许他进熙州城泄愤三日,以熙州满城祭他叔伯仁多零丁。”
小七妹一行人实在是跑不动了。
“呼……呼……呼……”林武喊道,“我喘……喘不上气了……”
小七妹经过他的身边,轻轻地留下一句话:“手下败将,你不行啊……”
林武顿时提起一口气继续跑:“我不行?告诉你小子,我行得很……”
“我不行,我承认,”大顺也喘得很,“咱能不能歇一歇了?”
长贵叔面色红润得过分,但保持着淡定的神情没说话。
小七妹还飘得动,她荡上了枝头四下观望,终于找到了马群。
“再跑一顿饭就能歇了。”她说,“大家加油,一会吃烧鹅烧鸡漕鸭狮子头四喜丸子……”
想娥姐了。
这军粮太难吃了,得让赵小六以后让户部啥的好好改进一下才行。
等终于跑到马群,四人用了最后的力气翻身上马,终于瘫在马背上趴着,任马群带着他们慢悠悠的沿着小溪走。
林武缓过来一口气后,问:“小老七,下一步咱们怎么做?还打游击吗?”
“再打就是自投罗网了,”小七妹有气无力地说,“仁多保忠急红了眼,咱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大顺:“那回京都?”
小七妹换了边脸趴在马脖子上:“不,咱应该找个能饱吃一顿的地方。”
“比如说哪里?”林武问,“眼下最近的能吃饱的地方,只有熙州城。”
“那就去熙州城。”小七妹慢悠悠地说。
还没杀朱合洛呢。
“怎么去?”林武想不到好办法。
“还能怎么去,用两条腿走去呗,”小七妹随意说道,“我想吃娥姐做的烧鹅了。”
林武没好气地说:“我看你像烧鹅。”
大顺的肚子咕噜一声响:“我也想娥大侄女了,还有大武侄子……”
嘉陵江上,有一条商船正沿江而行,已经快要到西和州了。
沿着嘉陵江往下,过了渭水,便是临洮。
临洮离吐蕃很近,离西夏也不远,离
熙州府更近。
这条商船上有不少妇人,年长的,年轻的……
其中,在最里面的厢房里,躺着三个女子。
一个年长的老夫人抿了口茶:“三花软筋散果然好用得很。”
京都已然败了,这大业便从熙州开始吧。
陈小七也好,李昱白也好,就都死在熙州,为她的大业祭旗吧。
老妇人瞅着这河水,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
渭水与洮水相交处,有个天然大水库,水多而沙少,而通往水库的路除了河道外,还有一条路叫腊子口。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
是个极好的风水宝地啊。
厢房里躺着的年长的女子虽然不能动,却用一双眼睛愤恨地瞪着她。
正是于知意。
“怎么,不服气吗?”老夫人撩了撩茶杯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十年公妇百年婆,输了就是输了,棋差一着也好二着也好,都是一样的。”
“可老夫人你也没赢,不过六十步笑五十步而已。”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如同老妪,却出自年轻女子之口。
正是林楚辞。
她轻笑道:“若真赢了,老夫人此刻该在金銮殿上才对,而不是带着我们三个累赘狼狈出逃。”
“我想老夫人不过是想用朱夫人拿捏朱大少爷, 用我和娥姐拿捏小七妹,可惜啊……”
老夫人随意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老夫人一把年纪,却不懂人心,”林楚辞说,“小七从不受人威胁,更何况我与娥姐两人和她相识不过数月而已。”
老夫人轻笑道:“巧言令色,林姑娘聪慧,小郡王果然有眼光。”
林楚辞笑出了声:“我还以为老夫人有大志向,原来也以男人的好恶来评定一个女子的价值,哎,以您的格局,想来复国无望,只能守着您儿子苟且偷生了。”
老夫人撩茶杯的手缓了缓,一会才又笑道:“伶牙俐齿,你在试图激怒我,还是试图打探什么?”
林楚辞:“都有啊,反正长日无聊,不如听一听老夫人的故事打发一下时间也是极好的。”
娥姐:“说得也是,现成的亡国公主复仇记,若叫说书人润润色,只怕能在金陵排一出叫好又叫座的戏,比卖烧鹅赚多了。”
老夫人愠怒地撩了她一眼。
“怎地?妾说不得?”娥姐呸了一声,“你当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偌大的年纪,皮都松了,怎还只做美梦……”
老夫人重重地放了杯子。
“老夫人果然不如太皇太后多矣,”林楚辞道,“竟以为能用女子来挟制男人,需知这世间男人为了建功立业,别说女人,便是母亲也是能舍弃的。”
于知意此刻也笑了起来:“林姑娘说得正是,别说女子,老爷连儿子都能舍弃,老夫人连孙子都能舍弃,又怎么敢把赌注押在几个女子身上,这情爱哪有权势和天下诱人?”
老夫人面色不虞地放下茶盏,起身出了厢房。
娥姐:“哎,再聊一会解个闷呗,妾躺得乏了……”
等老夫人走了,三人相视一笑。
娥姐不怕死地问:“这老虔婆抓你们二位还算合情合理,抓我是为了凑数吗?还有,我都挑衅她几次了,她也不杀我,留着我要干什么?”
林楚辞面露不忍:“娥姐,只怕累你受苦了。”
留着娥姐,无非是杀鸡儆猴。
“我脚后跟的旧今日伤痛得厉害,又见舱里的蚂蚁成群在往舱顶爬,明日估计是个风大浪急的日子,不适合行船,”林楚辞说,“朱夫人,帮我们就是帮你儿子,你意下如何?”
“谁让你们起来的,跪下。”
仁多保忠怒气冲天:“朱合洛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如今还敢妄想本将军替他办事,真是棺材里放屁——阴阳怪气……”
“叔父就是信了他的鬼话……”
“且慢,”他转过头来,喝问道,“既然你家主子结盟之心不改,又想我替他杀你弱宋重臣,总得有些诚意吧。”
老忠:“将军您想要什么诚意?”
“本将军的火器库被人炸了,”仁多保忠说道,“那就将你弱宋的火云霹雳炮和震天雷各送二百过来,方才能显你主子结盟之诚,否则免谈。”
“将军息怒,我家主子送来的诚意,何止二百火云霹雳炮和震天雷,”老忠侃侃而谈,“粮二十万石,草三十万石,另有攻城炮、投石机、火器无数,可供将军十万大军连破五座要塞大城。”
“在哪?”仁多保忠喜出望外,大喝一声,“快说。”
“渭州城,小郡王李昱白手里。”
“小郡王李昱白?文臣?”仁多保忠颇为意动,“这么大一块肥肉啊。”
他眼神闪烁,一时顾不得问其他。
“将军,抢不抢?”便有他的属下用西夏话问,“咱们这趟可还空着手呢。”
“抢,”他用西夏话答,“这么大一块送到嘴边的肥肉,若是不抢,回去后只怕小梁太后借故要削我兵权了。”
“只是不能尽信他一人,派细作即刻去核实。”
他随意拎起随老忠而来的其中一个:“砍本将军叔父人头的,真是个女的?”
“是,曾是我朱府洗恭桶的夜香妇,一心想当大少爷的通房丫头而不得,因爱生恨,才故意设局陷害老爷的。”
仁多保忠问了方方面面,这才让人将这几人押了下去,独独放了老忠。
“你去跟你主子说,若要本将军信他,得拿出点诚意来。”
“来人,”他喝令道,“选五百好手,弃马不用,沿着熙州城外拉网找,务必将这陈小七活捉回来。”
“老子非拿她泄个火不可,不折磨死她,老子枉为男人。”
等老忠走后,有手下摩拳擦掌地问他:“将军,渭州城那咱预备怎么抢?”
“蠢货,”仁多保忠呸了一声,“抢什么抢,这是姓朱的想借刀杀人。”
“咱来个虚晃一枪。”他说,“这些燕子飞得这么低,看来要下大雨了,传令下去,全军拔营出发,躲在六盘山下,等这姓朱的放松警惕。”
“渭州城迟早要抢,但抢之前,这熙州城本将军屠定了。”
三平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十二分的不习惯。
“小老七啊小老七,为了你这个孽徒,牺牲了我的胡子,哎呦呦,心好痛,”他痛心疾首得很,“亏大发了。”
又看着这一路走得十分招摇的送粮队伍嘀咕着:“就差没有敲锣打鼓了,这符合小郡王的要求吧。”
木砚已经能说些简单的话了,此刻他问:“小七会在哪?”
“那猴子,鬼精鬼精的,”三平说,“咱就走慢一点,她会自己找上门的。”
走得再慢,也已经快要靠近熙州城了,再往前都能看到一点绵延起伏的城墙了。
想必城里的碉楼哨岗也能看到这条长长的队伍了。
而小七还没出现。
劫粮草的来了,是一小股探路的西夏兵。
三平立刻缩到木砚身后。
他二人都穿着粗布衣裳,混在送粮的杂徭小役中一点都不显眼。
李昱白调派来押送粮草的,除了杂役,其余尽是精锐,人数又比西夏人多,因此不出意外的胜了,将这小股西夏军给打退了。
眼看就快要能进熙州城了,小七一行人还没有出现。
领队来问三平该怎么办。
三平想摸胡子,摸了个空,改摸了摸鼻子:“看这泥巴里的地龙都上路了,只怕马上就有大雨要下。”
他叹了口气:“老道……嗐,我们远道而来,一不识路,二没有领路人,三又跟西夏兵打了一仗,不小心在大雨中迷路了……总之,再绕一圈吧。”
渭州城。
李昱白抬头看着天,云层厚重,风却变得又暖又湿,原本是南风,如今改从西南而来……
看来暴雨将从西南而来了。
按照脚程,若是没有意外,若是顺利找到小七,三平那一队该进城了。
但往吐蕃边境去的那一队人马,想必会被大雨阻在渭水以南。
阿辞若被人挟持,往西夏而来一路都没有被发现,想必是先往南绕了一大圈;
若走水路,便极有可能走洮水,不知如今是在何处?会不会也在熙州城附近?
五路大军中,河东路不能动,因为那边还有虎视眈眈的北辽;鄜延路不可大动,只能出一万兵;环庆路可出两万兵,自己所在的泾原路两座城共可出四万兵……
熙河路姑且不算,朱合洛即使不肯出城合力围剿仁多保忠,也会守城不出;
他来熙河路时日尚浅,又被迫与西夏决裂,绝不敢在此时开城门迎西夏兵进城,冒天下之大不韪……
如此一来,围剿的包围圈便成了。
如果自己是朱合洛,他将如何破局?
他手里的倚仗,无非是熙州城满城大宋的将领和百姓,以及阿辞娥姐……
而阿辞娥姐,只对自己,不,还有小七……
小七是个大杀器。
她能杀了仁多零丁,便能杀其他将领,比如任何一路军的经略安抚使。
小七此刻在哪里?
轰隆……咔嚓……
大雨倾盆而下,天地之间一片巨大的雨幕,树木垂头,丛林弯腰,花朵凋零。
一片肃杀。
商船在岸边剧烈摇晃,甲板上混乱一片。
守卫的人不得不去帮忙。
老夫人即使被人扶着也站立不稳。
有心腹问:“主子,是不是上岸躲一躲?”
老夫人摇头:“不可,朝廷通缉得厉害。”
厢房里,娥姐吐出了嘴里含了一晚的手绢。
这是于知意的,手绢里有融化后又晒干的解药。
娥姐动了动手脚,依依不舍的看着林楚辞。
林楚辞笑得美丽:“娥姐,我不良于远行,朱夫人不善水,因此只有靠你了。”
生于秦淮河的娥姐没再说什么废话,感觉到力气恢复后,她将昨夜三人剩下又藏起的馒头大口吃掉,悄悄地推开舱门,趁人不备翻出商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熙州城外,西夏人在暴雨来临前拔营退了。
紧闭的城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弓箭队鱼贯而出,紧接着是一长队扛着锄头、铁镐等农具的兵和民。
人刚出来,城门又紧闭。
弓箭队面朝城外,以防敌袭或偷袭,护卫着这一长队的兵和民到了城外。
“安抚使大人有令,广通渠,深挖壕,多设陷
马坑,”有带队的小头领说,“凡冒雨动工者,每日按十倍军饷发放。”
雨实在是大,仿佛天边破了个口子在哗哗的倒水。
娥姐上岸了。
她不辨东西,不知身在何处,浑身湿透,却第一时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布包里是于知意、林楚辞和她自己身上的金银玉器。
这一小包,足可以置田买屋租铺头。
也足够她回京都,或者回金陵去。
京都和金陵更安全。
打着小郡王的名号,或者打着朱季川的名号,想必一路上不会有不长眼的人敢打她的主意。
就算是回金陵,她也有足够自己下半生衣食无忧的老本了。
熙州在打仗,有西夏贼,一路不会太平。何况或许还会有人阻拦追杀她。
她四下望了望,咬了几次牙,最后一横心:“算了,小妹头、楚辞姑娘,算老娘上辈子欠了你们的,舍了一身剐,拼一把算了。”
她裹紧了衣裳,在风雨中一路找去了衙门。
楚辞姑娘说,老虔婆宁愿冒着风雨也不肯在这里下船,那这里的衙门想必不会有他们的人。
风大雨急,无人告状,衙门里的典吏正在打瞌睡。
“我家主子是小郡王李昱白,”娥姐说,“边关粮草吃紧,我奉王妃之命来为主子送粮,不幸从船上掉进河里,又幸亏命大。”
“我家主子说了,衙门外的张贴墙上,可以请捉刀人护送我前去,并在衙门登记造册,如此可保安全。”
“我要去熙州附近找我家主子。”
“哦,对了,刚才我来之前,已经花重金请了镖局,一为我往王府送信一封,二与捉刀人一同护我周全。若是我半路失踪,或是过时不至,自然有王府里的人来找你。”
他胸前的衣襟动了动,有什么物事在衣襟里游走。
等他察觉到异样醒来时,他撕开了自己的衣襟,那枚印章不知为何缺了一角,自己的心口不知为何有些发痒,还突然出现了一颗小小的红痣。
很淡很淡的颜色,比小七妹眼角的红痣还要淡。
他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这一路,母亲交代他只吃白馒头,只喝清水,防的就是祖母的蛊虫。
祖母只有两条蛊虫,一条用自己的血养了后长在父亲的胳膊上,还有一条,母亲说祖母本来想喂给时安,被她防住了。
他只是接了一个印章而已。
怎么会?
他还有时间。
先生从中蛊到失控,是从清凉寺到回京都后,足足有一个来月的时间。
他才中蛊,一定还有法子。
他颤抖的伸出手,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试图剜掉这颗红痣。
刀尖下已经出血了,手却像控制不住般,突然移开松手,任凭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隔得不远的房间里,朱合洛脱掉手套,将右手白骨上的纱布一层一层揭开。
白骨上,有像血肉一样的东西在蠕动着。
那条红蛇越养越大了,已经快要长满他的右臂了,只剩一个白骨手掌,还见不得人。
“血缘越近,越滋养子母蛊虫。”朱合洛,“川儿,爹爹也不想的。”
只是如今千钧一发之际,生死攸关之时,容不得你有二心。
父子同心,其利断金。
他又包好了胳膊,先叫来了老忠:“仁多保忠动向如何?”
老忠:“撤到了六盘山脚,大雨之后,不知所踪。”
朱合洛了然:“估计是进了六盘山的几个山寨里了。”
他又叫来了其他心腹部下:“粮草辎重来了吗?”
等将所有的情况都了解之后,他叮嘱老忠:“城外挖壕沟的不能停,这批累了换下一批上,全力赶工。”
之后,他走去了书桌的沙盘边。
三面不同颜色的小旗从三路军分别往熙州来,白旗插在六盘山,却将红色的小旗果断地往渭水与洮水相交处一插。
他冷笑了一声:“李昱白,纸上谈兵可是兵家大忌。”
左手一挥,将沙盘上除了红色小旗外其余的小旗全都推倒在沙盘里。
随手拿起一杯茶浇了下去。
茶水毫无章法的从沙盘上流得到处都是,淹掉了好多沙子。
朱合洛露出了得意的笑。
腊子口,是个好地方,易守难攻。
大水库,更是个好地方,不费一兵一卒,可水淹四军。
真正的风水宝地啊。
狂风骤雨,久久不停。
雨幕中的护城河像烧开了的锅,一刻都没有停,处处都没有歇,涟漪未散便有新……
浑浊的河水中,一道影子划过,将河水波纹一分为二,偏又被急骤而来的雨滴打散了水波……
若隐若现的,好似有一条不小的鱼游过,偶尔能见到摆尾,隔很久才能看到冒头换气。
这条鱼游得恣意而悠闲,游到了僻静处后,又慢慢地贴近了城墙。
城墙湿滑,这条鱼不由得坠了一下,发出了轻微的动静。
这动静又被漫天的雨滴入河声给盖住了。
这条鱼摇头摆尾的,慢慢的爬上了城墙,摇头间,能看到有银光一现。
正是穿着紧身水靠的小七妹。
她的手中,是长贵叔的那把玄铁匕首,曾被赵小六杀过安国府幕僚的那把。
如今成了她爬墙的工具。
她像只壁虎一样爬上了墙头,悄无声息的进了熙州城。
她还要杀一个人,一个原本早该被她杀死在恭桶上的人。
朱合洛。
哦,算数不太好,还有一个,他妈。
她只要砍人脑袋,像切瓜一样干脆地砍了就跑。
林武的水里功夫比长贵叔略好些,大顺师父最次,但都没有她好。
所以他们仨去找三平了。
对,冒着雨在城外绕圈的没胡子三平。
她们四个已经远远的看到那支队伍了。
但依然可以一明一暗地分两路进城,一明吸引注意力,一暗潜伏行动。
所以她选一个人进了城。
李昱白给她的卷宗里除了人物画像,还有熙州城的地图。
这条护城河是洮水的一条分支,洮水从熙州城西而过,又经六盘山脉蜿蜒而行。
若在平日,走水路来熙河路经商的熙熙攘攘。只是如今城内街坊店铺全都关了门,连一个行人都没有。
满城雨幕,十二分的冷清。
熙州城里有座景和牌坊,林武说,以它为地标南行三百米后, 有条永仁巷,再行约一里,有泥铸金坛。
金坛向右行二里,便是熙州府尹所在。
熙河路经略安抚使朱合洛便住在这里。
雨太大。
这座府尹府就像盘踞在水中的野兽,隐忍的,蛰伏的,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
屋顶颜色绚丽,大雨中竟不知是彩色的琉璃,还是别的物事,显得晶莹剔透。
若是琉璃的砖瓦,那可滑得很,也揭不动。
小七妹看不清府里的动静,也摸不清府里的守卫。
所以没有冒进,也没有试图去联络朱季川。
她要杀朱合洛,不管有没有朱季川都要杀。
怎么杀,她还没想好,不过没关系,她最擅长见机行事。
有一队巡逻的兵将来了,大雨将他们的脚步声掩盖了。
蓑衣下的长刀,雨水凝成了一道冰冷的水柱。
一队十人,高个,强壮。
自己的身板没有假冒的可能。
那就继续等机会。
林武带着长贵、大顺,和“在雨中迷路以至于越走越远”的三平来了一个雨中相会。
听说了小七妹的安排后,三平去摸胡子,又摸了个空。
“这会子雨实在太大,那就等雨小一些,嗯,等雨停我们再进城吧。”
雨停进城,朱合洛必然安排人马在城门迎接,小七也好摸清城内的部署。
他可以适当地创造机会,让小七那个死孩子动手。
比方说将用枪的朱合洛引到雷雨中,让雷劈死他。
哎呦呦,那自己可得离远点,雷可不长眼睛。
一辆马车在雨幕中行走着。
马车车顶插着刀旗,刀旗在雨中舒展不开,隐约可以见到“镖”字。
护送马车的有镖师,还有捉刀人。
“小伙子,我们到哪里了?”
娥姐撩开车帘,探出头来问。
她丰满的曲线在雨幕中一览无遗。
侧坐在车辕前,有个年轻的捉刀人在第五次偷看时,被娥姐的视线抓了个正着。
娥姐笑得花枝乱颤,给他抛了个媚眼。
“平安顺利的将姐送到目的地,金子是你的。”娥姐笑得风情万种,“姐姐我……也可以是你的。”
斗笠下,年轻的捉刀人“唰”的红了脸,被雨打湿的衣服却支起了帐篷。
娥姐笑眯眯地放下帘子,帘子后的声音却带着钩子:“小伙子,姐姐喜欢能干的,你可得抓紧了。”
洮水,某渡口。
大雨依然不见小。
商船上的人似乎等不及了。
老夫人看着少了一个人的厢房,脸色更加难看了。
不过她低声问:“假设人能在此刻渡河,那船是不是也能渡河了?”
于知意和林楚辞互相看了一眼,没说话。
老夫人语气中的焦灼已经掩饰不住了。
有人回答道:“主子,洮渭交界处水深,滩涂又险,还是得等雨停。”
老夫人冷哼了一声:“也罢,雨越大对我们越有利,且再等一等。”
林楚辞皱了皱眉头。
她并不知地理,却下意识地觉得不妙。
不知娥姐如今到哪里了,是否按照她说的去做,有没有躲开危险?
洮渭交界处,指的是洮水渭水两条河么?
莫非老夫人并不是要带她们去熙州,而是要去洮渭交界处?
那里有什么?
小七妹还守着,天色越发阴沉了,雨也丝毫未减小。
但人突然多了起来。
都是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还扛着锄头镐头的人。
看方向是在城外做事回来的。
这批人从后门进了府里。
没过多久又出来另一批人,还是原来的装扮,也一样拿着锄头镐头。
隐约能听到“十倍军饷”和“壕沟水渠”的字眼。
这是在冒雨为守城打仗做准备?
小七妹眼尖的在后门看到了老忠。
他似乎在安排什么,用手指了指西边的某处,雨声嘈杂,听不清他说的内容。
但透过打开的后门,小七妹看到了府里一角。
有条淤沟。
朱季川带她出朱府时像泥鳅一样爬过的淤沟。
看走向,出口在高墙的另一侧。
小七妹迅速赶往高墙另一侧。
淤沟里的水很大,反而比朱府的淤沟干净些。
小七妹又等了一阵,直到天色暗沉才悄悄的爬进了淤沟。
就说天无绝人之路么,看这条路,多贴合她的身材。
笑死,就说林武不行吧,像他那样壮实一些的人还爬不进好吧。
嗯,她小七妹干啥都是好苗子。
就是当泥鳅,也是条最漂亮的泥鳅。
泥鳅沿着淤沟,溜进了府尹府里。
府中各院门窗紧闭,有烛火从窗纸里透了过来。
昏黄而明亮。
小七妹停了一阵,像根草一样贴在窗下的墙上。
雨声实在太大,里面人说话的声音又实在太轻,她耐着性子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里面说了些什么。
但门“吱呀”一下开了,有人站在屋里看了看雨,身穿圆领儒衫,看起来是朱合洛的幕僚。
小七妹听到了一句“这雨下得真好”。
还有人回了一句“水库有几分满了”。
没有朱合洛的声音。
似乎也没有第三个人。
确定这一点后,小七妹又成了一条优秀的泥鳅爬走了。
她爬去了另一个院子。
烛光摇曳,有灯的那个屋子里有人在不停的走来走去。
不久之后,有人开门往水沟里泼了一盆水。
呃,小七妹迅速爬进隐蔽处,她可不想泡别人的洗脚水。
但她很快皱了皱眉,水里有血腥味,还挺重的。
有人受伤了,不知道是谁。
或许是之前打仗受伤的将领。
门要关之前,有人说了句话,听不清内容,但很快有人高声呵斥了句。